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诗人刘因初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元代论文,诗人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说刘因是诗人,或许有人大不以为然,因为了解元代思想文化的人都知道刘因是元代著名的理学家,在元代思想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却极少有人从文学史上来认真考察刘因作为一个诗人的重要价值,而且,在人们的印象里,理学家往往重道而轻文,即便作诗,也多言理之作,因而,未曾深入具体地研究其诗的艺术个性、成就及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其实,刘因在元代文坛上是一位相当有个性、有成就的诗人。与其他时代的诗歌创作相比,元诗较为缺少个性。恰如明人胡应麟所批评的:“元人制作,大概诸家如一”(《诗薮》外编卷六)。而刘因的诗作却有着矫然不群的独特风貌。仔细品味思索,刘因诗作的艺术风貌又与他的思想有内在的联系。本文尝试沿着刘因的理学思想——文学思想——诗歌个性的联系轨迹来认识诗人刘因。
一、刘因的思想特征
刘因(1247—1293),一名骃,字梦吉,号静修。保定容城(今河北徐水)人,出身于世代业儒之家,其父刘述便“刻意问学,邃性理之说。”(《元史,刘因传》)刘因天资过人,幼时读书即过目成诵,六岁能诗,七岁能属文。弱冠便师从国子司业砚弥坚。而砚弥坚所传授者为章句训诂之学,刘因颇感不满,慨叹道:“圣人精义,殆不止此。”待得到宋代理学大师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邵雍、朱熹、吕祖谦等人的著作,“一见能发其微,曰:我固谓当如是也。”(《元史,刘因传》)他评价宋代理学的代表人物说:“邵,至大也;周,至精也;程,至正也;朱子,极其大,极其精,而贯之以正也。”(同上)可见其对宋代理学大师的服膺推崇。
刘因在元代思想界地位颇高,为元代三大理学家之一,清初黄百家指出:“有元之学者,鲁斋(许衡)、静修、草庐(吴澄)三人耳。草庐后至,鲁斋、静修,盖元之所借以立国者也。”(《宋元学案·静修学案》)刘因一生未尝仕元,世祖至元十六年、二十八年,元廷两次征召,刘因皆“固辞不就”。被世祖称为“不召之臣”。那么,何以称其为“元之所借以立国者”呢?盖指其在元代思想界所起到的重要作用而言。
与许衡的入世态度形成鲜明的对照,刘因在政治上采取不合作的态度。他一生屏迹山野,超然物外,以授徒为业。据载,许衡应元廷之召,途经真定,与刘因会晤,刘因对他说:“公一聘而起,无乃速乎?”许衡回答说:“不如此则道不行。”后来刘因不受元廷以集贤学士征召之命,有人问他,他说:“不如此则道不尊。”(见陶宗仪《辍耕录》)关于他不肯仕元的原因,全祖望指出:“文靖生于元,见宋、金相继而亡,而元又不足为辅,故南悲临安,北怅蔡州。集贤虽勉受命,终敝履弃之,此其实也。”(《宋元学案·静修学案》)其实,深层的原因,恐怕是在刘因心目中,元蒙只有毡酪之风,若与之苟合,则有辱于儒道之尊。
刘因作为理学家强调“天理”、“心理”之主,与宋代理学一脉相承。但他不株守一家之说,而是融会诸家,并有所阐发而形成了自己的思想特色。他讲“天理”,却并不十分强调“理”的宇宙本体地位,而是把它视为天地万物“生生不息”的规律。他认为:“夫天地之理,生生不息而已矣,凡所有生,虽天地亦不能使之久存也,若天地之心见其不能久存也,而遂不复生焉,则生理从而息矣。成毁也,代谢也,理势相因而然也。”(《游高氏园记》,见《静修文集》卷二),这种对“理”的阐释明显与程、朱不同。
