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民族国家的政治认同及认同政治,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政治论文,多民族国家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认同问题是多民族国家建构和建设过程中必须妥善解决的重要问题之一,同时也是民族国家理论研究的一个重要领域。多民族国家的政治认同是构成多民族国家的各个民族在政治上认同谁、支持谁的问题,而由此衍生出来的政治形态,便构成了多民族国家的认同政治。认同与支持是任何一个政治共同体得以存续的前提,它在根本上决定着共同体自身的兴衰成败乃至生死存亡,这对多民族国家政治共同体来说则更是如此。政治生活中的认同是政治共同体寻求与建构政治认同的过程。政治认同的寻求、建构过程本质上也是一种政治——一种关于政治共同体寻求、维持与强化认同的政治,同时也是各种认同之间相互博弈的政治形态,即认同政治。
一、作为政治共同体的多民族国家
在国家政治共同体中,迄今为止,民族构成最为复杂、民族—国家关系最为重要、认同问题最为突出的当属“多民族国家”。
若从国家的民族构成来看,国家可分为单一民族国家和多民族国家两类。①顾名思义,单一民族国家就是由单个民族所建立起来的国家共同体,即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或一个国家基本上只有一个民族。多民族国家则是由多个民族共同缔造的国家,是建立在多个民族共同认同于同一个国家这一基础上的政治共同体。多民族国家是相对于单一民族国家而言的,并非是与民族国家相对应的国家类型。民族国家与多民族国家是分别依据国家形态和国家类型对国家所作的相应划分,二者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对应关系。因此,既有民族国家形态的多民族国家,也有非民族国家形态的多民族国家。②一言以蔽之,多民族国家就是民族构成上的“多元”与政治体系上的“一体”有机统一的一种国家类型。③
在极端民族主义者看来,只有单一民族国家才是最理想、最符合民族利益的国家形式。但“在现实中,单一的‘民族—国家’——国家与民族完全重合,即一个国家只有一个民族,一个民族只存在于一个国家中——是非常少见的”。④当今世界,除少数几个国家勉强可被视为单一民族国家外,大多数国家几乎都是多民族国家。与单一民族国家相比,作为政治共同体的多民族国家大多都具有如下特征:
一是民族构成的复杂性。民族构成复杂是多民族国家最显著的特征。“当今世界,约有3000个民族,分布在200个国家和地区,绝大多数国家由多民族组成。”⑤多民族国家是超越于民族共同体而存在的政治共同体。但民族毕竟不同于国家,二者存续的逻辑也各不相同,因此这并不意味着各个民族都会自觉、自愿地将国家共同体视为民族共同的政治屋顶和利益屏障,有时反而甚至还会表现出强烈的背离和分裂倾向。有学者就曾指出:“世界上近百分之九十的国家是多族群的国家,并且它们中的半数存在着严重的族群分裂问题。”⑥复杂的民族构成在某种程度上大大增加了民族问题出现的概率乃至风险,这无疑给多民族国家的政治统治和社会治理带来了不小的挑战,毕竟“在由多民族、多种语言、多种宗教和多元文化社会组成的国家之中,人口越多,政治就越复杂”。⑦
二是民族边界与国家疆界的非对称性。若依照民族主义⑧所主张的“政治的民族的单位应该是一致的”⑨这一政治原则,世界上几乎没有哪一个国家真正称得上是所谓的“民族国家”,因为“民族疆界与国家版图不可能完全契合”。⑩毋庸置疑,无论对“民族共同体”还是对“国家共同体”来说,“地域”或“边界”概念都是不可或缺的认识和分析工具。但需注意的是,这一概念并非是界定“民族共同体”与“国家共同体”的唯一要素。那种一味强调民族边界与国家边界应高度重合的主张是极其危险而诡异的,它既不符合民族自身发展的规律,也不符合国家形态演进的逻辑。相反,它只会给人类带来民族离乱、国家动荡的厄运。霍布斯鲍姆就明确指出:“根据逻辑推演,如果想要创造一个国界与民族和语言疆界完全契合的国家,似乎就必须把境内的少数民族加以驱赶或根绝。20世纪40年代之后,在各国境内实行的种族屠杀,就是上述逻辑所带来的结果。”(11)民族边界与国家疆界的非对称性是民族国家发展演进过程中历史和社会发展的常态。除受殖民统治与压迫的民族/国家外,由这种非对称性所带来的诸问题大多都是通过相应的政治设计或制度架构来解决的,而那些不顾实际一概采用民族分裂或滥用民族自决权等极端形式来解决这一问题的国家或民族,几乎都无一例外地陷入了民族主义的泥沼。
