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义世界的创生及其自为拥有——人的超越性与自由本质探究,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本质论文,自为论文,意义论文,自由论文,世界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C91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293(2001)01-0077-06
一
“意义”一词,在英文中有两种表示,一是Significance,它与Sign(括号,指示)有词源上的联系,它启示出一物的意义在于它对他物的指向,即意义是一物与他物的关系。另一个是Meaning,它与动词Mean(意谓)有词源关系,这种意义是由人所认定的意义。事实上,一切意义归根结底要通过人的认定或揭示,换言之,一切意义都是对于人的意义。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是一种以“意义”为生存本体的高级动物。人最不能忍受的是一种空虚的、无意义的生活。对意义的追寻,对人的生命和世界的根本意义的理解和阐释,是人的一切生命活动的根本出发点,是人类文化活动的本质。人在世界上的生存、活动、创造,都必须以对自己的价值意义的把握为前提,即必须了解和认识“我是谁”、“我所生活的世界怎么样”、“我在世界上的位置如何”以及“我们是什么”、“我们从何处来”、“我们往何处去?”这样一些属于人生本源性的问题。实际上,这些问题是一切哲学最终要探究和回答的根本性问题。
正是这种人对自身在世界和历史中的价值意义的追寻,构成了人生的“终极关怀”。这种“终极关怀”超越现实生活世界,又从人生的远景上(终极意义上、超验价值上)给现实的生活世界以“观照”,给人的一切生命活动以价值、意义和目标归宿。德裔美籍生存主义思想家保罗·蒂里希对此有深刻洞见:“人最终关切的,是自己的存在及意义,‘存在,还是不存在’这个问题,在这个意义上是一个终极的、无条件的、整体的和无限的关切的问题。”[1](P114)著名美籍犹太教哲学家和神学家A·J·赫舍尔(1907-1972年)说得更直接、明白:“人的存在从来就不是纯粹的存在:他总是牵涉到意义。……人甚至在尚未意识到意义之前就同意义有牵连。他可能创造意义,也可能破坏意义;但他不能脱离意义而生存。人的存在要么获得意义,要么粉碎意义。对意义的关注,即全部创造活动的目的,不是自我输入的;它是人的存在的必然性。”[2](P46)
二
对意义的追求,在归根结底的意义上,源于人对自身的“有限性”、不完满性生存境况超越的欲求,对“总体性”、完整性价值生存目标的渴望。从道理上讲,人的活动的超越性特征所展示、所确证的正是人的自由本质,它是意义世界能否生成及其主体能否对其实施自为拥有的关键所在。
“超越”一词,一般有以下几点含义:一是指超感觉的、无形的东西,与感觉、有形、个体相对;二是指无限的东西,与有限相对;三是指在先,包括逻辑上在先和时间上在先[3]。超越性是人的存在和活动的根本属性和内在特质。人的超越性作为人对自身存在的限制、现状、有限性的不断超出和突破,是由内在关联的三个要素决定的:人之存在的限制性、人的实践能力、人的自我意识。一个显见的事实是,动物之所以只能在进化的意义上繁衍和发展,正是因为它们不具备人那样的自我意识能力和实践能力,而人则因为具备这些能力,因此能不断超越限制,使生命朝着优化的方向改进和发展。可见,引导人进行自我超越的不是动物式的本能,也不是冥冥之中的上帝和所谓神秘的“绝对精神”,而是人自身既得的(通过先天遗传)和获得的(通过后天的认识和实践)各种本质力量。这种本质力量的秘密在于:一方面,人有与动物不同的器官和肢体,因而人就能以特有的肉体器官活动创设一个现实的人化和为人的世界;另一方面,也是最为重要的方面在于人的实践能力的实现和发挥总是以人的自我意识活动作为超越自身的关键环节。也就是说,人对自身的每一次超越都是人对自身生命存在状况进行有意识地反思的结果,而反思的动力就在于人有着不同于动物本能的优化生命存在状况的愿望。这样,人就为超越现状提出了任务,并首先在人的精神世界中构建了优化的生存意义图景。
