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解的旋风”——俄国19世纪40-50年代对果戈理《与友人书简选》批评综述,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俄国论文,书简论文,旋风论文,友人论文,误解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长期以来,俄罗斯文学史与文学批评界对果戈理生前发表的最后一部作品《与友人书 简选》采取简单的贴标签的方法,以“反动”或“有害”一言以蔽之,致使后世读者只 对这标签很熟悉,而对标签下面尘封的作品却不甚了了。但随着开禁、回归传统的浪潮 、宗教热等一浪高过一浪,压在《与友人书简选》上的“雷峰塔”也开始摇摇欲坠,于 是《与友人书简选》为什么、怎么被镇于“塔”下的故事不由引人去做一番追溯。
果戈理于1947年初发表的《与友人书简选》一问世便掀起了轩然大波:“近期,在文 学界和社会上,没有哪一本书像《与友人书简选》(以下简称《书简选》)那样掀起如此 轰动的浪潮,引起如此众多且各不相同的议论。”(注:《芬兰导报》,1847年,第14 卷,第2期,33页。)“它成为大家喜爱谈论的新鲜话题。在莫斯科,没有哪一场晚间的 谈话,——当然这是在那些充满思想和文学的圈子里,——能不议论它,能不产生热烈 的争论,能不朗读其中的片断。”(注:《莫斯科人》,1848年,第1期,4页。)“不仅 在两个首都的社交界,就连省城、州县的各类集会上,贵族俱乐部里、大学生聚会上, 更不说各种文学团体、形形色色的‘星期三’或‘星期五’小组了,有时甚至在个别家 庭里对果戈理的新书看法也不一致:比方说,在阿克萨科夫家,住在卡卢加的伊万与以 谢尔盖·季莫菲耶维奇为首的全家其他成员之间就展开了一场激烈的笔战。”(注:尤 ·巴拉巴什:《果戈理——<告别的中篇>之谜》,莫斯科1993年版,7-8,8页。)而在 报刊杂志上,这种唇枪舌剑就更加激烈了:“从布尔加林的《北方蜜峰》到涅克拉索夫 的《现代人》;从默默无闻的《芬兰导报》到颇具影响力的《读者文库》;从《祖国之 子》、《莫斯科人》、《祖国纪事》之类的沉稳严肃的月刊到大胆犀利的彼得堡的和莫 斯科的《新闻》,甚至连《莫斯科城市专页》……”(注:尤·巴拉巴什:《果戈理— —<告别的中篇>之谜》,莫斯科1993年版,7-8,8页。)都卷入了争论的浪潮之中。
当时,最引人注目的弄潮儿当数激进的革命民主主义者别林斯基。他带头唱响了否定 和批判《书简选》的主旋律:先是《现代人》1847年第2期上的评论文章,让果戈理听 到了“愤怒的人的声音”:“在用俄语写作的所有书籍中,这大概是最奇怪、最有教育 意义的一本书了!……让我们听听他竟给人一些什么劝告,看看多么奇怪吧……”(注: 袁晚禾、陈殿兴编:《果戈理评论集》,复旦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160-162页。):“ 在一封信里,他教丈夫和妻子如何像夫妻一样地生活,……另外两封信的内容则是给地 主的绝妙建议,告诉他们如何管理农民。”(注:别林斯基:《尼·果戈理<与友人书简 选>》,载《俄国评论中的尼·瓦·果戈理》,莫斯科1953年版,230,232,222,223- 224页。)别林斯基认为荒谬的还有:“搞不懂作者从哪儿得知,民众像逃避鬼一样地逃 避书本?”(注:别林斯基:《尼·果戈理<与友人书简选>》,载《俄国评论中的尼·瓦 ·果戈理》,莫斯科1953年版,230,232,222,223-224页。)或者:“听听:官吏们 受贿主要‘是由他们妻子的挥霍无度造成的。这些女人渴望在大大小小的社会场合里炫 耀自己,为此向丈夫要钱’。”(注:别林斯基:《尼·果戈理<与友人书简选>》,载 《俄国评论中的尼·瓦·果戈理》,莫斯科1953年版,230,232,222,223-224页。) 以及:“生病比健康要好:人,特别是俄罗斯人,在健康时喜欢盲动和炫耀自己,在病 中他则清楚地看到,他原先所做的都是蠢事,而现如今头脑清醒,成了一个甭提多好的 人了!”