从语言接触看汉语方言“哒”类持续标记的来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汉语论文,方言论文,标记论文,来源论文,语言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现代汉语方言中,相当于普通话“着”的表示动作或状态的持续意义的成分,被称作持续标记,它有很多语音形式,“哒”只是其中的一种。“哒”类持续标记的语音特点是声母为t、韵母为等开口呼。“哒”类持续标记的分布范围主要集中在湖南的一些方言中,在江苏、浙江、安徽、江西、湖北、四川、重庆、广西等省的一些地方也有。比如湖南长沙话[1]:
你跟我徛哒 坐哒看书他眼睛望哒老师,心里在默神。
照哒咯条路笔直走治哒治哒就治好哒
在中国境内,有一些属于汉藏语系的少数民族语言,也存在着和“哒”类持续标记语音、语法都非常对应的ta类持续标记。就目前所掌握的材料来看,苗瑶、壮侗语族语言还没有发现有表示持续意义的ta,ta类持续标记主要使用范围都集中在藏缅语族语言中。比如:
彝语[2]:
上述ta类持续标记和汉语“哒”类持续标记的关系如何,是偶合还是借用关系、同源关系,是本文讨论的重点。本文将从语音、语义、语法几个方面来说明二者的关系。
一 汉藏语系ta类持续标记和汉语方言“哒”类持续标记比较(注:为行文方便,本文所指的“汉藏语系ta类持续标记”是和“汉语方言‘哒’类持续标记”相对而言的汉藏语系非汉语的语言中的ta类持续标记。)根据目前已经掌握的材料,可以从语义、语音、语法等方面,将汉藏语系ta类持续标记和汉语方言“哒”类持续标记进行一番比较。
(一)语义方面
“着”在古代汉语中是动词,有“附着”“置放”等义。动词“着”的虚化过程,从汉代以后就开始了[6]。罗自群论述了现代汉语方言包括“哒”在内的几类持续标记来自中古附着义、放置义的“著”的理由[1]。汉藏语系非汉语的语言中,表示持续意义的ta类持续标记有的仍然和表示“放置”“附着”等动词义的ta并存。比如景颇语的等。
景颇语的“放(放置)”是[5]。例如:
我们认为,这个句子中的动词“”被看作是“生”,是因为它正好和汉语的“生(病)”相对应,其实,它和中古汉语附着义的“著”语义上是相通的,所以,也可把它看作动词“著(病)”。
(二)语音方面
汉语方言“哒”类持续标记和非汉语中的ta类持续标记在语音上也形成了明显的对应关系,这里再补充一些材料加以说明。
我们认为,“著”类持续标记最初来自动词的“著”,就语义而言,应该是魏晋南北朝时期附着义、处置义的“著”[1]。这个“著”在《广韵》中是“著,附也,直略切”,宕摄药韵、澄母、入声,现代汉语方言许多持续标记的语音形式,包括“哒”,都是直接由这个“著”演变来的。
非汉语的ta类持续标记的t声母,和汉语方言的“哒”形成对应。从材料中可知,武定彝语的持续标记“”还是浊音的d。无论非汉语的这种清浊不同的声母是直接借自汉语,还是借入后有的地方浊声母发生清化,都无法改变它们借自汉语这一事实。
由于非汉语中的汉语借词的声调比较复杂,ta类持续标记的声调和“著”的对应关系,另文讨论。
(三)语法方面
汉语方言“哒”类持续标记的通行范围目前主要集中在湖南境内以及周边的湖北、江西、广西的一些地方。“哒”除了表持续义以外,还能表示结果义、完成义、做动词后介词等。例如[1]:
1.表结果义
2.表完成义
3.做动词后介词
上面所列举的“哒”的几种用法,虽然是不完全的统计,但是也可以看出这些用法在“哒”表持续义的区域广泛存在,有的点至少兼有两种用法(如湘乡、益阳、衡阳),有的点至少兼有三种用法(如柳州)。“哒”类持续标记兼有的这些用法,在藏缅语族语言中也都存在。比如说:
1.表结果义
彝语支的拉祜语通过在动词后加表示行为动作一般的完成。例如[11]:
壮侗语族中虽然还没有发现ta类持续标记的用法,但是也有一些语言有类似藏缅语ta的上述用法的现象,比方说,属于侗水语支的水语、佯僙语、仫佬语和茶洞语也有表示完成义的ta。具体情况如下。
以上,汉藏语系ta类持续标记和汉语方言“哒”类持续标记在语义、语音、语法等方面所形成的对应关系,说明它们有共同的来源。鉴于汉语史上“著”的发展过程,这里,我们可以肯定地说,汉藏语系ta类持续标记是借自汉语、借自汉语某一时期某一区域的汉语方言。
二 从汉藏语系ta类持续标记反观汉语方言“哒”类持续标记
尽管现代汉语方言“哒”类持续标记的分布范围有限,但是从它在非汉语中的借入情况,我们可以了解到“著”类持续标记演变到“哒”类持续标记这一历史阶段时的一些具体表现。下面重点从地理分布和语法功能两个方面做一番探讨。
