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哲学同质论的神话--从哲学形态转换的角度看马克思的哲学革命_哲学论文

超越哲学同质论的神话--从哲学形态转换的角度看马克思的哲学革命_哲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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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的哲学革命及其实质,是任何关于马克思哲学的谈论都无法绕开的一个话题。虽然很少有人否认马克思哲学的产生是哲学史上的一次革命性变革,但是这种变革的实质究竟为何,人们却有着很不相同甚至完全不同的理解。例如,起源于第二国际理论家的解释框架而在苏联哲学教科书体系中被定型化的解释模式,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对马克思哲学的解释,就分属于两种不同的理解路向。这些不同的理解路向在历史视域中关涉到对马克思哲学与传统西方哲学关系的识别,而在现实层面则导向对马克思哲学当代价值的不同认肯,因此无论从何种意义上说都是一件命运攸关的事情。本文试图按照我先前已经在一些文章中表述过的思路,从哲学形态转变的视角对此作点探讨。

一、从马克思有关“消灭哲学”的言论谈起

任何一个熟悉传统西方哲学(指从柏拉图到黑格尔的古典西方哲学),又认真研读过马克思原著的人,都不难从二者的比照中获得一种强烈的印象:如果把传统西方哲学叫做“哲学”的话,那么马克思的思想就怎么看怎么都不像“哲学”。事实上,我们从马克思的著作中就可以找到这种印象的直接佐证,即他关于“消灭哲学”的言论。

在马克思的大学时期和他开始从事其理论活动的初期,从哲学上提出问题,凭借哲学的方式求解问题,曾经是他的理论活动的基本方式,表现出对哲学的根本依赖。在1837年11月10-11日给父亲的信中,他表示“离开哲学我一步也不能前进”。这里所说的“哲学”,是指黑格尔学派那种从抽象的一般观念中推导出现实具体事物的思维方式。然而,这种思维方式与马克思逐渐形成的“转而向现实本身去寻求思想”的致思取向是相互矛盾的,他意识到哲学必须与现实世界相互作用:“哲学不是在世界之外,就如同人脑虽然不在胃里,但也不在人体之外一样。当然,哲学在用双脚立地以前,先是用头脑立于世界的;而人类的其他许多领域在想到究竟是‘头脑’也属于这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是头脑的世界以前,早就用双脚扎根大地,并用双手采摘世界的果实了。”“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的精神上的精华,因此,必然会出现这样的时代:那时哲学不仅在内部通过自己的内容,而且在外部通过自己的表现,同自己时代的现实世界接触并相互作用。”[1-p220]

随着这一思想倾向的进展,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表达了对思辨哲学的“否弃”(注:See Daniel Brudney,Marx's Attemptto Leave Philosophy,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8.)。他批评德国的实践政治派时写道:“德国的实践政治派要求对哲学的否定是正当的。该派的错误不在于提出了这个要求,而在于停留于这个要求——没有认真实现它,也不可能实现它。该派以为,只要背对着哲学,并且扭过头去对哲学嘟嚷几句陈腐的气话,对哲学的否定就实现了。该派眼界的狭隘性就表现在没有把哲学归入德国的现实范围,或者甚至以为哲学低于德国的实践和为实践服务的理论。你们要求人们必须从现实的生活胚芽出发,可是你们忘记了德国人民现实的生活胚芽一向都只是在他们的脑壳里萌生的。一句话,你们不使哲学成为现实,就不能够消灭哲学。”[2-p8]同时,马克思又批评了起源于哲学的理论政治派,说“该派犯了同样的错误,只不过错误的因素是相反的。该派认为目前的斗争只是哲学同德国世界的批判性斗争,它没有想到迄今为止的哲学本身就属于这个世界,而且是这个世界的补充,虽然只是观念的补充。该派对敌手采取批判的态度,对自己本身却采取非批判的态度,因为它从哲学的前提出发,要么停留于哲学提供的结论,要么就把从别处得来的要求和结论冒充为哲学的直接要求和结论,尽管这些要求和结论——假定是正确的——相反地只有借助于对迄今为止的哲学的否定、对作为哲学的哲学的否定,才能得到。……该派的根本缺陷可以归结如下:它以为,不消灭哲学,就能够使哲学成为现实。”[2-p8]这就是马克思关于“消灭哲学”的直接谈论。

那么,如何理解马克思在这里所表述的“消灭哲学”的提法呢?俞吾金先生认为,上述引文中被翻译为“消灭”的德文词aufheben应译为“扬弃”,即将相关语句译为:“你们不在现实中实现哲学,就不能扬弃哲学”。[3-p72]但是我们发现,即使这样改译之后,这句话的意思仍然是费解的。因为只有一种新哲学“取代”了旧哲学,我们才可以在辩证“否定”的意义上说,旧哲学被“扬弃”了,怎么能说在现实中实现哲学,就是哲学的“扬弃”呢?