(注:别林斯基:《尼·果戈理<与友人书简选>》,载《俄国评论中的尼·瓦· 果戈理》,莫斯科1953年版,230,232,222,223-224页。)不过,别林斯基在这篇文 章中所表达的“愤怒”还是相对克制的,基本上采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手法,大 量引用书中表述有矛盾之处,间或转述书中的思想,将其进行一番逻辑推理,得出荒谬 的结论,以反证前者是站不住脚的。除在语气上屡屡流露出嘲讽之意外,别林斯基在这 篇书评里很少做正面的攻击。但接着,1847年7月他在萨尔茨堡写下的那著名的《致果 戈理的一封信》,因撇开了对书刊检查机关的顾虑,而真正是声势夺人:“当有人在宗 教的庇护下,在皮鞭的保护下把虚伪与不道德当作真理与美德来宣扬来布道时,那是让 人无法沉默的。”(注:周启超主编:《果戈理全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9 卷,342,345,350-351,339页。)他指责果戈理是“皮鞭政策的宣扬者,愚民政策的 使徒,蒙昧主义与黑暗势力的卫士,鞑靼人般野蛮风俗的赞颂者”,(注:周启超主编 :《果戈理全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9卷,342,345,350-351,339页。) 说《书简选》败坏了果戈理“在公众心目中的名声”,因为公众可以“原谅作家写出不 好的书,但永远也不会原谅作家写出那极为有害的书。”(注:周启超主编:《果戈理 全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9卷,342,345,350-351,339页。)
别林斯基的信“只是第一道闪电,跟随闪电而来的,用他(指果戈理——引用者)自己 的话说,是‘误解的旋风’。在这阵旋风里,所有的人,就连彼此敌对的势力,都汇成 一轮狂怒的猛攻。”(注:《梅烈日科夫斯基全集》(15卷本),第10卷,圣彼得堡-莫斯 科1911年版,237页。)
在19世纪40-50年代的俄国,果戈理因发表《书简选》的确是四面楚歌。“俄罗斯人人 都对我怒气冲冲,我现在自己也弄不明白。东方派、西方派和中间派——全都不高兴了 。”(注:周启超主编:《果戈理全集》,第8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388,385 ,378页。)
别林斯基的态度代表了革命民主派的立场。他在《致果戈理的一封信》中的主要思想 为赫尔岑所继承和发展。在1851年发表的《关于革命思想在俄罗斯的发展》一文中,赫 尔岑写道:“果戈理,俄国读者的偶像,以自己的奴颜婢膝的小册子一下子就招来了对 自己最深的鄙视……在俄国是不原谅节者的。”(注:《赫尔岑选集》(30卷本),第7卷 ,莫斯科1956年版,220页。)革命民主派被《书简选》深深激怒是有原因的:过去在围 绕着《死魂灵》与斯拉夫派进行的斗争中,果戈理是站在别林斯基们一边的,他们曾拥 有共同的胜利;而如今,《书简选》的出现,尤其是其中对《死魂灵》的说法,让反对 派感到人心大快,但这对于革命民主派来说则无疑于自毁长城。为了摆脱果戈理的突然 “变节”所造成的被动局面,以别林斯基为首的革命民主派力求把艺术家果戈理与思想 家果戈理区分开来,一方面愤怒地批判抛出《书简选》的思想家果戈理,另一方面捍卫 把俄国文学乃至艺术引上批判现实主义道路的作家果戈理。
继别林斯基之后,50-60年代,赫尔岑、涅克拉索夫、屠格涅夫、车尔尼雪夫斯基、杜 勃罗留波夫、谢德林等人都坚定地维护俄罗斯文学中的果戈理传统,即讽刺和批判的、 现实主义的传统。他们视《书简选》为果戈理晚期思想和创作的悲剧,其根源在于作家 脱离了自己时代的先进思想,陷入禁欲主义、神秘主义的误区。这种观点不仅在当时是 《书简选》批评的主旋律,其影响一直延续到20世纪80年代。
