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诗歌中的幸福主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海子论文,诗歌论文,幸福论文,主题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有一种东西比痛苦还悲惨,那就是幸福的人的生活。①
——阿贝尔·加缪
海子的自杀令他的诗歌具有了不同的意义。甚至可以说,海子的自杀激活了他的诗歌想象力本身所具有的差异。一方面,流行的诗歌文化趋向于简化的识别,即将海子的自杀看成是他的诗歌意图的一种显示。按照这样的解释,诗人的自杀反证了他对世界的绝望,以及对生活的厌倦。而海子自己在诗歌中反复触及死亡和痛苦的主题,似乎更加验证了对他的诗人形象的一种概括:他是一个关注死亡的诗人,就像他在《春天,十个海子》里声言的——“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②。另一方面,海子在诗歌中反复呈现的幸福主题,以及美丽主题,又令读者感到深深的困惑。之所以会陷入困惑,原因似乎和读者面对的选择有关:假如海子在诗歌中对死亡的描绘是真诚的,那么,他对幸福和美丽的描绘就会显得虚幻,甚至会因为诗人以激烈的方式来自杀而显得格外虚假。此外,还有一种折中的论调,认为海子虽然也描绘过幸福的情境和美丽的意象,但总体上看,他的诗歌意志倾向于悲观和哀怨。他是一个过度关注死亡主题的诗人。
不可否认,看待诗人海子的这些方式,都能从他的诗歌中找到看似充分的依据。但也存在着一个盲点,即自觉或不自觉地将海子的自杀当成了解读他的诗歌的一个现实基础;并且,在某种程度上,还把海子的自杀看成是他的诗歌中的一个核心事件。而我的建议是,海子的自杀固然强化了他的诗歌中的死亡意象,但是,出于对诗歌的尊重,也出于对海子的诗歌天赋的尊重,我们还是应该把海子的自杀看成是他的诗歌世界之外的一个意外事件。换句话说,从诗的解释学的角度看,我们对海子在诗歌中反复呈现的那些基本主题——死亡主题,美丽主题,复活主题,幸福主题,孤独主题,野蛮主题,黑暗主题,都保持一种开放的审美反应。海子对死亡的关注是严肃的、强烈的,但这种严肃和强烈,还不足以遮蔽或降低他对幸福的关注。如果说他在诗歌中对死亡的关注具有一种震撼性,那么也可以说,他在诗歌中对幸福的关怀也具有同样的想象的强度。也就是说,海子对死亡的倾心是真诚的,这源于他的世界观——向死而生;同样,他对幸福的热爱也是认真的,这源于他的生命观——生命的秘密在于创造。
对诗的阅读来说,如何协调海子诗歌中的死亡主题、悲伤主题与幸福主题之间的关系,确实是一个不小的麻烦。所以,面对海子的诗歌谱系中的这些纠结和矛盾,我们尤其应避免任何简单化的倾向,时刻保持一种开放的视野。这种开放性是基于这样一种想法:我们应尽量避免依据海子的诗歌主题来描绘他的诗人形象。比如,依据海子在他的诗歌中对死亡的关注,就认定他是一个阴郁的沉迷于死亡的诗人。同样,我们也不应简单地依据他的诗歌对美丽意象和幸福幻象的热情,就判定他是一个内心明亮的积极乐观的浪漫主义诗人。与此相似的另一种简单化的做法是,用一个简陋的诗人类型来诠释他的诗歌。比如,将海子定性为青春诗人或浪漫主义诗人,然后据此来评估他的诗歌意图。海子的诗,从想象类型上看,确实带有浪漫主义诗歌的痕迹,他对死亡的看法,经常会显得很浪漫;他对幸福的描绘甚至也不乏浪漫的想法,但假如我们以浪漫为理由,轻慢他在这些诗歌主题上表现出的诗歌洞见,我们的轻率和怠慢就会显得相当狭隘和小气。
对海子诗歌中的幸福主题的阐释,还必须考虑到他写下这些诗歌时的文学风气。在海子开始写诗的时候,1980年代真正能触动年轻一代的文学风气,基本上非现代主义莫属。现代主义诗歌对死亡和孤独的热衷,无疑也对海子产生了某种强劲的影响。当然,海子对死亡主题的关注,从诗歌的影响上看,还有其他的来源。可贵的是,海子并没有让他的诗歌想象定型在现代主义的美学视域中。和他同时出道的诗人,很少会像他这样富有激情地描绘诗歌中的幸福;因为按现代主义的诗歌标准,那会在审美观念上显得很幼稚,而且很容易在诗歌类型上滑入伤感的浪漫主义末路。海子不是没有考虑到这些问题,但即使在1980年代,面对现代主义的诗歌美学的强大的“崛起”,他依然大胆选择了将自己的诗歌想象偏向于激情、天赋、壮烈、民间想象和幻象诗学;面对同代的先锋诗人避之惟恐不及的诗的幸福主题,他并没有患得患失,犹豫不决,而是以亢奋的想象和宏大的基调反复书写诗的幸福。这不能不说是他的诗歌创造力的一个特异之处。
海子早期的诗歌中,一直洋溢着对“幸福”的关怀。对诗人来说,幸福既是一个诗的主题,又是生命的主题。在诗歌中,展现对幸福的注视,反衬着我们对生命的意义的一种诉求。这种诉求。意欲在广阔的生存图景中勾勒出一种生命的觉悟。为什么是诉求而不是追求,答案在于诉求更偏于直觉,更绝对,更迫切。从风格的角度看,我们也许会疑虑海子的想法有点浪漫,但从信念和语言的关联看,海子在诗中呈现的对“幸福”的关怀,虽说有浪漫的成分,但它所包含的诗的洞见,却并不因浪漫而有所减损。在短诗《云》中,海子将对幸福的注视纳入到一种高亢的基调中,他已决意将“幸福”呈现为一种生命的图像:
我歌唱云朵