(一)汉藏语系非汉语和汉语的语言接触关系
通过考察汉藏语系非汉语的ta类持续标记,可以发现这些语言和汉语在历史上的某一段时期的语言接触特点。
1.接触范围广泛。虽然目前汉语方言“哒”类持续标记的地理分布范围比较小,只有相对集中的湖南的一片、加上长江以南的吴语区的一些零星分布,但是,如果我们从和“哒”类持续标记语音相关的“得”类等持续标记以及“哒”类“得”类等持续标记表完成意义的用法(注:不仅广泛分布在湖南境内,而且还散布在全国各地。详见参考文献[1]。)的分布来看,“哒”类持续标记的分布范围不仅仅只是在现在的长江以南,它还曾经广泛分布在长江以北及大西南等广大区域内。这一点,从藏缅语族、壮侗语族一些语言的ta类持续标记及其他用法的使用情况也可以得到旁证。换句话说,就现代汉语方言持续标记的分布特点来说,“哒”类持续标记被后来居上的“倒”类持续标记包围、分割着,呈现出一种衰退的态势。但是,汉语“哒”类持续标记在它流传最强盛的时候通行的范围比现在大得多,和许多少数民族语言有着直接的广泛的接触关系,而这种接触关系中所引起的对汉语持续标记的借用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当然,这个时间应该是在西南官话形成之前。
以彝语和土家语为例。彝族先民与远古时期的氐羌族群有渊源关系,是古氐羌人在南下的长期发展过程中与西南土著部落不断融合形成的[15]。中古以来,彝族先民的主要活动范围在今云南、贵州、四川等省。彝语目前主要处在汉语的西南官话区,和“哒”类持续标记分布并没有直接的接触,那么,彝语ta的这种对汉语“著”的动词义、结果义、介词(动词后、动词前)、完成义等多种用法的全面借用,说明它和汉语的接触是在以“倒”类持续标记占优势的西南官话形成之前就已经完成了,只不过后来被四川境内新出现的西南官话分割开了。再看看土家语。土家族族源说法不一,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约2000多年前就定居在今天的湘西、鄂西一带[15]。就目前来看,土家族的生活区域也和“哒”类持续标记的分布区域几乎重合。仙仁土家语,都能表明它们和中古汉语“著”的关系。
2.接触的程度不同。同样是接受汉语的影响,不同的语言,接触的深度也会有所不同。这点从持续标记的借用上也能看得出来。
同一个语族的不同语言借入的成分有可能不同。例如:景颇语和彝语在藏缅语族中属于不同的语支,在借汉语持续标记问题上有一致性,景颇语的持续标记应该是同一个来源,但是,景颇语的更多的用法是以动词义为主的,而不像彝语那样全面借入汉语“著”的各种用法。从这一点上,景颇语和彝语可能差不多在同一个时期借入了同一种汉语方言的“著”类持续标记ta,但由于和汉语接触的程度不同、受到的影响也明显不同,彝语和汉语的语言接触深度远远超过景颇语和汉语的关系。当然,从另一个角度也可以看到,“哒”类持续标记在当时还有动词义、还能作为实词被非汉语借入。
从藏缅、壮侗、苗瑶三个语族的情况来看,“著”类持续标记的借用也是有所不同,反映出当时语言接触程度上的差异。藏缅语中借有“著”的多种语法功能,而且彝语保留得还相当完整。壮侗语中还没有发现借用ta类持续标记,倒是可以看到一些ta表示完成义、做动词后介词等用法(注:广西柳州话的持续标记仍为[上声]。)。而在苗瑶语中还未找到ta类持续标记的借用例子。
(二)非汉语中兼作介词用的ta类持续标记
中古汉语“著(着)”做介词用,有两种位置,用在动词前或用在动词后。例如[6]:
汉译佛经中的“动(+宾)+著(着)+处所”结构,表示物体通过某种动作而置(附着)于某地。“著(着)”引出放置物体的处所,同时也是前面动作的一种结果,从意义上看,它还带有明显的动词性。例如:
犹如花朵缠着金柱。(《佛本行经》卷二,《大藏经》卷四)
株杌妇闻,忆之在心,豫掩一灯,藏着屏处。(《贤愚经》卷三,同上)
魏晋南北朝前后,在译经之外的其他文献中,带“著(着)”的动词中出现了一些不能造成“附着性状态”的,这些“著(着)”字的功能主要是介绍出动作使物体达到的处所,类似用法的出现为“著(着)”转变为介词奠定了基础。例如:
一二日,因载着别田舍,藏置复壁中。(《三国志·魏志·裴注引《魏略》)
王独在舆上,回转顾望,左右移时不至,然后令送着门外。(《世说新语·简傲》)