其实,马克思上述论断中的“哲学”一词是特定所指的,他所谓“消灭哲学”不同于后现代思想家所提出的“取消哲学”。马克思要“消灭”或者说他决心要抛弃的,是那种脱离现实的思辨哲学。他之所以要“消灭哲学”,是为了“使哲学成为现实”,因为“不使哲学成为现实,就不能够消灭哲学。”所以他强调理论要“掌握群众”,才能变成“物质力量”。

马克思的这一思想是一以贯之的。在晚年《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中,他愤怒地谴责把他“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彻底变成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的做法,认为这是对他的“侮辱”。马克思指出:“极为相似的事变发生在不同的历史环境中就引起了完全不同的结果。如果把这些演变中的每一个都分别加以研究,然后再把它们加以比较,我们就会很容易地找到理解这种现象的钥匙;但是,使用一般历史哲学理论这一把万能钥匙,那是永远达不到这种目的的,这种历史哲学理论的最大长处就在于它是超历史的。”[4-p341~342]

历来的哲学家都把研究普遍的东西作为哲学的对象,把研究特殊的东西作为具体科学的对象。但是,他们却颠倒了一般和个别、普遍和特殊的关系,认为哲学是具体科学的基础,具体科学的原理是从哲学中演绎出来的。第一个把哲学和具体科学相对区分开来的亚里士多德就认为,只有哲学才为具体科学提供真理,对具体科学“进行特殊研究的人,不管是几何学家还是算学家,都不打算对它们的真假发表任何意见。”[5-p121]近代理性主义哲学的奠基人笛卡尔的观点更明确,他把全部哲学比喻为一棵树,其中形而上学是树根,具体科学是树干和枝叶,“它们都是从哲学取得它们的原理的。”[6-p140]这种把哲学凌驾于具体科学之上,主张哲学向科学输送原理的旧哲学,完全颠倒了哲学和具体科学的关系,背离了人类认识从个别到一般、从特殊到普遍的正常秩序。马克思认为,哲学必须以各门具体科学提供的知识为基础,是对这些知识进行抽象概括的结果,而不是相反。非常明显的是,我们从马克思成熟时期的著作中几乎找不到他关于哲学的直接谈论,更不用说建构所谓哲学体系了。

恩格斯曾经在马克思“终结”了传统哲学的意义上,说马克思主义不再是一种“哲学。”[4-p48]还有不少当代西方学者也在哲学形态转变的意义上谈论过马克思对传统哲学的“终结”。例如,海德格尔在批判传统哲学时,坚决地指认马克思哲学变革的重大意义。他说:“纵观整个哲学史,柏拉图的思想以有所变化的形态始终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形而上学就是柏拉图主义。尼采把他自己的哲学标示为颠倒了柏拉图主义。随着这一已经由卡尔·马克思完成了的对形而上学的颠倒,哲学达到了最极端的可能性。哲学进入其终结阶段了。”[7-p59]

詹明信(Fredric Jameson)在《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一书中表达了类似的看法。他认为:马克思主义既不是本体论也不是哲学。马克思的独到之处在于他致力于“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也就是说,世界上并不存在任何可以写在纸上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我觉得苏联马克思主义,或者说马克思主义的‘东正教’最可悲之处就在于它抱着这样一种观念,即人们可以描绘出一幅世界整体的无所不包的画面。这幅画的名字便是辩证唯物主义。其写作方式与陈旧古老的哲学论文的写作方式如出一辙。你从‘物质’出发一步步往前走,如此等等。我对这种观念一直是强烈抵制的。也许在一个非常空泛模糊的意义上我们仍可以把马克思主义称作哲学。但我不会在任何实质意义上把它当哲学来看。”[8-p18]