我知道自己终会幸福
和一切圣洁的人
相聚在天堂③在海子看来,“幸福”为生命的境界奠定了一种歌唱性:“我歌唱云朵”。这种基调在针对人生的贫乏和世俗的怀疑时,表现出了一种强烈的信念。没有对云朵的“歌唱”,“幸福”就绝无可能被体会。在这首诗中,“云朵”和“幸福”之间的意象关联也很耐人寻味。从意象的暗示性上看。“云朵”高高在上,有脱俗和超逸的含义,它们不受人世的羁绊,在广大的领域里行动自由,这种视觉特征也暗示了“幸福”对我们的启示。此外,“云朵”虽然可以被眺望,被目力所及,但它们又绝非是我们凭借人的能力所能完全掌控的。“云朵”飘行在天空中,仿佛构成了天路历程中的一个中转站。海子将“圣洁的人”和“幸福”并置在一起,意在挑明这种并置的想象来源——“相聚在天堂”,以揭示这样一种洞见:作为一种体验,“幸福”也关乎到人生的归宿。
写于1985年的《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也颇能代表早期海子对幸福的诗歌想象:
太阳强烈
水波温柔
一层层白云覆盖着
踩在青草上
感到自己是彻底干净的黑土地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泥土高溅
扑打面颊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
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④这首诗富于浪漫的吟咏。表面上看,诗人是在表达一种生命的喜悦,这种喜悦源于对我们和土地关系的重新辨认,且浸透着自然主义的生存态度。但与此同时,不易为人察觉的是,它也包含了一种严厉的自我告诫。这种告诫指向我们应如何看待生活的本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海子在这首诗中悄悄重申了希腊哲人对生活的追问——如何看待生活才能投映出生命的本质。通常,人们会依据生存的现实状况来看待生活的性质,并以此来规训生命的可能性。但在这首诗中,海子表达了另外一种想法:即人们事实上应该依据他们对生存的强烈的直觉来辨认生命的可能性。生活的能力取决于我们获得幸福的能力;对我们的生命来说,获得幸福的能力,首先就在于重新辨认出我们和世界之间最本质的联系。现代人的生存状态过于倚赖我们的社会身份,但这种倚赖却越来越不可靠。这些社会身份正日益变得暧昧复杂,正是在这种错综复杂的纠结中,我们的生命力已渐渐丧失了与自然、与世界的单纯的联系。可以说,从一开始写作,海子就对现代性的复杂怀着一种强烈的抵触。所以,在这首诗里,通过对“珍贵的人间”的亢奋的想象,海子展示了他对生命和幸福之间的关系的一种洞见。诗中的场景是热烈的,也是澄明的,它全然不同于像艾略特这样的现代诗人对我们的生存状况所做的描绘。海子的想象针对的是另一种真实:如果我们想活得有意义,我们就必须学会辨认出“人间”的“珍贵”。“珍贵”的本质在于存在的单纯和生命的天真。在新诗的传统中,可以说,还从没有一个现代诗人像海子这样赤裸裸地呼吁诗的天真。也许,在海子的潜台词中,他的意图还指向与他喜爱的英国诗人布莱克相近的思辨:我们实际上不该为了获得人的经验而失落生命的天真。经验的代价远远比不上天真的代价。海子的意图是,人间之所以“珍贵”,就在于人和土地之间淳朴的“亲和力”,就在于我们是否能感受到“泥土高溅/扑打面颊”,以及我们身心中大地的“干净”。无论现代世界对自然主义还有怎样的敌意,我们的生命态度中的自然主义倾向都具有一种神圣的喜悦的特点:即“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
也不妨说,在这首诗中,海子试图扭转世人对幸福的误读。他试图用一种原始主义的态度,去克服人们以往在幸福和物质之间所建构的那种习惯性关联。这首诗中,诗人对幸福主题的演绎,锋芒直指在现代复杂的生存中我们应如何确定生命的态度,以及我们该如何辨认人的生命意识中最根本的倾向。“活在珍贵的人间”,就像是一个命题,与其说它是一种焦急的劝诫,莫若说它是一种大胆的建议。这个建议的本质在于,面对尘世的恶浊和生存的腐败,我们是否还有能力站在生命的立场想象——人间的珍贵。某种意义上,海子所使用的强烈的修辞,似乎暗示了他的另一个想法:人生观的本质在于幸福观。
进入后期,海子同样没有减缓他对幸福的洞察。在更为出色的写于1987年的短诗《幸福的一日 致秋天的花楸树》中,海子对幸福主题的描绘显得更为热切,也更为绝对:
我无限的热爱着新的一日
今天的太阳 今天的马 今天的花楸树
使我健康 富足 拥有一生
从黎明到黄昏
阳光充足
胜过一切过去的诗
幸福找到我
幸福说:“瞧 这个诗人
他比我本人还要幸福”
在劈开了我的秋天
在劈开了我的骨头的秋天
我爱你,花楸树⑤这首诗中,海子将幸福和热爱联系起来。这也进一步揭示了海子对幸福的辨认:幸福在本质上反映出生命中蕴藏着的爱的能力。幸福是一种生命能力的体现,而最能体现这种生命能力的,就是我们对世界的热爱。没有这种热爱,就不会感觉到人间的珍贵。不能释放出这种热爱,也就意味着我们的生命还处于束缚之中,还没有获得一种自我解放。为了突出生命和幸福之间的戏剧性,海子特意设计了一个独白——“幸福找到我/幸福说:‘瞧这个诗人/他比我本人还要幸福’”。这个独白的独特之处在于,海子暗示,人们对幸福的体验,是无需通过现实世界来印证的;它更像是一场心灵之间的对话。幸福的体验,反衬着生命的神秘。假如从认知的角度讲,幸福很容易被现实所粉碎。但从生命的体验与生存的洞见之间的关联上,幸福在现实面前所表现出的脆弱和飘渺,恰恰反证了幸福在生命主体中的内在性。这种内在性表明,对生命而言,幸福是一种自我机遇。