事实上革命民主派对《书简选》的态度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就不再像 别林斯基那样义无返顾地一味攻击,而是更加客观。尽管在总体上车尔尼雪夫斯基对《 书简选》也是持否定的态度,但他公正地看到,果戈理“信念的真诚是不容怀疑的…… 他在本质上还是作为正直的(虽然是犯有错误的)狂热者而行动的。应当对他表示惋惜, 但是尽管在他身上由于各种关系所发展的弱点,却未必可以不对他表示尊敬,因为无论 从哪方面看来,他的天性是非常高贵的,而且在他最狼狈的时候还是保持了他的崇高” 。(注:《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下卷(一),辛未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版 ,362页。)因此,车尔尼雪夫斯基相信,果戈理是那个时代最高贵的人之一,对他的一 切无法加以辩护的事情要加以原谅,“有许多地方我们之所以还无法加以辩护,是因为 这许多事情我们还不知道。”(注:《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下卷(一),辛未艾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版,362页。)车尔尼雪夫斯也不同意那种认为果戈理背叛了以 往的思想和创作方向的看法:“不论果戈理在一生的最后时期如何陷入谬误,他还是从 来也没有背叛启发他写出《巡按》(后译为《钦差大臣》——作者按)的那种愿望”;( 注:《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下卷(二),辛未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版,14 3,115,114,158页。)他洞察到:“……果戈理所发生改变的实质在于:过去在他心 里并没有明确而概括的见解,只有谈到个别现象的个别的意见;现在他要给自己建立总 的见解体系”。(注:《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下卷(二),辛未艾译,上海译文出 版社1982年版,143,115,114,158页。)“他贡献他整整一生来实现这个事业。至于 他抓住的是错误的方法,这不是他的过失,因为社会不让他有可能及时知道还可以有其 他方法。”(注:《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下卷(二),辛未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 982年版,143,115,114,158页。)基于这样的认识,车尔尼雪夫斯基极有把握地确信 :“1850年的果戈理值得接受1835年时的果戈理同样的尊敬。”(注:《车尔尼雪夫斯 基论文学》,下卷(二),辛未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版,143,115,114,158页 。)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看法是很有预见性的。的确,别林斯基就不知道他所看到的《与 友人书简选》是残缺不全的,果戈理的其他的朋友们在反对他、指责他“不真诚”时也 不知道,他的内心经历过怎样的磨难,他写的每一个字里有着怎样的真诚!