在治学思想上,他有和会朱、陆的倾向。一方面继承了朱学中的“理一分殊”思想,并且更加重视“分殊”的作用,一方面又吸纳了陆学中“反求本心”的方法。他主张“惟当致力于六经语孟耳,世人往往以语孟为问学之始,而不知语孟圣贤之成终者。所谓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者也。圣贤以是为终,学者以是为始。未说圣贤之详,遽说圣贤之约,不亦背驰乎?所谓颜状未离于婴孩,高谈已及于性命者也。虽然,句读训诂,不可不通,惟当熟读。不可强解,优游讽诵,涵泳胸中,虽不明了,以为先入之主可也。必欲明之,不凿则惑耳,六经即毕,反而求之,自得之矣。”(《叙学》,见《静修文集》卷一)在这里,刘因是反对那种以“简易”自许而空言性理的。主张先博后约,这是朱熹的观点;而他又强调六经淹通以后的“反而求之,自得之矣,”这又是陆象山的说法,刘因将这二者融而为一,构成其和会朱陆的治学思想。
在修养方法上,理学家倡“敬”、“静”二字,当然,在“主敬”与“主静”二者中,理学家们也各有侧重。如二程多言“主敬”,而周敦颐则有所不同。周敦颐更重“主静”。刘因在这个问题上,是十分重视“主静”的。在这方面他更多地继承了周敦颐的理学思想方法。周敦颐提出“圣人以主静立人极”的命题,而他之所谓“静”,并非舍动而求静,亦非寂然不动,而是在动中得静。他说:“动而无静,静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圣可学乎?曰:可。有要乎?曰:有。请问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之谓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几乎?”(《通说》)可见,周敦颐以“主静”为修养大要,然其“静”则不离于动。刘因也以“主静”为修养方法,为处世态度,他说:“道之体本静,出物而不出于物,制物而不为物所制,以一制万,变而不变者也。”(《退斋记》,《静修文集》卷二)这个“一”,也就是“静”,他在诗中也屡次写到这种“静”的态度,如“静阅无穷世,闲观已定天。”(《除夕》)、“静中天地我,闲里去来今。”(《文章》)等等,都见出刘因“主静”的修养方法。
在宋代理学中,刘因非常推崇邵雍和周敦颐,而对邵雍尤为心仪,他时于诗歌中表述出这种心情,如《周邵》诗云:“百年周与邵,积学欲何期,径路宽平处,襟怀洒落时。风流无尽藏,光景有余师,辜负灵台境,图画重一披。”对周敦颐、邵雍颇致倾慕之情。
在认识论方面,刘因深受邵雍“观物”说的影响,主张一种超然物外的“以物观物”。在邵雍的哲学思想中,“观物”说是相当重要的命题,邵雍说:“所谓观物者,非以目观之也;非观之以目,而观之以心也;非观之以心,而观之以理也。圣人之所以能一物之情者,谓能反观也。反观者,不以我观物,以物观物之谓也。”(《观物内篇》上)这里提出来“以理观物”和“以物观物”。“以理”便是“顺理”,用邵雍的话来说,人们观物应该“无思无为”,“顺理则无为”。其实是一种禅观式的直观主义。而“以物观物”则是与“以我观物”相对的,也就是去除个人主观的好恶,以超物的态度来观察世事之纷纭。吕思勉先生阐发道:“以物观物,谓纯任物理之真,而不杂以好恶之性,穿凿之见,即今所谓客观;有我则流于主观矣。”(《理学纲要》篇五《康节之学》)大致是不差的。
刘因观察事物的方法,对待事物的态度,继承了邵雍的“以物观物”,他在诗文中表露出超然而观物的情境是很多的,如:“静里形神君与我,眼中兴废古犹今。”(《偶作》)“隐几南山意独长,回看尘世易炎凉。”(《夏日幽居》)“万象何为入杳冥,悬知物外自高明”(《积雨》)等,都显现出诗人超然客观的“观物”态度,元人苏天爵在为刘因所作墓表中,指出刘因“其学术诸周、程,而于邵子观物之书,深有契焉。”(《滋溪文稿》卷八)这个论断是较为切合刘因思想实际的。
