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绘画的“自由”传统,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中国论文,传统论文,自由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研读中国古代的文论、诗论乃至音乐理论,总会感到:诸种理论文字都受到某些特定观念的制约,如“文以明道”或“文以载道”、“诗言志”、“美善相乐”等等。其“道”、“志”、“善”便是治国平天下的“仁义”,“圣人”、“先王”的教化,“礼修而行成”的“天下皆宁”,无不与国家统治者的政教功利千丝万缕相联系。在研读中国的绘画理论时,却是顿觉耳目清净许多,甚少见到上述功利观念的干扰;而是以绘画的审美创造为主线,涉及艺术领域诸多方面,技巧、方法的阐述亦“与时俱进”。一代代画家一心追求、努力创造绘画之美,“美是自由的象征”,因而形成了中国绘画最为可贵的“自由”传统,比较文论、诗论、乐论,反差非常明显(主流诗歌最高的成就是审美与政教功利的统一)。有这样一颗“自由”的种子发育在长期封建专制统治下的中国,简直可说是奇迹!中国绘画这一不同凡响的传统,似乎至今尚无人明白地揭示。
绘画的“自由”传统是怎样形成的呢?本文试作初步的探讨。
一、“解衣般礴”——画家精神自由的体现
先秦形成的儒道二家,儒家汲汲于政治功利,从“修身齐家”到“治国平天下”,无不以辅佐君王之治为轴心,孔子说“绘事后素”,“素”的底本是“仁义”;道家则以“法自然”为本,强调人的心灵自由、精神自由,《庄子》以《逍遥游》为首篇,正是道家的心态毕现。庄子也谈到“绘事”: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躶。君曰:“可矣,是真画者矣。”[《庄子·田子方》]
画家的思想与精神不自由,便不能去进行美的自由创造,先到宋元君面前那些“画者”,遵命之态可掬,可有一画者,不但后到,而且潇洒“不趋”,也不等待宋元君什么“指示”,回到自己的画室,似乎感到身上的衣服也是一种束缚,竟无视当时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礼仪,裸而作画。庄子简洁的描述,使后人见到一位有独立人格、傲然而立的“真画者”,可想象他恣意纵情地挥毫的形态与神态。
庄子或许自己没有料到,他对“真画者”的描述,为后世画家树立了一个不“儃儃然”趋于权势的典范,而“解衣般礴”一语,从此成为艺术家进入创作过程时精神状态“任自然”的突出特征,甚至成为作画的代名词。
生活在以儒家思想为统治思想的朝代,画家要完全摆脱功利的制约似乎难得,更何况有的朝廷培养一批宫廷画家[如清代的“四王”]起着“领一代风骚”的示范作用。同时,任何一位有文化修养的画家,从小受儒家教育,也会在思想上留下或深或浅的烙印,因此,在不少绘画论著中偶尔涉及绘画与政治关系也不足为怪。唐代张彦远在《论画》首章《叙画之源流》发端即说:“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这是为提高绘画的地位而言,虽然“非由述作”不同《六经》,也有同于《六经》的功用。宋代画家郭思则以古代人物画阐释“与六籍同功”:“古人必以圣贤形象,往昔事实,含毫命素,制为图画者,要在指鉴贤愚,发明治乱,故鲁殿记兴废之画,麟阁绘勖业之臣,述旷代之幽潜,托无穷之炳焕。”还指出绘画也可发挥讽刺与劝戒作用,如“画纣醉踞妲己作长夜之乐”,可为后世君王作淫乱亡国之戒,还说:“文未尽经纬而书不能形容,然后继之于画也。”[《画论·叙自古规鉴》]
虽然在画论中还留有这样的言论,但是历代画家似乎都不受此制约。著名画家米芾就公开表示他对政治功名的鄙薄,在其《画史·序》开宗明义表示对杜甫《观薛稷少保书画壁》诗中“惜哉功名忤,但见书画传”之句的不满:“甫老儒,汲汲于功名,岂不知固有时命,殆是平生寥寥所慕。嗟乎!五王之功业,寻为女子笑;而少保之笔精墨妙,摹印亦广,石裂则重刻,绢破则重补……回视五王之炜烨,皆糠粃埃垢,奚足道哉!”他还为所得“苏氏薛稷二鹤”题诗云:
辽海未稀顾蝼蚁,仰霄孤唳留清耳。从容雅步在庭阶,浩荡闲心存万里。