三是社会成员身份的多元化。“身份”是社会成员与“他者”区分开来的固有特性,这种特性既包含有与生俱来的成分,又包含了后天所获得的社会标识,而最为重要的是——这种特性为个体寻求认同提供了一种参照或凭藉。社会成员的身份及其来源是复杂而又多变的。(12)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域,面对不同的事象,个体的多重身份往往会随时空变换而不断转换。在多民族国家语境中,个体的“族属身份”与“公民身份”是诸多身份中最基本也是最值得关注的两种身份。这两种身份分别对应着“民族”与“国家”两大共同体,维系着“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两种重要认同。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之间往往存在着极其微妙的关系,有时甚至会此消彼长、相互竞争乃至排斥。因此,国家的民族政策、解决民族问题的主张、对国民身份的塑造、公民意识的养成等举措,稍有不慎,都会给身份认同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甚至使身份认同陷入重重困境。
四是各民族与国家相互依存。对多民族国家而言,每一个民族都是国家不可缺少的有机组成部分,国家是各民族共同的政治屋顶,民族离不开国家,国家也离不开民族。民族与国家的关系说到底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这种关系是民族与国家在发展演进过程中长期互动而逐渐形成的,具有丰富的历史内涵和现实意义。就民族而言,国家是民族坚实的政治屋顶和利益屏障;而对国家来说,民族则是支撑起国家的强大支柱和推动国家兴旺发达的不竭动力。二者互为支撑,相互依存,谁也离不开谁。事实上,一个国家要真正成为名副其实的“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就必须以民族普遍认同于国家,国家有力地凝聚了民族为基本前提。即要能实现民族与国家的良性互动。因此,民族间相互守望、各民族与国家相互依存与其说是多民族国家的政治愿景,倒不如说是多民族国家作为国家这一政治共同体的根本保障。
二、多民族国家的政治认同
政治认同是一个外延较为宽泛的复合性概念。学界对“政治认同”的阐释也是见仁见智,不胜枚举。其中,《中国大百科全书·政治学》卷就将其界定为:“人们在社会政治生活中产生一种感情和意识上的归属感。它与人们的心理活动有密切的关系。人们在一定社会中生活,总要在一定的社会联系中确定自己的身份,如把自己看做是某一政党的党员,某一阶级的成员、某一政治过程的参与者或某一政治信念的追求者等等,并自觉地以组织及过程的规范来规范自己的政治行为。这种现象就是政治认同。”(13)
事实上,政治认同是社会成员在长期的政治社会化过程中形成的对特定政治对象相对稳定的认同。首先,政治认同是在政治社会化过程中形成、维持和重构的,深受政治文化的影响。其次,政治认同还有别于其他认同(如文化认同及社会认同等),它总是以特定的政治对象为指向,并带有明显的政治情感和色彩。最后,政治认同一旦形成,便会保持相对稳定。在一定历史时期内,既已形成的政治认同一般不会出现重大变化或转折。但从长远来看,“政治认同并不是固定的……相反,它们具有高度的可变性和社会建构性”。(14)任何一个政治共同体为了其自身的存续,也都会根据现实政治的需要而有意识地进行相应的认同建构。从这种意义上说,社会成员的政治认同还是政治建构的结果。
当把政治认同放在多民族国家语境中加以分析时,情况就变得更加复杂了。
第一,多民族国家的政治认同纷繁复杂。从社会成员政治认同的对象来看,多民族国家的政治认同是由国家认同、政党认同等一系列认同组成的集合,构成较为复杂。构成多民族国家政治认同的各种认同之间既相互独立,又相互联系,有时甚至还会相互博弈。它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多民族国家的民族构成及其分布状况、国家结构形式等因素的影响。多民族国家政治认同构成的复杂性也深深地影响着多民族国家的政治认同建设:一方面,任何一种认同的低水平都会制约着政治认同总体水平的全面提升;另一方面,其中任何一种认同危机都极可能引发多民族国家政治认同的全面危机。
第二,多民族国家的政治认同充斥着各种认同之间的博弈。认同博弈是政治认同研究不可忽视的重要问题。在多民族国家的政治认同博弈中,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民族认同与国族认同之间的博弈是必须引起高度重视的。相对于国家认同及国族认同来说,民族认同是民族成员在民族情感、民族意识等基础上对民族共同体自觉而近乎本能的认同,它是民族共同体凝聚必不可少的心理和情感基础。但高强度的民族认同往往又会削弱、侵蚀乃至消解民族成员对国家和国族的认同。特别是民族认同在民族主义的驱使下附加了政治色彩的时候,民族认同将会对国家认同与国族认同构成巨大威胁,因为“一个民族就是一个情感共同体,这种情感可以在一个它自己的国家中得到表达;因此,一个民族就是一个通常会倾向于产生一个它自己的国家的共同体”。(15)
