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症:士大夫文化心理的积淀_杜甫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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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并不是任何时候都能从心的内部找到的,有时可以从整个人类或不称之为心灵生活的整个历史中找到。

—C.C.荣格

许多理论,往往能说明现象的一部分乃至大部分,却未必能说明其全部。许多理论的实践者,则因其能说明部分、大部分,便放心地推及其全部。谬误于是产生。

近年流行的“儒道互补”论,无疑有其合理性,能较好地解释士大夫达则兼济、穷则独善的二元价值取向。然而,并非任何历史阶段、任何士大夫身上,都能有二者互补的协调。尤其是以此论解释文艺现象时,儒、道并不一定只取这种形式的“互补”:儒家对后世文艺的影响主要在主题内容方面,道家则主要在审美方面。事实是,在相当多情势下,恰恰是儒、道处于不可协调的对抗状态之中,才二者相激,经过整合,从内容到风格造就了复杂的文艺个性。

相类似的还有“渲泄说”。弗洛伊德将艺术创作当成作家缓解不满足愿望的活动,作品使作家,也使读者被抑制的愿望得到发泄①。他认为,有了内心的这种渲泄,就“再也不用去走那种实际改变外部世界的迂回小路了”②。这种心理渲泄说也早为先民所认识,如《国语》“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钟嵘《诗品·总论》“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善于诗”;直至清人李渔《笠翁偶寄》的“唯于制曲填词之顷,非但郁借以舒,愠为之解,且尝潜作两间最乐之人”云云,都可与此说沟通③。然而它远不能说明文艺现象之全部。事实上,并非所有创作的实践活动都是为了渲泄,为了避免走那实际变化外部世界之路,有许多文艺创作的实践活动恰恰是为了干预生活,而这种活动本身就有改变外部世界的效果。再者,文艺创作也未必都能使作家被抑制的愿望得到缓解。比如在中国古诗中有着崇高地位的沉郁风格,往往是不可化解的感情郁结之产物,诗人的情怀并不因创作而得到渲泄、缓解,反而是蝴蝶陷入蛛网似地,越挣扎就越拶得慌。沉郁的诗人将因其创作而愈见痛楚不可排遣,乃至为诗中感情伏流所裹带而不能自己。诚如荣格所言:

不是歌德创造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创造了歌德!④

在上引书中,荣格还作如是说:

要了解艺术创作效果的秘密,唯一的办法是,回复到所谓的“神秘参与”状态──回复到并非只是个人而是那人人共同感受的经验。

那么,要了解富有民族特色的沉郁风格之形成,就有必要上溯我民族先民共同的生活经验。从根本上说,黄河流域那并不裕如的生存环境与“靠天吃饭”的农业活动,决定了我们这个民族是个具有深广的忧患意识的民族。《诗·载驰》所谓的“战战兢兢,如监深渊,如履薄冰”;《易》乾卦九三爻辞所谓“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反映的便是这种普遍存在的忧患心态。固然,举凡人类都有忧患意识,但从此意识引出的哲理思考,各民族却不尽相似。总体说来,忧患意识使我民族更执着于现实,更注重经验,形成一整套对个人与宇宙形而上的独特理解。方东美《中国形上学中之宇宙与个人》一文指出,中国本体论立论特色有二:“一方面深植根于现实界,另一方面又腾冲超拔,趋入崇高理想的胜境而点化现实。”⑤本着这种入世的超越精神,中国士大夫更多的不是向往那来生再世的幸福,或木乃伊、舍利子之类的“永恒”,而是立足于现世间,追求与自然融洽、化入历史的永恒,即“时间人”的永存。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儒家价值观念所起的整合作用。《孟子·告子》一段话颇有代表性: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在这段话里,孟子将人生忧患与社会忧患、个体忧患与群体忧患结合起来思考,从而将忧患意识提升到关系到家国存亡的历史规律这一层面来认识。他认为,治国者无内忧外患的危机感,国家往往败亡,所以做出“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结论。而个体也必须有“困于心,衡于虑”的忧患意识,才能成为“天将降大任于是人”的“法家拂士”。(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云:法家,法度之世臣也。拂士,辅弼之贤士也。)忧患意识已被视为士大夫个体必备的修养,由此将忧患意识化为个体人格内在的历史责任感。孟子对忧患的思考,体现了儒家个体皈依于群体的价值观。儒家是以仁的追求为最高境界的,而所谓“仁者爱人”,是由己及人亲亲疏疏的人伦感情。所以儒者的“自我实现”,就是一系列个体皈依于一个不断扩大的群体的无穷过程,是以群体为本位的价值取向。正是这种价值观的整合作用,使忧患意识成为个体人格内在的东西。而这一价值取向一旦与上述那种“入世的超越”精神相结合,便形成中国士君子将个体消融于历史,消融于群体的生命选择。这就是《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叔孙豹所说的:“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之不朽。”