乘轩未失入佳谈,写真不妄传诗史。好事心灵自不凡,臭秽功名皆一戏。……
显然,以“浩荡闲心”誉画家,而将杜甫所惜之“功名”视为“臭秽”。更有趣的是,他又戏作一诗曰:“功名皆一戏,未觉负平生。”且“漫呼”杜甫:“杜二酹汝一巵酒,愧汝不能从我游。”米芾特别突出了画家与儒家诗人不同的处世态度。
有的画论还特别强调,画家若有功名利禄横亘于胸,他的画必然“无格”,宋代韩纯全在《山水纯全集·论古今学者》亦举杜甫《戏题画山水图歌》中“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可留真迹”四句诗[韩将王宰错作王维,此乃蜀人王宰,《唐朝名画录》有记载],认为一个好画家作画,就是不要“相促迫”,由此他比较古今画家说:“前人用此以为消日养神之术,今人反以为图利劳心之苦;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昔人冠冕正士,宴闲余暇,以此为请幽自适之乐”。他将绘画作为有闲士大夫的乐趣,乃至说“书画之术,非闾闫之子可学”,当然有所偏执,但他接着又说:“奈何今之学者,往往以画高业以利图金,自坠九流之风,不修术士之体,岂不为自轻其术者哉!”这样的话,以文字求功名的文人是绝对不肯说也说不出来的,将文章看作“经国之大业”,有的为应科举求功名,热衷于“应制诗”、“八股文”,自甘“坠九流之风”,“自轻其术”,历史上不少著名的诗人、文学家也难勉于“儃儃然而趋”。
庄子的“解衣般礴”说,后世画家欣然接受而各有发挥,北宋著名的父子画家郭熙、郭思都有论及此。郭熙说:“世人只知吾落笔作画,却不知作画非异事,庄子说,画史解衣般礴,此得真画家之法。”他所悟到的画家之法是:“人须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悦适,如所谓易直于谅,油然之心生,则人之笑啼情状,物之尖斜偃侧,自然布列于心中,不觉见之于笔下。”他认为“解衣般礴”就是胸襟要放得开,心悦意适,如果“志意已抑郁沉滞,局在一曲,如何写貌物情,摅发人思哉!”[《林泉高致·画意》]这就是绘画之前,画家必须有精神与心灵的自由。郭思虽然说过绘画“与六籍同功”,当他谈到谢赫言画有“六法”之首法“气韵生动”时,进而言画家心气自由为“气韵”之本:“气韵必在生知,不可以巧密得,复不可以岁月到,默契神会,不知然而然也。”如何“默契神会”?那就是“本乎游心”,他举历史上著名书画家为例:“王献之能为一笔书,陆探微能为一笔画,无适一篇之文,一物之象,而能一笔可就也,乃是自始及终,笔有朝揖,连绵相属,气脉不断。”心游气运之时,画家心意不为一物一象所留滞,高飞远举,于是一气呵成、一笔而就的创作奇迹出现了。他又从创作心理方面作了阐述:
所以意存笔先,笔周意内,画尽意在,象应神全。夫内自足,然后神闲意定。神闲意定,则思不竭而笔不困也。昔宋元君将画图……
能臻至此种创作境界,郭思认为就是宋元君所赞扬的“真画者”。显然,这位杰出画家对“解衣般礴”作了深入的理论发挥。
中国绘画自元代始,写意画风太兴,汉族画家们不甘心为异族所役使,以自己的笔墨表现不受羁拘之感情,于是作画不再注重对象的形似,而是凭意虚构;不再以工笔细描为能事,而是泼墨挥写,纯粹在笔墨间含神趣。倪瓒是此种画风的典型代表,他说:“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又自述画竹云:“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或塗抹久之,他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辩为竹,真没奈览者何!”[《论画》]这种画风实际上也是对传统画法的挑战,越明而至清代,汉族画家又遭遇到同样的政治环境,于这种新画风与传统画风对峙的焦点就集中到了一个“法”字上,在“法”的问题上自由还是不自由,画家们又想到两千年前的“真画者”。清代著名画家恽南田云:
作画须有解衣般礴,旁若无人意,然后化机在手,元气狼籍,不为先匠所拘,而游于法度之外矣。[《南田论画》]
他从“解衣般礴”引申出新,即“游于法度之外”的自由,为中国绘画“自由”的传统增添了新义!对此,稍后将另作论述。
二、“山水打头”——画家创作自由的载体
