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形态氛围与中国恐怖电影的不可预期,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恐怖电影论文,意识形态论文,中国论文,氛围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美国学者欧内斯特·琼斯在《论恶梦》一文里,对电影史上的恐怖片进行了开创性的 心理分析,指出:“恐怖片是在最原始的无意识的层面上表现‘他者’的。”同样,罗 宾·伍德也明确表示:“恐怖片这一类型本质上的政治进步性在于提出了西方社会中‘ 邪恶’的社会结构问题。”([美]C·沙莱特:《新保守主义文化中的恐怖片》,苏汶、 奚虞译,《世界电影》1995年第4期)可以说,通过电影的方式寻求“邪恶的他者”,诉 诸观众的本能,宣泄其与生俱来的内心脆弱感和恐怖体验,进而反省置身其中的社会语境及其意识形态氛围,是作为类型的恐怖电影最根本的文化特征。
正因为如此,以好莱坞为代表的恐怖电影经典,大多呈现出一个由吸血鬼、僵尸、偏 执狂、恶魔、科学怪人等组成的邪恶世界。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现实生活、在最原始的 无意识层面上表现“他者”的电影类型。毫无疑问,只有具备相应的电影体制、社会心 理与意识形态氛围,恐怖电影才能获得成长的空间。
然而,独特的文化、宗教和社会心理,以及20世纪以来文艺思潮和电影观念的偏执, 使作为类型的恐怖电影在中国大陆失去了存活的可能性。尽管在远古神话、唐宋传奇以 至《聊斋志异》等经典的叙事文本中,均不乏恐怖片可资借鉴的题材资源,但以儒家文 化为主体的中国文化环境,始终拒绝“自我”与“他者”的二元对立以及所谓的“怪” 、“力”、“乱”、“神”;与此同时,汉民族宗教观念的世俗化选择,也使主体内心 失去了面向客体亦即面向彼岸世界的敬畏与恐惧。20世纪以来,在马克思主义文艺反映 论以及列宁“在一切艺术中,电影对我们是最重要的”电影观念影响下,中国电影不可 避免地走上一条教育民众、模仿现实的道路,除了社会/伦理片、古装/历史片、滑稽/ 喜剧片等类型片种能够得到一定的舆论支持之外,更具票房前景的神怪/武侠片、惊悚/ 恐怖片、警匪/侦探片以至爱情/情爱片等等,都失去了初步尝试的契机和持续发展的动 力;尤其侦探片和恐怖片,不断受到来自电影检查、报刊评论和电影观众的三重抵制, 其前景异常黯淡。新中国建立以后,在政治标准凌驾一切的价值体系中,类型电影的商 业机制被取消,电影类型本身也遭到空前的质疑,恐怖片沦落为中国电影的另类和异端 ,其自身便作为“邪恶的他者”被诅咒。
当然,在中国电影史上,也出现过一位相当杰出的恐怖电影作者,创作过一部堪称经 典的恐怖电影作品。某种意义上,这是中国恐怖电影空前绝后、不可复制的一次完美突 围。对马徐维邦及其在1937年编导的恐怖片《夜半歌声》进行历史性回顾,无疑可以更 加深透地阐发意识形态氛围与中国恐怖电影之间的关联性。实际上,我们只有接受历史 ,历史才会接受我们。
马徐维邦(1905—1961),浙江杭州人,原姓徐,因入赘马家,遂改姓马徐。上海美术 专门学校毕业后曾留校担任助教。1924年进入明星影片公司,曾在《诱婚》(1924)、《 上海一妇人》(1925)、《良心复活》(1926)等影片中担任角色;后在金龙、天一、新牡 丹、联华等影片公司主演《荒塔奇侠》(1929)、《混世魔王》(1929)、《爱狱》(1934) 、《骨肉之恩》(1934)等无声影片。从1926年起,先后在朗华、天一、天马、新牡丹、 联华和新华等影片公司编导或导演了《情场怪人》(1926)、《混世魔王》(1929)、《空 谷猿声》(1930)、《爱狱》(1934)、《暴雨梨花》(1934)、《寒江落雁》(1935)与《夜 半歌声》(1937)等7部故事影片,不仅以其变幻多端的银幕造型被评论界誉为“东方郎 却乃”(郎却乃Lon Chaney,1883—1930,又译朗·钱尼,美国电影演员,一生主演过1 40多部影片,在《金银岛》(1920)、《钟楼怪人》(1923)、《歌场魅影》(1925)等名片 中扮演过知名角色,因复杂、怪异、奇特的银幕造型被称为“千面人”。),而且在探 索中国恐怖片的道路上独树一帜。