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尽狂沙始到金——再评袁良骏先生《丁玲:不解的恩怨与谜团》,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谜团论文,恩怨论文,不解论文,吹尽狂沙始到金论文,袁良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拜读袁良骏先生杂感《热风冷眼学术随笔的“三忌”》(载《北京日报》2001年12月2 日文艺周刊),不能不令人击节叫好。袁先生这篇短文,切中了当前学术随笔繁荣景象 中存在着的某些时弊,提出了自己对学术随笔写作的一些真知灼见。他在文章中提出: “为保征学术随笔的健康繁荣”,“必须克服以下‘三忌’”:“一、忌信口开河。某 些作者认为学术随笔就是胡诌八扯,爱说啥就说啥,爱怎说就怎说,可以不受任何学术 规范的约束。”“二、忌亵渎伟人。近年来有一种靠骂名人出名的不良风气,这也污染 了学术随笔。比如对鲁迅,有些作者便任意贬损,十分刻薄。”“三、忌浅尝辄止。学 术随笔依然是学术,还是要讲究科学性,还是要讲究学术规范。比如,史实要准确,考 证要扎实,不要不懂装懂,等等。”
笔者以为,袁先生这些意见,可谓耿耿诤言,是时下学术随笔“热风”中的另一种声 音,实属难能可贵,也一定会得到广大严肃学人的认同。然而,“观其言,察其行”, 同样是这位声名显著的学者,其学术随笔实践却与自己的主张背道而驰,凸现出“让人 扼腕”的强烈反差,实在不能不令人感到遗憾。如袁先生的随笔《丁玲:不解的恩怨和 谜团》(载《粤海风》2001年第5期)一文,便是对革命作家丁玲恶意贬损的例证。该文 发表后,引起了一些读者的不满。笔者曾不揣冒昧,写了一篇《丁玲:“谜团”还是迷 雾》的长文,就教于袁先生。拙作前五部分,以《身后是非谁管得》为题于《文艺理论 与批评》2001年第1期发表,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第4期 转发。该文主要是针对袁先生大文前两节“丁玲和周扬”、“丁玲和沈从文”中涉及的 一些史实进行必要的辨正,列了“丁玲真的‘只对了一半’”、“丁玲有‘变节行为’ 吗”、“丁玲‘同样充满了宗派色彩’吗”、“也谈丁玲、沈从文的历史恩怨”、“丁 玲、胡也频、沈从文曾‘大被同眠’吗”五个小标题提出质疑。拙文发表后,曾接到一 些热心读者的来信和电话,表示认同。如中国艺术研究院原副院长黎辛老先生在信中说 :“袁文早在《粤海风》见题目,想是一般为丁玲说话又说不出什么名堂的稿,没有看 。想不到这位奔走丁玲处多年的人竟说丁玲有历史问题,搞宗派,与‘大被同眠’。比 徐庆全(原《百年潮》杂志编辑部主任、发表贬损丁玲、有严重导向错误《丁玲历史问 题结论的一波三折》一文的作者——笔者)还全面,比周扬大胆,且有创造,您批得详 又稳。”其实,文章的个人得失并不重要,关键是如袁先生所说,是否讲究了“学术规 范”,是否做到了“史实准确,考证扎实”,是否经得起历史的检验。
笔者实在无意指责袁先生言行不一。但不管是谁的文章,一经发表,便成了公众读物 ,便会引起读者的思考和联想。在人们心目中,袁先生自然不是那种“信口开河”、“ 浅尝辄止”的轻狂之辈,也不是想靠“亵渎伟人”,“骂名人出名”的人,因为先生早 已在学界名声赫然了。或许在袁先生来看,丁玲当然不属于“伟人”之列,充其量是个 故去了的名人罢了,贬损一通也无关紧要,也冒犯不到哪儿去。其实,丁玲即使是一般 老百姓,一个无名之辈,无论生前死后,人格也应受到尊重的,不顾历史事实,颠倒黑 白,流短飞长,实在不算怎么高明。本文即针对袁先生“谜团”文章的第三个大题目“ 丁玲和当代文坛”中涉及的几个问题,再与袁先生商榷。
一 丁玲在《“牛棚”小品》之外
如果说“丁玲和周扬”、“丁玲和沈从文”历史恩怨的话题,随着时间的推移,其热 度已退居其次;那么,关于“丁玲和当代文坛”的议论或论争,仍在热闹地进行,褒贬 毁誉,各执其词。袁先生这篇长文,无论布局谋篇,还是遣词用句,是为集贬损丁玲各 种“宏论”之大成,损你没商量。但他的那些指责,往往断章取义,或是无中生有,或 是有中说无,又往往使自己陷入尴尬境地。
如袁文在论述“丁玲和当代文坛”时开头这样写道:
……她以什么样的脚步和姿态进入当代文坛呢?丁玲首先发表的,是这样两个小作品: 《“牛棚”小品》和《杜晚香》。两文都可以说是她在北大荒劳改期间的生活和思想纪 实……一个暴露,一个歌颂,尽管角度不同,功力不同,但都是动人的真情文字,都不 辜负读者对她的厚望。沿着这样的路子走下去,丁玲不难成为众星拱之的文坛泰斗。
然而,丁玲改变了路向,巡视中国文坛,丁玲最有资格写《“牛棚”小品》一类控诉 极“左”路线,揭示人性扭曲的血泪文字。让人不可理解也无比失望的是,《“牛棚” 小品》之后,丁玲再也不写这类文字了,《“牛棚”小品》成了绝响……
其实,这并非袁先生的“新”论,而是一段对自己“宏论”的再一次重新炒作。且看 他1993年3月在“丁玲文学创作国际研讨会”上所宣读的论文中是怎么说的:
丁玲复出后,她以《“牛棚”小品》那样的血泪文字控诉了“文化革命”的滔天罪行 ,给阔别已久的、对她寄予厚望的读者们一个美好的希冀:“庾信文章老更成”,让丁 玲同志写出更多的《“牛棚”小品》,更好地控诉极“左”路线的罪恶吧:人们翘首以 待……
但是,丁玲愈来愈让人们失望,她的血泪控诉以《“牛棚”小品》始,几乎也以《“ 牛棚”小品》终,她的“控诉”已经终结,剩下的仅有怀人忆旧的歌功颂德了……而丁 玲,不是最有条件,最有资格写出最美好、最生动、最感人的血泪控诉吗?
然而丁玲没有写、不再写、永远不想写了!丁玲的晚年,与早年的丁玲、延安的丁玲判 若两人,她的棱角、锋芒、勇气统统不见了,她变成了一个十分平庸的歌功颂德者,不 ,极“左”路线的维护者、辩护士!她发明了一句名言:她受的那些苦难,屈辱都不值 得再提,那都是“娘打孩子”,即使打错了,打疼了,甚至打死了,“孩子”都不应怪 罪、埋怨“娘”!丁玲完全错了,谁是“娘”?极“左”路线是“娘”吗?真是认贼作父 、认贼作娘!(《中国现当代文学一颗耀眼的巨星——丁玲文学创作国际研讨会文集》第 280页)
事实真相是怎样的呢?丁玲真的是“认贼作娘”了吗?就在袁先生在这样一次严肃的丁 玲文学创作国际研讨会上,当着100多位中外学者宣读他的这段“新”论时,与会学者 杨桂欣同志即给大会主席递交了一张要求发言的小条子。当袁先生结束发言之后,在大 会主席的允许下,杨桂欣同志当场向袁先生的发言提出质疑:“丁玲在何时何地,在哪 一篇文章中发明了这么一句名言(即指娘打孩子——笔者)?在我的印象里,这句所谓的 名言的发明权属于另一位被错划为右派的作家;丁玲不但没有‘发明’它,而且从来没 有引述它,更没有肯定它”。这时,袁先生当众解释说,他所引用的那句“名言”,是 根据丁玲1985年4月在西安的讲话。杨桂欣同志发言未完,厦门大学教授、中国丁玲研 究会副会长庄钟庆先生翻开手头带着的《丁玲文集》第八卷,摆在杨桂欣同志面前。丁 玲这篇题为《扎根在人民的土地上》的讲话,曾经在天津《文艺》双月刊1986年第二期 发表。全文近万言,其中不仅没有袁良骏先生强加给丁玲的那些话语,而且连让人那样 臆测和引申的文字也没有。笔者亦是此次会议的亲历者,这一有力的辩驳,曾给当时的 会场带来一阵窃窃私语。会后,袁先生再次对杨桂欣同志解释说:他所引用的丁玲在西 安的讲话,是根据西北大学学生给他的记录稿,问杨要不要看,如果要看,回北京后一 定寄他。杨桂欣同志当然没有理由谢绝袁先生的好意。可是后来杨桂欣同志在他的《惊 异于袁良骏先生对丁玲晚年的“新”论——“丁玲文学创作国际研讨会”侧忆》中回忆 说:“三个多月过去了,我没有见到袁良骏先生说了要给我一份他手头持有的‘独家资 料’——西北大学学生对丁玲在西安讲话的记录。为此,我也有那么一点的遗憾,但, 这是稍纵即逝的。经过‘文化大革命’的人都知道:像这种所谓记录稿,即使有,甚至 私自印行,广为散发,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中国人吃这种所谓记录稿的苦头,难道还不 够大和多吗?”同时也严肃指出:“作为一名学者,一位研究丁玲并有专著出版的专家 ,在进一步研究丁玲的进程中,撰述和发言,不根据研究对象丁玲的著作本身,而偏要 以所谓学生的记录稿为本,给丁玲罗织一番,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性质的学风呢?”尽管 袁先生的这番发言遭到当场驳斥,但在有的人那里还是产生了反响。与会的一名香港学 者在香港《争鸣》杂志1993年5月号发表题为《极“左”路线是娘吗?——“丁玲文学创 作国际研讨会”纪实》一文,对会议作了歪曲的报道,对丁玲的评价亦极为偏颇:“… …从作协第三次代表大会的发言可以看出丁玲对中共的维护,她并不恨极‘左’路线, ‘革命’把她的坚强意志消磨殆尽,变成了‘愚忠’,再不能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与 时代的脉膊齐跳动,这实在是丁玲的悲剧,也是中国当代许多作家的悲剧。”从标题到 文章主旨,与袁先生大文如出一辙。
更为有趣的是,袁先生的论文收入会议论文集时,曾致信论文集选编小组有关同志, 主动提出删去关于“娘打孩子”那一段。然而当他得悉杨桂欣同志根据会议上驳斥他的 内容写成《惊异于袁良骏先生对于丁玲晚年的“新”论》一文,忽又致信会议论文集选 编小组有关同志,要求恢复自己主动提出删去的文字。最后,会议论文集选编小组尊重 了袁先生的选择。如此花絮,足见袁先生亦为性情中人,有着真正“固执”的个人风格 。
诚然,丁玲复出文坛以后,对曾给予过她帮助、关心、爱护、影响的鲁迅、瞿秋白、 宋庆龄、向警予、茅盾、史沫特莱、冯雪峰、潘汉年、宣侠父等人,留下了一篇篇深情 的怀念文章。这些文章,无论是史料价值,还是文学价值,都得到了广大读者的认可和 喜爱,文艺理论界不少学者也给予了高度评价。但在袁先生看来,她“詈骂”沈从文, “不得人心”、“有失大家风范”;她怀念师长、故旧,又是“歌功颂德”,叫丁玲如 何是好呢?再说,丁玲在《“牛棚”小品》之外,就真的“没有写、不再写,永远不想 写”控诉极“左”路线的文字,《“牛棚”小品》果真“成了绝响”么?