在《幸福的一日》中,幸福的形象学也很耐人深思。这首诗的措辞并不复杂,诗人的修辞动机建立在强烈的抒情性之上,而它包含的美学意味却非常深邃。在海子的表达中,幸福,首先基于一系列绝对的对比:新和旧,现在和过去,热爱和麻木,封闭和敞开,文学身份和日常身份。这些对比都不是随意的,它们的审美逻辑围绕生命的自我体验而展开。热爱,是海子非常看重的一种生命能力,也是他很愿意在诗歌中展现的一种生命姿态。在海子看来,现代人由于深陷于各种社会压力,逐渐丧失了热爱的能力。现代人可能会显得很热情,但他身上缺少热爱事物的能力。所以,幸福的体验首先牵涉到我们是否还拥有热爱的能力。幸福,还意味着一种自我改造的可能,从旧我如何脱胎为新生。作为一种生命的机遇,每个人都应该有机会在“新的一天”里体会到生命的绝对意义。按海子的说法,“新的一目”中必然会呈现新的自我。这个新的自我,扮演了新的生命角色,它的出现足以抵得上“一生的富足”。其次,幸福,意味着需要不断敞开自己的生命。按海子的表达,这种敞开会非常剧烈,就如同我们的身体被从中劈开。奇异的是,这种劈开没有疼痛,反而让我们更加坦然地面对秋天的盛大。“劈开”这一意象,在海子的意象谱系里多和生命的觉醒有关。这里,海子的诗歌意图是,每个人的生命都不应封闭起来,而是应该不断向大自然敞开,向自然中更大更美的事体开放。从这个角度讲,幸福,意味着从个体的有限加入到万物的轮回之中,从而进入到一种绝对的生命状态。之所以会显得绝对,是因为我们已无惧身体的劈开。某种意义上,这种身体的开裂反而让人的生命开始变得大气起来,不再犹豫和自然融合为一体。从想象的来源上讲,这也许和中国古典诗学中的“纵情山水,物我两忘”的境界颇有暗合之处。此外,海子的生命观受德国的生命诗学的影响很大。虽然年纪轻轻,海子却有点像是一个老练的热衷于主体性的诗人。他更看重积极的主体创造力。如果说中国古典诗学,在寄情山水方面,强调的是适应;那么,海子强调的是创造。也可以这么讲,在海子看来,幸福强化了生命的创造,正是由于这种强化,使得幸福首先可以用于对生活的改造。
对诗歌而言,体验的核心是自我辨认。在这首诗中,海子还表达了这样的看法,由幸福引发的自我体验,由于触及了生命的秘密,所以它才会“胜过过去一切的诗”。法国诗人兰波说过,“因为我是另一个人”⑥。按兰波的直觉,这“另一个人”其实就是生命原型意义上的诗人。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成为一个诗人。我们每个人在日常生活中可能有各种各样的面目和身份,但从生命原型上说,诗人是我们的生命的最根本的角色。也是从这个角度上讲,诗意的辨认构成了生命中最出彩的戏剧性。同时,这种辨认也是生命的最根本的特征。由于投身于“无限的热爱”,“我”被他者从世界的荒凉中辨认了出来。这种辨认完成了一次生命的蜕变,也展现了一种生命的飞跃,它甚至让“幸福”都感到惊讶和羡慕。“瞧这个诗人/他比我本人还要幸福。”比幸福本人还要幸福,意思就是,幸福绝不是一种表面的东西,它根植于生命的本质的冲动,并构成了生命最内在的特征。这里,海子也反驳了那种认为幸福是虚幻的观念。所以,从根本上讲,幸福,主要不是生活的一个问题,而是生命的一个问题。
按海子的直觉,关于幸福的体验,还关涉人的终极形象。幸福不仅是一种内在的感知,而且更是一种积极的观看。在“日出”时刻,我们能看见什么,我们能辨认出什么,这远比我们能感受到什么重要。而最重要的是,我们是否能足够自信地将我们的观看转化成一种洞悉,并给出有说服力的可体验的情境。对海子而言,仅仅把幸福描绘成一种主观的体验还不够,还必须将幸福展现为一种生命的视域。或者说,只有将幸福塑造成一种生命的视野,幸福的体验性才会获得一种内在的真实。在《日出——见于一个无比幸福的早晨的日出》中,海子用诗的想象将幸福的时刻和幸福的场景交融在一起,突出了幸福在生命的历程中的视域特征:
在黑暗的尽头
太阳,扶着我站起来
我的身体像一个亲爱的祖国,血液流遍
我是一个完全幸福的人
我再也不会否认
我是一个完全的人我是一个无比幸福的人
我全身的黑暗因太阳升起而解除
我再也不会否认天堂和国家的壮丽景色