首先,超越性特质的人类学根据。体质学完满性和人种学的研究表明,人的机能生命原本就是一个不断超越的新陈代谢过程。就个体而言,其生命自降生伊始,便从所居周围环境中不断摄取物质和能量,体内蛋白与热量的复加,使个体不断超越遗传的规定而达向新的体能状态,环境与遗传交互作用所构建的变异系统,不断地引导个体生命摆脱旧的机能而走向新的发展,直到有限生命的终结。人类的整体机能——生命是一个无限的超越过程,代的延续构成了旧生命的衰落和新生命的崛起,新旧生命间的交替更迭更是一次体质和智能上的变异和发展。这种变异无论是前移还是后置,都是对旧机体的反叛和超越。总之,人类的生存是一个不断遗传和变异的开放过程,开放就意味着无限超越。
人的生命不只具有机能特征,它更是一个无限的总体化过程。人是既以时间为依托又以永恒为依据的,它是两重性和矛盾性的存在物。他必须在特定的情景世界中展开自己的生命,从事实践,运用智慧,发掘潜能。人的前展性和开放性,充盈在人的生命之中,便表征了这样一个自然事实:特定时间维系中的人永远是不充分的,不完满的。人的生命深处有一个永恒的意志,那就是对完满人生的追求,对总体性生命的向往,完满人生就是人类生命中的终极层系。人类生命的时间层系和终极层系之间存在着一个裂陷,而人自身又恰恰不能无视这种裂陷的存在,于是,古往今来人类就自始至终充满着对自身蒉乏的不满和对完满性(总体性)的强烈渴求,并时时运动着生命的意欲和力量,超越当下的不足而趋于新的更高的主体情景。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人在完满性、总体性渴望的促动下,反思自身及现存世界的分裂性和匮乏,探掘现存界的生长点,抓住一切可能性,并由此构成了人类现实历史发展的内驱力。人类创设新的自我和新的世界,这个创设过程构成了人类历史的客观样态。人类的文明,既是人类生命创造的成果,又是人类处于尚未完成状态的标志,更是人类超越的对象。显然,人类的超越性,不只是一种内在的意向性,它不断对象化为一种创造性行为,这种行为既指向人的意志生命又指向现存的整个世界。
其次,人的超越性的另一深刻根据在于人所独有的主体性的实践存在方式。就种系进化的层级、程度而言,人乃是世间一切存在物中的最高存在者。人的存在特征在于,他既具有自我意识,又具有对象意识。他把他以外的一切存在物连同他自身都变成了自己认识和改造的对象,从而使自己成为一切存在物的主体。主体性的存在方式是人之所以成其为人的质态标志。人的主体性的存在方式与动物的一般存在方式具有本质区别。从历史生存来看,动物总是以自身的进化和改变去适应自然环境,因而动物的生命活动无法突破其本能的制约,不可能超越它所属的那个物种赋予它的绝对限制。在这个意义上,动物及其生命活动是预成的、确定的、封闭的。而人则不同,人并不是消极地适应自然所提供的现存的条件来维持自己的存在,而是通过自己的积极的活动去改变外部环境以满足自己的需要。也即人是通过自己的力量,超越自然界对他的限制来创造自己的生存条件的。所以,人是自己生活的主人,是自己生活和历史的“造物主”。人类的进化因此不再表现为生物的进化,而主要是人的智能和思维的进化,精神和文化的进化。对人来说,自然界所给予的种种限制,已经不再具有绝对的意义,相反,人类能够超越他所属的那个物种的限制,表现出与动物根本不同的创造性特征。
不仅如此,人还是自然界中唯一懂得生活、并拥有自己特殊的“生活世界”的高级动物。人的世界,是人类的全部活动历史性地创造的“有意义”的“生活世界”。这就是说,在与非生命物质相区别的意义上,人类的存在是一种生物性的存在即“生存”;而在与其他生物相区别的意义上,人类的存在是一种特殊类性存在即“生活”,“生存”与“生活”都是“生命”的存在方式,二者的根本区别在于“生活”是创造生存“意义”的生命活动。马克思说:“动物是和它的生命活动直接同一的。它没有自己和自己的生命活动之间的区别。他就是这种生命活动。动物也有自己的生命活动,但那至多不过是一种本能的反映。人作为主体性存在物,在对象化活动过程中人则把自己生活活动本身变成自己的意志和意识的对象”[4](P50)。动物也有自己的生命活动,但那至多不过是一种本能的反映。人作为主体性存在物,在对象化活动过程中,不仅为自己的生存创造条件,同时也创造了自己的生活。人以自己的超越性和创造性从自然界中获得自由,使自己的生活成为生动、有意义的自我实现和自我发展。“有意义”的“生活世界”,是人类自己的历史性的“生活活动”创造的,是人类凭借自己把握世界的各种方式创造出来的。人类正是通过创造自己的生活,从而才能真正地理解自己的生活、拥有自己的生活。“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把自己的全面的本质据为己有。人同世界的任何一种关系——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思维、直观、感情、愿望、活动、爱——总之,他的个体的一切官能,正像那些在形式上直接作为社会的器官而存在的器官一样,是通过自己的对象性关系,亦即通过自己同对象的关系,而对对象的占有。”[4](P79)