第三,多民族国家的政治认同面临着不同程度的挑战。当今世界的多民族国家,在政治认同上大多都面临着不同程度的挑战,这些挑战最终又都会汇集到国家认同与国族认同上来。不同的国家在政治认同上面临的挑战是各不相同的。但总的来说,移民与多元文化的碰撞、极端民族主义、政治腐败与治理绩效低下、民主化浪潮、全球化的负面影响及跨国民族问题等,都仍是多民族国家必须审慎应对的挑战。在一些国家,这些挑战甚至已经严重威胁到了国家的政治和社会稳定。
多民族国家政治认同的重心是国家认同,国家认同在多民族国家的政治认同中居于核心地位。对多民族国家来说,“国家认同就是指构成国家的各民族及其成员对国家的认同,即民族的国家认同”。(16)多民族国家建基于“多个不同民族认同于同一个国家”之上的事实充分表明:国家认同是多民族国家得以成其为“国家”的最为核心的政治认同——“只有当人们认为自己同属一国时,国家才会存在”。(17)多民族国家正是因为有了国家认同这一核心,才能在国家这一共同的政治屋顶之下对民族实施有效的凝聚与整合。国家认同还是国家将各民族及其成员紧密联结在一起的政治纽带。当民族作为一个自在的文化共同体而存在时,将民族成员联结在一起的往往是基于血缘、地域、文化等而形成的天然纽带。而当不同的民族共处同一国家时,国家认同就成了联结民族与国家必不可少的政治纽带。通过国家认同这一纽带,不同的文化民族才能融入国家共同体,才能更好地培养民族及其成员对国家的归属感,激发他们的共同体意识,唤起他们的政治忠诚。
强调国家认同在多民族国家政治认同中的核心地位和纽带作用,是维护多民族国家统一的本质要求和内在需要。有些多民族国家之所以出现政治认同危机以至最终走向分裂,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于国家认同意识的弱化、国家认同核心地位的动摇、国家与民族联结纽带的断裂而造成的。国家认同在多民族国家政治认同中的核心地位,决定了其在多民族国家的政治认同中具有统摄性。这种统摄性主要表现在:国家认同在多民族国家政治认同的层次上居于最高地位,这种地位不容挑战和逾越。任何其他与国家认同相背离的认同,最终都会对国家认同构成消解或威胁;国家认同建设是多民族国家政治认同建设的轴心,在多民族国家建设中举足轻重、意义非凡。从长远的历史趋势来看,多民族国家的政治认同建设应始终围绕“国家认同”这一根主轴而展开。(18)
建构及建设多民族国家的政治认同,对维护多民族国家的民族团结、国家统一和政治稳定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这已经成了多民族国家的一个基本共识。然而,究竟应怎样来推进多民族国家的政治认同建设却存在不少分歧,并由此而形成了三种主要的模式。
一是国家中心主义模式。国家中心主义模式就是主要以“国家”为中心来推进政治认同建设的模式。这种模式主张以多民族国家的国家利益为出发点,并运用国家政治力量来大力推进各民族成员政治认同的一体化。国家中心主义模式在以移民为主的多民族国家(如美国)最为常见,这一模式具体表现为:(1)以国家认同引领政治认同建设,用国家意识来统摄民族意识。(2)实行以“国家主义”为价值取向的民族政策。(19)(3)凸显国民特性,强化国族认同与国家认同的高度统一。(4)主张用同质化来缩小、淡化甚至抹平民族间的差异。
二是民族中心主义模式。民族中心主义模式着重以“民族”为中心来建设政治认同。民族中心主义模式在政治认同建设问题上主张以各民族自身的利益为出发点,关照民族的现实关切,并试图通过民族认同来建构和建设多民族国家政治认同。民族中心主义模式多见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推翻殖民压迫、实现民族解放与独立的多民族国家(如中国),这一模式具体表现为:(1)依托民族认同来渐次带动以国家认同为中心的政治认同。(2)实行以“民族主义”为取向的民族政策。(20)(3)重视民族认同在政治动员与社会动员中的价值和功用。(4)多采用族际整合的方式来解决民族间的差异。
三是超国家主义模式。这是欧盟正在试图建构的“超国家”认同的模式。与前两种模式相比,这是一种既不以国家也不以民族为中心的模式。这种模式力图通过在一个超国家共同体之下来构建一种全新的(政治)认同,这一认同超越了以往在主权国家框架内建构认同的逻辑,是一种旨在凸显欧洲特性的认同。应当看到,尽管欧盟在建构欧洲认同上分别从经济、文化等多方面进行了多方位的构建,并取得了诸多的进展,但这种模式的成效从目前来看仍有待进一步观察。毕竟要在那些曾经分属于不同主权国家的民众中建构起一种全新的超国家、跨民族的政治认同绝非易事——尽管他们共同居住在那个被称之为“欧洲”的地理空间。