和她的存在……在黑暗的尽头!⑦这首诗中,海子依然沿用了对比的手法。这些对比牵涉到基本的生存情境:黑暗和光明,未完成的人和完全的人,肯定和否定,出发点和尽头,个体和群体,站立和匍匐,灰暗背景和壮丽景色,解放和羁绊。一个疑问是,在如此纷杂的交叉对比中,作为生命的视野,幸福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呢?首先,幸福是一种强大的生命的决断能力,以及行动能力。我们必须敢于出发,敢于走到尽头。幸福才会向我们的生命展示它的奇遇性。对人生的道路而言,幸福可以划出一个绝对的界线——在本诗中,“黎明”是一个界限,“黑暗的尽头”也是一个界限,这两者分别从时间和空间上造就了一个生命的转折点。过去的我——日出前的我,黑暗中的我,还没有被太阳扶起的我,不完全的我,痛苦的我,深陷于自我否定中的我,突然在壮丽的日出场景中荡然消失了。之所以会消失,是因为新的自我诞生了——“一个完全幸福的人”出现了。这里,海子实际上以幸福主题重演了他的诗歌中的复活母题。换句话说,从生命意识的角度看,幸福是一种彻底的自我改变。幸福关乎到人的新生。诗中呈现的诞生场景,与其说是一种经历,不如说是一种奇遇。由于奇遇的暗示能力,幸福也促成了生命中一种全新的体验。我猜想,曾被萨特的思想吸引的海子,应该很熟悉法国哲学家萨特的一个说法,我们都还不是“完整的人”⑧,我们都想成为一个完全的人。这首诗中的“完全的人”,除了有尼采的“超人”的身影外,还很可能借自萨特。而萨特的说法,正源于他从生命视域的角度对人的形象的一种觉察。萨特坚信我们可以“通过最好的行为来预告人的出现”⑨。按海子的描绘,幸福作为一种生命能力,它不仅可以提升生命的质量,而且可以在根本上改造生命的形象,将我们从生命的残缺拯救到生命的完全。换句话说,一个人在生命的意义上是否完全,和他是否幸福密切相关。
从修辞方式看,海子在《日出》中把幸福置于黑暗和光明的冲突中来展现,反映出他对幸福的重要性的看法。就对生存境遇而言,幸福绝不是一种边缘体验,可有可无,而是一种决定性体验,攸关性命。按诗人的暗示,如果我们否认幸福,或是无法辨认出幸福,那么,生命的姿态以及生命的形象,对我们来说,就不可能是完整的,完全的。如果没有幸福,没有幸福给予的奇遇,没有幸福本身所具有的揭示性,我们很可能会永远匍匐在黑暗中,无法站立起来。我们很可能会永远处在一种奴役的姿态中而浑然不觉。在这首诗中,海子对幸福与时间的关联所做的隐喻,也很有深意。幸福的时刻与日出的时刻同时显现,预示着一种觉醒的时刻。幸福强化了这种生命的觉醒,也昭示了对黑暗的彻底摆脱。“黑暗”这一意象,在海子诗歌的隐喻系统中,多指一种生命的麻木,也喻指一种生命的神性的缺席。而在“黑暗的尽头”,幸福与太阳同时显身,表明幸福给予我们的启示,就如同太阳给予万物的养育一样强大。从生命的觉悟这个角度讲,幸福照亮生命的晦暗,堪比太阳照亮世界的幽暗。
海子还追究了一种典型的现代的态度,即我们时常会表现出来的对幸福的怀疑,对幸福的否定。由于现代对世界的祛魅,几乎所有的现代人都陷入到一种过度的怀疑之中。按现代性的暗示,幸福通常被归入一种浅薄的乐观情绪,无助于我们对存在的荒诞的认知。在这样的现代心潮中,每个人都倾向于否定性的人生态度。无形之中,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深受现代虚无主义观念的影响。而海子正如他在私底下喜爱的尼采一样,将现代虚无主义看成是生命的死敌。海子的想法是,为了抵抗现代虚无主义,我们必须从生命的态度上端正我们的视野。否定的认知固然能增进我们对世界的理解,以及促进我们对生存的省察;但人们也必须意识到,生命最根本的用途在于肯定。幸福,意味着一种肯定性体验。幸福激活了潜藏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的“再也不会否认”的那种生命的本能。我们能否通过对幸福的秘密体验,从一个否定的人转化为一个肯定的人,关系到人的完成。在这首诗中,海子潜台词也埋伏得很有震慑力:假如没有对幸福的绝对感受,我们每个人就走不出“黑暗的尽头”。所以,作为一种生命的肯定的角色,幸福还是人生的引导者。幸福,引导我们走出“黑暗的尽头”,并让我们从一种匍匐状态跃升到一种直立状态。站立的意象,意味着一种完成,一种人的形象的自我完成。
也许最为人们熟知的关于幸福的诗歌,就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了: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而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⑩诗的开篇,诗人劈头就说:重新“做一个幸福的人”。这显然是一个重大的决定:很突然,但也经过了一番深思。促成这一决定的原因,我们固然可以从世俗的现实场景中找到一些线索,但毋庸置疑,这个决定所包含的绝对的态度,又带有神秘的特点。这个决定,既是一种告别,向不幸福的生命情境告别;又是一种自我召唤,召唤新的自我,新的人生。并且更本质地,这种召唤直接对应着生命的觉醒。这里,觉醒,带有顿悟的特性,它绝不是一种缓慢的渐进的领悟,它必须唤起生命中最根本的行动能力。所以,海子会说,这个决定可以在今天做出,但它的施行只能放到未来之中——即“从明天起”。为什么会如此呢?这就又涉及到今天和明天的对比。在海子的想象谱系中,今天,已深受现代性的侵蚀,今天已没有希望了。所以,新的生命行动必然是一种绝然的脱胎换骨。它的绝对和彻底,都需要一个全新的开始,它不应再被今天的阴影所拖累。