最后,人的自我意识是超越性特质形成的主体性动因。人是具有“自我意识”的独特存在。人生在世,必须有一个安身立命的所在,必须生活在一定的意义世界中。人必须为自己的生存寻找终极的理由,为自己的生活设计更完美的理想。人这种主体性需要是通过人的自我理解和自我反思来完成的。人类在对意义世界的追求中从自在存在向自为存在跃迁,在对现实的超越中不断走向真善美的和谐与统一,因而人的本质不是某种既定的、抽象的、封闭的规定性,而是处于不断生成和不断建构中的、永远向未来开放的可能性。那种热衷于把人的本质设定为种无所不能的超人实体(如上帝)或某种无限完满的规定(如绝对理念)的做法,其结果只能是把人变成某种乌托邦式的虚无缥缈的存在。殊不知,正是人的有限和欠缺的存在境遇,为人的不断创造和超越提供无限的可能性,从而使人获得真正的永恒。
当然,历史地看,人作为极其有限的可能性存在,其超越有限永远只能是有限的超越,其所达至的无限当然只能是有限的无限。因此,人超越有限的本质欲望永远只能得到短时的满足,然后马上又会变得不满足,但人并没有因这种有限的超越而放弃超越,而要在这有限超越的基础上继续其超越有限的伟大壮举,因而超越有限便成为一个与人俱在、无限延伸的悲壮征程。孙志文在《现代人的焦虑和希望》中指出:“人不断追求更有意义和更幸福的生命,这可解释做人性内有的暧昧性的记号:人野心勃勃的给自己定下目标,达成之后却又不能就此罢休;他还是不满足,他又要去寻找更伟大的目标。”
三
人超越有限与现实的方式多种多样,有生物性超越(主要是指广义的性活动和生育活动)与文化性超越(通过文化活动),相对性超越(一定时空中一定程度的超越)与绝对性超越(一定时空中极大程度的超越),主观性超越与客观性超越,现世性超越和非现世性超越,审美性超越与非审美性超越等等。但最根本的超越方式,主要是在两个层面上发生的:一是内在超越,二是外在超越。
所谓内在超越主要是指对自我的超越,它集中表现为主体对自我所蕴含的内在尺度的自觉。主体在对象化活动过程中,不断将自我从自在的世界中提升出来,使其成为一种反省的存在,从而消解了自我作为自然存在物所具有的自在性,在自我与非我即对象的区别和对立中,人获得了自为性,成为一种超越自在世界的价值存在。主体自觉地把握了超越自在世界的价值尺度,就在评价客体的活动中按照主体性原则全面地打上自己的烙印,使客体赋予特定的“善”的意义。在合目的“善”的追求中,主体按照自己的需要重构改造客体,从而能动地改造主体自身,使主体的价值在从自在到自为的超越中不断地得到实现。
内在超越主要是在人的主观、意识、精神范围内所实现的一种超越。它呈现为一种顽强的为我性和超越一切束缚、限制的特征。超越是为我,为我必须超越。因此,这种超越所体现的正是人的理想性、幻想和人虽受条件束缚但却可以“随意”摆脱束缚的自由性,即它“生活在理想世界,也就是要把不可能的东西当作仿佛是可能的东西来对待”[5](P77)。正是这种自由性为人提供新的生存环境和可能性空间,并设定了人的道德责任的存在。
不难看出,内在的超越只是在人的大脑内所完成的主观超越,人之为人决不会仅仅满足于此。因为内在的目的所明确指向的便是为现实的超越,主观的理想和虚幻世界仅能满足人的部分需要,人不能靠这种需要的满足而生活。人还有另外的更为重要的生存、发展等多方面的需要,它们必须通过创造现实的属人世界,才超越对对象的超越。主体在行动中首先面对的异己的存在物就是客体。对客体的认识和改造是主体存在的基本特征。按照客体性原则,遵循客体自身的规律性,突破客体的外部表象,深入到其内部关系和深层结构中去,破解和探究未知的可能性,使其向主体敞开胸怀并呈现自身,这就是人类对“真”的探求。
这一过程在现实上不断增强人类消除异己力量的能力。这样,主体通过合规律性的认知过程就把对象性客体及其力量纳入自己的视野,从而超越外部环境对人的前景的限制,为人的存在不断设定新的可能的精神新质,使生活在人的面前永远展现出新的意境。