不是这样,决不是这样!对此,笔者实在有点替袁良骏先生难堪。有了他这一番对丁玲 的污辱和责难,有了他这一番“义愤填膺”的慷慨陈词,丁玲便真的“成了一个平庸的 歌功颂德者”,袁先生则成了一位力主反“左”的英雄么?诚然,他这一番对于丁玲在 《“牛棚”小品》之外的声讨,可能蒙蔽一部分不知详情的读者,煽动一部分人对丁玲 的鄙薄;然而,假的就是假的,谎言必须揭穿!
实际情况是怎样的?丁玲的《“牛棚”小品》完稿于1979年3月19日,很快被《十月》 杂志当年第2期发表。随即产生强烈反响,并获得《十月》文学奖。当时,正值“伤痕 文学”热席卷神州文坛,她接到北大荒一位农工战友的一封来信,大意是说“历经劫难 之后,我们痛定思痛,挥汗流血,重振山河,为什么时下一些刊物上有的文学作品还在 往我们的伤口上抹盐巴”?这不能不使丁玲对“伤痕文学”来一番深深地思考。按说, 她是“伤痕”最深者之一,要不要写“伤痕”,怎样写“伤痕”?的确是个问题。经过 深思熟虑,后来她在回答人们的提问时这样说:“……写伤痕小说,有的人赞成,有的 人不赞成,这有什么赞成不赞成呢?社会里有那个事你就可以写嘛。但这里面有一个问 题,就是要注意别写得哭哭啼啼的,别把政治性当作口号去说教……”(《答<开卷>记 者问》,载《丁玲论创作》第393页)。她还认为当时有的作品格调过于低沉,故事凄凄 惨惨,固然可以引起读者的同情,但也可能使人气馁,意志消沉,觉得前途渺茫。“我 想要写出这种伤心,但不要使人灰心,使人怜悯,不要倾泻无余,而要留几缕情丝,令 人回想”(《<“牛棚”小品>刊出的故事》,载《丁玲论创作》第124页)。
于是,在《“牛棚”小品》之后,她开始断断续续写作长篇回忆录《风雪人间》。因 为中途住院、出访、办刊物,同时要完成另一部回忆录《魍魉世界》和长篇小说《在严 寒的日子里》,天不假时,结果三部作品都未及完成便匆匆走了。但从已成书的《风雪 人间》内容看,她从1958年被打成右派以后,寂居北京,经王震同意,接纳她追踪陈明 一起到北大荒落户写起,一直写到1970“文化大革命”中从“牛棚”放出来,去21队强 制劳动那段最凄苦的日子。上卷《到北大荒去》19篇;下卷《“牛棚”小品》13篇,包 括陈明同志所编《附录》(1969年丁玲的日记片断、1969年陈明的日记片断、1955年至1 979年有关丁玲重要记事及陈明同志所撰《三访汤原》、《追叙夜审丁玲》、《记入狱 》)6篇,全书共12.5万字。书稿中个别篇章,丁玲生前曾在《人民文学》、《作品》等 刊物发表。丁玲逝世后,1987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华人世界》杂志全文刊出。 同年由厦门大学出版社出版单行本。1989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将《风雪人间》和《魍魉 世界》两部回忆录合编成一册出版。1991年收入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丁玲文集》第 八卷。
上述情况,作为“丁玲研究专家”的袁先生清楚不清楚呢?他完全清楚。事实是:袁先 在他自己的专著《丁玲研究五十年》(1991年天津教育出版社出版)书末,附有《丁玲晚 年著作目录》;袁先生根据厦门大学出版社1987年9月出版的《风雪人间》单行本,将 《到北大荒去》、《“牛棚”小品》上、下两卷32篇标题尽列其中,无一遗漏。这算不 算“铁证如山”?笔者愚钝,以为对人尽皆知的事实,一再矢口否认,一再出尔反尔, 若学问做到这个份上,与胡搅蛮缠何异?
也许,在袁先生看来,这是一部不够水准的回忆录。尽管为其列了篇目,仍可不屑一 顾,不予承认。你不承认不等于这部作品不存在——它不仅存在,而且感动过无数读者 !