40-50年代颇具影响的还有《尼·菲·巴甫洛夫致果戈理的信》。这些信先是发表在《 莫斯科新闻》上,后在别林斯基的建议下又在《现代人》上转发,共三封。对《书简选 》的否定态度在第一封信的开头已明显表露:“这本书包涵许多真话和许多新意,但遗 憾的是,其中的真话没有新意,而其中的新意不是真话。”(注:尼·巴甫洛夫:《致 尼·瓦·果戈理的信》,载《俄罗斯档案》,1890年第1期,285,299,301页。)巴甫 洛夫认为果戈理是想哗众取宠。他对《书简选》进行了详细解剖,抓住书中的基本观点 ,几乎是逐条地予以驳斥。巴甫洛夫的几封信的核心思想就是:果戈理《书简选》中的 许多东西完全是属于艺术的,如果它们从某个柯罗博奇卡、马尼洛夫、诺兹德廖夫(《 死魂灵》中的人物)的口中说出来就再好不过了。针对《书简选》中的教导腔调,巴甫 洛夫指出:“一切都可以教导人——艺术、科学、生活,而教导本身常常是最少能教导 人的。”(注:尼·巴甫洛夫:《致尼·瓦·果戈理的信》,载《俄罗斯档案》,1890 年第1期,285,299,301页。)“要是任何一个作家,照您的意思,因为他是作家,就 都教训起人来,那富人干嘛不因为他富有而教训人,强者又干嘛不因为他强大而教训人 呢?这样,教导之于教导者就变成了骄傲的游戏,而对于被教导者则变成了痛苦的侮辱 ……”(注:尼·巴甫洛夫:《致尼·瓦·果戈理的信》,载《俄罗斯档案》,1890年 第1期,285,299,301页。)巴甫洛夫认为,果戈理过于天真地以为身居高位的人们在 接受了他的基督教训导后会幡然悔悟,因为上流社会的人们并不想得救,即使想,也是 在不放弃地上的好处的条件下才会关心得救的问题。作家的这套教导对他们来说既不新 鲜,也没有什么作用。而对于果戈理把腐败的根源归于妇女的贪欲和虚荣,巴甫洛夫公 正的指出,这不是女性的错,而是社会制度的错。
巴甫洛夫对《书简选》的谴责备受别林斯基的赞赏:“思想的精细入微、辩才的灵活 巧妙,再加上高度优美的文笔,使尼·菲·巴甫洛夫的书简在我们的文学中显示一种典 范的和十分独特的现象。”(注:别林斯基:《文学论文选》,满涛、辛未艾译,上海 译文出版社2000年版,768页。)让别林斯基赞不绝口的是巴甫洛夫站在果戈理的立场上 ,以果戈理的武器来攻击他的方法。同时,反对巴甫洛夫的也大有人在,像斯米尔诺娃 、维亚泽姆斯基、普列特尼约夫、恰阿达耶夫等。巴甫洛夫的信也引起果戈理的深思。 他在一封没有写完的信中说:“我把您发表在《莫斯科新闻》上的信认真地读了好几遍 。回到俄国,我又重读了一遍,对许多东西进行了思量,从自身找到了不少以前想都没 想过的东西……”果戈理认为,巴甫洛夫给他的著作外加了“如此让人不能容忍的意思 ,以致于至今我的神经还在呻吟,我的心还在战栗……”(注:维里钦斯基:《关于巴 甫洛夫致果戈理的信》,载《苏联科学院消息》(文学语言版),第22卷,1963年第5期 ,431页。)不过,果戈理还是意识到了《书简选》中有许多不妥之处。他说,当时自以 为是“站在自身发展的颠峰”,充满“自信的精神”,现在则认为《书简选》是一种“ 过渡状态”。由此足见巴甫洛夫的信影响之大。
贵族自由派与革命民主派一样,也反对农奴制,它们被斯拉夫派统称为西欧派。在自 由派阵营里,既有鲍特金、安年科夫等对《书简选》的否定,也有德鲁日宁等对这本书 的维护。鲍特金用“骄傲和无知”给《书简选》下定义,对于“所有的杂志都把这本书 当作是一个有病的、半疯的人作品来评论”的状态很满意:“这一事实对我很重要,即 俄罗斯文学中有一种方向,就连比果戈理还强大的天才也无法将之引入歧途”。(注: 吉皮乌斯:《果戈理——回忆、书信、日记》,莫斯科1999年版,320页。)安年科夫40 年代曾与别林斯基交好,他是别林斯基写作《致果戈理的一封信》的见证人。安年科夫 本人虽对《书简选》也不能认同,但别林斯基《致果戈理的一封信》中的内容和语气让 他不能不为果戈理担心。在《卓越的十年》中安年科夫写道:“我替果戈理感到害怕… …信中不仅仅是对他的观点和看法的驳斥,这封信揭露了果戈理全部理想、他关于善和 荣誉的全部观念、他存在的全部的道德基础的空洞和丑陋……”(注:《俄国批评界和 同时代人回忆录中的尼·瓦·果戈理》,莫斯科1959年版,305,321页。)屠格涅夫的 意见是:出版人“若是删掉其中的三分之二,或者,至少删掉所有写给上流社会的夫人 们的信”(注:转引自阿舍夫斯基:《一本遭谴责的书》,载《神界》1897年5月号,87 ,94,86,81页。)就好了。德鲁日宁则认为,《书简选》是“不强加于人的、个人理 想的体现”(注:转引自阿舍夫斯基:《一本遭谴责的书》,载《神界》1897年5月号, 87,94,86,81页。),不应当攻击这样的作品;如果考虑到果戈理的病情,那么这种 攻击简直就是没有同情心。