在这首诗中,最为感人的是,海子对幸福和行动之间所做的描绘。幸福,首先意味着一种行动能力。幸福的可体验性,就在于我们有充分的行动能力将新的生命姿态投身到新的人生中。“喂马”、“劈柴”、“周游”、“关心粮食和蔬菜”,这一系列行动,既预示生命的新的方向,又是显示了人生的新的追求。从形象上看,这些行动都很淳朴,很原始,带有强烈的游牧色彩——甚至令人吃惊地联想到德鲁兹的将生命游牧化的呼吁,而且两者在逃逸的审美路径上也格外吻合。或许,海子正是想通过这些行动来展示一种自由的生命状态,并暗示,作为一种生命的行动,幸福本身确实具有一种原始主义的审美倾向。这里,海子再次通过举例强调了幸福和天真之间的关联。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生命的幸福和存在的单纯之间互为影像。周游即漫游,它是吟游的变体。“周游”意味着对物质的最少的依赖。更重要的是,随着依赖程度的陡然降低,我们可以让身心保持一种无拘束的自由状态。“关心粮食和蔬菜”,意味着对乌托邦想象的矫正,意味着从抽象的原则回归到对大地的敬畏。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对大地的物产的关心,是我们回到新的辨认的开始。这种关心也促使我们在生存中保持一种细心和敏感。而假如缺少这种关注,幸福也必然会走样;没准还会堕入一种无边的虚妄。“和每一个亲人通信”,意味着向别人尽可能的开放自己。也不妨说,在这里,海子再次重复了他在《幸福的一日》中申明的幸福和开放性的关联:幸福就是走出旧我,出离旧有的狭小天地,重新敞开自己——必要的话,甚至是重新劈开自己。一句话,幸福,意味着我们必须学会从自我的开放中获得一种生命的博大。
为什么“我的幸福”会是“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这里,有两层含意。第一。幸福是一种顿悟能力,它是瞬间的,富于启示性的。第二,幸福关系到体验的神秘性,它是极其强烈的,甚至是带颠覆性的。幸福对生命的启示,犹如“闪电”对黑暗的洞穿和照亮。“闪电”这一意象,带有激烈的含义,这恰好符合海子对幸福在生命的体验性中所具有的激进特征的强调。此外,将幸福的来源追溯到“闪电”,也多少暗示了这样的诗的想法:幸福近乎一种天启。幸福不是一种价值观念,而是一种感知能力。不仅如此,幸福还是关乎到生命的样态的最核心的秘密。就汉语的诗歌经验而言,我觉得,海子对幸福和秘密之间的关联的反复强调,是非常有独创性的。正是由于这秘密的存在,幸福将生命引向了一种无畏的自我体验。没有这种体验,生命的形象终究是不完整的。
另一方面,语言和幸福的关系常常显得很诡异。作为一种内在的体验,甚至是作为一种生命的秘密,幸福能被言说吗?在海子对幸福的演绎中,最为可贵的,就是他自始至终坚信诗的语言有能力呈现幸福。诗的语言能克服我们的怀疑,甚至是克服我们的现代性,将幸福以原始场景的方式揭示出来。在这首诗中,转述的意象,凸显了幸福和秘密的关联。它表明,和幸福有关的生命体验绝不是无法传递的。幸福和生命中最深的秘密有关,而这种秘密是可以共鸣的。“告诉我的”,我也将“告诉”他人:这是共鸣的一种方式。另外一种方式,就是积极从事新的命名。“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诗人的意思是,从启示开始,幸福必然会演化成一种神奇的力量;幸福不仅可以激活个体生命,而且通过共鸣,它也可以烘托出一种宏大的生命氛围。幸福让我们多少获得了一种转化痛苦的能力,让我们重新据有一种宽广的胸襟。对事物的命名,对环境的命名,反映出我们改造世界的一种能力。某种意义上,积极的命名,是一种强大的创造力的体现。而命名本身也是人的最基本的能力。通过命名,我们不仅能认识事物和环境,也完成了生命自身的改造。所以,取一个名字,绝非看上去那么简单。海子将命名和幸福联系在一起,将命名行为演绎成幸福的一种自我体验,显示了诗人的一种洞见。此外,在海子看来,幸福首先意味着一种体验,但它也带有先验的色彩。
在谈论诗学志趣的散文类作品中,海子曾对幸福和生命体验之间的关系有过更大胆的揭示。1986年11月的一篇日记中,他写道,“两周前……我差一点自杀了:我的尸体或许已沉下海水,或许已焚化”,“但我活下来了,我——一个更坚强的他活下来了,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强者的尊严、幸福和神圣”(11)。这里,海子将幸福与神圣并置,与尊严并列,明确地展示了幸福的体验性。不仅如此,他也明确地指出这种体验涉及的是人最根本的生死感受,它甚至可以把人从弱者升华为强者。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这样理解,这一生命角色的蜕变过程,再一次揭示出幸福的体验和生命的觉醒之间的内在关系。
通观海子的诗歌,我们会注意到一个显著的倾向:海子对幸福主题的关注,既有即兴的一面,又有深奥的一面。有趣的是,即兴和深奥都源于他的带有激进色彩的肯定诗学。从早期写作一直贯穿到后期写作,他几乎从未间断过对幸福的想象。的确,他的诗歌也涉及到大量的痛苦主题。人生的孤寂,交流的艰难,存在的冷漠,生命的衰败,在他的诗歌中都有涉及。但无论怎样描写痛苦和孤独,他都没有减弱或放弃对幸福的关怀。为了避免这种关怀滑向一种主观的臆想,海子也常常从痛苦的视角出发,来深究幸福的审美意义。