一位中国读者如是说:
……丁玲不念旧恶,恢宏豁达,难道她真的没有痛苦吗?不,她心灵上的创伤是很深很 深的。去年,我读了她的散文《远方来信》,我流了眼泪。隔一段时间我见到丁玲,我 告诉她我读了这篇文章,我说:“丁玲!你受苦了……”(刘白羽《丁玲在继续前进》)
一位外国读者如是说:
原以为生活经历了风和浪之后,感情便穿上了盔甲;然而,最近读丁玲的遗作《风雪 人间》,泪线却完全失去控制。
《风雪人间》里,丁玲以真挚朴实的笔触记述了她在黑龙江北大荒那十二年艰苦生活 的遭遇。在那天寒地冻的环境里,丁玲的肉体与精神饱受超乎他人想象的折磨与凌辱。 深深深深地感动我的,是她那种不为磨难所屈服的坚韧精神,还有,受尽折磨而对人性 依然不丧失信心的那份豁达。
全文感情,波澜起伏,字字句句,犹如千斤棒子,直捣读者心窝,令人觉得痛不可挡 ,而痛至极点时,眼泪便簌簌地往下掉。(新加坡作家尤今女士《心茧》,见尤今所著 《玲珑人生》,四川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风雪人间》让已届古稀之年的老作家刘白羽流泪了,让感情 “穿上了盔甲”的尤今女士流泪了,也让丁玲的无数读者流泪了。笔者是10多年前,第 一次在《华人世界》读到这部浸透血泪的文学回忆录的。当读到丁玲被打成右派以后, 将要离开寂居的北京,去西郊万安公墓凭吊她的母亲时,在母亲坟前那一番刻骨入髓的 内心独白;读到她在北大荒冰天雪地里,被自己的亲生儿子的“远方来信”击倒,独自 错迷在鸡舍旁那间冰冷小屋的悲凉场景;读到她被关进“牛棚”后,不能与近在咫尺的 丈夫见面,只能乘看守出去打饭的机会,猛然跃上坑头,战战兢兢地守候在玻璃窗后, 用一件悬挂在窗棂上的旧衣服遮掩着自己的面孔,悄悄从一条窄窄的缝隙中四面搜寻, 搜寻在晨光中打扫操场的那个瘦小的身躯,搜寻那双毛皮帽子下两颗大而有神的眼睛的 细节;读到她被遣送21队强制劳动,65岁的老人了,还得每天挑数十担猪潲,与一个比 她还大10岁的老头喂养60多头猪,却悄悄鼓励自己,“不只要在肩膀上磨炼出一块厚厚 的茧子,来承担80斤重的水桶,而且要把心也磨出一块厚厚的茧子,来承担无限重的精 神上的痛苦”这般撼人肺腑的话语;读到她与一群女知青一起住宿,不许抽烟,不许午 睡,不许睡觉打鼾……为了驱赶白天劳累过度而袭来的睡意,她只好在知青们的嘻闹声 中,在她们学唱“样板戏”的喧哗声中,独自搓着细细的麻绳,来医治自己打鼾这一“ 不治之症”的这类情节,笔者当时确曾是读得泪眼模糊……
难道,这部用血泪凝成的回忆录,不是对极“左”路线的强烈控诉吗?诚然,从反右到 “文化大革命”,挨整的作家决非丁玲一人,其中不少人以不同的文学样式,写出了在 那漫漫蹉跎岁月中各自不同的辛酸。这些作品,不仅是对“左”的错误的控诉,也是对 后人的一种警示:这样的历史悲剧决不能重演。因此,它们是作家社会责任感、历史责 任感的强烈体现。但在当时众多“伤痕文学”作品中,以《风雪人间》这种纯纪实的长 篇文学回忆录形式问世的作品,并不多见。当然,全书32篇,虽如有的评论家所说,在 思想艺术水平上也有个参差不齐的问题,但若干篇什都可称“伤痕文学”作品中的上乘 之作,“它们的谋篇布局、人物和场景的描写,还有语言的艺术光泽”,“都是高手们 才能营造出来的艺术珍品”(杨桂欣《丁玲评传》第408页)。
正如袁先生称《“牛棚”小品》是“控诉极‘左’路线、揭示人性扭曲的血泪文字” ,但它到了王蒙笔下,“却也让极政治化的人觉得肉麻”。对同一部作品,往往出现截 然不同的看法,并非稀奇。但笔者以为,事实胜于雄辩,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纪实文 学的生命,在于真实。丁玲这部显示她晚年文学功力的重要作品,其主要的特点在于它 的真实,在于它的历史的真实和艺术真实的完美统一。人民文学出版社几次重版,说明 它拥有读者。并不是由某几个或某一群人“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自从《风雪 人间》问世以来,国内外不少学者对它都有过公允的评论(可惜,我们的袁先生却视而 不见)。
——《风雪人间》记述了一个老共产党员丁玲同志的不幸遭遇……这也是中国文坛上 的一曲悲歌。它使许多善良的人下泪,赢得许多同情者的欷嘘叹息。但是它又不同于“ 伤痕文学”,因为它不是对党发牢骚泄不满,也不是埋怨党这个错了那个不对。而是相 信党终归是正确的。丁玲同志想把这段历史的苦难写出来,留给后人,是作为教训来记 取的。(胡青坡、叶颖《在困难中显示伟大——读<风雪人间>和<魍魉世界>》,载《丁 玲研究》第310页)
——读了《风雪人间》,使人们既感受到寒冷彻骨的北大荒风雪,更体验到人间的温 馨;既看到魑魅魍魉年代被扭曲的灵魂,更洞悉了作家那颗火热而博大的爱心。作家努 力透过人情世态,着意发掘人类心灵的美,像淡淡的流水,潺潺地渗入读者的审美的心 灵世界,激发了人们追求生活希望的勇气。(陈福郎《<风雪人间>的美感效应》,载《 丁玲与中国新文学》第298页)
——《风雪人间》由于是写丁玲被错划为右派后在北大荒的生活的遭际,特别是写她 去北大荒前和在“文化大革命”中身受的打击和折磨,这就决定了它的篇幅也是写哀情 多于豪情。就哀情来讲,有夫妻别离的悲痛,有孤身寂居的哀伤,有暂时不被儿女理解 的心碎,有身受折磨时的痛苦……然而,流露在作品中的许多哀情,同样没有淹没豪情 。……(华济时《性格清彻·音调宣畅——丁玲两部遗作的风格》,载《丁玲研究》第3 55页)
够了,丁玲在《“牛棚”小品》之外,还有一部“血泪淋漓”的“对‘文革’极‘左 ’路线的血泪控诉”——《风雪人间》(引号中系袁文针对《“牛棚”小品》的话语)!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对丁玲这部撼人心魄的遗著,袁先生可以不为所动,但作 为“一名新时期丁玲研究专家”,果真不曾翻阅,是不是要算自己所作的这门学问的一 个小小缺失?也许,在袁先生今后的大作中,不再有那腔无名怒火,不再有那番咬牙切 齿的诅咒——丁玲在《“牛棚”小品》之外,“没有写,不再写,永远不想写”出“揭 发、控诉祸国殃民、将中国引向历史倒退的极‘左’路线”的“血泪控诉”,而变成了 “一个十分平庸的歌功颂德者”,“极‘左’路线的辩护士”!
否则,难免会有读者呼吁:中国的“3.15”,还应该加上一项非加不可的内容……
二 在读书问题上,丁玲“完全歪曲了鲁迅”?
袁文在论及“丁玲和当代文坛”时,系统地指责丁玲晚年的文艺思想“愈来愈严重地 给人们一个‘左’的印象”时,归纳了这样四条:“首先,丁玲把歌颂与揭露机械地对 立了起来,似乎只能写好,不能写坏,一写伤痕,一写阴暗面,便违背了‘歌颂’之旨 ”。“其次,在强调深入生活的重要时,丁玲也陷入了片面性”。“第三,在作家和政 治的关系问题上,丁玲也走向了极端”。“第四,在对文艺的政治标准、艺术标准关系 的理解上,丁玲也陷入了严重的自相矛盾”。笔者以为,这一番对丁玲晚年文艺思想的 概括,决非一位真正的丁玲研究学者以外的人士所能为之。这就是久历磨难,背负着深 深的心灵创伤重返文坛的丁玲么?为什么袁先生笔下的丁玲与现实中的丁玲,与众多读 者、研究者心目中的丁玲,与党中央已为其盖棺定论的丁玲,相距是如此之遥?难道, 这也应了鲁迅先生那句名言:“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有时比人和猿之间的差别还要大。” 如果要对袁先生上述四条逐一辨正,那么,任何一条都是一篇大文章。这类文章,大约 会有人写,而且能写得论据确凿。
这里,笔者只想指出两点。第一,袁先生的上述四点,亦不是他自己的“新”论。198 6年6月6日至13日,“丁玲创作60周年学术讨论会”分两段在丁玲家乡常德和长沙召开 。袁先生向会议提交的论文是《论丁玲晚年的文艺思想》(《丁玲与中国新文学》第356 页,1988年厦门大学出版社出版),该文第二部分“对丁玲晚年文艺思想的基本估价” 中,概括了五点,其内容与上述四点完全相同。只是袁先生当时大概考虑到丁玲刚刚去 世三个月,尸骨未寒,遣词用句稍稍平和一些,不像他后来那些文章,那么怒发冲冠, 那么咬牙切齿。第二,袁先生还说:“……她甚至说,作家只需读一本书,这便是‘社 会’。尤其不妥的是,她把鲁迅在特定条件下说的‘反话’——‘不读或少读中国书’ ,不加分析地大加肯定,这就完全歪曲了鲁迅的原意”(这句话源于鲁迅《华盖集·青 年必读书——应<京报副刊的征求>》,鲁迅当时说:“青年必读书,从来没有留心过, 所以现在说不出。”而在这句话的“附注”中,说了这么一句:“我以为要少——或者 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此文发表于1925年2月21日《京报副刊》,见《鲁 迅全集》第三卷第12页——笔者)这段文章,也是15年前他对丁玲晚年文艺思想的基本 估价第五条中可以找到的内容。这就是说,在读书问题上,丁玲把鲁迅的“反话”当成 了“正话”“主张不读或少读中国书”,“完全歪曲了鲁迅的原意”。
在读书问题上,丁玲“完全歪曲了鲁迅”吗?
这实实在在又是一顶沉重的大帽子!——丁玲的原话怎么说的?白纸黑字印在好几本书 上,还是让读者评判吧!
问:……对于如何加强艺术修养,您有什么想法?