二、刘因的文学思想
刘因虽然是著名的理学家,却并不象有些理学家那样重道轻文,而是对文学创作尤其是诗非常重视而且爱好,他“六岁能诗,七岁能属文,”自幼便打下良好的文学基础。他对诗学有自己的认识,而这种认识又明显是在理学框架之中的。刘因说:
治六经,必自《诗》始,古之人十三诵诗,盖诗吟咏情性,感发志意,中和之音在焉,人之不明,血气蔽之耳,诗能导情性而开血气,使动而常而闻歌涌之声,长而不失美刺之意,虽有血气,焉得而蔽也?(《叙学》,《静修文集》卷一)
刘因论述了诗的功能,这里虽是先谈《诗经》,以《诗经》为儒家经典之始,肯定了《诗经》的重要地位。其实,刘因没有止于《诗经》,而是假此以论一般诗歌的功能、作用,“吟咏情性,感发志意”,诗歌能泄导人情,但又应该是一种“中和之音”,很明显,刘因对诗的认识,没有超出传统儒家诗教的范围,但他把《诗经》置于“六经”之首,充分表现了他对诗的地位的高度重视。刘因对诗歌及其他文学艺术的独特性质表达在他对“艺”的历史性看法之中,颇为值得引起注意。他说:
孔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矣,艺亦不可不游也。今之所谓,与古之所谓艺者不同,礼乐射御书数,古之所谓艺者,随世变而下矣,虽然,不可不察也,诗文字画,今所谓谓艺,亦当致力,所以藻物,所以饰身,无不在也。(同上)
由此看出,刘因非常看重“艺”的审美功能与社会作用。“艺”是孔子教育思想中的重要概念,指礼、乐、射、卸、书、数等文学、艺术、技艺、体育等方面的活动,是孔子的重要教学内容,《论语,述而》中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意为:目标在于“道”,根据在于“德”,依靠在于“仁”,则游憩于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之中。那么,对于“艺”而言,为什么是“游”呢?何晏《集解》说:“艺,六艺也,不足据依,故曰‘游’。”认为“艺”是次于“道”、“德”、“仁”的,不足依据,方称之为“游”。朱熹对此的看法值得注意,他在《四书集注》中说:“游者,玩物适情之谓。艺则礼乐之文,射、御、书、数之法,皆至理所寓,而日用之不可阙者也,朝夕游焉,以博其义理之趣,则应务有余,而心亦无所放矣,此章言人之为学当如是也,盖学莫先于立志,志道,则心存于正而不他;据德,则道得于心而不失依仁,则德性常用而物欲不行;游艺,则小物不遗而动息有养。”(《论语集注》卷四)应该看到,朱子把“游”解释为“玩物适情”,是颇为确切的,“艺”是“礼乐之文”,而通过“游艺”,“小物不遗而动息有养”,使人在日常生活中便得到情性之适,这并非无聊的消遣。我们由此可以看到,孔子所谓“游于艺”,并非是因六艺为末技而“不足依据”,而是说“六艺”的学习是通过“玩物适情”的途径而达于仁义之境。其实,“六艺”是一种审美教育内容。它不是以“一本正经”的概念传导而教授的,而是以“日用之间,无少间隙,而涵泳从容,忽不自知其入于圣贤之域矣。”(朱熹《四书集注》)从这个意义上,孔子所说的“游”,倒是与德国美学家席勒的“游戏”说有些相通了。席勒说:“在人的一切状态中,正是游戏而且只有游戏才使人成为完全的人。”“只有当人游戏时,他才完全是人”,(《审美教育书简,第十五封信》)尽管席勒的“游戏”与孔子的“游”所要成就的人格理想颇不相同,但其途径、方法却非常相似。