总体来说,通过外在超越,使人“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通过内在超越,则使人“懂得怎样处处把内在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6](P47)这两个方面在发生学意义上的结合,构成人类的社会实践过程,使现实的人超越人的现实,批判地建构起一个本质上面向未来的具有无限可能性的“人化世界”——文化世界、价值世界、意义世界。
四
人的超越性作为人趋向意义世界的一种努力,离不开人的现实的活动。因为在归根结底的意义上,意义系统是通过人自身的生存活动而创造、构成的,因而意义系统的深度和广度所反映出来的乃是人自身活动达到的深度和广度。所谓意义,说到底总是人的意义,人拥有一种怎样面貌、怎样意义的世界,它就拥有一种怎样意义的人生,世界的意义中所反射出来的乃是人自己的生生不息的生命能力。
正是在这样一种意义上,人对现实的内在超越和外在超越必然要统一于人的实践超越。实践作为人的存在方式,本质上是一个创造性的过程。人对现实的超越过程,正是通过社会实践来进行的。实践是人类有目的地占有自然、开拓自然的主体性活动,它面临的是进入人类视野的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从某种意义上讲,实践只对属人世界发生作用。一切属人世界的汇融便是现存世界的规定,现存世界为人类提供了实践活动的基础。但是,如前已述,现存世界对人而言,永远是一个不完满的有待改进的世界,人们的实践活动,借助于现存世界的烘托,将人的生命意志、道德善美、智能创新倾注到流动的行为之中,并灌铸到新世界的体系之内。实践创造的新世界,涵容了现存世界的物态文化、技术能力、主体生命,又充满着人类新的生命欲求、伦理意向和更新智能。所以,新世界在总体上扬弃并超越了现存的旧世界,向人的总体性存在跨进了一步。实践自身也在这种超越中获得了新生,其显在的标志就是实践能力的提高。
如是,人的实践过程就获得了这样的内在规定性,即:它既是获得客观自由的过程,是借助于对规律的认识,利用规律改造世界的过程,是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趋近过程;同时又是由人自我造就的对对象世界意义的自为拥有过程。人对客观世界的实践改造过程,是一个主体客体化过程与客体主体化过程的双向耦合过程。这一过程既是一个物质过程,又是一个精神过程,是人的本质力量不断提高、人性不断得到完善、升华的过程。它不仅使人的物质需要得到满足,更重要的是使人的精神价值得到实现。所以,实践过程是真和善的统一。人类对真和善追求是一个过程的两个方面而不是两个现实的过程:实践的尺度既是外在的尺度也是内在的尺度。实践的超越既是外在的超越,也是内在的超越。实践的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创造活动使主客体之间达到一种和谐的统一,使人在实践中感受到审美的愉悦,这就是人类的实践活动所追求的最高境界——美的境界。达到了这一境界,人类才能使自己成为衡量一切生活关系的尺度,按照自己的本质去估价这些关系,真正依照人的方式,根据自己本性的需要,来安排世界。用雅斯贝尔斯的话说,就是使人的“无条件的活动得到空间”,这才是真正人的自由。
显然,人的实践活动创造、生成“意义世界”的过程,也就是人的自由本质的展开、造就及其自为拥有的过程。按照马克思的说法,人的活动是人对对象世界的一种把握(掌握)作用。物质实践活动是人以具有物质实在性的劳动工具或者是直接的肉体器官为中介对对象的实在性的把握,而精神实践活动则是人以具有象征性的语言符号系统为中介对于对象的非实在性、象征性的把握过程。所谓象征性过程是指一种过程指向,标示一种过程,而不是直接性的物质实体介入。人的两种活动的中介物的差别决定了主体活动范围和视野的不同。人的物质实践因其中介体系的物质性、实在性、直接性就决定了它所指向的对象领域的唯一性、现实性、有限性;而精神活动则由于符号系统的象征性、非实在性、间接性,决定了它所指向对象的多种可能性和无限性。借助于符号系统,人就可以想象对象的非现实存在状态,在精神领域中勾画出现实不存在的图景,并存在着通过实践将其现实化的可能性。人通过精神活动就由现实性的有限的物质世界转而进入非现实性的无限精神世界。精神世界比眼下的现实世界要广阔得多,正是这样无限广阔的世界向人昭示了无限广阔的发展前景。
收稿日期:2000-0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