答:文学修养,主要靠读书,要读好书。现在我们的书出得太杂了,青年们不知道应 该读什么,有许多时间浪费了。另外,有的报纸、刊物上一些茶余饭后的东西太多了, 意思不大,读了对文学修养没有什么好处。我过去相信鲁迅的话,不读线装书。当然不 能说凡是线装书都不能读,而是那里面封建的东西比较多。我觉得,过多地读旧诗词, 人的愁就来了,没有愁也发愁了,这个愁不是自己的,是外加的。我过去读反映现实生 活的书、读现代的翻译小说比较多,觉得里面的情绪比旧诗、词中的情绪健康些。总之 ,现在是杂书太多,青年人不易选择。搞理论批评的、搞编辑的,应当指导他们读书… …(丁玲《答<延河>记者问》,载《丁玲论创作》第521页,原载《延河》1982年第11期 )
这是一段答记者问。丁玲这段原话中,显然没有要人家“不读或少读中国书”的句子 ,更没有对这句话“不加分析地大加肯定”。相反,开宗明义所回答的是:“加强文学 修养,主要靠读书,要读好书。”被袁先生抓住“辫子”大加抨击的是:“我过去相信 鲁迅的话,不读线装书”这一句。姑且不论丁玲是在回答提问时的随口便答,事先有无 文字准备,《延河》的同志可以为证。就这句话本身而言,第一,并没有肯定她“过去 相信”“不读线装书”是对的,第二,她没有继续主张“不读线装书”的意思,而是马 上补充说:“当然不能说凡是线装书都不能读。”此外,这里要注意的是,丁玲是讲“ 我过去”对鲁迅那句话的理解,这“过去”过去了多久呢?如果是在她太年轻的时候, 没有读懂或者误解了鲁迅的原意,自是不足为奇的。笔者查得,丁玲开始读鲁迅的书是 19岁。因为当她“在社会上走了几年,碰了一些壁,才觉得鲁迅的作品对我是极大的安 慰,我开始理解中国人民的痛苦从何而来,我自己的痛苦从何而来。那时我19岁。我把 鲁迅的作品全找来看,尽管我很穷,连吃饭也成了问题,但还是要买他写的书”(丁玲 《我便是吃鲁迅的奶长大的》,《丁玲论创作》第96页)。可见丁玲当时在主要的方面 是读懂了鲁迅的。正如现在一个19岁的年轻人,真正能读懂鲁迅的有多少?袁先生做了 多年文研所鲁迅研究室主任,自然比一般人知道得更清楚。仅仅抓住丁玲那一句话作文 章,是否犯了学问之大忌——有断章取义之嫌?
笔者不需重复丁玲在《我便是吃鲁迅的奶长大的》、《鲁迅先生于我》等文中对鲁迅 先生所怀的那份敬仰、感激的真挚感情;也不说鲁迅先生曾称赞过“丁玲女士才是唯一 的无产阶级作家”,不说鲁迅先生当年误信谣传丁玲已遇害时有过的惋痛:“瑶瑟凝尘 清怨绝,可怜无女耀高丘”;不说鲁迅先生曾在丁玲身处逆境时,给过她多少关爱,多 少帮助……还是回到丁玲是否主张“不读或少读中国书”这个问题上来。
记得1993年《光明日报》发表的《毛泽东与丁玲》一文中,陈明同志曾向采访他的张 素华等同志提到1948年丁玲在西柏坡给过他一封长信,信中转述了毛主席曾两次重复对 丁玲说:“……历史是几十年来看的,不是几年来看的,要几十年才能看出一个人是发 展、是停滞、是倒退、是好、是坏。”(此信收入《丁玲文集》第十卷,338页)几十年 间,丁玲是怎样看待读书问题的?她几十年的言行,“完全歪曲了鲁迅的原意”吗?
早在1950年初春,丁玲应《大众文艺》星期讲演会组织者的邀请,作了一次《谈文学 修养》的讲话。她在“谈学习”部分首先指出:“无论如何,你要是不读书而想成为一 个诗人或文学家是不可能的。”因此,她主张青年人“多读书”。她主张读些什么呢? 一是认为“从中国旧文学里我们也可以学到很多东西。有人说从中国旧文学里学不到什 么东西,是不对的。古代的章回小说如《红楼梦》、《水浒》、《三国演义》这些作品 里表现人物的方法确实生动得很”。接着,她举了《红楼梦》里一处描写林黛玉的细节 和《三国演义》里描写阿斗这个人物的细节,随手拈来,如数家珍。之后,她说:“我 们的文学遗产里有多少值得我们学习的东西,他们描写的人物跟活的一样;他们描写的 故事情节和画的一样,短短几行就写出一个生动的人物……”二是认为“除了从古书里 学习以外,我们更要多读现代同时代人的书。别人的作品即使全部不好,只要有一段好 ,一个人物写得好,都是可以学习的”。三是还主张读外国书,学习外国的作品,读托 尔斯泰和俄罗斯其他伟大的作家的作品,尤其是苏联的作品。同时,也指出不要死学, 不是抄袭。西洋有一句俗话:“第一个形容女人像花的是天才,第二个仍然这样比喻便 是蠢才”。(《丁玲文集》第六卷)
在已出版的《丁玲文集》十卷本中,丁玲对读书问题的阐述,不乏其例,足以说明丁 玲一直是主张读书的。此外,她还谈过另一个读书的话题。尽管这个话题现在有些人不 愿意听了,但丁玲讲过,也是事实。1982年4月27日,北京语言学院一位留学生问她: “……给您带来最大的影响的是什么书?”丁玲回答说:“很多人问我,哪一本书对我 影响最大?小时候我读的书比较杂,什么书都看。中国的文学书我喜欢读,但不定就对 我影响最大。我自己喜欢读的书,也经常向别人宣传的书,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书。我 过去没有很好地读这些书。在延安读过这些书,未引起大的兴趣,我那时的兴趣在文学 写作上。在十年动荡年代,我在监狱里读马恩全集……我从他们的话里学哲学,学社会 学,也学经济学……这本书对我的影响将是最大。”(丁玲《和北京语言学院留学生的 一次谈话》,载《丁玲论创作》)丁玲在秦城监狱关押5年,而且是单独囚禁,没有别的 书让她读,这就给了她一个系统地学马列、毛主席著作的机会。这件事,她在刚刚放出 秦城监狱,被遣送到长治市郊嶂头村不久,刚刚和儿子蒋祖林取得联系,就给儿子、儿 媳写了一封六千来字的长信,其中有三千字是谈她在狱中学马列、毛著的情况和感悟, 称“这些书,真真是最完整的社会史、革命史、党史,更是一部最崇高的、优美的英雄 史……”(蒋祖林《从母亲的一封信说起》,载《中国现当代文学一颗耀眼的巨星—— 丁玲文学创作国际研讨会文集》)。当时是1975年7月,丁玲头上还戴着“右派”、“叛 徒”两顶大帽子。在一般人看来,有什么必要和儿子谈什么在狱中学马列之类的事情? 笔者以为,因为那些书的确使她激动,使她受益非浅,使她觉得自己“高了几寸”。她 所希望的,是她的这番感悟,能被孩子们理解,并能仿效。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读书方法上,她也有自己的独到见解。1998年8月21日,原中国 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第二期学员苗得雨同志(现山东省文联顾问)在《今晚报》上发表了 《记丁玲在文讲所第二期的辅导谈话》。据苗得雨同志介绍,这是历经反右、“文革” 等一系列运动之后,从一本不知怎么幸存下来的日记本中“原文誊出的”,“真是不亚 于一份宝贵的出土文物,让人喜出望外又喜出望外”。他的第二期同学,中国作协副主 席邓友梅同志读到这篇文章,也是激动不已,立即写了一封题为《难忘丁玲谈读书—— 邓友梅致苗得雨》的公开信,发表在1998年9月18日的《人民日报》上。他在信中说: “丁玲那次讲话对我们那批人有很大影响,你的记录对当代文学史研究极有价值……经 过四十多年风刀霜剑,同学们有的离开人间,有的退出文坛,我等的笔记文稿又麻烦红 卫兵、造反派们多次查抄烧抢,早已消失殆尽。你居然保留住这珍贵的记录,文坛何幸 ,学界何幸!”一年多后,也是因丁玲一案打成右派的原文讲所一期学员徐光耀同志(河 北省文联主席),因为准备写回忆录,在一包尘封已久的自设“档案”里,翻出了一本 小册子,系1957年中国作协文讲所打印的《清除丁玲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行影响参考资料 》,其中有一篇是《读书问题及其他》(另一篇是《漫谈“左联”点滴》)。这篇文章跟 苗得雨记录的是同一内容,即1954年1月29日丁玲与学员李涌、羽扬在学员宿舍的“聊 天”似的谈话。听者也是闻讯而来,并不是预先组织。只是苗得雨同志所记,是根据自 己当天日记誊出,而后者则是根据当天一位速记员所记整理,篇幅自然比前者长一些。 两相对照,内容大体一致。徐光耀同志发现此文,亦大为惊喜,不久把它发表在《长城 》2000年第2期上。他在《关于丁玲遗作的说明》中说:“这个小范围的‘聊天’,面 对的又是一群天真纯洁的青年,才使她敞开心扉,婉转又直率地表达了她对文学的看法 ,所谈切身感受,是‘掏心窝子的话’,但锋芒所指,却是教条主义的核心……我今天 74岁,展读此文,仍有茅塞顿开,恍然有悟之感。”
丁玲当时是在什么背景下有这番“聊天”的?又是什么原因使邓友梅们至今如此激动不 已如此拍案叫绝?我们从邓友梅、徐光耀的推介文字里可以了解到一些情况。50年代初 ,一切是学苏联,一边倒。有人把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捧为文艺工作者的不 二法门,把信奉不信奉这套学说看作革命不革命的分界线。学员们听课也听出一套程式 ,无论讲屈原、曹雪芹,还是讲歌德、但丁,内容都相似,时代背景、作者生平、主题 思想、故事结构、人物塑造……论述辞汇也多用苏式套话。再生动的作品经这么一讲也 变成了一篇政治图解,枯燥无味。而且,还规定按这套规矩写论文。这样学习行吗?于 是学员们把学习中的困惑反映给所领导,并请他们直接汇报给丁玲。因为这套模式是领 导认定的,有政治含意的,所以大家作好了挨丁玲批评的准备。结果则大出所料,丁玲 竟对他们说:
有人读书,读了后就明白了这书的主题、构思、人物、场面。我这人不同,我不同意 这种读书方法。
我们读书是教条的,按着几条去读,几条读出来了,证据是有了,但里边的动人的地 方倒忘了!