那么,果戈理认为他们“这边有更多真理”的斯拉夫派对《书简选》又作何反响呢?谢 ·季·阿克萨科夫明确表示,“我们应当公开地否定他。……他的这本书对许多人可能 是有害的”,“书中没有一句健康的话,到处是病态,或在发展中,或在种子里”。他 甚至写道:“关于这本书所能说的最好的话就是把果戈理叫做疯子。”(注:转引自阿 舍夫斯基:《一本遭谴责的书》,载《神界》1897年5月号,87,94,86,81页。)果戈 理疯了的说法对于很多无法理解《书简选》的人来说很合口味,加上果戈理晚期的确实 身体欠佳,更给这种传说以口实。屠格涅夫就回忆说:“我们到他那儿去,把他当作一 个非同寻常的、头脑有问题的人。全莫斯科对他都是这种看法。”(注:《俄国批评界 和同时代人回忆录中的尼·瓦·果戈理》,莫斯科1959年版,305,321页。)斯拉夫派 另一著名论调就是指责果戈理的“不真诚”(如康·阿克萨科夫)。与西欧派一样,斯拉 夫派的阵营中对《书简选》的意见也不尽然。如前所述,伊·阿克萨科夫就为《书简选 》的问世而叫好,认为这本书应该反复地、好好地读,它能改造许多人。果戈理在这本 书中是基督徒-艺术家的典范。阿·格利高里耶夫在他的评论文章中写道:“果戈理对 自己的创作做了解释。他说这话时,无情地在我们面前暴露了他自己的病态——我们共 同的病态……”(注:阿·格利高里耶夫:《果戈理和他的最后一本书》,载《19世纪4 0-50年代的俄国美学与批评》,莫斯科1982年版,107,110页。)“一个人能如此痛苦 地,如此真诚地看待自己的事业,就是迷误了,他也值得一些尊敬。”(注:阿·格利 高里耶夫:《果戈理和他的最后一本书》,载《19世纪40-50年代的俄国美学与批评》 ,莫斯科1982年版,107,110页。)
宗教界对《书简选》也同样是批评多于肯定。但宗教人士的表态比较审慎,且多为私 人通信的形式。莫斯科总主教费拉列特为果戈理转向基督教而表示高兴,但看到他在许 多言面误入迷途;赫尔松大主教英诺肯基在致波戈津的信中转达他对《书简选》的看法 :“……我为他的变化而高兴,只是请他不要炫耀他的虔诚:虔诚应该被深藏于内心。 但这也不是说要让他沉默。需要他的声音,年轻人的尤其需要。但如果它不适度,就会 引起嘲笑,就不会有益处了”;(注:转引自沃拉帕耶夫:《与友人书简选》序言,莫 斯科1990年版,15,16,16-17,20,12,13,14页。)大司祭伊格纳基认为果戈理的书 “既有光明,也有黑暗。他的宗教观念是不确切的,它们走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灵感 召而不是宗教感召的路子”;(注:转引自沃拉帕耶夫:《与友人书简选》序言,莫斯 科1990年版,15,16,16-17,20,12,13,14页。)卡卢加主教格利高里称果戈理是“ 由于空话而偏离了真理之路的人”;(注:转引自阿舍夫斯基:《一本遭谴责的书》, 载《神界》1897年5月号,87,94,86,81页。)果戈理晚期的精神导师马特维神父也不 赞同他。在果戈理给神父的回信中明白写道:“您说,我的书当会产生有害的效果,我 将要为此书而向上帝做出交代的”。(注:转引自沃拉帕耶夫:《与友人书简选》序言 ,莫斯科1990年版,15,16,16-17,20,12,13,14页。)肯定的意见来自于大司祭费 奥多尔(即阿·马·布哈列夫)。“他几乎是唯一试图研究书的对象的人”。(注:转引 自沃拉帕耶夫:《与友人书简选》序言,莫斯科1990年版,15,16,16-17,20,12,1 3,14页。)在《1848年写给果戈理的三封信》一书中费奥多尔力图将《书简选》与果戈 理的全部创作尤其是《死魂灵》联系起来。他指出,果戈理的思想虽然表面上看来是非 常凌乱地分散于书信之中,却有着内在联系和连续性,因而是一个整体。