实际上,如前所述,早在海德格尔和詹明信之前,恩格斯就认为马克思主义不再是“哲学”,它实现了“哲学的终结”。值得注意的是,恩格斯的说法,如同马克思所说的“消灭哲学”一样,都不过是一种为了把马克思哲学与传统哲学根本区别开来而采取的极端的做法。这种做法的优点是:它可以避免我们在马克思主义和传统哲学都属于“哲学”的前提下,去寻找它们之间的抽象共同性,从而有助于我们以一种新的思维方式,去探索马克思哲学对传统哲学深刻的变革意义。我们看到,由于历史和理解上的原因,这种变革意义曾以各种方式被遮蔽了,而其中最通常也最普遍的方式,就是以传统哲学的范式去理解和诠释马克思的新哲学,从而使它的变革意义被模糊在某种抽象的同一性之中。

事实上,马克思在哲学史上所实现的变革,不仅表现在它的具体理论观点与旧哲学迥然有别,而且首先表现在它的哲学观与旧哲学根本不同。它改变了哲学的对象、性质和功能,改变了哲学问题的提法和探讨哲学问题的思维方式,从而也改变了哲学的存在形态和存在方式。(注:已有不少学者从哲学观或哲学形态转变的意义上探讨过马克思哲学对传统哲学的变革意义。参看邓晓芒:《马克思对哲学的扬弃》,载《学术月刊》2003年第3期;张汝伦:《马克思的哲学观和“哲学的终结”》,载《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4期。柯尔施曾经在《马克思主义和哲学》中提出马克思主义是否有哲学的问题,近来引起一些学者的热烈讨论。可参看吴晓明等:《论柯尔施对“庸俗马克思主义”的批判与反拨——〈马克思主义和哲学〉的阐释定向及存在论基础》,《云南大学学报》2004年第3期:陈学明:《评西方马克思主义所开辟的马克思哲学的解释路向——重读柯尔施的〈马克思主义和哲学〉》,《学术月刊》2004年第5期;徐长福:《求解“柯尔施问题”——论马克思学说跟哲学和科学的关系》,《哲学研究》2004年第6期。)

二、在何种意义上把传统西方哲学作为一种哲学形态来考察

我们把“哲学形态”理解为具有高度概括性的“大尺度”的哲学历史形式,是这个尺度内具体的哲学学说和哲学流派的本质抽象。如同对“社会转型”的把握,不能把同一社会形态内部的任何变化都看作社会形态的变化,而必须考察社会根本性质的变化一样;对于“哲学形态”的变化,也必须考察历史的“长时段”,才能把握到哲学的整体性转变。区别在于:对社会转型的考察所依据的是社会根本性质的变化(注:例如,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依据作为主体的人的生存发展境况,把人类的历史发展划分为依次更替的三大社会形式或三个阶段:人的依赖性社会、物质的依赖性社会、个人全面发展的社会。(参看《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07-108页)这就是依据社会根本性质的变化而对“社会转型”的宏观把握。其中的每一社会形式或阶段都是一个大尺度的时间概念,都包含了几个具体的社会形态:如人的依赖性社会包括了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几个形态;物的依赖性社会包括了人类历史上以商品经济为经济形态的整个历史时期;个人全面发展的社会是马克思关于未来社会的理想,可以肯定也必将经历一系列的发展阶段。);而对哲学形态转变的把握,依据的则是哲学理念(idea of philosophy)(注:关于“哲学理念”,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黑格尔曾说:“要这样来理解那个理念,使得多种多样的现实,能被引导到这个作为共相的理念上面,并通过它而被规定,在这个统一性里面被认识。”(《哲学史讲演录》第2卷,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385页)按照这个意思,哲学理念是贯穿在哲学具体内容中的共相,是规定和引导哲学多方面内容的统一性。不过,黑格尔的“理念”是相对于一个哲学体系来说的,而我们这里的“哲学理念”则是相对于一种哲学形态来说的,二者的适用范围不同。“哲学理念”是一种哲学形态所代表的哲学观的本质抽象和升华,其核心内容,就是作为该哲学形态之前提和出发点的支撑性理论假定。详下文。)的变更。