看书要沉到(书里面描写的)生活里去,书里的情感,与自己的情感贯穿在一起。太清 楚的人,太“理论”的人,往往没意思……
读书是一种享受。读着有一种味道,很高的,可以忘掉一切的味道。享受久了,在脑 子里形成一种愉快的东西,有一天碰到一种思想,构成了一个主题,这些享受都活了。
上述摘录,仅是她谈读书方法的主要观点,全篇内容,读者可以参看原文。也许,在 已经远离那个时代背景的当代读者看来,丁玲这些讲话,并非什么惊世骇俗之说。实际 上远不是这样,邓友梅在致苗得雨信中说:“坦白地说,这些观点和主张,在那个时代 是‘另唱一个调子’。用现在话说有点新潮,前卫!……有的同学被错划为右派,原因 之一就是向别人传达过丁玲这次讲话。”
此外,邓友梅还发出如此感叹:“在她晚年,不止一人说她保守,叫她老‘左’,我 们同学中就没有一人对此表示过同感,就因为我们了解她。我们看到的是思想解放,求 真求实,热情坦直,快人快语的丁玲,我们看着她为此付出了过重的代价。”
不知袁先生对邓友梅这番感言有何感想。
也许,正是由于丁玲热情坦直,快言快语,死后也还要继续为此付出代价。如前面一 段答记者问中,她对古典诗词的看法似乎有点片面,当然也毫无遗漏地遭到袁先生的否 定。其实,笔者以为,她之所以不主张过多地读那些给人添愁的旧诗词,一是与她的性 格有关,二是她那位早夭的挚友王虹剑,就是因为过于偏爱婉约派词人的作品,就格外 多愁善感,或许给过她影响。最近,中共“一大会址”纪念馆展出了一份毛主席当年写 给李纳等谈如何读词的遗墨。他以范仲淹的《苏幕遮》和《渔家傲》为例说:“词有婉 约、豪放两派,各有兴会,应当兼读……我的兴趣偏于豪放,不废婉约。”他又说:“ 婉约派中的一味儿女情长,豪放派中的一味铜琶铁板,读久了,都令人厌倦的。人的心 情是复杂的,有所偏袒仍是复杂的。所谓复杂,就是对立的统一。人的心情,经常有对 立的成份,不是单一的,是可以分析的。词的婉约豪放两派,在一个人读起来,有时喜 欢前者,有时喜欢后者,就是一例。”(2001年8月2日《文学报》)照如此说来,丁玲不 喜欢婉约派那苍凉的清凄哀怨,那无尽的缕缕愁绪,并不为怪,如果笼统地划为反对读 “线装书”之列,亦属牵强附会。
考察丁玲几十年来关于读书的言论,她是否“完全歪曲了鲁迅”?笔者以为读者应该有 了答案。那么,她到底错在哪里?在袁先生看来,她千不该万不该说的,是那句“作家 只需读一本书,这便是‘社会’”。仅仅这句话,她就应该继续付出遭“损”的代价。
她是这样说的吗?
——前几天,有人说我读了很多的书,说我博学。天晓得!我不懂外文,外国文学读得 少,中国古典文学也读得少,马列主义的书在延安也没有好好读。我以为我只读了一本 书——社会,即所谓人生,我只读了这本书。把我的全部精神、身体、心灵化了下去, 几十年的时间,学了那么一点点东西。(《我的命运是跟党联在一起的》,《丁玲文集 》第四卷第340页)
这是丁玲的原话,是1981年7月5日纪念延安中央研究院成立40周年座谈会上的讲话中 的一段。类似的话,还在其它几个场合讲过,对一位业余作者也讲过。她的这个观点, 其实50年代初就有了,“有人问我没有念几年书,没有丰富的农村生活,怎么能够写出 这些书来?……但你翻开我的历史看看,并不是这样的。我快五十岁了,经过一些酸苦 ,有一点经历,从自己生活中淘出一些东西,用生命换来一点东西,就这么一点东西; 是吃过亏,倒过霉,赔过生命,赔过一些东西,才得到那么一点东西”(徐光耀同志“ 发掘”本《读书问题及其他》,载《长城》2000年第2期)。
这是丁玲在误导“作家只需读一本书”吗?难道作为一名真正的作家,不应该读懂社会 —人生“这本书”吗?丁玲的上述讲话,岂又仅仅是在谈读书呢?——袁先生这样理解并 驳斥丁玲这段话,真令人大吃一惊,这是袁先生的文章么?
诚然,丁玲四岁丧父,家道中落,中学没念完便出去闯世界,生活赋予她的,只能上 高尔基式的“我的大学”,因此,她算不上一位严格意义上的学者型作家。这一点,她 自己也承认。但是,她凭自己的禀赋,更是凭自己的刻苦自学,凭她那番一般作家不曾 有过的人生经历,她到底成功了——无可争议地走进了中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永恒殿 堂。尽管有人不断对她进行诋毁和否定,仍然还是有读者读她的书,有国内外学者研究 她的作品,这是谁也否定不了的事实。
丁玲是否歪曲过鲁迅?在此,笔者还想借用袁先生自己说过的一段话予以说明:“丁玲 是不折不扣地站在鲁迅一边的。她的客厅的东墙上,正有一个鲁迅诗的‘斗方’,是一 位有名的书法家写的,但是,除了思想上的一致,她不搞宗派活动。”(袁良骏《丁玲 同志印象记》载《丁玲纪念集》第374页)
当然,时代在前进,人的思想也会随之进步。这是袁先生15年前说的,在先生看来, 这观点显然已经过时。所以,15年以后的今天,袁先生才有了这篇《谜》文。但是,不 管再过15年有人又会怎么说,丁玲一生的实践已经证明并将继续证明,她不仅没有对鲁 迅有过任何歪曲,相反,她曾经是一位鲁迅旗帜下坚强的左翼文艺战士,是一位真正的 鲁迅精神的传人!
三 《歌德之歌》错在哪里
袁先生的大文在论及“丁玲和当代文坛”这部分中,着墨最多是针对丁玲的长诗《歌 德之歌》的攻讦。他所抨击的丁玲晚年“左”的文艺思想,亦是由此诗说开去。有意思 的是,他在文中引用的他对丁玲《歌德之歌》不满的一段对话,也是从他15年前的《丁 玲同志印象记》中抄来的,几乎一字不漏。
1981年6月,我去大连参加纪念鲁迅百年诞辰学术讨论会的撰稿会,途经木樨地,顺便 去看望丁玲同志,想不到他们也正要动身去北大荒。只吃了一根冰棍,我们便一道下楼 。在电梯上,有这样一段简短的对话:
——“袁良骏,我写了首长诗,你看到了吗?”
“不仅看到了,还有点意见。”
“是吗?什么意见?”