一个国家究竟采用何种模式来建构和建设政治认同,是该国的政治精英及人民主观选择和政治、民族、历史、文化等多种客观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任何一种政治认同的建构也并非是一成不变或一劳永逸的,它只有在民族与国家的互动过程中不断加以完善、调适和重构,方能确保其在政治认同建构与建设上的实效,从而适应多民族国家政治发展的现实需要。
从欧盟的“超国家主义”模式的文化认同建构上,也可看到文化在认同建构上的重要性。这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可供借鉴的思路:即多民族国家应挖掘、整合蕴含在不同民族中的文化资源,依托文化建设(21)来建构一个各民族共有、共享的精神家园,并以此来推动政治认同建设。同时,多民族国家在实施政治社会化过程中,还应大力推进政治文化的同质化(而非文化的同质化)进程,因为“政治文化的同质性越强,人们就越容易以和平之方式生活,也越容易参与诸如商业贸易之类的互利活动”。(22)同时还要不断地对民族进行政治整合,毕竟根据古典的语言用法,“民族是这样一些血缘共同体,它从地域上通过栖居和相邻而居而整合,在文化上通过语言、习俗传统的共同性而整合,但还没有在政治上通过一种国家形式而整合”。(23)即使在民族国家时代,国家实现了对民族的有效整合,但从多民族国家发展的现实需要来看,这种整合仍有待深入。
三、多民族国家的认同政治
20世纪中期以来,认同政治越来越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霍布斯鲍姆就曾指出:“认同政治的出现是人类社会在这个世纪的第三个25年内出现的极其迅速、深刻的变动和转型的结果。”(24)亨廷顿也曾指出:“人们不仅使用政治来促进他们的利益,而且还用它来界定自己的认同。”(25)且“认同问题在由大量不同文明背景组成的分裂国家中尤其突出。”(26)在《谁是美国人?——美国国民特性面临的挑战》一书中,作者对美国的认同问题表达了深深的忧虑,并坦言:“美国国家特性/国民身份的历史演变及其现状存在着一些引人入迷的、重要的问题,需要深入研究和分析。”(27)
当把认同政治放在多民族国家语境中来考察时,认同政治的现实意义就变得更加重要了。正如威尔·金里卡所指出的那样,“一个承认自己拥有不同民族群体的多民族国家,只有同时培育一种各民族群体的成员都拥护并且认同的超民族认同(Supranational Identity)时,它才可能是稳定的”。(28)这就引出了另一个值得进一步探讨的问题——多民族国家的认同政治。
所谓多民族国家的认同政治,就是多民族国家这一政治共同体为寻求自身合法性,从而有意识地运用国家力量来建构、维持、强化或重构社会成员认同感的政治,它是由政治认同衍生出来的一种政治形态。多民族国家的认同政治作为一种通过一系列的认同建构(建设)来整合社会资源、追加合法性及寻求支持的政治实践,有着自身特定的内涵,与其他政治形态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第一,多民族国家的认同政治是一种共同体政治。
多民族国家是由不同民族凝结而成的政治共同体,这是在看待和处理多民族国家的认同政治问题上必须始终把握的一个基本前提。有些国家虽然也强调从一个更大的超民族政治实体上来建构认同,但遗憾的是并没有把多民族国家的认同政治上升到共同体政治的高度来审视和谋划,而充其量只是一种“联合体政治”。因此,这些国家的认同政治大多都流于形式或最终走向了衰败(如苏联)。
共同体政治的本质,就在于共同体成员在利益诉求上的趋同及对共同价值规范的遵从。利益是共同体凝聚的核心。没有利益,就没有共同体,因为“人们为之奋斗的一切,都同他们的利益有关”。(29)“个体认同于群体的过程其实就是个体把群体的规则内化的过程。”(30)共同的价值规范是共同体得以维系的基本保障。若没有共同的价值和规范,或这些价值和规范得不到应有的遵从的话,共同体终将无以维系。需要指出的是,在多民族国家的认同政治上强调共同体政治,并不是无视差异,更不是要抹平差异,而是要整合差异。多民族国家的共同体政治主张以“一体”为前提来谈“多元”,主张“一体”架构内的“多元”交融。即在尊重民族成员群体认同感的同时,更强调他们的共同体意识,从而在差异基础上探寻“异中求和”的国家共同体维系之道。在这一点上,共同体政治显然与多元文化主义力倡的差异政治有着天壤之别。(31)
第二,多民族国家的认同政治是一种关于合法性建构的政治。