例如,人们通常把西方哲学的发展演变史概括为古代的本体论哲学、近代的认识论哲学和现代的语言哲学,这种概括就是从哲学形态上着眼的。人们因此而把近代哲学的变革称作“认识论转向”(epistemological turn),把现代哲学的变革称作“语言学转向”(linguistic turn)。对此,有的西方学者作了这样的解释:“首先,哲学家们思考这个世界,接着,他们反思认识这个世界的方式,最后,他们转向注意表达这种认识的媒介。这就是哲学从形而上学,经过认识论,再到语言哲学的自然进程。”[9-p10]

上述概括无疑是对哲学形态转变的一种有力说明,且已获得人们的广泛认同。但是,为了说明现代哲学区别于传统哲学(包括古代和近代哲学)的特点,以及现代哲学转向的实质内涵和核心意义,凸显作为现代哲学的马克思哲学革命的当代价值,我们在这里提出一种更简约的概括,即哲学形态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变。

近年来,一些学者明确提出,在马克思哲学研究中,必须超越近代知识论哲学模式,我认为这种提问方式就是从哲学形态上着眼的。事实上,如同人们已经发现的那样,西方哲学发展到19世纪中叶,发生了一次重大转折,以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产生为标志的哲学的革命变革和以现代西方哲学产生为标志的西方哲学改变形态,是这一转折的具体表现。这一转型是如此之巨,它使马克思哲学和现代西方哲学在面貌上如此之不同于传统西方哲学,以致人们常常怀疑马克思哲学和现代西方哲学究竟还是不是哲学。应该说,这正是一次极好的机会,可以让我们在二者的充分比照中来认识现代西方哲学的特点和马克思哲学变革的真实意义。有学者认为,现代西方哲学的产生是一次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哲学思维方式的转型,它力图超越以主客心物二分为出发点,以建立关于世界的本原、本质的理论体系为目标,以基础主义、本质主义等为理论特征的传统哲学,使哲学研究在不同程度上从抽象化的自在自然界或绝对化的观念世界返回到人的现实生活世界。同样,马克思哲学不是、从而也不能把它解释成任何意义上的传统哲学。马克思哲学在哲学史上所实现的革命变革的伟大意义,就在于它比一般现代西方哲学更彻底、更全面地超越了传统哲学的二元分立、基础主义、本质主义和思辨形而上学等倾向。马克思哲学所关注的不再是建立关于整个世界的完整严密的理论体系,它不固守任何与现实生活和实践相背离的抽象原则,而是直面人的现实生活实践,从中发现其本来具有的现实联系。(注:参看刘放桐:《当代哲学走向:马克思主义与现代西方哲学的比较研究》,载《天津社会科学》1999年第6期。)

问题是,人们对现代哲学转型的内容和特征还存在着不同的理解和表述。而要深刻地认识并理解现代哲学转型的意义,就要对传统哲学的实质作出准确的反思和说明,而这又必须揭示传统哲学的支撑性理论假定。

什么是传统哲学的支撑性理论假定呢?这要从作为一种哲学之出发点的理论假定的概念谈起。金岳霖先生说:“哲学中的见,其论理上最根本的部分,或者是假设,或者是信仰;严格的说起来,大都是永远或暂时不能证明与反证的思想。如果一个思想家一定要等这一部分的思想证明之后,才承认它成立,他就不能有哲学。”“思想的起点(就是论理上最根本的部分)总是在论理学范围之外。则一部分思想在论理上是假设,在心理方面或者是信仰。各思想家有‘选择’的余地。所谓‘选择’者,是说各个人既有他的性情,在他的环境之下,大约就有某种思想。这类的思想,就是上面所说的成见。”[10-p434]金先生此处所说的“成见”,就是我们所说的作为哲学出发点的支撑性理论假定。

