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列日科夫斯基的神学思想概述,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列日论文,神学论文,斯基论文,科夫论文,思想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生平和著作
俄罗斯著名的作家、文学家、宗教哲学家和神学家德米特里·谢尔盖耶维奇·梅列日科夫斯基于1865年8月2日(旧历14日)出生在圣彼得堡,1884年中学毕业后,进入圣彼得堡大学历史—语文系学习,开始迷恋实证主义哲学,深入研究了孔德、斯宾塞和达尔文的著作,实证主义思想一直影响着他的文学创作。后来他接触民粹主义思想,与民粹主义者米哈伊洛夫斯基相识,把后者当作自己的老师。不久,梅列日科夫斯基转入宗教立场,并坚持一生,此后他的所有创作都与宗教问题相关。早年他研究过象征主义,对象征主义的贡献很大,是俄罗斯象征主义的创始人和理论家之一。他不是从文学和美学的角度看待象征主义,而是赋予象征主义以宗教的意义。1892年他发表诗集《象征》,1893年发表著名的《论当代俄罗斯文学衰落的原因及其新流派》,该文和明斯基(1855—1937)的《在良知的照耀下:关于生命的思想和幻想》(1890)及沃伦斯基(1861或1863—1926)的《俄罗斯的批评家们》(1896)一起,被认为是俄罗斯文学中象征主义的宣言。象征主义自身具有神秘主义的性质,在梅列日科夫斯基这里,象征主义又具有了宗教色彩。此后,他把自己的宗教神学思想渗透在文学创作之中,1895—1904年出版了第一个三部曲《基督与敌基督》。
1901年,梅列日科夫斯基与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在彼得堡举办宗教—哲学聚会,他和罗赞诺夫等人是这些聚会的核心人物,聚会涉及的主题都是宗教方面的。1903年聚会被关闭,就在这一年,梅列日科夫斯基出版了文学批评著作《列夫·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作者特别突出了他们的宗教观。梅列日科夫斯基赋予1905年革命以宗教意义,认为这次革命可以为笃信的人民与站在宗教立场上的知识分子之间的结合提供机会。1905—1912年,梅列日科夫斯基主要在巴黎居住。他是个多产作家,1911—1913年在莫斯科出版了他的文集,共计17卷,1914年出版的文集达24卷。1908—1918年出版了他的第二个三部曲《野兽的王国》,其中专门研究了俄罗斯的历史及其宗教意义。梅列日科夫斯基对十月革命持完全否定的态度,所以在1919年冬天与妻子季娜伊达·吉皮乌斯一起移居波兰,1920年转移到法国的巴黎。在这里,他继续写作,主要是政论文章和宗教—哲学性质的小说。1933年因文学创作方面的成就,梅列日科夫斯基与伊万·布宁一起被提名争取诺贝尔文学奖,结果该奖被后者获得。1936—1937年,梅列日科夫斯基在意大利居住,多次与墨索里尼会见。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初,他与大多数在欧洲的俄罗斯侨民分裂,竟然与墨索里尼合作。1941年12月9日, 梅列日科夫斯基在巴黎去世。他的主要著作是三个三部曲:第一个三部曲是《基督与敌基督》,包括《诸神的死亡:叛教者朱里安》(1895)、《诸神的复活:列昂纳多·达芬奇》(1899—1900)和《彼得和阿列克塞》(1904);第二个三部曲《野兽的王国》,包括《帕维尔一世》(1908)、《亚历山大一世》(1911)和《十二月14日》(1918);第三个三部曲由《三的秘密:埃及与巴比伦》(1925)、《西方的秘密:大西洲岛和欧洲》和《鲜为人知的耶稣》(1932)构成。其他重要著作有《俄国革命的先知:纪念陀思妥耶夫斯基》(1906)、《未来的卑鄙小人》(1906)、《果戈理和鬼》(1906)、《不是和平,而是纷争:基督教的未来批判》(1908)、《在寂静的深渊里》(1908)、《病态的俄罗斯》(1910)、《别林斯基遗训:俄罗斯知识分子的宗教性和社会性》(1915)、《为什么复活:宗教的个性与社会性》(1916)、《敌基督的王国》(慕尼黑,1921)、《诸神的诞生:克里特岛上的图坦卡蒙》(1925)、《弥塞亚》(1928)、《保罗,奥古斯丁》(1936)、《路德传》(1938)和《加尔文传》(1939)等。