立德、立功、立言,依次为中国士大夫所追求的精神境界。“立言”虽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追求,但它使中国古代的文学家与思想家、政治家、道德家们有了一个共同的文化心理的基础──因对“不朽”的追求而具有沉重的历史责任感。同时,又因为“立言”毕竟有别于行动性很强的“立德”、“立功”,所以其中所含的历史责任感更多的只是一种意绪,通过作家的酝酿,可外化为审美情趣。屈原便是将此意绪外化为个人沉郁风格的大诗人。

后人常借用屈原《九章·惜诵》“发愤以抒情”一语来说明屈原的创作动机。愤,积也,懑也,引申为郁结、憋闷⑥。故王逸《楚辞章句》注云:“愤,懑也;杼(抒),泄也。”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也是以“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解释“发愤著书”说的。这就是说,屈原的创作动机是要渲泄心中的郁结,这一点可从《离骚》的题义中得到印证。钱钟书《管锥编》第二册页583云:

“离骚”一词,有类人名之“弃疾”、“去病”、或题之“遣愁”、“送穷”;盖“离”者,分阔之谓,欲摆脱忧愁而遁避之,与“愁”告“别”,非因“别”生“愁”。

然而屈子的忧患是深广的,不可排遣的。有的论者认为,屈原的宗法观念战胜了他的历史责任感,终于自投汩罗⑦。似乎屈原的宗国之情与历史责任感是对立的。否。屈子深沉的宗国之情正是基于对楚国人民沉重的历史责任感。诚如林云铭《楚辞灯·离骚》所云:

屈原全副精神,总在忧国忧民上。如所云“恐皇舆之败绩”、“哀民生之多艰”,其关切之意可见。

正是这种感情的纠结使之“‘骚’而欲‘离’不能也。弃置而复依恋,无可忍而又不忍,难留而亦不易去……‘骚’终于‘离’而愁将焉避!”(《管锥编》页584)于是形成一种悱侧缠绵的风格,既曰“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复曰:“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这种不可排遣的忧郁情绪越拶越紧:“心挂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哀郢》)终于逼迫诗人走上绝路:“其唯以死亡为逃亡乎!故‘从彭咸之所居’为归宿焉。”(《管锥编》页584)诗人以,“骚”而欲“离”始,以“骚”而不可“离”终。正是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造就了似往已回,悱恻缠绵的风格。青年鲁迅在《摩罗诗力说》中指出,屈原“抽写哀怨,郁为奇文”,“中多芳菲悱恻之语而反抗挑战则终其篇未能见”。的确,屈原为“沉郁”定的调子就是“芳菲悱恻”,是怨不是怒。

苏东坡有一段妙语,颇能解颐:

仆尝问:荔枝何所似?或曰:“荔枝似龙眼。”坐客皆笑其陋。荔枝实无所似也。仆云:“荔枝似江瑶柱。”应者皆怃然,仆亦不辨。昨日见毕仲游,问杜甫似何人?仲游曰:“似司马迁。”仆喜而不答,盖与嚢言会也。 (《东坡先生志林》卷十一)