从总体上看,包括古希腊罗马哲学和近代哲学在内的传统西方哲学,具有这样两个相互统一的基本信念(理论假定):第一,相信万物本原或本体的存在,并把解决本原或本体问题作为解决其他问题的基础;第二,相信理性可以把握本原或本体,并把完善理性工具看作哲学的根本任务之一。因此,传统西方哲学的支撑性理论假定,就是用理性去追求万物的本原或本体,或者说是理性主义和“万物本原(本体)论”的统一。[17-p4~7]对于传统西方哲学来说,追求万物的本原或本体是它的目的,而理性则是达到这一目的的手段,二者的统一构成了传统西方哲学的基本信念,是传统西方哲学的两个主要的支撑性理论假定。而在这两个假定中,“本体”的假定又比“理性”的假定更根本,它往往是理性能够得以成立的根据和保证。同时,二者又是相互规定的:一方面,“理性”要以“本体”为凭借;另一方面,“本体”又要由理性去发现。这种相互规定的特点,使“本体”不再仅仅属于对象范畴,而且属于主体范畴;不仅属于所指范畴,而且属于能指范畴。我们看到,近代哲学家对“本体”的理解,正是突出地体现了后一方面的特征。在这里,传统西方哲学的两个基本信念得到了高度合一的规定:实体即主体,对象即理性,所指即能指。通过这样的高度合一的规定,传统西方哲学的支撑性理念假定事实上已经合二为一:追问以“实体”概念为“能指”的“终极实在”。由此种支撑性理论假定而规定的传统哲学的理想,可以简要地表述如下:哲学——以追求终极实在为依归,以奠定知识基础为任务,以达到终极解释为目标。

怀抱上述理想的哲学,就其作为一种哲学形态来说,就是西方传统哲学。对于这种哲学形态的本质,人们使用了各种不同的名称来标志它,如“理智形而上学”、基础主义、本质主义、逻各斯中心主义等等。这些名称分别从特定的层面或角度揭示了这种哲学的特征,并不是互相排斥的。而要把握这种哲学形态的本质,就必须研究这种哲学形态所代表和象征的哲学理念或哲学观。

当然,有人或许会说,传统西方哲学是一个非常宽泛的概念,很难抽象地谈论其本质。我们的看法是,传统西方哲学固然包含着丰富的内容,但当我们把它作为一种哲学形态进行整体的把握时,并不需要将它的一切部分、一切问题尽数罗列出来,而只需把握这种哲学形态最核心的精神或理念,它能代表和统摄这种哲学的最高方向,并且正是在这一方向上引发出该哲学的各种领域和问题来。那么,能够代表传统西方哲学的核心精神的是什么呢?我们看到,从古希腊开始,哲学家们就一直把追求多中之“一”、变中之“不变”、现象背后的“本质”、经验世界之上的“超验世界”看作哲学的使命,由此形成了历史悠久的形而上学传统。哈贝马斯在反思这一传统时写道:“撇开亚里士多德这条线不论,我把一直可以追溯到柏拉图的哲学唯心论思想看作是‘形而上学思想’,它途经普罗提诺和新柏拉图主义、奥古斯丁和托马斯、皮科·德·米兰德拉、库萨的尼古拉、笛卡儿、斯宾诺莎和莱布尼茨,一直延续到康德、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古代唯物论和怀疑论,中世纪后期的唯名论和近代经验论,无疑都是反形而上学的逆流。但它们并没有走出形而上学思想的视野。”[11-p28]因此,形而上学本体论就是传统西方哲学的核心精神。

现代哲学的基本取向就是“拒斥形而上学”,即拒斥传统本体论哲学或先验思辨哲学。马克思哲学是最早发现形而上学的症结并对之展开批判的哲学。正如有的学者所指出的:“在哲学史上,马克思和孔德是同时举起‘拒斥形而上学’旗帜的……在时代性上,马克思的‘拒斥形而上学’与孔德的‘拒斥形而上学’具有一致性;在指向性上……孔德把‘拒斥形而上学’局限于经验、知识以及‘可证实’的范围内;马克思提出的是另一条思路,即‘拒斥形而上学’之后,哲学应关注‘现实世界’、‘自己时代的世界’、‘人类世界’,‘把人们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12-p29]

现代哲学对传统形而上学本体论的批判,宣告了那种以追求永恒实体和超验本质为基本旨趣,以奠定知识基础为主要任务,以达到绝对真理为终极关切的哲学观念的终结,掀开了哲学历史新的一页。在这一哲学历史新纪元的开端处,矗立着马克思的不朽形象。然而,由于种种原因,马克思批判传统哲学和开启现代哲学的意义,并未得到充分的理解和研究,以致按照传统哲学的观念和模式去诠释马克思哲学的做法,反而得以长期通行。这对马克思来说,也许是最大的不幸。