“题目不好。用《献给党之歌》不是很好吗?‘歌德’这个字眼,已经让人给糟蹋了。 ”
“不,还是‘歌德’好,别人是别人,不管他。”
“群众不理解。”
“不理解也要这样写。”
《歌德之歌》1981年7月5日发表于《光明日报》,袁先生6月份便“不仅看到了”,而 且还能对丁玲面陈“意见”,这说明丁玲对研究她的袁先生的信赖,未发表的手稿便让 他先看了。其实,丁玲、陈明重访北大荒,离京日期是1981年7月15日,同行者还有河 北作家谷峪、美国华裔学者梅仪慈女士等人(《丁玲年谱》),并不是袁先生所说的“6 月”。显然是袁先生记错了,毫无套近乎的意思。只是九泉之下的丁玲万万不能想到的 是:同样是这样一段对话,同样是针对她的一首诗,15年之前和15年之后,在同一位学 者口中,竟发生了如此惊人的变化:
——15年前,袁先生曾接着电梯上的那番对话这样说:“下楼了,我也默然了。首先 我自己便‘不理解’起来:为什么群众不理解‘也要这样写’呢?丁玲同志不是很强调 文艺大众化吗?为什么却不管‘群众不理解’呢?……后来,我明白了。我所说的‘群众 ’,丁玲同志并不认为能代表大多数。反言之,反对使用‘歌德’字样的群众,她并不 认为是有觉悟的群众。显然,丁玲同志又固执起来了。多么难以改变的固执呀!”(《丁 玲同志印象记》)
读者不难看出,在上述这段对话及对话之后的陈述中,袁先生很清楚表达了三层意思 ,一是《歌德之歌》这个题目不好;二是认为丁玲不听取“群众”意见的态度不妥,太 固执;三是他“明白了”,两人所指的“群众”是不同的。笔者以为,这些看法还算比 较客观,也并无什么恶意。
——15年后,袁先生在这篇《谜》文中又是怎么说的呢?“造成丁玲断然刹车(刹车, 即指丁玲‘不再写’控诉‘左’倾路线的文章——笔者)的原因是什么,读者并不了然 ,然而,人们读到了丁玲的长诗《歌德之歌》,问题也便迎刃而解……这首长诗,囊括 了整个中国革命的历史进程……所谓‘歌德’,即歌中国革命之德,歌中国共产党之德 。毫无疑问,这完全正确。然而,艺术作品的衡量价值,关键并非‘正确’……从这个 角度看,丁玲这首长诗便彻底失败了,因为它通篇都是叙述中国革命的历史进程,既散 文化,又概念化,变成了一种‘政治表态’,枯燥而直露,毫无诗的想象与含蕴,是一 些标语口号的堆砌。这首长诗的发表和对沈从文的詈骂,大倒读者的胃口,丁玲形象在 人们心目中一落千丈”。袁先生这样说还嫌不够,进而亮出底牌:“这样一种标语口号 化倾向,亦即文艺教条主义倾向,愈来愈严重地流露到丁玲的文艺思想中,愈来愈严重 地破坏了她的艺术敏感。也愈来愈严重地给人们一个‘左’的印象。”
袁先生这番“宏论”,自然比15年前进步了许多。第一,他对这篇长诗的题目仿佛又 没有了意见,肯定“歌中国革命之德,歌中国共产党之德,这完全正确”。第二,除了 这一条肯定,其余呢?全给否定了,从这首长诗的形式到内容,否定得那么坚决、尖刻 、不留情面。再过15年,在袁先生笔下,丁玲的《歌德之歌》,又将是什么样子,不敢 妄加臆断——只是目下,如果这两篇文章都收入袁先生同一本丁玲研究专著中(不排除 有这种可能),先生将作如何感想,读者将作如何感想?
最最耐人寻味的是,袁先生在他这篇长文结尾时说:“在丁玲仙逝几乎15年之后,作 为一名新时期的丁玲研究专家,我仍然没有弄明白‘会有人理解’这句话,我仍然不明 白这些‘理解者’是谁?这些‘理解者’为什么对丁玲有这样大的影响力量?……可是, 丁玲去得太快了。她没有回答我的疑问。”
同样都是白纸黑字,15年前,袁先生说:“我明白了。”可15年后,忽又说:“我仍 然不明白。”袁先生郁积在胸的“谜团”由谁作答?笔者只好仰天长啸:丁玲!魂兮归来 ……
《歌德之歌》到底是怎样的一首诗?它错在哪里?究竟是错在题目,还是错在内容?
《歌德之歌》是丁玲以一位老共产党员的真情实感,以一位无产阶级文艺战士的真情 实感,献给党的60周年生日的一支颂歌,一首长篇政治抒情诗。
袁先生不是面陈丁玲:“歌德”这个字眼不好、“群众不理解”么?为什么丁玲偏又不 听袁先生意见,将题目改成《献给党之歌》之类,并坚持“不理解也更这样写,会有人 理解”呢?说句实在话,笔者真不知袁先生对这个当年“明白了”而现在却“仍不明白 ”的问题到底明白不明白。笔者只知道,丁玲写这首诗之前,即1979年2月,《新文学 史料》发表了华裔美国记者赵浩生先生的《周扬笑谈历史功过》的长文(此文原载香港 《七十年代》月刊1978年9月号——笔者)。周扬说:“当时延安有两派,一派是以‘鲁 艺’为代表,包括何其芳,当然是以我为首。一派是以‘文抗’为代表,以丁玲为首” ;“我们‘鲁艺’这一派的人主张歌颂光明”、“而‘文抗’这一派主张要暴露黑暗。 ”对周扬这种说法,丁玲很不以为然,当着周扬的面,于1979年11月8日,在中国作协 第三次会员代表大会上,给予了公开驳斥,可谓大义凛然,振聋发聩(《讲一点心里话 》,载《丁玲文集》第四卷第358-359页)。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人们思想空前活 跃。随着中共中央《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颁发,更加统一了全党的 认识,人们都团结在党中央周围,为把自己的国家建成现代化强国而奋斗。但是在文艺 界,如刘宾雁的《人妖之间》等暴露文学以及一大批“伤痕文学”继续产生着“轰动效 应”。文艺界思想比较活跃,也比较混乱,你歌颂光明吧,说你是“歌德派”;你坚持 写工农兵呢,见鬼去吧,“文学就是写我自己”……而丁玲呢?你周扬说我是“暴露黑 暗派”,我偏不是!从延安时代开始,我丁玲一直就是“歌德派”!笔者以为,丁玲之所 以将自己歌颂中国革命、歌颂党的长篇政治抒情诗,定名为《歌德之歌》,也许就是这 个含义,并非受其他什么人的“影响”。这里需要提及的是,丁玲逝世多年以后,“第 八次丁玲文学创作国际研讨会”于1998年8月在丁玲度过了八年窑洞岁月的延安举行, 丁玲生前的战友和伴侣陈明同志抱病选编的《我在霞村时候——丁玲延安作品集》(陕 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9年8月出版),赶在会议开幕之际献给与会中外学者和广大读者, 也就是想让丁玲作品作证,让读者“看到一个毕生追求进步,追求光明的女性作家,在 战争和革命的年代所走过的艰辛道路和她复杂的心路历程”(陈明《我在霞村的时候— —丁玲延安作品集·后记》)。以我们现在的眼光看,即便是当年丁玲的《“三八节” 有感》、《在医院中》、《我们需要杂文》等文,只能说明丁玲一直是一位真正关注社 会的作家,一位有高度社会责任感的作家,决不是周扬所说的是主张“暴露黑暗”派的 代表。
笔者以为,这样理解丁玲之所以坚持不改《歌德之歌》的题目,亦并非完全是主观臆 断。丁玲在这首长诗动笔之前两个多月,即1981年4月7日,她在厦门大学六千人大会上 ,所作题为《文学创作的准备》的文学报告中曾说:
……人们对这个(写什么)问题争论不已,这个说只能写我自己,那个说只能写工农兵 。实际是把这些问题割裂开了,没有结合起来加以认识。这跟过去有人争论,他是写光 明的,你是写黑暗的一个样。什么才算是黑暗?什么才算光明?在我们这个国家里是充满 光明的,但也有不太光明的东西,有落后的一面。要写光明,没有黑暗衬托是不行的, 有比较才有鉴别。张志新就是我们的光明,她那样坚强,反对“四人帮”那一套,刀割 在脖子上也不怕。割喉管、压迫张志新就是我们的黑暗,光明是靠黑暗显示出来的。我 这样说,也许有人会说我是一个歌德派。是的,我是赞成歌人民之德的!歌社会主义之 德的。“歌德派”如果不是“歌”人民之“德”,而是骗人,讲假话,嘴里说“歌德” ,骂别人“缺德”,而自己反而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挂羊头卖狗肉,那我是坚决反对 的!要揭发这些假“歌德派”。我们一定要“歌”社会主义的“德”,“歌”我们共产 党的“德”!为什么不歌呢?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嘛!(《丁玲论创作》第463页)
这段话,能不能算作丁玲《歌德之歌》的题解呢?反之,如果将《歌德之歌》的题目改 成《献给党之歌》,则不能体现丁玲独特的艺术个性,不,袁先生所指的“固执”的丁 玲风格!