“合法性”与“认同”是紧密相连、相辅相成的。我们必须清醒地看到,“对合法性起决定作用的认同是政治性质的,而非社会性质或文化性质的”。(32)“现在的合法性意指人们内心的一种态度”,(33)它与“主权”及“权威”一样,“没有哪个是天上掉下来的,都必须去赢得”。(34)认同政治的另一要义,就是合法性的寻求与追加。无论是寻求还是追加,都是有意识、有目的地进行主动建构及建设的结果。只有通过反复不断的建设,共同体赖以存续的合法性才能得到源源不断的追加。对多民族国家而言,认同危机同合法性危机是紧密相连的。一旦认同危机出现而长期得不到扭转的话,合法性危机将会接踵而至。正是从这种意义上说,多民族国家的认同政治是一种关于合法性建构的政治。
多民族国家的合法性建构有着自身固有的特殊性、复杂性和长期性。其特殊性主要表现在除一般的合法性建构方式外,还必须依托民族政策、民族工作、民族区域自治、族际政治整合等一系列制度安排,在各个民族中建构并继而寻求广泛而持久的认同。多民族国家在合法性建构上的复杂性是不言而喻的,这种复杂性主要源于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的博弈、民族问题与政治问题的交织、族属身份与公民身份的多元等。“民之为族”是人类社会长期发展演进的产物,民族自身的发展、消亡同样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而民族自身的利益需求、民族意识、民族认同、政治认同等都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这就意味着只要民族尚未消亡,多民族国家在合法性建构方面的努力就不能停滞。
第三,多民族国家的认同政治是一种“向心力政治”。
“认同”与“认异”是相对的,在共同体内部,二者之间并不存在绝对的对立关系。(35)“认异”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隔阂、分裂和排斥,而“认同”则意味着融合、团结与归属。但总的来说“认同首先不是以排斥为基础的”。(36)多民族国家的认同政治也内在地蕴含着一种以“国家—国族”为核心的“向心力”,是一种典型的“向心力政治”。事实上,多民族国家的认同政治若失去向心力的话,国家共同体只不过是散沙一盘,终将变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尤其是对那些疆域广阔的多民族国家来说,在认同政治上强调向心力,对巩固边疆少数民族对国家的认同及维护边疆稳定,更是有着不可低估的意义。
多民族国家认同政治的一大任务,就是要提升和巩固多民族国家在政治上的向心力。表现在政治单元上,就是要巩固多民族国家的统一。表现在民族单元上,就是要加强国族自身的建设。这种向心力的提升与巩固在政治上都有赖于一个强有力的核心力量。当今世界,这一力量主要是由多民族国家的执政党及政府来充当的。多民族国家认同政治的向心力,正是通过多民族国家的执政党把自身关于治理民族问题、协调民族关系、化解民族矛盾等方面的一系列主张通过相应的制度安排上升为国家意志,从而为各民族建构一个共同的政治屋顶、构筑一道共同的利益屏障,最终为各民族建构起一个相互守望的国家共同体来实现的。
相对而言,多民族国家的认同政治是一种新兴的政治形态,它与其他主要的政治形态之间存在着一种相互影响、相互制约的关系。
第一,认同政治与政权政治。“政权”即国家政权的简称,它是社会公共权力在国家层面的集中表现,即国家权力。在马克思主义看来,“一切革命的根本问题是国家政权问题”。(37)“政权在哪一个阶级手里,这一点决定一切。”(38)“政权问题既不能回避,也不能撇开不管。”(39)一般来说,政权政治通常是围绕政权夺取、政权建设、政权运行及政权巩固等而展开的政治活动,是国家最重要的政治形态。
国家的政治生活总是围绕国家政权而展开的。对多民族国家来说,民族及其成员对国家的认同,最终都将归结到对国家政权的认同上来。当然,对国家政权的认同最后又会具体化为对政府合法性的认同。认同政治在很大程度上服务和服从于政权政治,政权政治往往会通过国家政治力量来介入和引领认同政治,并根据政治发展的需要对认同政治进行调适和规范。
第二,认同政治与政党政治。政党政治的出现在人类社会政治发展进程中无疑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尽管政党政治的出现要远远早于认同政治,但在认同政治出现后,政党政治与认同政治的交织无疑是最引人瞩目的。政党政治与认同政治的交织,促使人们将更多的目光投向了政党认同,(40)而最重要的是将政党推向了赢取认同的前台——不论是为了赢得选民手中的选票还是谋求长期执政的合法性。
多民族国家的政党,为了在民族中寻求认同,往往都会通过政党民族化或宗教化等形式,或实施民族政治动员、开展民族工作、制定民族政策等手段,来致力于提升民族对政党的认同。但值得注意的是,政党政治中不健全的政党制度,往往又会给认同政治带来不良后果甚至严重灾难。如在那些政党部族化色彩较为浓重的非洲国家,政党之间的恶性竞争就常常带来种族/部族间的仇杀。因此,认同政治与政党政治能否相得益彰,关键看有没有一个成熟而稳健的政党制度作为支撑。