在绘画艺术出现之初,人们未尝不对绘画作政治功利之求,两汉先秦绘画,多以人物为对象,为圣人先王立像,据《孔子家语》记载,孔子曾观画于明堂,“有尧、舜之容,桀、纣之象,而各有善恶之状,兴废之戒焉。”还有“周公相成王,抱之负斧扆南面以朝诸侯之图”,孔子对此图作出的政治评价是:“此周所以盛也!”于是他提出绘画艺术的功用是:“夫明镜所以察形,往古者所以知今。”儒家圣人表述了这样的观点,所以张彦远“叙画之源流”时也不敢回避。值得庆幸的是,绘画毕竟不同于文字作品,也没有如音乐、舞蹈配合于政治性仪式、典礼的义务,没有谁将它视为“经国之大业”。在“独尊儒术”的汉代,绘画似乎尚无列入“儒术”的资格,而到了魏晋,“儒术”暂衰,崇尚“通脱”的思想流行,没有提高绘画政治地位的环境与需要,改朝换代频繁,社会动乱不息,文人学士都在寻求远离“政治”的途径,于是哲学、思想界有“玄学”的盛行,老、庄、《周易》合称为“三玄”,“玄学”成为一种自由思想的新态势。“以玄对山水”,玄学家乐于在大自然中玄思妙想,在“林下”畅快地“清淡”,于是有了玄言的山水诗、赋出现,并风行于一时。这对于画家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启示,他们悟到,没有必要为圣贤先王立象而限制自己的精神自由,如果说,顾恺之在《画评》中尚表现出对人物画的注意,到他“画谢幼舆在岩石里”[《世说新语·巧艺》有记]时,则表示已注意人物的自然背景。当他从会稽游历归来,盛赞“千岩競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世说新语·言语》],更表明他已移情于“山川之美”了。《画云台山记》留下了他对云台山形胜的细致观察,可能此画是中国最早的一幅山水与人物[道教人物]结合的杰作。
山水画的兴起,最初也许是画家回避政治功利制约的一种策略,却不意成为绘画寻求自由的一大创举;继而画家又体会到,在摹山范水时精神可获得极在大的自由,这就是宗炳在《画山水序》中所说的“独应无人之野”、“万趣融其神思”、“畅神而已。神之所畅,孰有先焉。”是王微《叙画》中所说的:“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解衣般礴”的精神自由终于找到了一个最佳的载体!
恰逢大好时运的是,南朝几代帝王均有很好的文艺修养,其中以梁简文帝萧纲与梁元帝萧绎为甚。前者以作唯美的“宫体诗”公开向儒家诗教挑战,迸发出惊世骇俗的“文章且须放荡”,这是挣脱儒家礼教的束缚,追求创作自由的呼唤。后者亦大力提倡美文[见《金楼子·立言》篇]且善画,陈代姚最称萧绎“学穷性表,心师造化。非复景行,所能希涉。”[《续古画品录》]这位皇帝关注山水画,并作《山水松石格》之论,发语即云:“夫天地之名,造化为灵。设奇巧之体势,写山水之纵横。或格高而思精,信笔妙而墨精。”整篇画论用诗一样的骈体语言描述山水画之美,“裒茂林之幽趣,剖杂草之芳情”,表明他崇尚山水以之寄托个人自由的精神与情趣。
山水画在南朝宽松的政治环境中蓬勃兴起,是不容置疑的历史事实,历唐而宋,发展成为中国绘画的主干画体并一直处于主流的态势。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同时兴起的山水诗,后来虽然也成为最受欢迎的诗体,出现了很多杰作,艺术成就也超过了南朝,但山水诗却未能成为中国诗歌的主流,诗的主流始终受“法自儒家有”的引导和制约,由此,连王维这样的杰出诗人,也只得将部分精力与兴趣转移到山水画,认为水墨山水“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山水訣》]
山水画作为中国绘画的主流地位,自唐而至五代,用文字在各家画论中确定下来,首见于五代著名画家荆浩的《山水訣》,开宗明义即说:“夫山水,乃画家十三科之首也。”到了宋代,邓椿承前人言,在《论画法度绳尺》发语亦云:“近世汤赉臣言,世俗论画有十三科,山水打头。”元代陶宗仪《辍耕录》中列有“画家十三科”名目,一至五为佛、道菩萨神仙及“宿世人物”等,六至十三从“全境山林”到“雕青嵌绿”,几乎皆与山水画有关。他的同代人汤垢,在《画鉴》中又再次重申:“画有十三科,山水打头。”山水画“打头”地位,无人质疑,不可动摇!