三、马克思哲学对传统哲学形态的超越

关于马克思哲学与传统西方哲学的关系,是一个长期争论而没有得到正确解决的问题。俞吾金先生在《对马克思哲学与西方哲学关系的再认识》[18]一文中,曾经概括了对马克思哲学与西方哲学关系误解和误导的五种不同类型,这里我们选择其中两种有代表性的类型作一简要分析。一种误解是:片面强调马克思哲学的独创性和伟大性,以致把它与整个西方哲学传统对立起来,把它们之间的关系仅仅理解为批判者与被批判对象之间的关系;另一种误解是:强调马克思哲学是从属于近代西方哲学的,它与当代西方哲学处于对立的状态中。表面看来,这两种误解是相反的,但实质却是一致的,即都是通过割裂马克思哲学与西方哲学的关系,在不同的意义上把二者截然对立起来。如果说前一种误解将导致无视马克思哲学的理论来源,使马克思哲学的内容贫乏化和狭隘化,那么后一种误解将导致对马克思哲学实质理解的重大偏差和扭曲。但是,抽象地谈论问题是没有意义的。反对一种片面性,也不能用另一种片面性去代替。当前出现了一种研究倾向,即把马克思哲学完全“消融”于西方哲学的传统之中,忽视二者之间的根本差别。按照这种同质性的神话,马克思哲学变革的实质意义将永远处于“遮蔽”之中。

毫无疑问,马克思哲学对传统西方哲学所采取的是“扬弃”的态度,而不是全盘否定或简单“拒斥”的态度。但是,要使这种态度得以落实而不是停留在抽象的议论或空洞的许诺上,我们就必须指认出马克思哲学对传统西方哲学所“扬”和所“弃”的具体内容。可以肯定的是,马克思哲学对传统西方哲学没有采取虚无主义的态度,其中必有所承袭,但是,如果看不到马克思哲学对于传统西方哲学及其代表的哲学理念的根本超越,我们也就无法理解和把握马克思哲学在哲学史上所实现的革命变革。马克思哲学变革的实质,从否定性的维度看,无疑应当从它与传统西方哲学的批判性超越关系中去寻求。因此,不明了传统西方哲学的特点和问题所在,就无法真正理解现代西方哲学变革的意义,当然也就无法把握马克思哲学变革的真义及其实质。我们认为,马克思哲学在哲学史上最具深远意义的革命变革,就在于它在批判传统形而上学本体论中,开创了哲学发展的新方向,奠定了哲学发展新形态的基础。

当然,要从正面肯定地揭示这一变革的具体内容和伟大意义,是一件有待于进一步深入展开的艰巨的理论任务。限于篇幅,这里只能简略地列举若干要点。

首先,马克思哲学的产生宣告了那种超越实证科学的玄思哲学的终结。传统本体论哲学是运用先验逻辑的范畴演绎方法构造的思辨体系,马克思坚决批判这种哲学。马克思写道:“只要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及其产生情况来理解事物,任何深奥的哲学问题……都可以十分简单地归结为某种经验的事实;”[13-p20]“经验的观察在任何情况下都应当根据经验来揭示……,而不应当带有任何神秘和思辨的色彩;”[13-p25]“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关于意识的空话将终止,它们一定会被真正的活动所代替。对现实的描述会使独立的哲学失去生存环境,能够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过是从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观察中抽象出来的最一般的结果的概括。这些抽象本身离开了现实的历史就没有任何价值。”[13-p17]就根本性质而言,马克思哲学不再是提供什么终极真理知识的理论,既不是寻求一切存在背后的所谓隐秘本性或终极本体的理论,也不是妄想为世界建立统一体系、提供世界整体图景的理论。它把传统的本体论哲学作为一种过时的哲学形态远远地抛在了自己身后。

其次,马克思哲学超越了“体系哲学”的桎梏,使哲学成为“研究工作的指南”。马克思彻底打破了旧哲学由以出发的前提,他所关注的不再是建立关于整个世界的严密完整的理论体系,而是直面人的现实生活和实践。传统本体论哲学作为先验哲学,它企望提供的是可以至处套用的刻板公式和现成结论。与之相反,马克思哲学“首先是进行研究工作的指南,并不是按照黑格尔学派的方式构造体系的诀窍。”[14-p692]在马克思看来,“哲学没有任何的单独存在的权利,它的材料分布在实证科学的各种不同的部门中间。”[15-p396]哲学家企图绕过实证科学径直把握世界,只能得到思辨哲学,决不会得到科学的哲学。