从早期到后期,海子一直在他的诗歌中将“幸福”和“痛苦”并置;并在想象的系谱上,将两者塑造成了一种对等的生命视域。可以说,这种并置反映出诗人的两个最基本的审美意图。从体验性的角度看,海子从一开始就无意在“幸福”和“痛苦”之间做价值上的区分。如果说痛苦意味着人生中一种根本性的体验,那么“幸福”也同样是。世俗的观念通常会对人生做如此假定:“痛苦”是漫长的,“幸福”是短暂的。“痛苦”是根本的,“幸福”似乎是虚幻的。海子从来没有接受过这样的想法。相反,在他的诗歌中,凭借突出想象力的强度,他努力想传达的是,“幸福”和“痛苦”对生命体验而言是同等的,两者包含的感情色彩同样都很强烈,它们都触及了生命的本质。在《重建家园》中,海子写道:
生存无需洞察
大地自己呈现
用幸福也用痛苦
来重建家乡的屋顶(12)这里,海子将“幸福”和“痛苦”并置,并将它们演示成“大地”呈现自身时的两种最根本的能力。在海子的直觉中,即使在重建的人类的“家园”中,“幸福”和“痛苦”也是最根本的生存情境。它们之间不是相互取代的关系,我们不能允诺用“幸福”消除“痛苦”,也不能一味沉溺于“痛苦”,而丧失了对“幸福”的体察。在这里,海子还巧妙地使用了一种反讽:“生存无需洞察”。这句话的真实意图很可能是,“幸福”和生命之间的关系当然需要我们的洞察,但另一方面,我们也必须明白,就像“痛苦”和生存之间的关系一样,我们的洞察无论怎样深刻,怎么犀利,都不足以抵达“幸福”本身对生命情境的揭示能力。
在《太阳和野花》中,海子也呈现过相似的并置:
太阳是他自己的头
野花是她自己的诗
总是有寂寞的日子
总是有痛苦的日子
总是有孤独的日子
总是有幸福的日子
然后再度孤独(13)这些反复出现在海子诗歌中的并置,体现了一个总体性的诗歌意图:即“幸福”和“孤独”一样,也和“痛苦”一样,指向最根本的生存体验,也指向最本质的生命情境。“幸福”不仅仅是一种感受,它也是一种最基本的生命能力。假如把“幸福”仅仅当作一种生存的感受,那等于把“幸福”简化为一种对外部世界的反应。在海子的信念中,“幸福”应内在于生命的能力之中。在这首诗中,使用“总是有……日子”这样的排比句式,还暗示了一种人生观。从体验的角度,海子建议我们这样看待我们的生存图景。“幸福”、“痛苦”、“孤独”的并置关系表明,“幸福”和“痛苦”一样,它们都是生存情境中最基本的面貌,它们之间既彼此交叉,又难以完全混合在一起;与此同时,它们还将一种交替的时间节奏赋予了我们的世俗人生。对我们的生存而言,“总是有痛苦的日子”,但这显然不是生活的全部真相,另一方面,也“总是有幸福的日子”。换句话说,就人生的真相而言,“痛苦”无论多么强烈,和“幸福”一样,它们都只反映了生存图景中的一个侧面。
为什么说海子描绘的幸福涉及到我们对人类的生存图景的一种想象?要厘清这之间的关联,我们就必须讨论海子在诗歌中呈现的关于“幸福”的形象学。也就是说,作为一种内在的生命能力,作为一种生存感受,“幸福”在哪里可以找到?“幸福”和我们周围的何种事物关系最密切?海子在诗歌中反复暗示,我们对“幸福”的体验实际上应该远比我们的感受强烈。假如不是如此,或者,假如在我们的生存记忆里,“痛苦”的体验超过了“幸福”的感受,那么,这种情形只意味着我们对生命的麻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这么理解,海子对“幸福”的描绘首先是为了唤醒他自己,以彻底摆脱他在普遍的生命境遇里观察到的那种麻木的状态。就技艺而言,摆脱事物的最好的方式就是用修辞的方式提纯某些东西。海子使用的提纯方式是,将“幸福”安置在远离人世的自然情境之中,这种情境要么是强烈的,要么是纯粹的,要么是壮丽的。换句话说,这些诗歌中的自然情境,实际上是海子意欲为我们展示的一种生存的原始情境。它们无一不具有一种强烈的想象色彩。在《太阳和野花》中,诗人将对“幸福”的关怀投映到强烈的寓言想象中。在诗篇的开头,诗人说:
太阳是他自己的头
野花是她自己的诗
在诗篇的结尾诗人说:
到那时 到那一夜
也可以换句话说:
太阳是野花的头
野花是太阳的诗
他们只有一颗心
他们只有一颗心这里,“换句话说”使用得很有机趣。在海子看来,由于现代的都市文明对生命的败坏,我们已几乎丧失了对“幸福”的体验能力。为了扭转这一困境,我们需要通过强烈的甚至是暴烈的想象,来激活我们的这种体验能力。“幸福”是一种体验,但从生存的迫切性上讲,它首先意味着关于这种体验的想象。只有激活了强大的想象,并通过强烈的想象对世俗偏见的颠覆,我们才有可能重建我们对“幸福”的体验。“太阳是他自己的头”,这本身已是一种想象,但在这首诗中,随着“幸福”的介入,诗人的想象发生了一次颠覆性的逆转——“太阳是野花的头”。在这首诗中,关于“幸福”的介入,诗人还有更具体的说法:
我会在我自己的胸脯找到一切幸福。这里,“自己的胸脯”而非别人的胸脯,可视为一种更为果决的界定。“自己的胸脯”,意指有限的狭小的范围,但海子申明的信念是强大的:这么小的范围已足够,足以让我们找到“一切幸福”。要充分理解这句话的蕴藉,恐怕还须注意到“胸脯”的意象中所包含的私密、温暖、珍贵的喻指。在这些细致的想象纽带中,海子再次强调了“幸福”和生命之间的个人关系。按照海子给出的逻辑,一旦我们进入到生命的自觉,我们不需要到我们自身以外的地方寻找“幸福”,我们完全有能力在我们自己身上体验到“幸福”。并且,我们在自己身上找到的“幸福”不是局部的、残缺的、个别的,它触及并已包含了“一切幸福”。所以,“幸福”的含义在于,我们必须智慧地觉察到即使在像个体生命这样有限的范围里,全部的幸福也已蕴含在其中。此外,诗人的表达里可能还有一个更深切的意图:既然我们最终找到“幸福”的地方就是我们身上最隐秘的部位,这就表明“幸福”不仅是涉及一种生命的觉察,它更是一种自我给予能力。这种能力包含两个向度:我们将生命引向“幸福”的意志,和我们将“幸福”给予生命的欲望。