儒家其实也关注山水,孔子有“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之言在先,但他们只以山水当作“比德”的对象,即作为“仁义道德”的对应物。此后孟子与荀子都有“观水之术”,汉代大儒董仲舒在其《春秋繁露》特撰《山水颂》,韩婴、刘向在各自的著作中又沿用、发挥其言,皆是处处在“比德”,宗炳在《画山水序》中说“圣人含道应物”,实对此而发,而他同时又说“贤者澄怀味象”,则是就老庄道家的山水观而言。后来画家接受的,正是后面这一句,王维、荆浩等人的山水画论中,根本不提孔、孟、荀、董之言,郭熙的画论《林泉高致》首篇《山水训》即据“澄怀味象”而发挥:
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園养处,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渔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鹤飞鸣,所常亲也。尘嚣缰锁,此人情之所常厌;烟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见也。
表述了摆脱世俗功利制约很重要的思想,那就是为解除“尘嚣缰锁”而爱山水、画山水,此即“澄怀”之本义。接着又说:
然则林泉之志,烟霞之侣,梦寐在焉,耳目都绝。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猿声鸟啼,依约在耳;山光水色,愰漾夺目。此岂不快人意,实获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贵夫画山水之本意也。
这就是“味象”产生的愉悦感,审美快感。其“本意”就是在山水间寻求人的精神自由,审美的自由,在画山水时发挥艺术创造的自由,“比德”说被画家抛到了脑后。到了元代,写意画兴起,更是追求无限精神自由和创作自由,画家们更讲求“逸笔”、“逸气”,所谓“逸气”,不同于孟子所谓“配义与道”的“浩然之气”,而是从物之内游于物之外的“烟霞仙圣”脱俗超凡之气。
有了山水画这一“打头”的载体,画家创作视点从朝廷庙堂转移到山林江湖,自南朝始的历代画论中,十之八九是山水画论,且自由不羁的言论甚多,迥然有异于诗文理论,如果排次序:画家突破功利制约所获得的自由最多,诗人[如李白]或可次之,文章家[如韩愈]最少。
三、“法无定相”——艺术创造的最高境界
画家突破政治功利制约在山水画创作中获得了自由,但享受这种自由数百年之后,不自由的阴影也出现了。这个阴影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绘画本身,在绘画领域内部农渐弥散开来。绘画必须讲究技巧方法,那些技巧方法往往是师生相传、父子相传,自谢赫的“画有六法”[《古画品录》]出,历代不少画家都将它作为方法论的经典,唐代张彦远、宋代郭思都认为除“气韵生动”不可学[“必在生知”、“默契神会”],“骨法用笔以下五法,可学而能。”我们看宋以后的画论,阐述画山画水画花鸟的笔墨技巧、构图方法者连篇累牍,于是“工笔”的术语出现了,“南宗”、“北宗”的流派师承之说也提出来了。既然有宗师,技巧方法也就形成了传统;传统不能突破、发展,绘画的自由就受到无形的限制。
可喜的是,“解衣般礴”在画学界终究有深刻的影响,宋代宫廷画兴起一个高潮之后,元代在野的画家便反其道而行之。元及明初的画论中,以“写”代“画”字不可不注意,那是技巧方法的运用从不自由到求自由的一个迹象。元代汤垢《画鉴》中首见“写”字:“画梅谓之写梅,画竹谓之写竹,画兰谓之写兰,何哉?盖花卉之至清,画者当以意写之,初不在形似耳。陈去非诗云:‘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其斯之谓尔。”[苏轼著名的《文与可画篔筜谷偃竹记》讲的也是“画竹”,尚不见用“写”字]稍后,柯九思《论画竹石》有“写竹干用篆法,写枝用草书法,写叶用八分法”云云,将画与书法之“写”沟通了;倪赞更直说画竹是“聊以写胸中之逸气”,又说:“仆之所谓画,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以自娱耳。”[《论画》]吴镇将“自娱”又称为“墨戏”,是“词翰之余,适一时之兴趣”[《论画》]。于是元代的“写意”画与传统的工笔画大相径庭[吴镇说:“与夫评画者流,大有寥廓”]。明代天才画家唐伯虎又从书法角度作了区别:“工画如楷书,写意如草圣,不过执笔转腕灵妙耳。”[《论画用笔用墨》]