海德格尔以批判人们对哲学的误解的形式对传统的哲学观进行过批判。他认为传统哲学观的错误在于“对哲学的本质要求过多”,把自己的目标指向“最初的和最后的根据”。“由此,就极容易造成这。样一种假象,仿佛哲学能够而且必须为当下及将来的历史的此在,为一个民族的时代创造出文化足以建筑于其上的基础来。然而,对哲学的能力的本质做这样的期望和要求未免过于奢求。”与传统哲学的这种过分“奢求”不同,海德格尔对哲学的理解是:“哲学按其本质只能是而且必须是一种从思的角度来对赋予尺度和品位的知之渠道和视野的开放。……正是这种知,激发着而且迫使着而且追求着一切追问和评价。”海德格尔还批评了对哲学作用的误解,这种误解认为,“哲学可以用来从概观和体系上整理在者整体,提供一幅关于各种各样可能事物以及事物领域的世界图景,世界画面,并由此指明一般的和带有规律性的方向。”[16-p11~12]海德格尔的这番话对于我们反思过去坚持的哲学观具有启发意义,因为稍加思考即不难发现,我们过去所坚持的那种哲学观,正是一种企图为整个世界寻求最初根源和最后根据的哲学观,它不仅与传统本体论哲学难以划清界限,甚至与传统的宇宙论问题也划不清界限。

再次,马克思哲学使哲学的致思取向从抽象的概念世界或自在世界,转向人的现实生活世界。从马克思哲学所源出的黑格尔哲学和费尔巴哈哲学来看,黑格尔哲学活动的领域,是一个由纯粹先验的范畴推演所构成的抽象王国,自然界和人类历史不过是这个纯逻辑的世界的外化;费尔巴哈批判黑格尔的思辨哲学,要求把自然界和人作为哲学的对象和出发点,但是,由于理论与方法的限制,他最终没有找到一条从他自己所极端憎恶的抽象王国通向活生生的现实世界的道路。马克思哲学视野中的“世界”,既不同于旧唯物主义哲学的“自然世界”,也不同于唯心主义哲学的“精神世界”,当然更不是什么包括人的实践和认识活动尚未接触到的未知世界在内的无限的“整个世界”,而是以人的实践活动为基础和纽带联结而成的自然、社会和人相统一的“感性世界”、“现实世界”、“对象世界”。自然、社会和人是这个世界的三大领域,但它们不是彼此分隔和互相外在的三个世界,而是通过人的实践活动联结而成的一个世界。认真解读马克思的著述,不难发现,马克思与他之前的哲学家们的一个重大区别,就在于他思考的中心已不再是思辨的形上学问题,相反,他完成了“形而上学的颠倒”,要求哲学的重心从注目于先验的外在实体,转换到现实的生活世界;从追寻世界的至终究极的解释原则,转换到关注人的具体生存境遇。因此,他的哲学思考自觉地拒斥一切先验的教条和经院的气息,并把现实生活世界作为他从事哲学批判和创造的最重要的根据地。

最后,马克思哲学把传统本体论哲学的知性概念思维转变为实践论的思维方式。马克思明确提出,与旧哲学不同,新哲学对“对象、现实、感性”,“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从主体方面去理解”。[13-p83]这里所谓“当作实践去理解”,就是把实践的观点上升为一种思维方式,用它去解决以往哲学中抽象探讨和争论的问题。因为“凡是把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13-p85]所以马克思不是从思维和存在的抽象对立的意义上,去总结自己的新哲学与旧哲学的对立,而是从实践的观点来总结这种对立的:“它(指马克思的新哲学——引者按)不是在每个时代中寻找某种范畴,而是始终站在现实历史的基础上(现实历史的基础即实践——引者),不是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观念的东西。”[13-p37]

以上简略地提示的几个要点,已足以显示马克思哲学与传统本体论哲学的判然之别。正视这些(以及其他)差异,将使我们从马克思有关“消灭哲学”的提法中得到启示,并通过反观我们自己正在从事的哲学研究活动,使之从抽象玄谈的陷阱中摆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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