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马徐维邦留在“孤岛”,继续 为天一、联华、艺华等多家电影公司编导《古屋行尸记》(1938)、《冷月诗魂》(1938) 、《麻风女》(1939)、《刁刘氏》(1940)、《夜半歌声续集》(1941)、《现代青年》(1 941)等恐怖片。上海沦陷后,在“中联”和“华影”编导或导演《鸳鸯泪》(1942)、《 寒山夜雨》(1942)、《万世流芳》(1943,与卜万苍、杨小仲、朱石麟合作)、《火中莲 》(1945)、《万户更新》(1945,与卜万苍、杨小仲合作)、《大饭店》(1945)等影片, 大多仍为恐怖片类型。抗战结束后,马徐维邦为“中电”二厂编导影片《天罗地网》(1 947,与孙敬合作编剧)。此后离开上海去香港,先后在香港长城、新华等影业公司编导 或导演《琼楼恨》(1949)、《美艳亲王》(1949)、《狗凶手》(1952)、《碧血黄花》(1 953,与卜万苍、屠光启等合作)、《复活的玫瑰》(1953)、《酒色财气》(1954)、《新 渔光曲》(1954)、《卧薪尝胆》(1954)、《燕归来》(1957)、《毒蟒情鸳》(1957)、《 红拂私奔》(1959)、《六月雪》(1959)、《胭脂井》(1959)等13部影片。在其一生导演 的32部影片中,恐怖片约占20部;其中,恐怖片《夜半歌声》影响最大、成就也最为突 出。其实,与同时期拍摄上映的《十字街头》和《马路天使》一样,马徐维邦的《夜半 歌声》也不是一部纯粹的商业影片,而是一部以恐怖片的影音元素、叙事结构和导演手 法传递反帝、反封建的前进意识及关注时代、探询人性的优秀作品。正如当时的影评所 言:“一般恐怖片之缺少价值,主要是在于故事构成的荒唐。现在,相反,用恐怖的形 式来表现我们所需要表现的,其意义,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叶蒂:《<夜半歌声>》 ,《大晚报》1937年2月22日,上海。)“孤岛”影评界也对《夜半歌声》及其续集给予 如下评价:“马徐维邦先生,他是唯一的艺术信徒,所以他的《夜半歌声》续集工作了 两年以上,现在即将告成,真是不可多得的喜讯,吾人谨以至诚报道一些关于《夜半歌 声》的工作过程。回忆战前曾轰动全国的《夜半歌声》,那简直是志士与黑暗奋斗与封 建肉搏的记功碑,每个人都了解他的意识,是吾国影坛空前绝后的伟构。马徐先生他虽 受环境的胁迫,但是却敌不过他坚贞不拔的心情,雄浑的毅力使他不离艺术的大道一步 。挫折使他产生更大的灌输意识的力量,与血泪交织成续集的不可磨灭的故事中,他更 渗入了理智与人性的原素,甜蜜的回忆,悲凉的结局,幽美的画面,壮烈的情调,是诗 ,是画,从简陋的器械里创造出划时代的作品。”(罗丹:《<夜半歌声>续集告成》, 《大众影讯》第1卷第33期,1941年2月22日,上海。)虽然不免过誉,但还是抓住了马 徐维邦及其《夜半歌声》“与黑暗奋斗”及“与封建肉搏”的“意识的力量”。
《夜半歌声》由马徐维邦编导,余省三、薛伯青摄影,金山、胡萍、施超、许曼丽、 周文珠、王为一、顾梦鹤、萧英主演。作为一部明显受到《歌场魅影》等好莱坞恐怖片 影响的作品,《夜半歌声》没有堕入为恐怖而恐怖的误区,而是充分运用颇具表现主义 色彩的布景设计、令人惊悚的特型化妆、阴暗潮湿的场面选择、迷离斑驳的光影配置、 突兀失序的音响效果与主观性强的镜头调度等恐怖片元素,以倒叙的方式讲述了一个反 封建、争自由的革命者与恶霸势力殊死搏斗,最终同归于尽的故事,“意识”之重大与 感情之激烈,实在较为少见,但也极其令人动容。颇有意味的是,影片主人公宋丹萍是 一个为了理想誓死抗争的英雄,但在黑暗的社会和动乱的时代,始终无法获得革命的胜 利与爱情的甜蜜,相反,却付出了更名换姓、面目尽毁、身份不明的惨痛代价。