刘因指出“艺”的内涵在不同时代发生了变化,“诗文字画,今所谓艺”。以这些更为纯粹的艺术创作取代了古之“六艺”,刘因对它们相当重视,认为“亦当致力”,而且,刘因高度肯定文学艺术即“诗文字画”的功用是“所以华国,所以藻物,所以饰身,无不在也。”(《叙学》)可以说,刘因的认识正是从审美的角度出发的。“华国”、“藻物”、“饰身”中的“华”、“藻”、“饰”,均起动词作用,使国家、事物、个人,都得以美的升华。这无疑是带有很鲜明的美学色彩的,刘因这里对“艺”的作用的认识是超越了理学家的眼界,突破了传统儒家文学观念的,在对文艺本质的问题上,提出了具有很高美学价值的观点。
刘因还对文学的发展流变进行了描述与分析,尤其是指出了诗歌的发展趋势,他说:
三百篇之流,降而为辞赋,《离骚》,楚辞,其至者也。辞赋,本诗之一义,秦汉而下,赋遂专盛,至于《三都》,《两京》极矣,然对偶属韵,不出乎诗之律,所谓源远而未益分者也。魏晋而降,诗学日盛,曹刘陶谢,其至者也。隋唐而降,诗学日变,变而得正,李杜韩,其至者也。周宋而降,诗学日弱,弱而后强,欧苏黄,其至者也。故作诗者,不能三百篇则曹刘陶谢,不能曹刘陶谢则李杜韩,不能李杜韩则欧苏黄,而乃效晚唐之萎荥,学温李之尖新、拟卢仝之怪诞,非所以为诗也。
在刘因看来,文学的主流是诗,辞赋本是“诗之一义”,而对诗学的发展,刘因是加以具体分析的,并非如有些人那样以古为尚。他认为诗学在魏晋以后诗学日益发展,以曹、刘、陶、谢为成就最高,隋唐时期,诗学与前代相比,发生很大变化,变的趋势是归于正途,以李、杜、韩为代表,宋代之诗,经历了一个变而弱,弱而又强的曲折过程,以欧、苏。黄为其翘楚,刘因对晚唐诗风颇致不满,以“萎荥”来形容之,贬义甚明,他对温庭筠、李商隐的“尖新”、卢仝的“怪诞”,都加贬斥,可见他的诗学观念之一斑。
刘因对散文的发展也有卓异的见解,这主要体现在他对诸家散文风格辨析、概括,颇为精彩。他说:
至于作文,六经之文,尚矣,不可企及也。先秦古文,可学矣,左氏,国语之顿挫典丽、战国策之清刻华峭,庄周之雄辨、谷梁之简婉,楚辞之幽博,太史公之疏峻。汉而下,其文可学矣,贾谊之壮丽,董仲舒之冲畅,刘向之规格,司马相如之富丽,扬子云之邃险,班孟坚之宏雅。魏而下,陵夷至于李唐,其文可学矣,韩文之浑厚,柳宗元之光洁,张燕公之高壮,杜牧之之豪缛,元次山之精约,陈子昂之古雅,李华、皇甫是之温粹,元微之、白乐天之平易、陆贽、李德裕之开济。李唐而下,陵夷至于宋,其文可学矣,欧阳子之正大,苏明允之老健,王临川之清新,苏子瞻之宏肆,曾子固之开骎,司马温公之笃实,下此而无学矣。学者苟能取诸家之长,贯而一之,以足乎己而不蹈袭縻束,时出而时晦,以为有用之文,则可以经纬天地,辉光日月也。(同上)
刘因是从标举历代散文典范的角度来谈的。其中所举,系自先秦至宋代的诸家“可学”之文,却不啻是一部简略的散文史,尤其是对诸家散文风格的精赅概括,更是对散文研究的重要贡献。这些概括,是以对这数十家散文的敏锐辨析为基础的,尤可见出刘因“辨家数如辨苍白”的审美辨析力。
刘因还对一些审美范畴作出了独到的理论思考,尤以对“形神”关系的论述最有价值。关于形神关系的论争,在中国美学史上由来已久,有人主张“形似”,有人主张“神似”。如苏轼明确主张创作中的“神似”,因有“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的贬语;金代文家论王若虚则力倡“形似”,因有“所贵于画者,为其似耳;画而不似,则如勿画”的论断。刘因对此表达了独到的看法,他说:“夫画形似,可以力求,而意思与天者,必至于形似之极,而后可以心会焉。非形似之外,又能所谓意思与天也。”(《田景延写真诗序》,见《静修文集》卷二)又说:形,神之所寓也,形不同焉,而神亦与之异矣。……予谓惟是形则有是神,于是形而求神,则得之,不于是形而求是神,则不得也。”(《书东坡传神记后》见《静修文集》卷三)刘因主张形似与神的统一,他认为二者并不矛盾。“形似”之极,便可以产生“神似”,并非于“形似”之外另有“神似”,对于“形神”的论争,这是一种很深刻、很独到的意见。