有人攻击果戈理以《书简选》向宫廷邀功请赏,可是尼古拉政权却对此书反应冷淡。 面对欧洲1848年革命前夕的风潮,尼古拉一世不仅不可能接受果戈理在《书简选》提出 的救国药方,而且千方百计地要强化内攻。在这个关头发表《书简选》,让沙皇效仿天 上的君主,用仁爱和德行教化子民,从官方的立场看,显然不合时宜。
应该说,除了伊·阿克萨科夫、阿·格利高里耶夫、阿·布哈列夫外,来自果戈理同 时代人的肯定的声音还有不少,比如,普列特尼约夫认为,果戈理对俄罗斯文学的伟大 贡献不是《钦差大臣》或《死魂灵》,而是《与友人书简选》,他坚信这本书乃是“纯 俄罗斯文学的开端”;(注:转引自沃拉帕耶夫:《与友人书简选》序言,莫斯科1990 年版,15,16,16-17,20,12,13,14页。)亚·斯米尔诺娃称《书简选》为果戈理赠 予俄罗斯的“瑰宝”;彼·维亚泽姆斯基写道:“不论如何评价这本书,从何种观点去 看待它,都将得出一种结论,即书是绝妙的,它是文学和心理学的大事”;(注:《维 亚泽姆斯基全集》,第2卷(1827-1852年),圣彼得堡1879年版,317页。)恰阿达耶夫指 出,尽管书中有一些篇章写得不好,但也“有奇美之页,包含着无限的真理。有的篇章 读起来,你会为你也讲用来写这些篇章的那种语言而感到高兴和骄傲。”(注:《恰阿 达耶夫全集与书信选》(二卷本),第2卷,莫斯科1991年版,202-203,201页。)他为果 戈理鸣不平:“当我看到,仅仅因为他不再逗我们开心,而是怀着悲痛和信念在我们面 前忏悔,并尽力向我们说出善良而富有教益的话,就对给我们带来了多少含泪的欢笑的 、喜爱的作家一齐怀恨,我感到说不出的忧伤”;(注:《恰阿达耶夫全集与书信选》( 二卷本),第2卷,莫斯科1991年版,202-203,201页。)舍维廖夫写到:“依我看,书 本身是他(果戈理——引用者)向更高点的迈进。在许多方面,这一迈进是不那么灵巧的 并有些奇怪的。但从心理学和文学方面看,仍然是卓越的。关于教会、人民、文学有许 多光辉的、崭新的和新鲜的思想”;(注:转引自赫拉普钦科:《果戈理的创作》,莫 斯科1959年版,506页。)茹可夫斯基、霍米亚科夫等人也表示理解、为之辩护。
然而总的说来,在40-50年代,对《书简选》的否定之声浪是如此浩大,即便是有些不 同的声音,它们也都湮没于声讨之中,无济于事,仿佛可以忽略不计了,这使果戈理不 寒而栗:“对一个尚还活着的人的肌体进行一次可怕的解剖,这种解剖甚至令天生体格 强健的也要出一身冷汗。”(注:周启超主编:《果戈理全集》,第6卷,安徽文艺出版 社1999年版,293,330,329页。)当打击来自于果戈理最看重的人们时,他被一种前所 未有的失败感所击倒。在给谢·阿克萨科夫的信中果戈理诉说他的悲哀:“我的心苦闷 透了,不论我怎样克制自己,不论我多么竭力地保持冷静,均无济于事。……我怎么还 没有被这整个乱糟糟的风波弄得完全晕头转向,我怎么还没有发疯,——对这一情形, 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我只清楚,我的心碎了,我的活动能力瘫痪了。可以去同最残酷的 敌人进行对骂的;但看在上帝的份上,还是把一切都埋进肚子里,而不要去同朋友们进 行这种可怕的厮杀!在这种时候,你所拥有的一切全都精疲力尽了。”(注:周启超主编 :《果戈理全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9卷,342,345,350-351,339页。)