从形象学的意义上看,海子对“幸福”的描绘,既像是出于一一种谨慎的思量,又像是源于一种本能的领悟。换句话说,对生命情境来说,“幸福”是可体验的,但它又带有超验的色彩。从海子的呈现方式看,他的想法是,假如我们对“幸福”的觉察及其体验不具超验性的话,那么,我们对“幸福”的体察最终必然会被世俗的观念所腐蚀。所以,在海子的描绘中,他更倾向于将“幸福”呈现为一种生命的境遇,这种境遇既向日常存在开放,又带有奇遇的意味。也就是说,在我们的日常生存中,出于生命的领悟,我们随时都有可能遭遇“幸福”的时刻。但这些时刻一旦反映到我们的记忆中,它们就会显得更像是一种“奇遇”。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这么理解,海子将“幸福”呈现为一种奇遇,并不是说“幸福”很稀有,罕见于我们的日常生存;相反,他突出“幸福”的奇遇色彩,意在强调“幸福”作为一种体验,它对生命本身的启示是非常强烈的。这强烈的程度绝不亚于“痛苦”和命运的关联。如果说“痛苦”是一种命运的表征,那么对生命而言,“幸福”同样意味着一种命运的化身。
在《黑翅膀》这首旅行诗中,海子通过他在西藏日喀则的夜宿经历,将一次失眠铺垫成通向“幸福”的一种线索。他这样描绘高原的夜晚中“婴儿的哭声”:
为了什么这个小人儿感到委屈?是不是
因为她感到了黑夜中的幸福(14)通常,感到“委屈”是源于不幸,但在这里海子却一反常态将“幸福”定义为“委屈”的原因。而且更有意味的是,原本连成人都不容易感知到的“幸福”,海子偏偏说,“婴儿”却能凭哭喊(一种本能的隐喻?)而捕捉到。通过在“婴儿的哭声”和“黑夜中的幸福”之间建立的隐喻关系,海子突出了这样一种洞见:“幸福”可以说是一种观念,但从生命的本意上讲,它很可能也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之所以会“感到委屈”,是因为生存中存在着普遍的腐败,在这样恶浊的环境中,“幸福”有时会变得很敏感。“幸福”敏感于我们的信念,同样,我们也敏感于“幸福”在我们的存在中所遭遇的遮蔽和损害。但是,另一方面,即使非常荒凉的偏僻的地方(比如日喀则的荒野),我们对“黑夜中的幸福”的向往和领悟也是无法抑制的,它们就像寂静的荒野中“婴儿的哭声”。
如果说日喀则的荒野显示的遥远,还缺少一种诗歌的说服力,那么,海子在他的后期代表作《远方》中则更加明确了“幸福”对于生命自身的神秘的启示: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遥远的青稞地
除了遥远 一无所有
更远的地方 更加孤独
远方啊 除了遥远 一无所有
这时 石头
飞到我身边
石头 长出血
石头 长出七姐妹
那时我站在荒芜的草原上
那时我在远方
那时我贫穷而自由
这些不能触摸的 姐妹
这些不能触摸的 血
这些不能触摸的 远方
远方的幸福 是多少痛苦(15)在这首诗中,在形象学的意义上,海子异常坚决地将“幸福”和“远方”联系在一起。这首诗体现了海子最根本的世界观。某种意义上,写于1988年底的这首诗,也反映了海子对“幸福”的诗歌形象所做的一次自我矫正。他将人们对“幸福”的体验范围更加绝决地限定在“远方”。“远方”这一意象有几个突出的标识:远离城市,荒芜,壮阔,孤独,景色单一,贫瘠;与这些相随的,它又是奇迹发生的场所——“石头长出血/石头长出七姐妹”。如果详尽地思量“幸福”和“远方”之间的隐喻关联,就会意识到海子作出这样的安排是有其深远的思量的。就现代汉语的传统而言,海子可以说是最具有宿命感的诗人之一。将“幸福”内化于命运,已是海子的惊人之举。但更令人吃惊的是,海子对“幸福”的关怀还反映出他对宿命的认知。或者说,“幸福”之所以会成为一种生命的动机,在于它本身就是一种宿命的体现。在《远方》中,诗人描绘了“幸福”和人生历程的一种关系。“幸福”首先意味着一种决然的行动能力,我们必须投身于人生的旅程——“路漫漫其修远兮”,才能抵达作为一种境遇的“幸福”。在这里,海子再次强调了寻找对“幸福”的重要意义。同时,也清晰地作出了这样的暗示,这种寻找意味着在喧嚣的人世中放弃一些东西。唯有决然的放弃,才能辨认出“远方”的意义。不过,在这里,放弃和弃绝还是存在明显的区别。海子的本意也许并不是要将我们引向一种弃绝,诗中呈现的放弃,更多的指向我们应从心灵深处排除那些人生的杂念,更坦然地面对生存的真相——“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某种意义上,“幸福”首先意味着一种单纯的能力,它不会因“一无所有”而陷入绝望,也不会因“一无所有”而恣意抱怨;相反,“幸福”通过它自身对“一无所有”的接纳和拥抱,完成了它对生命的内在的召唤。从“不能触摸”一词的使用上,我们也可以推断出海子的一个想法。即对生命的秘密而言,“幸福”具有一种神圣的特性;它是不可妥协的;它无法被贿赂,它不以我们的世俗意念为转移。换句话说,人们不能仅仅依据世俗的感受来衡量“幸福”的存在与缺席。人们也无权因感觉不到“幸福”就否认它的存在,更没有资格因自己的无知和麻木而怀疑“幸福”带给生命的启示。