当孙小 鸥踩着破旧不堪的楼梯,来到蛛网密布的顶楼的时候,借着昏暗的烛光,看到一个披着 斗篷的蒙面人向他走来,小鸥吓得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蒙面人走到小鸥面前,两手 搭在小鸥肩膀上说:“不要害怕,我是人,我是同你一样有血有肉有灵魂的人!”小鸥 急问:“你到底是宋丹萍吗?”蒙面人激动地回答:“不错,十年前的名优宋丹萍就是 我!但是,十三年前,逃亡在长江一带,为争取自由而牺牲的革命先烈金志坚也就是宋 丹萍!这个忠实的革命战士他并没有死!朋友,年轻的朋友,你是个有热情、有勇气、有 希望的青年,我等了整整的十年,到今天才等到了你,我的理想中的你!现在,我要把 我自己过去的一切完全告诉你。”
失去姓名、面容和身份的宋丹萍,只有在比自己更加年青的孙小鸥身上,才能展露自 己的真容、讲述自己的过去和表达自己的“理想”,才能恢复自己作为一个“有血有肉 有灵魂”的“人”的尊严。宋丹萍栖身的这样一个阴森萧瑟的废弃剧院,与其多年抗争 的恃强凌弱的丑恶社会形成同构;身处这样一个公理全无、人性异化的时代,除了用自 己的生命捍卫“理想”和爱情,几乎没有其他的出路。影片最后,孤独站立塔顶、纵身 跃进江流的宋丹萍,用悲壮的歌声表达了自己的愤怒:“哦,姑娘,天昏昏,地冥冥, 用什么来表示我的愤怒,惟有那江涛的奔腾!用什么来慰你的寂寞?惟有这夜半歌声,惟 有这夜半歌声!”歌声中,孙小鸥和李晓霞注视着奔涌的江水,肩并肩地伫立在黎明的 曙光之中。这是一种生命的决绝,也是一种理想的延伸,失父或弑父以后的子一代的命 运,在《夜半歌声》中既充满悲情,又不乏希望的憧憬。正是在这一点上,中国恐怖电 影第一次找到了与社会和时代共同呼吸的脉搏,也成功地回应着意识形态对恐怖电影的 需求和期待。
可以看出,只有将“人”与“鬼”之间的较量置换为“光明”与“黑暗”之间的斗争 ,中国恐怖电影才能得到意识形态的支持;也只有将“邪恶的他者”置换为一个有着明 确的民族、阶级、性别和身份的“敌人”,中国恐怖电影才会被理解和接纳。否则,即 便创造惊人的票房纪录或难得的艺术佳绩,《夜半歌声》的命运也比不上《孤儿救祖记 》、《火烧红莲寺》和《小城之春》的曾经遭遇。
也就是说,在中国恐怖电影发展历程中,存在着一种内在却又致命的自我解构的力量 。尽管从20世纪70年代末期开始,大陆各电影制片厂拍摄了一系列恐怖影片或具有恐怖 片特征的影片,如上海电影制片厂的《夜半歌声》(1985,杨延晋)、《危情少女》(199 4,娄烨);珠江电影制片厂的《罪恶惊魂录》(1987,李叶宇);峨眉电影制片厂的《恐 怖夜》(1988,毛玉勤);深圳电影制片厂的《黑楼孤魂》(1989,梁明、穆德远);西安 电影制片厂的《凶宅美人头》(1989,胡庆士、刘邑川)、《寻仇阴阳界》(1994,李育 才、吕枫);长春电影制片厂的《鬼楼》(1990,常彦)、《野店幽灵》(1990,贺米生) ;潇湘电影制片厂的《幽魂奇恋》(1992,邱丽莉);内蒙古电影制片厂的《鬼城凶梦》 (1993,李启民):北京电影制片厂的《雾宅》(1993,黄健中)、《古庙倩魂》(1994, 孙满义);广西电影制片厂的《白日女鬼》(1994,赵文忻);云南民族电影制片厂的《 情人的血特别红》(1994,占俊科)、《古镜怪谈》(1999,刘晓光)、《闪灵凶猛》(200 1,阿甘)、《凶宅幽灵》(2002,阿甘)等等,其中一些恐怖片也曾获得过较好的舆论赞 誉和票房回报,但迄今为止,中国恐怖电影还没有遇到《夜半歌声》一样的意识形态氛 围,也没有找到一条成功的类型建构之路。亦即:中国恐怖电影仍未在自己的历史文化 和现实语境中肯定一个“邪恶的他者”的存在。这个“邪恶的他者”,既要成功地诉诸 观众的本能,又要有效地宣泄其与生俱来的内心脆弱感和恐怖体验,还要与当下的电影 政策、观众期待形成良好的对话关系。只有这样,中国恐怖电影才有可以预期的发展空 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