二、文学作品中的神学主题
在自己的作品里,无论是文学作品、文学批评作品,还是政论方面的作品,梅列日科夫斯基都涉及了宗教主题。他的第一个三部曲《基督与敌基督》,无论如何不是纯文学作品。其中的三部小说揭示了一个主题——基督与敌基督之间的斗争,这是基督教里的一个著名的神学问题。在《新约》里,特别是《约翰启示录》预言了敌基督。敌基督与基督为敌,是假基督,妄称“基督”之名,是大罪人,在《约翰启示录》里敌基督被描绘成野兽。敌基督教导人以谎言,迷惑人,欺骗人,企图获得世界上的权力,并暂时地获得之。但是,敌基督最终将被基督战胜(注:启示录17:14。)。梅列日科夫斯基把基督与敌基督看作是世界历史上的两个原则,具有象征性的意义。在他这里,基督与敌基督的斗争主要表现在他所选择的历史人物的心灵之中,小说主人公的心灵世界成了基督与敌基督、基督教与多神教的战场,在这一点上,他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类似。整个人类历史就是这两个原则的斗争史,是两个原则下的两个道德价值体系的斗争史。敌基督代表的实际上就是多神教的力量,主要体现的是人间的原则:人间的美、肉体的真理,快乐和对生活的享受等。基督所代表的是基督教的力量,基督教所教导的是更高尚的道德水准和价值取向。不难发现,多神教更接近人间生活,而基督教与人间的事情相距较远,与人间的幸福几乎是格格不入。基督教宣传的是禁欲主义、用地狱来威胁人。关于人的原罪是基督教的基本理论之一,根据这个理论,因为原罪之故,人间的生活是不洁的,人应该最终放弃人间的生活而进入天堂。朱里安皇帝生活在四世纪,这时的基督教已经被确立为罗马的国教,但他还是企图恢复古代诸神的地位。朱里安没有能够完成这个任务,梅列日科夫斯基认为,朱里安来到这个世界太晚了,因为当时已经成为历史的多神教无力恢复古代文化中具有永恒价值的因素,这些因素无疑都是多神教时代的产物。达芬奇在这方面的贡献最大,在他的身上进行着基督教因素与多神教因素的斗争,他企图把宗教、科学、艺术都综合在一起,但梅列日科夫斯基认为,达芬奇的事业也是不成功的,因为他出现得太早了。彼得大帝大力推行改革,强制性地使俄罗斯欧洲化,他对俄罗斯教会的打击是灾难性的,并引起了绝大多数俄罗斯教徒的反对。彼得大帝的改革事业遭到了以他的儿子阿列克塞为代表的保守势力的阻挡,阿列克塞企图恢复莫斯科时期的古老传统。彼得在俄罗斯保守的教徒心里是个敌基督的形象。
如果说在《彼得和阿列克塞》里已经出现了彼得这个敌基督的形象,那么在梅列日科夫斯基的第二个三部曲《野兽的王国》里,主人公都是敌基督,他们是俄罗斯19世纪初的三位沙皇:帕维尔一世(1796—1801年在位)、亚历山大一世(1801 —1825 年在位)和尼古拉一世(1825—1855年在位)。梅列日科夫斯基认为,19世纪初的俄罗斯已经到了敌基督统治的时代,即敌基督的王国(野兽王国)。然而,敌基督的胜利和统治是暂时的,最终敌基督将被战胜。“俄罗斯不会灭亡,拯救它的将是基督和另外某个人。”这个人是谁?“圣母拯救俄罗斯。”(注:梅列日科夫斯基:《十二月14日》,见《梅列日科夫斯基选集》,四卷本,莫斯科1990年俄文版,第四卷,第258页。 )圣母在俄罗斯东正教里的地位是十分显赫的,在梅列日科夫斯基这里更是如此。
第三个三部曲是梅列日科夫斯基在国外期间的重要著作,是他一生中宗教哲学方面的思考的总结。在这里,他把人类历史看作是社会文化的历史。在这个基础上,他编造了一个关于人类发展的神话,这个神话的核心是上帝思想的自我发展。在《三的秘密:埃及和巴比伦》和《西方的秘密:大西洲岛和欧洲》里,梅列日科夫斯基主要考察了人类历史的过去,揭示了人类的历史文化根源,他把人类历史分为东方文明和西方文明,东方文明主要是指埃及和巴比伦文明,西方文明主要指大西洲岛、以色列、希腊罗马文明。在这些文明的核心地带就是地中海,它连接着欧洲、亚洲和非洲三个大陆,可以说是地球的中心。如果从埃及到君士坦丁堡划一条线,再从罗马到巴比伦划一条线,这两条线就构成一个十字架。他认为,这个神秘的十字架决定了人类命运的发展,人类的历史就是一个关于受难的上帝形象的神话。