我们认为,“V(O)著(着)L”中“著(着)”有时相当于现代汉语里的“在”,它的后面是动作发生或状态存在的场所,有时“著(着)”相当于现代汶语的“到”,它的后面是动作到达的场所,但“著(着)”究竟作何解,它的后面应该跟什么,并不取决于“著(着)”本身,而是取决于前面的动词[16]。
研究表明,到了南北朝时期“著(着)”字表示动作使物体所及的处所的介词已经比较普遍[6]。据江蓝生考察,唐五代时,“著(着)”的用法发展到可以不必跟在动词或动宾短语后面,而是直接在句首用作介词,相当于“在”或“到”,如“著街衢见端正之人,便言前境修来(庐山远公话,《敦煌变文集》)”“着相见时心堕落(维摩诘经讲经文,《敦煌变文集》)”[17]。南北朝时期已经出现的“著(着)”做介词出现在动词后和动词前两种位置的用法,在现代汉语方言中都还有,尤其是用在动词后的用法,在“著”类持续标记的几个主要类型中都有(包括“哒”类持续标记),在汉语方言中的分布比较广泛[1]。而汉语史上“著”做动词前介词的用例不多,相应的,在现代汉语方言这种用法也比较少,在地理分布上自然也远不如动词后的用法。比如[1]:
罗自群认为,魏晋南北朝以前文献中出现的“住+处所词”用法,和现代汉语方言中仍在使用的持续标记“住”都来自“遇摄御韵、知母、去声”的“著”,只不过被人们写作同音字“住”了[18]。在现代汉语的一些方言中,“住”除了做持续标记还可以作方位介词用,方位介词既有在动词前的,也有动词后的。例如:
广西南宁平话[19]:躲住[阳去]床底下//亚只篮挂住墙壁上头(做动词后介词)
渠住屋带人(他在家带孩子)//渠住糖厂做工(做动词前介词)
海南屯昌闽语[20]:伊坐住[阳上]许带等我(他坐在那儿等我)(做动词后介词)
伊住宿做席(她在家编织席子)(做动词前介词)
“著”类持续标记同时兼作介词的用法在整个汉语方言中广泛分布,而在南方方言中,还保留有做动词前介词的用法,甚至在一些方言中(如南宁平话、海南屯昌闽语等),动词前、后两种用法都保留着。
虽然在“哒”类持续标记分布区只有做动词后介词的用法,还没有发现有做动词前介词的语言或方言,但是,在藏缅语族、壮侗语族的一些语言中,不仅有做动词后介词的用法(见上文),而且,还有和汉语方言一样类似中古汉语“著(着)+处所词+动词”结构的表现方式。例如:
彝语[8]:
有学者把这种句子里的“从”看作是结构助词[8]。我们认为,把它看作介词也许更合适,它也是来自“放置”义动词,在这里和汉语的“从”对应。但它本身还有存在义,换句话说,这个句子也可以理解为表达了“他在西昌”和“他从那里来”这两重含义,之所以被对译为“从”,是受后面的趋向动词的影响所致。上面两句话中的,都紧跟在处所词之后,应该是同源的。
壮语有一个介词“从”和彝语的用法一致。例如[12]:
通过以上比较可以发现:(1)不论是在动词前还是在动词后,ta或“哒”都有两种语义:一种是表静态的,比如表示“在”义;一种是动态的,有趋向义,比如“到”“从”义等。(2)ta做介词和处所词组成“介词+处所词”结构时,无论在动词前还是动词后,语义都是一致的:表示静态时,指称动作存在的空间(“在”义);表示动态时,指称动作的起点(“从”义)或动作的方向(“到”义)。(3)介词ta的语义,和句子中主要动词的性质有着直接的关系。比如上面例句中,主要动词为静态动词“等”时,就能被理解为“在”义;如果主要动词为“来”“走”“回来”等带有趋向义的动词时,就容易被理解为“从”——指示动作的起点。这种词义上的对等性,是光看汉语方言口语材料所难以发现的。也正因为它们和汉语史文献材料的相互呼应,不仅增强了我们对汉语史文献中有关“著”的材料的感性认识,而且也丰富了我们对历史上“哒”类持续标记的理解。
汉藏语系非汉语中ta类持续标记对中古汉语“著”的包括动词义、动词前介词等各种用法的保留,从另一个角度提醒我们,在某一段历史时期或某一区域,汉语和这些非汉语之间曾经发生着一场正面的、直接的、比较深刻的语言接触,范围之广是我们一时难以想象的。非汉语ta类持续标记的这种多功能兼用并存的现象也说明,到了这个阶段,“著”的各种用法并没有因为语法功能的多样性而发生语音上的分化——这就更说明了ta是“著”发展史上的一种早期形式。
研究汉语时,看看非汉语的材料,往往会有意外的发现。本文从语言接触的角度出发,站在整个汉藏语系的背景下,来探讨汉语方言持续标记“哒”的来源。事实证明,汉藏语中的非汉语材料为我们认识“著”类持续标记语法化的过程提供了鲜活的材料,值得高度重视并需要加以充分利用,不仅仅只是在语音、词汇上,语法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