第三,认同政治与族际政治。在多民族国家的政治生活中,民族是一个重要的政治行为主体,有着自身的政治属性和相应的利益诉求。每个民族为了争取、实现和维护本民族自身的利益,常常会围绕国家政治权力而展开族际之间的政治互动,这种互动便构成了多民族国家的族际政治。族际政治是多民族国家政治生活中民族色彩最为鲜明的政治形态,它对多民族国家的政治生活发挥着基础性的影响。要分析和解读多民族国家的政治,离不开对族际政治的把握。族际政治的本质,是民族在利益驱使下围绕国家政治权力而形成的族际关系。“共处于统一国家政治共同体中的民族之间的关系,即族际关系,是多民族国家最为根本和最为重要的社会政治关系。”(41)
族际关系对多民族国家的国家统一和政治稳定具有决定性的作用,对维护多民族国家的民族团结、加快多民族国家的社会发展发挥着根本性的影响。这就决定了多民族国家只有通过对族际关系进行治理,对族际政治实施有效整合,才能从根本上维护多民族国家的稳定和统一。同时我们也必须十分清醒地认识到,只有充分尊重并切实保障各民族的正当利益,才能实现民族向国家的凝聚。各民族之间也只有相互尊重,才能真正实现民族的团结与融合。各民族只有将国家统一视为高于一切的利益,才能在世界民族之林中立于不败之地。这无论是在分析多民族国家的认同政治还是族际政治上都必须始终把握的一个基本原则。
总而言之,无论是多民族国家的政治认同还是认同政治都是应当引起重视的问题,这对当今中国来说则更是如此。随着近几十年来中国社会的发展变迁,党在面临长期执政考验的情况下,如何在新的形势下重构各民族对党、对国家、对政府等一系列主体的认同都有待进一步反思和探索。
注释:
①在以民族为依据的国家分类问题上,台湾学者江宜桦先生认为:“就理论上讲,民族所代表的族群单元与国家所代表的政治单元可以有四种不同的组合:(1)单一民族国家(nation state),(2)多民族国家(multi-national state),(3)同一民族成立不同国家(one nation,many states),以及(4)众多的多民族国家。”江宜桦:《自由主义、民族主义与国家认同》,台北:扬智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8页。
②本文所探讨的“多民族国家”,主要就是指民族国家形态下的多民族国家。
③对多民族国家来说,政治体系上的“一体”也可理解为“统一”,因此几乎每一个多民族国家都无一例外地在为构建和建设统一的多民族国家而努力。关于“一”和“多”的关系,著名史学家白寿彝先生就曾指出,“多”和“一”是辩证、相对的,“多”和“一”的关系并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好像是土豆同麻袋的关系,认为统一的多民族就是把土豆放到土豆口袋里就行了”,并指出,“‘一’是在‘多’的中间,它不只是一个口袋,重要的还在于它是轴线,是方向”。参见白寿彝《关于“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几点体会》,《史学史研究》1991年第2期。
④转引自[英]安东尼·史密斯《民族主义:理论,意识形态,历史》,叶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7页。
⑤中国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中国国务院新闻办公室白皮书》之《中国的民族政策与各民族共同繁荣发展》,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页。
⑥转引自[英]安东尼·史密斯《民族主义:理论,意识形态,历史》,叶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7页。
⑦[美]胡安·J.林茨等:《民主转型与巩固的问题:南欧、南美和后共产主义欧洲》,孙龙等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0页。
⑧也有学者将此类民族主义称为“政治民族主义”。
⑨[英]厄内斯特·盖尔纳:《民族与民族主义》,韩红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第1页。
⑩[英]埃里克·霍布斯鲍姆:《民族与民族主义》,李金梅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31页。