刘因的文学观念,美学思想,与其理学思想有很密切的关系,如他对诗歌本质及功能的认识,都是不脱理学框架的。但他并不因此而轻视文学,把文学当作“末技小道”,而是非常重视文学功能、作用,并从审美的角度提出一些观点,对中国古典美学理论的丰富作出了一定的裨益。
三、刘因的诗歌艺术个性
刘因是一位理学家,更是一位不同凡响的诗人,在“体制音响,大都如一”(胡应麟《诗薮》外编)的元代诗坛上,刘因的诗歌创作是有颇为鲜明的艺术个性的,而他的诗歌风格,与其理学思想有内在的某种联系。同时,又显示出非理学所能园囿局束的诗人本色。
刘因自幼喜欢诵诗、写诗,为我们留下了近九百首诗作。他曾在诗中叙述过自己对诗歌创作的追求与期许:
因幼有大志,早游翰墨场。八龄书草字,观者如堵墙。九龄与太元,十二能文章。遨游坟索圃,期登颜孔堂。远攀鲍谢驾,径入曹刘乡。诗探苏李髓,赋薰班马香。衙官宾屈宋,伯仲齿卢王。斯文元李徒,我当拜其旁,呼我刘昌谷,许我参翱翔。眼高四海士,儿子空奔忙,俗物付脱略,壮节持坚刚。……
——《呈保定诸公》
在这首极似于杜甫《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述志诗中,诗人回忆了自己早登文场、诗文出众的少年时光,表达了他在人格与学术方面的自期,遨游于典坟,追攀乎圣贤,乃是他的理想所系。在文学创作上,他不仅十分执着,而且自许甚高。方驾大家,傲睨侪辈。而文坛好友则以“刘昌谷”称他,即把他比之于大诗人李贺。这也为我们把握静修诗的艺术个性提供了很好的线索。李贺的奇崛诡诞的风格特征,在静修诗中是不难找到痕迹的,但是,静修诗所显示的则又更多是奇崛苍劲,气势昂然,给人以壁立千仞之感。其五古、七古诗中多有此类篇什,如《黄金台》、《龙潭》、《游天城》、《登荆轲山》、《西山》、《山中》、《登镇州隆兴寺阁》等等,清人王灏评其诗为“气骨超迈,意境深远”,(《静修先生文集跋》)在这类诗中体现得最为突出,兹举几首为例,以见一斑:
盘磴脱交荫,平坛得高岑。高岑不可攀,哀湍激幽音。穷源岂不得,爽气来骎骎,灵润发山骨,沮洳下崖阴,为问石上苔,妙理谁曾寻,乾坤有乾溢,此水无古今。下有灵物栖,倒影毛发森,东州旱连岁,呼楷动云林,顾此百丈潭,岂无三日霜,为霜此虽能,鞭策由天心,日暮碧云合,空山深复深。
——《龙潭》
径远涧随曲,崖深山渐少,居然翠一城,四壁立如扫。天设限仙凡,云生失错昏晓,平生万事懒,登临即轻袍。山灵知信息,风烟久倾倒,顾瞻困能仰,泛应习称好,端居得萧寂,远眈碍孤峭。乃知方寸间,别有万物表。未须凌绝顶,胸次青已了。
——《游天城》
这些篇什,笔力苍劲,意象高迈奇崛,即表现了大自然的造化之奇,又吐露出诗人的高远胸次,《静修集》中的五古,多是此类。
《静修集》中又多七古之作,除有上述五古的特点外,这些篇什又都气势滂沛、奇丽雄峭,兼得韩昌黎“其力大,其思雄”(叶燮评韩诗语)的特质,写西山之雄峻:“西山龙蟠几千里,力尽西风吹不起。夜来赤脚踏苍鳞,一著神鞭上箕尾。”(《西山)写寒风中的白雁:“北风初起易水寒,北风再起风吹江干。北风三起白雁来,寒气直喷朱崖山,乾坤噫气三百年,一风扫地无留钱。万里江湖想潇洒,伫看春水雁来还。”(《白雁行》)写“饮后”的感觉世界:“日光射雨明珠玑,怒气郁作垂天云,天浆海波吸已竭,倒景径入黄金卮。金卮一倾天宇间,天公愁吐胸中奇。海风掀举催月出,吹落酒面浮明辉。”(《饮后》)等等。无论是写外在景物还是写自己的感觉世界,诗人都创造出瑰丽雄奇的意象,构织出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奇特世界。这在元代前期诗人中,无疑是与众不同的,诗人熔汇了韩愈、李贺、元好问的诗歌特点于一炉,抒写自己的内在宇宙,充溢着壮逸雄奇的刚阳之美。