海子从未想过在诗的想象中压抑这种内在的启示。事实上,他一直倾向于通过诗的言述来公开幸福的启示。在早期写下的最出色的抒情诗《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中,海子宣称:
我不能放弃幸福
或相反
我以痛苦为生(16)在这首涉及“觉醒”主题的短诗中,海子严厉地审视了诗人的自我在叵测的世俗生存中的“自画像”。针对生存的虚幻和生命的美好之间的裂痕,特别是针对“我是谁”的现代困惑,海子亢奋地写道:“老不死的地球你好”。但即使在发出这样的诅咒之后,海子依然将“幸福”归结为生命中“不能放弃”的一种体验。在诗中,海子又一次将“幸福”与“痛苦”相提并论,这种做法表明,在诗人看来,我们对“幸福”的关注,如同我们对“痛苦”的体验一样,是终生的,也是根本的。假如说在人生的体验中,“痛苦”是无法避免的,它关系到最根本的生存体验;那么,“幸福”同样是无法回避的,它也同样关系到最本质的生命体验。这里,海子用“以痛苦为生”作为一种参照的条件,来强调“幸福”绝非是一种虚幻的东西。换句话说,海子凭借他对人生的痛苦所怀有的洞察,领悟到了这样一种观念:无论我们在人世中经历怎样的“痛苦”,这种“痛苦”都不足以否定“幸福”。到了这一步,我们已可以大致判断出,海子在诗歌中对“幸福”主题的突出,绝不仅仅限于一种浪漫的表达,而是包含对生命的本质的一种省察。
之所以做出这样的省察,恐怕多多少少和想象力的强弱有关。在最雄心勃勃的长诗《太阳·七部书》中,通过奇异的想象,海子进一步推进了他关于“幸福”是一种生存视野的想法。这想法虽然有超验的色彩,但它的思辨本身所涉及的轻重对比,又从隐喻的角度再次凸显了幸福在生命情境中的核心意义:“幸福”涉及的是大地最本质的“秘密”。海子展开的诗歌幻象,在想象的速度上,可以说既奇异又果决。海子先以“天堂”为视角,来审视大地的生存含义:
在天堂里
大地只是一片枯叶子。(17)接着,他雄辩地申明:
只有一片枯叶子
珍藏大地的秘密
一片枯叶子就是大地的全部内容
也是他的形式和全部重量
也是幸福 也是地母 也是深渊和空虚(18)换句话说,从生命的自觉的角度看,对幸福的注视,对幸福的审视,源于我们的生存图景中早已预设的一种反省的能力。对幸福的洞见,要么来自“天堂”,要么来自“遥远”,要么来自深刻的“灵魂”。这三个向度都曾被海子在诗歌想象上反复涉及。在这首诗中,对幸福的眺看,既可以说是一种热烈的审视,又可以说是一种深刻的反省。诗人特意将这一注视的角度溯源到天堂,旨在申明一种强大的生命直觉:幸福本身就是秘密。某种程度上,这种申明也回应了兰波在《地狱里的一季》中的告白:“幸福是我的命运”(19)。
总的说来,在对幸福主题的想象演绎中,海子最具独创性的地方是,把幸福从一种社会观念重新还原为一种个人体验。在短诗《幸福的一日》中,他很好地示范了这一蜕变过程。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他有意避开了社会学意义上的幸福,转而以一种强劲的诗歌想象,将幸福凸现为一种有关生命本质的独立的审美:幸福不仅是一种基于物质的人生感受,更是一种纯粹的生命体验。在海子看来,这种体验契合了尼采的生命轮回之说。幸福揭示了来自生命内部和大地深处的双重召唤。真正的幸福不是来自生存外部的给予,而是一种生命的自我给予。这种给予,在本质上体现的是生命的自我创造。这样,海子就把幸福从一种世俗的主题上升到一种存在的主题。在海子的诗歌中,幸福既是一个核心意象,又是一个贯穿性的主题。假如在诗歌的意义上存在着一种幸福的诗学,那么,它关乎的是生命的自我认知,也牵连到人生的秘密感受。不可否认,它带有一种强烈的神秘主义色彩。但这种神秘主义并不虚幻,它恰恰针对着我们的狂妄与无知,它和我们每个人对生命的自我体验息息相关。
注释:
①⑧⑨柳呜久编选,《萨特研究》,第131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
②③④⑤⑦⑩(12)(13)(14)(15)(16)《海子的诗》,第233页,第34页,第11页,第103页,第132页,第212页,第98页,第178页,第186页,第195页,第2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
⑥(19)《兰波诗全集》,葛雷、梁栋译,第183页,第278页,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
(11)《海子诗全集》,西川编,1029页,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
(17)(18)《太阳·七部书》,《海子诗全集》,西川编,983页,985页,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