梅列日科夫斯基把“东方的秘密”称为是开始的秘密,把西方的秘密称为终结的秘密,而基督耶稣就是开始和终结,神说,“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全能者”(注:启示录1:8。),因此,人类历史最终应该归为基督耶稣的秘密,人类历史的意义就在于基督耶稣。然而,梅列日科夫斯基认为,人类根本没有认识基督,或者说,人类误解了基督,历史上的基督教歪曲了基督。真正的耶稣是人们所不知道的,《鲜为人知的耶稣》一书的目的就是揭示和恢复真正的耶稣形象,这个耶稣就是拿撒勒的耶稣,是木匠之子,就是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后来又复活了的耶稣。
三、新基督教及其本质特征
梅列日科夫斯基认为,历史上的基督教不能完全代表上帝的启示,上帝不仅在基督教里向人类进行了启示,而且在多神教里也有关上帝的启示。所以,多神教不是可有可无的,更不是可以毫无顾及地消灭的。他自己承认,在开始写第一个三部曲《基督与敌基督》时,他就发现了两个真理:一个是基督教——关于天的真理,一个是多神教——关于地的真理。他认为,完满的宗教真理应该是这两类真理的结合,是这两类真理的结合。在结束这个三部曲时,他已经明白,把基督与敌基督结合在一起是一种渎亵神明的谎言。他坚信,关于天和地的两类真理已经在基督耶稣身上结合了,因此,他自己的任务就是把结合基督与敌基督的谎言彻底地加以揭露,只有这样才能最终看到真理。把基督教与多神教两类真理综合所得到的就是新型的基督教,或新宗教意识。
建立新基督教,在梅列日科夫斯基的时代已经不是新的问题了。历史上的基督教,无论是俄罗斯的东正教,还是西方的天主教、新教,早就引起了探索着的俄罗斯知识分子的怀疑和不满。梅列日科夫斯基建立新基督教,还有实践上的动机。他在1906年出版的文集《未来的卑鄙小人》里,指出了自己建立新基督教的现实原因,这就是俄罗斯当时的社会现实,他认为,俄罗斯社会如果不进行改革的话,那么未来的俄罗斯将被卑鄙的小人统治。赫尔岑在19世纪60年代就曾警告说,欧洲的未来是小市民的天下。小市民是一个没有文化的阶层,在这些人手里的未来世界是可想而知的。梅列日科夫斯基完全同意赫尔岑的预言,他进一步指出,基督教在欧洲已经丧失了统治地位,“当代欧洲的宗教不是基督教,而是小市民意识”。(注:梅列日科夫斯基:《未来的卑鄙小人》,见《梅列日科夫斯基文集:病态的俄罗斯》,列宁格勒1991年俄文版,第29—3、42—43、43、44、27、104、109、91页。)在欧洲, 《圣经》被帐本取代了,祭坛被货摊取代了。俄罗斯的情况如何呢?梅列日科夫斯基认为,未来的俄罗斯并不能使人乐观,要知道俄罗斯的欧洲化早就开始了。他向俄罗斯人警告说,一定要注意“奴性,以及奴性中最糟糕的东西——小市民意识,小市民意识中最坏的就是卑鄙。当家作主的奴隶就是卑鄙小人,掌权的卑鄙小人就是魔鬼,这已经不是从前的幻想中的魔鬼,而是新的、实在的魔鬼,它确实可怕,比人们所描绘的还要可怕,它是未来的魔鬼,是未来的卑鄙小人。”(注:梅列日科夫斯基:《未来的卑鄙小人》,见《梅列日科夫斯基文集:病态的俄罗斯》,列宁格勒1991年俄文版,第29—3、42—43、43、44、27、104、109 、91页。)梅列日科夫斯基具体地指出了在俄罗斯这个卑鄙小人的三个主要特征或面孔:第一个是现在的面孔,是凌驾于俄罗斯人之上,统治着他们的专制制度、僵化的实证主义以及使俄罗斯人民与知识分子和教会分离的官阶制度;第二个是过去的面孔,就是东正教(教会)的面孔,它把“上帝的东西给了恺撒”,在这里盛行的是精神上的小市民意识,是精神上的奴性,是更可怕的奴性;第三个是未来的面孔,就是处在俄罗斯民族下边的那个阶层,主要是指染上流氓习气的人、无业游民、不学无术的人等等,他们对俄罗斯的未来威胁最大。这三个特征结合在一起,与俄罗斯的以下三个高尚的精神原则对立:大地、人民——俄罗斯活生生的肉体;教会——俄罗斯活生生的灵魂;知识分子——俄罗斯活生生的精神。(注:梅列日科夫斯基:《未来的卑鄙小人》,见《梅列日科夫斯基文集:病态的俄罗斯》,列宁格勒1991 年俄文版,第29—3、42—43、43、44、27、104、109、91页。)梅列日科夫斯基断定,要战胜未来的卑鄙小人的统治,必须靠一种新的宗教意识,这个意识将把知识分子、教会和人民联接在一起,共同抵御卑鄙小人。