在技巧方法的领域开绘画自由的新生画,元代画家尚无理论上的自觉意识,直到明末清初,自觉的理论终于出现了,其代表作便是石涛的《画语录》。新的自由论,是在山水画法已陷入严重束缚的形势下而横空出世。山水画发展到明末清初,出现了以王原祁为代表的拟古、仿古、复古的“四王画派”。“四王”都特别强调承“师法”,特别遵崇宋代的董源与巨然,认为他们“规矩准绳大备”[王原祁],“董、巨逸规,后世竞宗”[王时敏],“画自有董、巨,犹书之有钟、王,舍此则为外道”[王鉴]。他们不是师董、巨之心,纯粹是师其“法”、“师其迹”。王原祁是王时敏之孙,以画供奉宫廷,官至吏部左侍郎,是受康熙皇帝宠爱的御用画家。他“弱冠时”得其父指授,“了明董、巨正宗法派”。他画山水,不是向大自然学习得山水“自然之势”,而是以“古法”为准则,向“古人真本”学,请看他在画论《雨窗漫笔》中所道:
作画但须看气势轮廓,不必求好景,亦不必拘旧稿。若于开合起伏得法,轮廓气势已合,则脉络顿挫转折处,天然妙意自出,悟合古法矣。
不求好景,完全是纸上作业,且以所谓“天然妙意”得自“古法”,自然的“天然妙意”何在?又说:
临画不如看画,遇古人真本,向上研求,视其定意若何,结构若何,出入若何,偏正若何,用笔若何,积墨若何,必于我有出一头地处,久之自与吻合矣。
观古人真本揣摩其中秘妙于学画当然有启迪、有帮助,以此作为创作之本、画艺之源,则是本末颠倒。并且以古人“出一头地处”与“我”吻合,难道就不能超过古人再出一头地?他也曾到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真山水,但是在他这位仿古、拟古者眼里,于北方伊洛的山石中发现的是元代黄公望的笔法,于陕西终南山见到的是“范华原笔意”,于南方豫章途中又见“梅道人笔”……有此“收获”,回到北京“海淀寓窗”,大作仿古画,据他的《麓台画跋》所载51则题跋,小题中皆赫然置一“仿”字[如《仿黄子久笔》、《烟峦秋爽仿荆关》、《题仿董北苑》],可谓他获得了“仿”的自由,但完全失去了自我,笔下失去了真山水的自然之趣。
自称“苦瓜和尚”的石涛,他的绘画观与“四王”拟古派截然相反,特别强调绘画艺术就是“借笔墨以写天地万物,而陶咏乎我也”。他批评王原祁等人:“动则曰:‘某家皴点,可以立脚。非似某家山水,不能传久;某家清淡,可以立品;非似某家工巧,只足娱人。’”若如此,就是“我为某家役,非某家为我用也。纵逼似某家,亦食某家残羹耳。”这对王原祁的“仿”某某古人而言,真是一针见血之论。他痛恨那些“知有古而不知有我者”,毫无顾忌地张扬“我”的个性、情趣、神气在自己作品中的显现:
我之为我,自有我在。古之须眉,不能生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肠。我自发我之肺腑,揭我之须眉,纵有时触着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为某家也。天然受之也,我于古何师而不化之有?[《画语录·变化章第三》]
这是新一代“解衣般礴”者响铮铮的自我宣言!《画语录》洋洋十八章,“语”的是“画之理,笔之法”,上溯到绘画的本原本体而言“法”。石涛以“苦瓜和尚”身份而言,所用“法”字遵循了佛家经典之义:“一者自体名法,二者轨则名法。”[《大乘义章十》]前者指天地万物本真本色之“法相”,是绘画所本之理;后者即绘画之“轨则”即“笔之法”。这是中国第一部博大精深的专论绘画的艺术哲学专著,笔者拟另文作全面探讨,在此,只就他言“法”要点归纳一下:
第一,“太古无法,太朴一散而法立矣。”从老子所言“道”是“敦兮其欲朴”和“朴散则为器”,确立绘画之本,“朴散”即“无法生有法”。“有法”为人创立之法,绘画之“有法”,不过是“有法贯众法”中的一种法,画家自立自用之法,比起“太朴不散”之“无法”,是等而下之的作“器”之法,非神圣不可变易。“无法则于世无限”,相对而言,“有法”则于世有限,有限即生“障”,有“障”则画不可“从心”。由此可知,一切既成之“法”,都会限制画家的心灵自由。
第二,“有法必有化”。“法”不是死的,它如“乾旋坤转”变化不居,“一知其法,即功于化。夫画,天下变通之大法也,山川形势之精英也,古今造物之陶冶也,阴阳气度之流行也,借笔墨以写天地,陶咏乎我也。”“有法”而其法必变,他一语道中人世之法的本质属性,政治家如王安石不也“变祖宗之大法”吗!如果像王原祁们那样,将法认作死理,是“人之役法于蒙”,“虽攘先天后天之法,终不得其理之所存,所以有是法而不能了者,反为障之也。”守“法”不能变,只是被动地“仿”与“拟”,便落得屋下架屋,愈见屋小,艺术创造的自由完全被窒息了。
第三,“我自用我法”。古人能立法,为什么我不能立法?“古人未立法之前,不知古人法何法?古人既立法之后,便不容今人出古法。千百年来,遂使今人不能出一头地也。”他认为,今人不能立今法,是因今人“师古人之迹而不师古人之心”[这可谓点中了“四王”的要害,他们正是董、巨的创作成果而不师董、巨的创作精神]。我能“立我法”,我的画就有大涤子的画目、气概。他反对画分“南北宗”之说,南朝著名书法家张融的书法不仿王羲之父子,不无张狂对齐高帝说:“非恨臣无二王法,亦恨二王无臣法!”石涛亦沿此语:“今问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时捧腹曰:我自用我法。”[《大涤子题画诗跋》]
第四,“无法之法,乃为至法”。我法也不是一定之法,大凡古今自成一家者,“皆智得之也,不可雕凿,不可板腐,不可沈泥,不可牵连,不可无理。在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纵使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自有我在。”这就是所谓“法无定相,气概成章。”我的精神,我的气概,我的生活,就是“我法”之本。我的精神、生活变动不居,“我之法”也随运而变,但石涛屡言“吾道一以贯之”,又说:“自一以分万,自万以治一,化一而成絪缊,天下之能事毕矣。”所说“一”即“道”,这三“一”之道境,就是石涛——苦瓜和尚——大涤子的“我法”——“至法”所指向的至高艺术境界。
像石涛这样拥有自由思想的艺术家,清代还有好几位,同时代的有朱耷[八大山人],稍后有“扬州八怪”,即金农、郑板桥等人,他们皆置身于主流意识形态之外,皆是“我今不肯从人法”的鼓吹者。年长于石涛的朱耷,赞扬石涛“我自用我法”的气概,作诗曰:“禅分南北宗,画者东西影;说禅我弗解,学画那得省。至哉石尊者,笔力一以骋。”他宣称自己也是:“法法不宗而成,笔墨名家奚敢”。郑板桥甚至更激烈,在一《题画》短文中说:“掀天揭地之文,震电惊雷之字,呵神骂鬼之谈,无古无今之画,原不在寻常眼孔中也。未画以前,不立一格;既画之后,不留一格。”他追求的不但是“趣在法外”,且更是“出于格外”,无古今之“格”可以规范他。金农对于“不在寻常眼孔中”又有一说:“同能不如独诣。……众毁不如独赏。独诣可求于己,独赏罕逢其人。”[《冬心画跋》]这种极具个性化的思想自由的言论,在受重重功利制约的文人们听来,简直是惊天骇地!笔者以为,他们的绘画美学思想,置于现代美学中也毫不逊色!
回过头来看看诗论、文论,反差是那么鲜明:诗学只有“死法”、“活法”之别,无人敢言“我自立我法”;与石涛同时代的方苞,文章开创桐城派,他将孔子《春秋》所制“义法”,奉为文章圭臬,他的继承者又扩充为“义理、考据、文章”,作茧自缚愈甚,以至被“五四”时代新文学家斥为“桐城妖孽”。相较之下,中国绘画的自由传统能跨越历史时空贯穿下来,且越是往后越精彩,多么值得当代画家、画论家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