诚然,丁玲自己说过:“至于诗,我实在是外行。”(《丁玲文集》第六卷第530页)但 诗人朱子奇说:“丁玲是有诗才的。”诗人严辰也曾这样评论:“丁玲虽然一生只写过 四首诗,但她是诗人。她的小说,她的散文,都是诗。”一位老教授说:丁玲的四首诗 ,“都是具有历史意义和极高艺术价值的好诗”,是从心里迸发出来的爱,是深情地献 给爱人、革命,献给党、领袖的好诗”(宋建元《丁玲评传》469页)。这大约不完全是 溢美之词,大家更没有把《歌德之歌》从她的四首诗作中作为“政治表态”、“标语口 号”予以剔除。
我们再具体谈谈丁玲的这首长诗《歌德之歌》。全诗464行,从辛亥革命一直写到党的 十一届三中全会,浓缩了中国近70年历史进程。单从诗的构架上讲,可谓气势恢宏。因 为这70年,是中国历史上真正称得上翻天覆地的70年。全诗共分11节,对以孙中山为首 的中国民主革命先驱们推翻帝制,建立民国的壮举,对反帝、反封的“五四”运动大潮 ,对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对北伐战争,对国民党叛变革命,对南昌起义以来的工农武装 斗争,对中国工农红军艰苦卓绝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对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八年抗战,以 及推翻蒋家王朝的解放战争,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及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对“反右 ”、“文革”给党和国家、人民带来的灾难,对粉碎“四人帮”以及三中全会后,人民 再次获得新生的喜悦,都作了形象的描写。从全诗内容来看,既有对推动历史前进的进 步力量的真诚颂扬,也有对国民党叛变革命后屠杀革命者的无比憎恨;既有对党和人民 的热情讴歌,也有对极“左”路线的强烈控诉……诗中所写,几乎全是载入历史史册的 重大事件,重要史实,根本无需像袁先生所奚落的那样,由丁玲来一番“政治表态”。 这首诗的体裁、内容,决定了它的风格。大凡政治抒情诗,不可能是小桥流水,不可能 是风花雪月。它是诗人激情的喷涌,它是诗人为这时代的欢呼,也是诗人为国家前途命 运的忧郁……
这首诗,是不是真的如袁先生所说,是将“歌德”与“揭露”机械地对立了起来呢?也 不是这样的。在全诗464行中,直接控诉“左”倾路线的就达72行,比例是不小的。诗 人不仅控诉了“左”倾路线在“文革”中给党和国家、人民带来的灾难,还对红军时期 几乎把革命断送的肃反扩大化进行了反思,并且提醒人们“提高警惕,牢记教训”。因 为那些不是牺牲在和敌人搏斗的战场上,而是被错杀在自己同志枪口下的冤魂中,大都 是为革命流血奋战的勇士,也有她当年熟悉的左联战友。丁玲曾经说过:“想不写伤痕 是不行的,但要写得气壮山河,不光是同情,悲痛,还要乐观,要有力量。作家是有自 觉的人,不能光是叹气,诉苦,还要引导。”(《答<开卷>记者问》)你听:“祖国啊/ 你蒙难十年/美丽的土地被凌辱/庄严的旗帜被污染/你的儿女被蹂躏/你的荣誉被践踏/ 谁能忍得住眼中的热泪/谁能压得住心头的怒火/我们怀念着过去/我们企望着将来/我们 至死,也坚持我们的信仰/我们要活,为着实现我们的誓言/总有一天,火山要爆发/熔 岩将淹没大地上的垃圾/共产党永远是不能被摧毁的”(《丁玲文集》第三卷《歌德之歌 》)难道,这仅仅是“一些标语口号的堆砌”吗?
另外,丁玲这首长篇政治抒情诗首发在《光明日报》上,袁先生所指的“群众不理解 ”,是来自《光明日报》读者来信的统计,还是他那个圈内的几位大家的“意见”?袁 先生在他的几篇大文中虽都说得振振有词,却也都含糊其词。笔者以为,如果把这“意 见”来源说得更明白一点,也许读者会更加信服。
由《歌德之歌》而引发的袁先生对丁玲晚年文艺思想的责难,还有两点:
第一,“她一再宣扬‘作家是政治化的个人’”(这里,袁先生把丁玲的话改动了,应 为“作家是政治化了的人”——笔者)。不错,丁玲是说过这么一句话,但似乎没有如 袁先生所说的“一再宣扬”。这句话,曾经频频遭到指责,不,是频频遭到遣责。这并 非出自袁先生一人之口,而是有如一排浪头打来,铺天盖地。这句话的源头在哪里呢?1 980年8月丁玲在庐山疗养期间,适逢全国高等院校文艺理论研讨会在庐山召开。8月7日 ,她应邀在这个研讨会上发表了题为《文艺与政治的关系》的讲话。这一个半小时的讲 话,笔者未见到全文的整理稿,只有题为《作家是政治化了的人》的一篇一千多字的摘 要,发表在同年《文艺理论研究》杂志第3期,后收入《丁玲论创作》和《丁玲文集》 第六卷。这句话是在什么语境中“蹦”出来的呢?
……文艺作品总是有内容,有主题的。梁信为什么写《红色娘子军》和《从奴隶到将 军》,而不写别的?作为社会主义时代的作家,怎么能不为人民写东西,不为共产主义 写东西呢?创作本身就是政治行为,作家是政治化了的人。有的作家说他可以不要政治 ,你是个作家,就有志向,就有理想,就有感情,这都不是与政治无关的吧?当然也有 另外的政治,这就是错误的甚至是反动的政治。
笔者曾有幸听过丁玲生前几次讲话,她从来都是不用讲话稿的。她不是所谓“身居要 津”的人物,有一帮秘书为她起草讲话稿。她的讲话或答记者问之类,都是临场发挥, 因为她讲的那些内容,无疑都是烂熟于心,可以娓娓道来的。大约,这不会是某人或某 几个人的印象。听过她演讲的人,可说成千上万。这次在庐山的讲话,是否是照本宣称 ?看样子也不是。即便如此,上面所引的这段发言,也无多少辫子可抓。袁先生说:“ 这样说来,谁又不是‘政治化的个人’呢?”但这里说的,毕竟是指作家而言。她说“ 作家是政治化了的人”无非是强调我们的作品要讲社会效果,而前提是由梁信的创作实 践有感而发。稍稍有一点马列主义常识的人都知道,在马克思主义的学说中,文学艺术 是社会上层建筑的一部分,是一种观念性的意识形态。就文学作品而言,不管作家的主 观意图如何,作品的客观效果,总会反映一定的社会倾向。“你是个作家,就有志向, 有理想”,“创作本身就是政治行为”,“怎么能不为人民写东西,不为共产主义写东 西呢”?1981年1月,邓小平在《目前的形势和任务》中指出:“我们不继续提文艺从属 于政治这样的口号”,“这当然不是说文艺可能脱离政治,文艺是不能脱离政治的。任 何进步的、革命的文艺工作者都不能不考虑作品的社会影响,不考虑人民的利益,国家 的利益,党的利益。培养社会主义新人就是政治”。丁玲的那番讲话的内涵,与小平同 志的讲话没有冲突;就是拿到今天与江泽民同志今年《七一讲话》中所再次强调的“代 表中国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以高尚的精神塑造人,以优秀的作品鼓舞人”的要求 相对照,有什么冲突,有什么不一致呢?由此可见,丁玲旨在强调文艺作品要强调社会 效果的讲话,并非是袁先生所说的丁玲晚年文艺思想的“走火入魔”。正是因为丁玲说 了这句话,便成了她挥之不去的“左”的铁证之一,这已是不争的事实。这不得不由笔 者想起鲁迅先生60多年前说过的那番话:“还有一样最能引读者入于迷途的,是‘摘句 ’。它往往是衣裳上撕下来的一块绣花,经摘取者一吹嘘或附会,说是怎样超然物外, 与尘浊无干,读者没有见过全体,便也被弄得迷离惝恍。”(《且介亭杂文二集·“题 未定”草[七]》,《鲁迅全集》第六卷第425页)当然,袁先生的这里“摘”下的一“句 ”,并非是一朵绣得鲜丽令人赞叹的玫瑰,而是一朵该诅咒的“左”得可怕的“罂粟花 ”;亦并不为“吹嘘”,是为“附会”乃尔。可见中国文人无论“断章”还是“摘句” 之功夫,可谓源远流长,不过及至当代,稍稍发扬光大而已。
第二,“在对文艺的政治标准,艺术标准关系的理解上,丁玲也陷入了严重的自相矛 盾”。诚然,丁玲关于文艺政治标准、艺术标准的讲话,她以一位老作家高度的责任感 ,曾多次论及。在此,笔者不能一一列举。仅就袁先生所举《谈写作》和《延边之行谈 创作》为例,让读者了解一下丁玲是如何“陷入严重的自相矛盾”的。首先,必须严肃 指出的是,袁先生为了批驳丁玲在此问题的“自相矛盾”,竟不择手段地将这次讲话时 间倒置,用以达到其攻击丁玲“改口”。事实上,《延边之行谈创作》是1981年8月10 日,丁玲在延边新闻出版局和朝鲜族作家的谈话,发表于1982年《金达莱》文学丛刊第 1期,在先;而《谈写作》是1982年5月21日丁玲在天津文艺界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于 1982年6月17日和24日《天津日报·文艺周刊》,在后。两次讲话时差将近一年。当然 ,作为一般读者,大约不会留意此类细枝末节,充其量只是看看热闹罢了。而袁先生此 种瞒天过海的小小术谋,是否也算有失学者风度?其次,重要的是丁玲在两次讲话中到 底有无“自相矛盾”之处?还是让读者来评判:
——毛主席讲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不是现在有些人所理解的,政治第一, 艺术第二,艺术可以不好,只要政治正确。我以为不能这样理解。对于作品应有很严格 的政治要求,而这个作品又是用最高的艺术形式表现出来的。如果艺术性不高,政治思 想再好,也是宣传品,是教科书。毛主席的政治第一,艺术第二,是指作品要有最高的 艺术,但艺术总是和政治有关的。一个作品艺术性很高,完全与政治无关,与人民生活 无关,能吸引人看,虽也无害,但对人类也没有益处,用艺术掩盖了政治的贫乏,这种 作品比那种艺术性低,政治性也低的作品,作用可能更加不好。这是我的理解,不知对 不对。(1981年8月10日《延边之行谈创作》,《丁玲文集》第六卷327页)
——有些东西,我们过去的解释是很固定的,实际也是僵化,如政治第一,艺术第二 的问题,就文学讲当然是艺术第一啦!怎么能说政治第一呢?政治第一,是社论;文学创 作是艺术第一。事实上假如一个作品没艺术性,光政治性,第一是做到了,第二就没有 了,那还算什么文学作品呢?起码要有艺术性,要迷住读者,什么人都想读你的,老少 皆宜,有广泛的读者。假如你的作品只有一小部分人喜欢,广大的读者不喜欢,你得想 办法。没有艺术性能打动读者吗?但是不能否定与政治有关。哪个作品不是有高度的政 治性它才富有艺术生命?作品的艺术生命是跟着政治思想来的。我们就是这样辩证地来 看问题。《红楼梦》比《金瓶梅》好,《金瓶梅》里边写人情的东西还是写得好的,写 了些拍马吹牛的人,现在还有现实意义。《金瓶梅》写的是社会,《红楼梦》只写了一 个大观园,范围还没它大。为什么《红楼梦》影响比较大呢?就是因为《红楼梦》里有 比较高的政治思想,它是反对那个社会的。贾宝玉和林黛玉是那个封建社会的叛逆者。 思想性就是政治意义。(1982年5月21《谈写作》,《丁玲文集》第六卷383-384页)
上述两段讲话,即使不麻烦袁先生将时间错位,丁玲关于文艺作品政治标准和艺术标 准的阐述,有何本质的不同?袁先生指责说:“小孩子都明白,第一就是第一,第二就 是第二,怎么‘第一’‘第二’都是‘指作品要有最高的艺术’呢?这究竟是曲解还是 诡辩?”笔者以为,真要把这个问题说透彻,说得人口服心服,丁玲这种解释,以及这 种解释的一致性,已经很不容易了。特别是她所举的《红楼梦》和《金瓶梅》的例子, 便能够精辟地说明问题。假设这个问题让袁先生去阐述,不是即席讲话,而是精心准备 后去宣读自己的高见——即便是先生思想再解放,甚至有“舍得一身剐”勇气,能将这 个“第一”,“第二”的问题完全颠倒过来吗?所以袁先生用纯粹“摘句”的技法(姑且 不说有意将时空倒转),简单地扣人“自相矛盾”、“曲解”、“诡辩”的帽子,实在 不见得怎么高明。究竟怎样认识丁玲晚年的文艺思想或是丁玲与当代文学?恕笔者又在 堂堂鲁迅研究学者袁先生面前班门弄斧,恐怕还是应参考鲁迅先生“论文”的意见比较 合适,鲁迅先生曾经说过:“世间有所谓‘就事论事’的办法……不过我总以为倘要论 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才较为确凿,要 不然,很容易近乎说梦的。我只主张听者心里明白所听的是说梦,这和我劝那些认真的 读者不要专凭选本和标点本为法宝来研究文学的思想,大致并无不同。”(《且介亭杂 文二集·“题未定”草[七]》,《鲁迅全集》第六卷第430页)
大约,鲁迅先生之所以至少目前还未被完全摧毁,最重要的是他的作品中折射出来的 博大精深的哲学思想、历史思想、美学思想、教育思想、文学思想的光辉,不是某些人 妄想扑灭得了的。它不仅有着极强的现实意义,也将继续显示其深远的历史意义。比如 上述关于“论文”的意见,一千年以后,你也未必能推翻它。有如“断章取义”一词, 源于唐代经学家孔颖达对《礼记·中庸》截取《诗·大雅·抑》的注疏,自《中庸》至 当代,历时两千余年,该词仍为贬义。那么,鲁迅先生对不“顾及全篇”、不“顾及全 人”、不“顾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的“近乎说梦”的“论文”方法的批评,能过时么 ?笔者以为,鲁迅先生之所以主张“论文”时要“顾及作者全人”,无疑是深知中国的 文人,有“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的癖好,若此类“说梦”文章一多,素以“道德文章 ”并重的读者自然会朝作者的道德即人品方面予以揣摩。读得久了,作者自然也会在读 者心目中掉下价来。
袁先生对丁玲的长篇政治抒情诗《歌德之歌》以及由此说开去的两个话题的评论,是 否“顾及”了所论作品的“全篇”,“顾及”了作者的“全人”,“顾及”了作者当时 “所处的社会状态”?先生大抵心中有数。至于是否是“说梦”,仍然得由读者去评判 。
四 不是结束的结束语
在国人呼唤诚信的今天,言行一致,更应是一个学者的为人、为文之道。因为读者注 重你的学术言论的同时,更会注重你的实践。笔者以为,现当代文学研究,不是某些人 可以任意转弄的“魔方”,丁玲亦不是可以随意捏捻的一尊泥人。我想,关于丁玲其人 及其作品的研讨,特别是对她晚年文艺思想或丁玲和当代文坛的研讨甚至论争,远远不 会结束。实事求是地讲,袁先生之于丁玲研究,是现当代文学研究者中,卓有成就的学 者之一,特别是80年代初他的《褒贬毁誉之间》等文,曾经获得人们的喝采。丁玲刚刚 去世时他的纪念文章《丁玲同志印象记》中说:“在很多问题上,我觉得她并不‘左’ ,比如,坚持文艺反映现实,坚持作家深入生活,坚持文艺作品的健康情操,坚持文艺 的民族特色……所有这些,怎么能叫‘左’呢?而在事实上,有些人正是攻其一点,不 及其余地给她扣上了‘左’的帽子,这和五七年打‘右派’时的手法又有多少差别呢? ”然而辞世若干年之后的丁玲,在袁先生的笔下,却“变成了一个十分平庸的歌功颂德 者”,“极‘左’路线的维护者、辩护士”!袁先生的丁玲研究文章,一篇比一篇深入 ,一篇比一篇进步。这不能不令笔者想起中央电视台那个有趣的新闻专题节目,想起钱 塘江潮涌起的那份雄奇和壮观,想起那些赶潮的人们的那份激情和投入。然而,大潮过 后,钱塘江水依然汩汩流淌……
话虽这么说,袁先生与当年那些打丁玲右派,后来又打她“左”派的人还是有明显区 别的。那些变来变去的打手及其传人们,他们玩弄的是政治术谋,是一帮欲置丁玲于死 地而后快,连她死后也要让她的灵魂不得安宁,并盘算着自己如何名垂青史的政治家。 而袁先生的屡屡“改口”,充其量不过是为了保住一个学者、一个正人君子的清白名声 而已。然而,即便是如此,笔者还是得提醒一下袁先生,不要忘记了自己曾经说过的关 于丁玲评价的另外一番话:“我总觉得,应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要再轻易给人扣上 ‘左’或‘右’的帽子。丁玲在这个问题上‘左’,就批评她的这个‘左’,而她在另 外的问题上不‘左’,就不要一古脑儿说她‘左’。”(《丁玲同志印象记》)笔者以为 ,这才是一种向读者负责、对历史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的态度。但是这种批评,最好 是不用“摘句”的方式,而是“顾及全篇”“顾及作者全人”、以及她“所处的社会状 态”;否则,又会“近乎说梦”,让人驳斥起来不需费什么工夫。
2001年“三八节”那天,《南方周末》发表了林贤治先生《左右说丁玲》的文章。他 在“作者题记”中说:“丁玲是一个具有巨大的文学才能而为政治所吞噬的作家,一个 未及完成却因意外打击而几乎碎裂的作家,一个忠实于文学事业并为之苦苦挣扎奋斗的 作家。我们应当如何看待她的写作事业,以及她的坎坷一生?……我们在经受了十年劫 难之后走到了今天,已经学会了宽容,可以不再计较强暴、伪善、卑劣和无耻,却不想 放过一个弱势者,一个长期受怀疑、受歧视,以致备受打击的人。那是不公正的。只要 了解了这位女性作家的受难史、抗争史和创造史,我们将会为曾经对她作过的右或者左 的责难而感到难堪……”不知袁先生以为如何。
这并不是说,丁玲需要怜悯。她一辈子生性倔强,从未希求过任何怜悯。丁玲也不是 神,是神也该请下神坛。金无足赤,丁玲也会有缺点。但是,她到底对在哪里,到底错 在哪里,作为一位正直的丁玲研究学者,有责任把事实真相告诉读者。如果对一些已经 了然的东西再来一番云山雾罩,何来是非可言?尽管钱塘江潮年年有,丁玲还是丁玲。 九泉之下的丁玲,永将依然故我,不会因潮起潮落而变来变去……
收稿日期:2002-0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