(11)[英]埃里克·霍布斯鲍姆:《民族与民族主义》,李金梅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30页。
(12)在亨廷顿看来,人们的身份主要来源于归属性的、文化性的、疆域性的、政治性的、经济性的和社会性的6个方面。关于这一论述,可参看[美]塞缪尔·亨廷顿《谁是美国人?—美国国民特性面临的挑战》,程克雄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10年,第21~22页。
(13)《中国大百科全书·政治学》,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2年,第501页。
(14)[美]胡安·J.林茨等:《民主转型与巩固的问题:南欧、南美和后共产主义欧洲》,孙龙等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6页。
(15)[德]马克斯·韦伯:《马克斯·韦伯社会学文集》,阎克文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71页。
(16)白利友:《国家认同建设是多民族国家面临的重大历史任务》,《云南行政学院学报》2012年第1期。
(17)[美]塞缪尔·亨廷顿:《谁是美国人?——美国国民特性面临的挑战》,程克雄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10年,第80页。
(18)在多民族国家的政治认同建设问题上,“以国家认同为主轴”并不等同于“以国家认同为中心”。前者意味着多民族国家的政治认同建设在一定时期内视国家建设需要而有所侧重,但从趋势上并不能偏离国家认同这一主线。而后者则意味着始终以国家认同为首,重“国家认同”而轻其他形式的政治认同,是一种典型的“国家中心主义”或曰“唯国家主义”。
(19)所谓“国家主义的取向,强调国家的整体利益,始终把国家利益置于至上地位,始终以国家利益作为政策的出发点和追求的目标,从有利于国家治理的角度来看待和处理民族关系及民族问题。具体来说,就是在制定民族政策时,不论是政策问题的选择、政策目标的确定、政策方案的制订、政策手段的使用等,都应该从国家利益的角度去考虑问题,而不是从某个或某些民族的利益去考虑。”详见周平《中国民族政策价值取向分析》,《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0年第2期。
(20)“这里所谓的‘民族主义’,只是一个表示民族政策价值取向特点的描述性概念,而并非作为意识形态的民族主义。”详见周平《中国民族政策价值取向分析》,《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0年第2期。
(21)这里所说的“文化”,与多元文化主义所提倡之“文化”,有着质的区别。
(22)[美]加布里埃尔·A.阿尔蒙德等:《当代比较政治学:世界视野》,杨红伟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6页。
(23)[德]哈贝马斯:《在事实与规范之间:关于法律和民主治国的商谈理论》,童世骏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第657页。
(24)[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认同政治与左翼》,周红云译,《马克思主义与现实》1999年第2期。
(25)[美]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社会秩序的重建》,周琪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2年,第6页。
(26)[美]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社会秩序的重建》,周琪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2年,第30页。
(27)[美]塞缪尔·亨廷顿:《谁是美国人?——美国国民特性面临的挑战》,程克雄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10年,第2页。
(28)[加]威尔·金里卡:《多民族国家中的认同政治》,载李义天主编《共同体与政治团结》,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142页。
(2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87页。
