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记忆——读成一的小说《白银谷》，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记忆论文,读成论文,小说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美洲作家马尔克斯说过：我们有两个国家，一个在纸上，一个在现实中。他所指出的乃是 纸上的和现实中的世界的隔离。历史为我们提供了一系列事实也是这样，它很难与曾经发生 的一切一一对应，人类的记忆是粗疏的，许多真实的、甚至更重要的细节被我们遗忘。形成 这种状况的原因是多方面的，统治者的意志和权力的宰割，传统的抉取方式和价值的取舍法 则，以及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人民对自己历史的价值的珍视程度，都影响着我们的集体记 忆。
然而，这一切并非无关紧要。我们记住了什么，忘掉了什么，直接决定我们今天的行为和 对事物的判断，决定着我们的未来。成一的长篇小说《白银谷》（作家出版社出版），以其近 百万字的篇幅，重新掘开被所谓的正史遮蔽的一段历史记忆。从咸丰初年到大清帝国崩溃 的半个多世纪，我们太多地注视风起云涌、内忧外患的种种历史事件，却忽视了由这些历史 事件组构的大框架内往来穿梭的山西商家，以及他们用智慧和心血凝结成的丰功伟业。
成一的《白银谷》以丰富的材料指出，我们忽视的是极其重要的东西。正史不曾彰显的， 并不意味着它应该被遗忘。我们看到了一个王朝倾覆的最后时刻，商业资本是怎样用温柔敦 厚的力量削弱了封建统治体制，起到了向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过渡的作用，又是怎样以利益为 基本动力，颠覆了重仕轻商的传统价值，并将这一新价值纳入更广大的民间价值体系，它铸 就了未来历史的灵魂。
成一的《白银谷》并不是一部历史的写真集，而是在历史的大框架和山西商人的资本运作 及细节方面，采用了作家多年的研究成果。更多的是在此基础上衍生、演化的生动、细腻的 生活，构成一部小说的丰满血肉。这种虚构是推导式的，演绎式的，他与历史的骨架相互印 证，相互贴合，成为“曾经”的一种“复活”，它像一个高明的侦探那样，依据一些目击者 对事件的简单记忆，就能找到关键线索，依据一个死者的残骸，就能描绘那个曾活着的生命 的清晰面目。这种用想象建构起来的真，实际上已经楔入历史细密的年轮里，它比历史学家 的曲折考证更可信，更亲切，更值得我们尊重。
卡夫卡曾指出：“虚构是浓缩、转化为本质”。因为历史不是僵硬的众多事件的集合，而 是一个曾经存在的活的生命体，一个有机的、胶着各种联系和无限复杂性的人的时空。而且 ，是一个因其死去而“完全存在”的真实，“他们的失败和成功、他们的希望和恐惧、他们 的欢乐和痛苦，都已经成为永恒——我们现在的种种努力都不能消灭他们的一丝一毫”。西 方哲学家罗素在《论历史》中指明了这种“由死神的神圣一触而成的”神奇的不朽。
成一不惜以其浩瀚的篇幅致力于使这种“不朽”在纸上复活。这种复活使我们受到深深的 震撼。无论是巨大资本的操纵者康笏南，还是在资本的阴影下挣扎着的众多小人物，以它们 的 喧哗和牺牲，堆积起一个庞大的、冰冷的白银王国，最后，人的幸福、痛苦、欢乐、智慧、 力量，都被时间消解，剩下的是白银打制的商业齿轮的精密运转，是理念、价值法则和组织 体系的重构和渐趋完美，是人的精神沉淀到物质的最后定型，总之，剩下的是白银的堆砌、 白银的膨胀、白银的秩序和白银的彻底崩溃。
成一的《白银谷》所描绘的生活是巨大的，仿佛是一个王朝最后一次盛大的晚餐。慈禧太 后的逃难西安，八国联军的疯狂劫掠，大清王朝的割地赔款、丧权辱国，历史的衰败气息， 并未完全遮盖强有力的呼吸，西帮商人以其卓绝的智慧和顽强的意志，生存于内忧外患的艰 难时代，在干涸的石缝里藏身求存、隐忍图强。其间辉映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光辉，有越王勾 践的卧薪尝胆，有老子“不言而善应”“大辩若枘”“处其厚不处其薄，处其实不处其华” “守柔曰强”的哲学思想，和守柔非战、诫矜慎事的处世谋略。我们也可以看到儒家敏事慎 言 、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进取务实精神。
我们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不断地被各种人物的交替登场所牵动，不断地沉溺于他们的命 运悬念里——财东康笏南以白银掩盖罪恶，一任任夫人的废立、神秘的生与死，与商家倡行 的仁义忠信背道而驰。其满足私欲的不择手段，让我们看到人性的缺陷，看到白银里隐藏着 邪恶力量，而商家所奉行的善的法旨，却成为聚敛财富的谋略和技术手段。这里包含了人与 财富的对立、和解，也包含了白银压低人性的途径和结果。另一方面，我们也能看到白银是 如何激活人的心智、塑造人的意志性格，又是怎样操纵人的命运的。邱泰基犯诫受罚后洗心 革面、励志图新、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敬业悲歌，让人心碎。杜夫人进入康家之后，丧失了自 由、自尊、爱情，青春时代的一切追求付诸东流，甚至报复和反抗的希望都被康家的白银压 得粉碎，她来到世上，仿佛仅仅是为了在财富的神坛上摆放好自己的遗像。何太爷怀志伏枥 ，终于等到了大展宏图的机会，然而，商家的基石已经开始随着历史渐渐动摇。在这里，所 有的人物都是悲剧性的，宽大的帷幕有开启，有降落。在这样一个大舞台上，白银是惟一的 道具，白银是成一的台词，人们的全部理智和激情、痛苦和欢乐的言与行、生与死，都围绕 着白银，并接受着白银的控制。《白银谷》展现了众多的形象，他们被白银的毫光照亮，又 渐渐地沉到历史的深渊里。
成一在他这部堪称巨著的小说中，给每一个高贵的人、卑贱的人都留下充分的空间，平等 地给每一个人放置了历史座位。因而在阅读者看来，小说中没有传统意义上的主线，也没有 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因为每一个人都是重要的，这表现了一位作家对人的理解和尊重—— 任何一个人，对于这一世界来说，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但对于他们自己来说，永远是惟一的 全部。
这也决定了小说的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不凡景象。悬念不再是某一个人的悬念，而是众 多悬念的一部分，波浪和高潮也不是一个人的波浪和高潮，而是众多个体共同掀起的波浪和 高潮，使整个叙事历程中充满了众声喧哗的集体效果。这才是真正的历史海图，这才是真正 的《清明上河图》：皇帝、官僚、士林、商家和平民共同铸就了世界，完成了历史舞台上一 曲饱满的合奏。
我们作为倾听者，听到来自远处的暴风骤雨，无论是商贾巨富以信义作为取利的手段，还 是用善来掩盖深藏于人性之中的恶，无论是老帮们运筹帷幄的谋略手段，还是绝处出智的灵 活应变，无论是小人物惜别故土的悲歌远行，还是一无所有的穷人在异域他乡奋搏图变的决 心和抱负，以及无数的牺牲者，都将自己的脚步放置在历史的风雨声中，让我们感到不安， 也让我们重新理解自己脚下从未平静过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