刘因性格耿介,卓然独立,不仕于元廷,亦不随乎流俗,清高自守,以品节见称,其诗作时常表现出独立不倚、迥异流俗的人格力量。如《游源泉》一诗:“丛祠郁苍翠,万古藏清幽。泛然石上足,不逐苍波流。”《孤云》:“孤去生几时,冉冉何所适。。岂无昆华高,路远嗟刎独力。徘徊天中央,明月为颜色。下有幽栖士,岁宴倚青壁,朝饮涧下泉,暮拂松间石,相对澹忘情,倒影寒潭碧。”等,都托于意象,映写出诗人那种不逐流俗、风节自励的抒情主人公形象。
静修诗中多有“幽人”、“幽士”的形象,除《孤云》中的“幽栖士”,还有许多,如“溪南有幽人,鼓棹前山阿,烟深渺无处,月色浮松萝。”(《泛舟西溪》)“院静复夜静,幽人世虑轻。”(《夏夜》)“无人慰幽独,之子罢登临。”(《送友生》)“湖怀幽思自萧萧,况对空山夜正遥。”(《山中月夕》)等等,这种“幽人”、“幽士”的形象,同样是诗人那种块然独立、摆脱世俗的主体世界的外化。
与刘因的“观物”思想密切联系的是,静修诗中多有超然物外、冷眼观世的视点与意境。诗人在观物取境时便以“物外”有视点,洞照大千世界的变迁。他在诗中曾说:“天教观物作闲人,不是偷安故隐沦。”(《杂诗》)说明刘因取超然物外的观照态度的有明确意识的。看静修诗中的这样一些诗句:“静阅无穷世,闲观已定天。”(《除夕》)“乘兴闲登眺,归来昼掩扉。静中见春意,动处识天机。”(《野兴》)“静里形神君与我,眼中兴废古与今”。(《偶作》)“事物阅来如有悟,囊箱空惯已无羞”(《几叶》)“洞观今古平平在,尽区区智与权”(《现前》)“隐几南山意独长,回看尘世易炎凉。”(《夏日幽居》)等等,都明显有“观物”之意。诗人对世态人生以及时空迁替取冷眼旁观的态度,因而使诗的意境宏阔深远而又富于变化。如《山中》一诗:“山中望塔倚天表,今得全山如立草,不知天地视全山,何如一粒江湖渺。”再如《野兴》一诗:“莽莽秦芜路,蚩蚩鱼肉民。乾坤几逐鹿,今古一伤麟。眼底人间世,胸中物外春。江山满花柳,无负百年身。”等等,都是如此。作为理学家的刘因,其诗不满足于一般的情景相因,而是力求以诗的意象来表现理念性的东西,所以,静修诗多有较为深邃的意蕴,而不伤于肤浅,元诗伤于浅者非常之多,“元之失,过于临模,临模之中,又失之太浅。”(《诗薮,外编》卷六)胡氏之语,指出了元诗流于肤浅的通病。静修诗不同于此,以意蕴深刻见长,诗人很少泛泛写景咏物,而是在写景咏物中寄托自己的人格,表达一种观念。这些篇什其上乘者则颇受邵雍影响,诗中理语颇多,这类诗多是在七律、七绝之中,如《道境》、《杂诗五首》、《癸酉新居杂诗九首》)之类,尽管较邵雍《击壤集》诸作更多一些诗味,却露出一副道学面目,“种种头巾,殊可厌也。”(《诗薮·外编》卷六)
从文学史的角度看,刘因是元代一位卓有成就,颇具个性的诗人,他的文学思想,美学思想及其诗歌艺术个性,都与其理学思想有一定的内在联系,同时,又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之。刘因对于文学艺术的喜爱,对其审美特征、风格特征的把握辨析,都不是道学气的,而是本色的诗人艺术家的眼光。刘因的这种情形在元代理学人物中并非绝无仅有,而是有相当的代表意义。元代的著名文学家中颇有一些是理学中人物,如虞集、欧阳玄、揭溪斯、吴师道、柳贯、黄晋、吴莱等都是。他们是理学谱系的正宗传嗣,却又是元代文坛上的佼佼者。因而,把刘因作为个案进行分析研究,意义却不止于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