的确,有些看似不相关的事物,却能以其“不似之似”而得其神似。文学上不相同的文体,也往往可以在风格上相通,相互间发生深刻的影响,而这种影响又往往只是间接的、感应式的,故很难凿实言之。古人每每凭着直觉,于作品的浸润与作家品格的体味之际,悟出这种“不似之似”来。在古人看来,不但诗家杜甫似史家司马迁,而且史家司马迁又似《楚辞》之父屈原。刘熙载《艺概》云:“太史公文,兼括六艺百家之旨。第论其恻怛之情,抑扬之致,则得于《诗三百篇》及《离骚》居多。”又云:“学《离骚》得其情者为太史公。”我们只要细细品味一下《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与《报任安书》,便不难感受到其中抑郁之气与《离骚》是如何相通。难怪鲁迅会称《史记》是“无韵之《离骚》”(《汉文学史纲要》)。通观屈、马、杜,在身世遭遇、人格品性与悲天悯人情怀诸方面,都有极相似之处,由此可见共同的文化心理是不同时代、不同文体作家风格相似的基础。推而广之,则贾谊、扬雄与杜甫在沉郁风格方面的内在联系也是可索求的了。

贾谊是位忧患意识特强的文士,只要看他的《治安策》中有那么多“可为痛哭者”、“可为长太息者”就可以明白。扬雄虽然是个比较纯粹的学问家,与屈、贾的悲天悯人不可同日而语,但其个人遭际寂寞,郁郁终生,使其赋隐曲深藏着许多沉郁的情绪,所以早期的杜甫与之同气相求,在献赋时称:

臣之述作,虽不能鼓吹六经,先鸣数子,至于沉郁顿挫,随时敏捷,扬雄、枚皋之徒,庶可企及也。(《进雕赋表》)杜甫这里说的是其“述作”与扬雄之间的某种联系。我认为这种联系主要是:扬雄赋以学力见长,其铺叙富赡,而这种汉赋所特有的“厚”,对杜甫是有直接影响的(不论早期的赋,还是后来的诗)。事实上,从宋玉的《九辩》,到贾谊的《鹏鸟赋》、《治安策》,乃至扬雄之赋,都有一种如漆一般的层积的厚重之美。如刘歆《与扬雄书》所称:“非子云淡雅之才,沉郁之思,不能经年锐积,以成此书。”汉文、汉赋之厚,是不厌其烦的铺陈,直至形成“苞括宇宙,总揽人物”的气势。而这与沉郁那种积愤难消的心理构成颇有相类之处,所以有着潜在的影响,使“沉郁”于屈原的“悱恻缠绵”之外,又增一着重学力的层积、厚重之美。

在长期动荡的岁月里,人们苦闷郁积,百端交集,遂将忧患意识聚焦于“人生不满百”的整个人生的感叹上,发而为动人心魄的五言诗,这就是产生于东汉末的文人之作──古诗十九首。由此引发了魏晋人对个体生命的沉思。以“三曹”为领袖的建安文人,其建功立业的愿望在人生的咏叹中不但没有消减,反而更显迫切、强烈。曹操诗云:“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龟虽寿》):曹植诗云:“烈士多悲心,小人偷自闲”(《杂诗》),便是这种心情的抒发。大凡庸人易自得其乐,而志士因其对人生价值的追求总是多忧患而易伤悲。然而,这种伤悲又因其对人生价值的不舍的追求而具有激昂的情调。为沉郁风格输入这种情调的,正是这批建安诗人。

《敖陶孙诗评》称:“魏武帝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古诗源》则称:“子桓(曹丕)以下,纯乎魏响,沉雄俊爽,时露霸气。”事实上,“沉雄”是建安时代的基本风格。诚如《文心雕龙·时序》所说:“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是环境的巨大压力使个体的情态与群体的利益紧密关连,而情志的合一又使个体的感伤具有了广阔的背景与深厚的内容。魏武的沉雄自不待言,曹植伊郁而能慷慨也显而易见,举《送应氏》一首,可概其余:

步登北邙阪,遥望洛阳山。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不见旧耆老,但睹新少年。侧足无行径,荒畴不复田。游子久不归,不识陌与阡。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念我平常居,气结不能言。胸中郁塞乃至“气结”,其间宫焚垣颓、畴荒烟断,多少忧患层积于心中,是为“沉”;面颓垣荒畴背后隐藏着古代志士仁人那点悲天悯人的人文精神,爝火不息,是为“雄”。于是个体之“情”与皈依群体利益之“志”合而为一,经多少人的实践,终于积淀为士大夫的一种文化心理。乱世中形成的“建安风骨”之所以能再现于治世之“盛唐气象”,此为传薪之火。

然而,在忧患中真正能沉浸于个体生命之思、之体验者,为晋宋间人。盖此间玄风炽盛,而“玄学与美学的内在的联结点则主要在于个体在人格理想上,在内在的自我精神上超越有限达得无限。”⑧而这种超越,注重“在情感中去达到对无限的体验,进入一种超越有限的、自由的人生境界。”(同上)也就是说,玄风使人在自我精神上不同程度地从对群体的依附中,相对地独立出来,在人生境界中取得“自由”。这一美学的玄学在方法上的特征是:“论人事则轻忽有形之粗迹,而专期神理之妙用。”⑨这是一个将人生体验化实为虚的过程,它不但引发了陶渊明式的在田园日常生活中物我同化的自我实现,而且造就了阮籍式的心神远举,从“礼法”的名实之辩中超越出来的自我实现。

阮籍是位充满矛盾的人物,在其胸中,儒、道思想并存、对抗而相持不下,所以在《咏怀八十二首》中,两种思想并陈杂出。其独到者,在于善“轻忽有形之粗迹”,化实为虚,将矛盾对抗淡入无际而永恒的时空,化忧患为寂寞,在寂寞中体验这忧患的人生。所以钟嵘《诗品》称其诗为“颇多感慨之词、厥旨渊放,归趣难求”。试读其《咏怀》: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其一)

此诗历代注家纷纷,皆欲以史实相印证,企图剌取其中“微言大义”。还是何焯评得好:“籍之忧思所谓有甚于生者,注家何足以知之!”阮籍的忧患是“情伤一时,而心存百代”(黄节语),具有形而上的宇宙意识,故起而弹琴,反增寂寞。而清风明月、孤鸿林野,适足成为充塞其寂寞之空间。是的,阮籍是很善于将“殷忧令志结,怵惕常若惊”的郁塞化为空旷的寂寞的。他对一时之情伤不作整体描述,而是用时空来表达其寂寞感:“独坐空堂上,谁可与亲者”;“绿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开轩临四野,登高望所思,丘墓蔽山冈,万代同一时”……何义门《读书记》称:“阮嗣宗《咏怀诗》,其源本诸《离骚》。”不错,但可以进一步讲,阮籍是将屈子的情感结构与《古诗十九首》的人生印象、建安诗人的激昂情绪,一古脑儿都揉进蓬蓬松松的时空里去,化为深邃的寂寞:

昔余游大梁,登于黄华颠。共工宅玄冥,高台造青天。幽荒邈悠悠,凄怆怀所怜。所怜者谁子?明察应自然。应龙沉冀州,妖女不得眠。肆侈陵世俗,岂云永厥年。(其二十九)这首诗实在是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的先声。陈诗云: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提炼出阮诗中的宇宙生命意识,强化其时空心理,凸现了个体的寂寞感。陈子谦《钱学论》认为这就是钱钟书命名的“农山心境”⑩。所谓“农山心境”,源自孔子登农山而叹曰:“登高望下,使人心悲!”钱钟书认为能曲传此心理者,要数唐人李峤的《楚望赋》:

非历览无以寄杼轴之怀,非高远无以开沉郁之绪。……思必深而深必怨,望必远而远必伤。故夫望之为体也,使人惨凄伊郁,惆怅不平,兴发思虑,惊荡心灵。(11)这里颇为深刻地发露了沉郁之思与登高怀远之间的关系。然而登高之所以能枨触开沉郁之绪者,更在于远望思深,仗境起心,易唤醒深层意识中最古老的忧患意识,使之升上表层来──“是发现也,非发明也”。广而深的视野易引起“永恒”的联想,从而形成巨大的空间与永恒时间对渺小个体的压力,使以“带头羊”自居的士大夫之贤者更感到沉重的历史责任,产生“人不我知”的寂寞与孤独感。至是,“沉郁”于厚重之外,又多一层深邃之美。

沉郁风格至“诗圣”杜甫,可谓圆成。其重大贡献是于“厚”、于“深”之外又拓之使“阔”,沉郁风格之“三维”于是乎大备。盖杜诗境界阔大,古人早有定论,如王安石诗云:“吾观少陵诗,谓与元气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壮颜毅色不可求。浩荡八极中,生物岂不稠。丑妍巨细千万殊,竟莫见以何雕锼。”(《杜甫画像》)所谓“阔大”,不但指如“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之类气象雄浑、俯仰古今的意境,且指“上感九庙焚,下悯万民疮”(《壮游》)的胸襟与视野。也就是说,杜甫的“阔大”、是眼界能溢出“君臣之际”,及乎百姓;是萧涤非先生所指出的:“在杜甫诗中,我们可以找到当时社会生活,特别是人民的生活和人民的愿望最广阔的反映。”(12)这就使文人诗的疆土得到大幅度的开拓,且升华为一种审美意识:“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戏为六绝句》)杜甫所道出的也正是盛唐以壮阔为美的时代特征,而这种审美特征在杜诗中又得到最典型的印证。它使杜诗的沉郁风格获得了与传统相区别而与时代相呼应的个性。试以《洗兵马》为例(见《钱注杜诗》卷二,诗长不录),其中从诸将破胡、回纥喂肉至郭相深谋、肃宗问寝、张公筹策……对“二三豪杰”整顿乾坤太平可期做了层层渲染,时事掌故叠出,可谓之“厚”;而忧患由“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的历史教训到“攀龙附凤势莫当,天下尽化为侯王”的眼前现实危机,及至“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的未来筹划,可谓之“深”;议论所及,则上至宫闱之秘,民族之争,中涉达官丑妍,下及“田家望望惜雨干”、“城南思妇愁多梦”之民生民病,广及社会各个层次,可谓之“阔”。而充塞其中的是深沉的忧思、伊郁难平的愤懑、对太平中兴强烈的向往,浑然一气,直贯全篇。《洗兵马》并不是杜诗中最优秀的杰构,因而更能代表杜诗的较为普遍的现象。可以说,厚、深、阔三维共构了杜诗与传统有内在连系而又与之明显差异的沉郁风格:沉,不是阴沉;郁,不是悒郁;而是萧涤非先生指出的:“沉雄勃郁”。(13)此种风格之形成,既是现实的,也是历史的。说它是现实的,是因为杜甫所处的是一个由极盛跌入大乱的特定历史时期,盛世强烈的印象使之毕生不忘,即使在最困难的环境中仍能有“中兴”的信心。说它是历史的,是因为杜甫从士大夫的集体无意识中汲取了力量。容下文稍作讨论。

诗人浦起龙《读杜心解·发凡》云:“老杜天姿厚,伦理最笃,诗凡涉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间,都从一副血诚流出。”排除浦氏固有的封建意识,应当承认,他接触到的是“文化基因”。杜甫的家世是“自先君恕、预以降,奉儒守官,未坠素业”(《进雕赋表》),儒学对杜甫影响最深。我们虽然不能说儒家理想人格已“塑成全人类之潜意识”,但它的确已积淀为士大夫深层的文化心理。试读杜甫的《凤凰台》诗:

亭亭凤凰台,北对西州。西伯今寂寞,凤声亦悠悠。山峻路绝踪,石林气高浮;安得万丈梯,为君上上实?恐有无母雏,饥寒日啾啾。我能剖心出,饮啄慰孤愁。心以当竹实,炯然忘外求,血以当醴泉,岂徒比清流?所重王者瑞,敢辞微命休!……再光中兴业,一洗苍生优。深衷正为此,群盗何淹留!诗中体现的难道不就是孔、孟以来的古代人道主义精神?这就是“一副血诚”。后世崇奉杜诗,与其再塑了富有历史责任感的儒者形象不无关系。宋人赵次公《杜工部草堂记》云:

惟杜陵野老,负王佐之才,有意当世,而肮脏不偶(刚直倔强貌),胸中所蕴,一切写之以诣。(14)

赵氏已意识到,杜诗产生于理想与现实的碰撞。然而,值得研究的是:何以杜甫个人的怀才不遇不但未使之远离“当世”的社会现实(怀才不遇曾驱使许多文人走上这条路),反而使其深入到社会底层(连建安文人也难以企及),将忧患落到“九庙”之外的“万民疮”上。我认为,这正是历史与现实在杜甫身上的化合。是现实唤醒了杜甫身上的“集体无意识”(并不是任何士大夫都能有杜甫这样深厚的儒学修养),而对“万民疮”的现实的关怀,又导致杜甫从集体无意识中汲取积极的因素,推使杜甫实现了对个体生命价值的超越──《凤凰台》体现的正是这一感人的超越,使之进入一个荣格称之为“集体人”的人生境界。关于“集体人”,荣格在《人·艺术和文学中的精神》页110中说:

作为一个人,他可以有一定的心情、意志和个人目的,可是作为一个艺术家,他是一个更高意义上的人──他是一个‘集体人’,一位带领并且塑成全人类之 潜意识的心理生活者。

人是“社会的动物”,所以群体利益必然高于个体利益。只要不以“群体利益高于一切”为借口,扼杀个体应有的权利,就应当承认:历史的责任感便是一种崇高感。“再光中兴业,一洗苍生忧!”对群体利益的深切关怀使个体迸发出勃然的生命力,反映诸杜诗,便是沉雄勃郁。然而,也由此可知,杜甫并未成为“人民代表”,他仍从历代沉积而成的士大夫集体潜意识中汲取力量──虽然他的视野能溢出“君臣之际”,其悲天悯人之心广披乎底层人民。由此又产生了一个问题:

如何对待此类历史多年积淀下来的士大夫的文化心理?

注释:

① 参见张唤民等译《弗洛伊德论美文选》,知识出版社,页150。

② 参看刘象愚等译,雷·韦勒克等著《文学理论》三联书店,页77。

③ 参考钱钟书《七缀集》,上海古籍出版社,页104—106.

④ 卢晓晨译,荣格《人·艺术和文学中的精神》,工人出版社,页112。

⑤ 该文收入刘小枫编《中国文化的特质》,三联书店90年版。

⑥ “愤”非“愤怒”,详辨见袁定坤《屈原“发愤以抒情”新探》,《华中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5期。

⑦ 关于屈原之死及历来的种种有关议论,请参看赵沛霖《屈赋研究论衡》,天津教育出版社。

⑧ 见李泽厚、刘纲纪《中国美学史》第二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页109。重点号为引者所加。

⑨ 《汤用彤学术论文集》,中华书局,页214。

(10) 详见陈子谦《钱学论》页248-261。

(11) 详见《管锥编》第三册《全上古三代文》论《招魂》与《高唐赋》。

(12) 萧涤非《杜甫研究》,齐鲁书社1980年版,页73。

(13) 同见萧涤非《杜甫研究》页12,重点号为引者所加。

(14) 见《成都文类》卷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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