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化的偏离——对人艺新排《茶馆》的一己之见,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茶馆论文,自然论文,人艺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人艺新排《茶馆》体现了导演林兆华清晰的艺术追求。他扩充舞台纵深、添加街道外景、使用牌楼式陈旧木结构建筑造型、调动大量街头叫卖韵口,这一切,组合为《茶馆》新颖的造型和氛围空间,让人眼睛为之一亮。然而,这只是一种外在的、辅助性的设计,虽然提供了一个有新鲜感的背景,场内时空的投射与形象的展现仍然保持既定手法,因而,《茶馆》的整体风格基本沿袭传统未变。在这种前提下,观众自然会用老《茶馆》的艺术标尺来衡量新排《茶馆》。我个人的印象是:老《茶馆》里那些鲜活跳出的人物不见了,舞台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但大都是面目不彰的匆匆过客,常常让人弄不清楚谁是谁,由此表演丧失了原有的艺术魅力。除了有排练时间短促和演员功力差距的原因之外,林兆华先生对表演提出的自然化的要求,我以为在美学定位上形成了认识偏离。
《茶馆》不能、至少是很难用自然化的舞台手法来表现,这由它奇特的结构所限定。《茶馆》把五十年的中国史横向切出薄薄的三块切片,放在凸镜下透视,登台的三代、七十多个人物,构成社会的芸芸众生,整体大跨度地辐射出一个时代的轮廓,这种结构法为老舍先生所开创。它人物众多、背景倏忽变换而又缺乏贯串事件、贯串情节甚至贯串人物,它不符合戏剧常规,它过于“自然化”了。所以当四十多年前老舍创作出这个剧本时,因为逸出了当时人们对于话剧的通常理解,曾经遭到强烈的批评。一种批评意见要求从《茶馆》中提炼出一条贯串线来,甚至明确指出贯串线应该是剧中人物上西山参加游击队。幸而老舍先生坚持了自己的戏剧构思,维护了独立的艺术主张,于是为建国后的话剧舞台留下了一部杰作。
然而,这种奇特的戏剧结构给舞台排演设置了极大的障碍。全剧缺乏情节性、悬念、激烈的冲突、微妙的情境,全靠独特的典型化人物及其生动个性来抓取观众注意力。而众多的角色分摊了时间和空间,每个人物的台词都不多,还有几位串演父子两代人的角色,如果不能在一亮相时就先声夺人,给观众建立起难以磨灭的印象,就极易彼此相靠和混淆,演成走马灯式的“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效果。在这种情况下,表演必须具备极强的概括、提炼、表现与传神的能力,每一个演员都必须抓住自己有限的台词和形体动作,迅速把人物的个性魅力张扬和发挥到极致,去实现那灿烂的“昙花一现”,让自己的角色“跳出”于众多人物之上。这时,自然化的表演是无力的,导演似乎应该更多借助于“表现”的手段,并敦促演员在一腔一调、一招一式上下苦功夫,来完成舞台跨越。
《茶馆》不容易演。《茶馆》的场景原来是极其生活化的,也就是说,十分接近自然形态的,老舍对生活的提炼和概括极其巧妙地掩藏在剧作的切片结构和形象选取中。以之与曹禺的《雷雨》相比,后者更像做戏,而它更像生活原态。做戏容易表演,把生活原态搬上舞台、又要出彩则不容易讨好。每提到《茶馆》,我们脑海中立即浮现的不是它的故事——故事简直是平淡无奇,而是那一连串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是于是之的王利发、郑榕的常四爷、蓝天野的秦二爷、黄宗洛的松二爷、童超的庞太监、英若诚的刘麻子、张瞳的唐铁嘴……是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的精神头、他们的身形声口、甚至他们的一蹙一颦。这就是为什么《雷雨》可以由不同的剧院上演,而《茶馆》却不能的原因。
老舍是幸运的,当他给话剧出了个难题时,他碰到了焦菊隐,碰到了于是之,碰到了北京人艺。经过那一代艺术家艰辛的舞台创造,老舍的天才灿烂地展现在了舞台上,《茶馆》不仅没有夭折(最初是很容易演砸的),而且成为新中国舞台上的一部艺术精品,征服和拥有了一代观众。《茶馆》散点透视的奇特结构,也成为话剧史上成功的范例而进入教科书,直至今天,90年代的中国话剧舞台上,我们仍然反复见到切片结构行之有效的舞台实践。当然,至今尚未有人完全像《茶馆》一样采用散点透视法和如此众多的角色,老舍和人艺一代艺术家的表演是难以企及的。
近年来影视剧表演中出现的自然化和纪实感倾向是一种美学进步,是对装腔作势、矫揉造作的反动,是对假情虚幻的摒除。但其效果的实现,在银幕和屏幕中与在舞台上手段是不同的,在不同结构的戏剧中也有不同。电影电视运用蒙太奇手段、通过对镜头的推拉摇移来实现聚集,演员可以使用完全生活化的表演,而借助于技术手段实现集中、强调、突出的目的。舞台戏剧则要求演员使用装饰性强的表演以实现聚集,特别是在人物繁杂、背景混乱的场合中,更要有“跳出”画面的能力,这时,它的自然化风格可能需要通过非自然化的表演来实现,它的纪实感要通过非写实的手段来实现。这就是舞台戏剧与银幕、屏幕表演的不同之处,也是更难之处。张艺谋有从戏剧学院发现一个学生立即让她火爆银幕的能力,好莱坞有从大街上找到一个人就使她成为最成功影星的本事,但没有人能够这样“制造”出一位舞台艺术家。所以好莱坞影星中颇有人不以闪烁于银幕为满足,而耿耿于怀于获取舞台上的成功。
当《茶馆》原来的演出没有矫揉造作和虚幻的成分,凭的是演员的真实功力时,新排的自然化处理自然容易让表演塌下来。除非,换一种风格路数来尝试,但《茶馆》的剧本又限定了它的变动。在这种情况下,演员无法取巧,不能偷懒,只有在真功夫上力争超越、追及至少缩短与前辈的距离,而不能用一句“自然化”而放弃了努力。
老排《茶馆》落幕在于是之、郑榕、蓝天野三人撒纸钱,营造出无限的人生况味。新排《茶馆》此时却让人觉得意境没出来,因而结束在后面沈处长没收茶馆、王利发吊死,是明智的决定。但沈处长虽然说了三声“好(hāo)”,我脑海中回荡着的仍然是英若诚的那一声“好(hāo)”。如果这是怀旧情结在作祟,此文也许就过于偏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