(30)钱雪梅:《从认同的基本特性看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的关系》,《民族研究》2006年第6期。
(31)多元文化主义差异政治对国家统一所构成的解构作用和潜在威胁是不容忽视的,因此它也受到了许多有识之士的批判。如已故著名历史学家和政治评论家阿瑟·施莱辛格就“从维护国家一体和政治稳定的角度出发,对多元文化主义政策可能助长国家分裂表示了极度的忧虑和激烈的批判”,并“指责多元美国文化主义有关差异政治和族裔少数群体权利的主张过分彰显了族裔文化的差异性和独特个性,这将极大地影响美国的国家认同与凝聚力”。他同时还指出,“多元文化主义是与极端的民族主义和国家分裂主义联系在一起的”。有学者也指出,“文化多元必须是政治一体前提下的多元:国家为族裔群体提供了坚实的根基和保障,国家认同是族属认同的基础;没有国家认同的族属认同是脆弱的,同样,没有统一公共秩序的文化多元将是混乱的多元”。参见王敏《多元文化主义差异政治思想:内在逻辑、论争与回应》,《民族研究》2011年第1期。
(32)[意大利]弗里奥·塞鲁蒂:《欧洲人的政治认同?》,载马胜利等主编《欧洲认同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第42页。
(33)[美]迈克尔·罗斯金等:《政治科学》,林震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6页。
(34)[美]迈克尔·罗斯金等:《政治科学》,林震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8页。
(35)在认同问题上,对立论者多从消极意义或对立面上来看待认同。如亨廷顿就认为:“我们只有在了解我们不是谁、并常常只有在了解我们反对谁时,才了解我们是谁。”([美]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社会秩序的重建》,周琪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2年,第6页。)霍布斯鲍姆也认为:“集体认同是从消极意义上界定的,也就是从与其他人对立的角度来定义的。‘我们’之所以认为‘我们’自己是‘我们’,是因为我们与‘他们’不同。如果不存在与我们相区别的‘他们’,我们就不必称‘我们’是我们自己。没有外人就不存在内部人。换句话说,集体认同不是以他们的成员所拥有的共同点为基础的——他们除了都不是‘其他人’之外,可能只有非常少的共同点。”([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认同政治与左翼》,周红云译,《马克思主义与现实》1999年第2期。)关于亨廷顿的观点,有学者就认为过于简单化了,它意味着把病态的认同当做认同的真正本质。(参见[意大利]弗里奥·塞鲁蒂《欧洲人的政治认同?》,载马胜利等主编《欧洲认同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第42页。)即使如亨廷顿认为的那样,也是把“文明”当做一种认同的对象或共同体放在全球政治中来谈的。很显然,对国家来说,民族乃“文化共同体”而非“文明共同体”。
(36)[意大利]弗里奥·塞鲁蒂:《欧洲人的政治认同?》,载马胜利等主编《欧洲认同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第41页。
(37)《列宁全集》第2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31页。
(38)《列宁全集》第3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58页。
(39)《列宁全集》第2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58页。
(40)政党认同(Party identification)研究最初是同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的竞争性选举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它指的是“一种心理认同,即对于某一政党或其他政党的依恋之情”。参见[英]米勒,波格丹诺主编《布莱克维尔政治学百科全书》,邓正来译,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565页。
(41)周平,贺琳凯:《论多民族国家的族际政治整合》,《思想战线》201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