果戈理的这种感受绝不是夸大其词。他对《书简选》寄托了很大的期望。他之所以在 人们殷切期望他写出《死魂灵》第二部的时候出版了《书简选》,一方面是他赋予了《 死魂灵》第二部太过重大的使命,而同时他意识到自己一时间还无力完美地完成这一使 命,这将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另一方面,他身体衰弱,时常感觉到死亡的脚步在邻近 徘徊,他生怕大限一旦来临,便无法完成一生中最主要的工作。因而,他迫切地要把他 的心灵感受到的一切倾诉出来,以免抱憾九泉;此外,他也想以《书简选》为试纸,测 试一下社会的反应。当果戈理从普罗科波维奇处得知《书简选》引起各种各样且相互矛 盾的议论(有人称他为“圣人”;有人怀疑他有功利的动机;也有人说他健康失调)时, 果戈理回答说:“在对我的书议论中毕竟能够多多少少地在我面前描画出一个人的样子 ,他的知识和不学无术,更重要的,是向我展现出他本人的精神状态,对我而言,这一 点比他的外部特征更为重要,你应当同意,没有我的书,我是无论如何也了解不到的” 。(注:周启超主编:《果戈理全集》,第8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388,385, 378页。)
然而,测试的结果却与他的初衷大相径庭,似乎全社会都一起来反对他了。他本来意 欲引起对一些事物的评价,结果却引火烧身,人们谈论得更多的是果戈理本人,他的“ 背叛”、“伪善”、“发疯”或“迷误”,而不是他的书,书中的事物。因此,对他而 言,攻击也好,肯定也罢,都是“误解的旋风”,都没有理解他自己的真实意图。别林 斯基固然是这样,对此果戈理曾在回信中阐明自己对他的看法;格利高里耶夫或维亚泽 姆斯基等也莫不如此:“格利高里耶夫的文章很幼稚,其中所说的对批评家比对我更有 利”;(注:转引自沃拉帕耶夫:《与友人书简选》序言,莫斯科1990年版,15,16,1 6-17,20,12,13,14页。)而对维亚泽姆斯基的文章《亚济科夫与果戈理》,《书简 选》的作者则不满其对别林斯基的尖锐攻击,希望能看到别一类的文章,“在那里,我 和我的书都置身事外,而位于中心的是书中谈论的对象。”(注:转引自沃拉帕耶夫: 《与友人书简选》序言,莫斯科1990年版,15,16,16-17,20,12,13,14页。)对于 真心的回护尚且如此“挑剔”,对布尔加林、维格尔等人对“书简选”别有用心的恭维 果戈理就更不屑一顾了。
面对误解,痛心之余,果戈理又拿起笔,写下《作者自白》,用以解释和澄清。针对 一些有代表性的指责,诸如“反对国民教育”、“否定以往作品的所有长处”、“否定 欧式教育的必要性”、“书里无任何新东西,即便有新东西,那也不是真理而是谎言” 、“不了解俄国”等等,果戈理进行了自我辩护,他建议,“应当较为冷静地评判它。 ……要认真地读读这本书,看看它主要写了些什么,在没有彻底搞清楚其内涵之前,不 要就一些个别地方和枝节问题大做文章。否则,就会对个别词句进行毫无意义的吹毛求 疵,并且在许多地方强加上我从来都没有想过的意思。”(注:周启超主编:《果戈理 全集》,第6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293,330,329页。)同时,他也承认,《 书简选》并非完美无缺,“反复阅读我这本书里的许多东西时,我并不是不感到脸红” 。(注:周启超主编:《果戈理全集》,第6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293,330, 329页。)虽然如此,果戈理仍然认为这本书还是需要的。而且,果戈理自信:“尽管它 自身并不构成我国文学的基本著作,但是它能够产生许多基本著作。”(注:周启超主 编:《果戈理全集》,第8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388,385,378页。)
事实证明,果戈理自信并狂妄自大。对于心灵的关注在果戈理以后的的确确成为俄罗 斯文学最基本的特征之一,陀思妥耶夫斯基、列·托尔斯泰及以后的文学大师的创作都 是佐证。而19世纪40-50年代,在围绕着《书简选》所进行的论争中,每一派内部的意 见都不是很一致,而且每一个人的看法也不是一成不变。谢·阿克萨科夫、伊·阿克萨 科夫、舍维廖夫、屠格涅夫等人的观点前后就有很大差别。可见,这本书在当时极大地 震动了俄国社会,迫使不同派别、立场的人们不仅表明态度,而且不断地去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