梅列日科夫斯基认为,这个新宗教的实质就在于它的社会性。新基督教与旧基督教(即历史上的基督教)的实质区别就是在这里。他曾经说过,“无论是没有社会性的宗教,还是没有宗教的社会,都不能拯救俄罗斯,只有宗教的社会性才能拯救俄罗斯。”(注:梅列日科夫斯基:《未来的卑鄙小人》,见《梅列日科夫斯基文集:病态的俄罗斯》,列宁格勒1991年俄文版,第29—3、42—43、43、44、27、104、109、91 页。)宗教上的社会性直接反对的是宗教上的个人主义。传统的基督教就陷入了宗教个人主义,这个宗教仅仅是个人的事情,只强调个人的拯救。按照传统的基督教:上帝的国不在此世,也不需要此世,是与此世对立的;上帝的国不在人们之间,不在由人所组成的社会之中,而只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教会是不可见的,教会不在世界历史过程之中。这样的基督教意识完全忘记了社会及社会上的人。在这里,梅列日科夫斯基区分了个性与个体,他认为,传统的基督教意识里只有个体与社会性的对立,个性被忽视了。他企图把个性与社会性和谐关系纳入未来的新基督教意识之中。他指出,“个性是基督教教义的一半,另一半就是社会性。”(注:梅列日科夫斯基:《为什么复活?宗教个性与社会性》,见《俄罗斯哲学原著选集: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圣彼得堡1993年俄文版,第154 页。)个体与社会性不构成对立,因为个体只能消灭社会性。与社会性构成对立的是个性。未来的宗教就应该解决个性与社会性的对立和矛盾。梅列日科夫斯基认为,尽管基督教关于个性的学说被个人主义的思想所歪曲,但是在基督教里,关于个性的教义是最完整的,最完善的,主要反映在基督教关于个性的基督教的学说中。与此相比,关于社会性的学说在基督教里则是很不完善的,需要进一步发展的。宗教的社会性与教会相关。“教会是统一的、绝对的社会性。”(注:梅列日科夫斯基:《为什么复活?宗教个性与社会性》,见《俄罗斯哲学原著选集: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圣彼得堡1993年俄文版,第154 页。)教会的社会性与国家的社会性有很大的区别。在人类历史上,教会与国家之间关系真是紧张的。尽管国家是社会性的组织,但这个组织却压抑了个性,在国家里无法达到个性与社会性的和谐与统一。此外,国家把教会当作个体对待,而没有当作个性(作为基督的身体)和绝对的社会性(教会)的统一。在西方天主教世界里,国家服从教会,国家最终成了教会,建立了基督教国家,即国家是教会的国家;在东方的东正教世界里,教会服从国家,教会最终成了国家,建立了国家的东正教,即教会是国家的教会。无论是国家教会,还是教会国家,都是对教会本质的歪曲。至于新教世界,在这里教会被个人主义所迷惑,教会最终无限地分裂,有多少个信徒就有多少个教会,这实际上取消了教会。基督教教会的分裂及其后果证明了历史上的基督教意识里关于教会的教义是不完善的。梅列日科夫斯基认为,真正教会的实质特征有三个,第一是个性与社会性的对立统一,第二个是末世论的自我意识,第三个是普世性。末世论是基督教的基本思想,其主要内容是,此世不应该在时间里无限地延续,此世最终有个终点,即世界末日。教会的普世性是指教会不是个人内在的事情,教会不在个人的心里。(注:梅列日科夫斯基:《为什么复活?宗教个性与社会性》,见《俄罗斯哲学原著选集: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圣彼得堡1993年俄文版,第154—155页。)在这里,个性与共性的矛盾是最主要的, 它决定着教会的命运。梅列日科夫斯基认为,无论是社会还是教会,都必须解放个性,而且是彻底地、绝对地解放个性,只有绝对解放了的个性才能生存在绝对的社会性——教会之中。按照他的意见,历史上的基督教没有解决这个矛盾,在那里,个性受到压抑,根本没有被解放,原因就是个体掩盖了个性与社会性的矛盾。比如“天国在你们心中”,一般人理解为在作为个体的每个人的心中,实际上天国在每个绝对解放了的个性之中。
四、肉体的圣化
新基督教,或新宗教意识的主题之一就是关于肉体问题。精神和肉体问题不仅是哲学上的命题,而且是所有宗教的基本问题。但在不同的宗教意识里,对这个问题的解决方式是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一般地,多神教比较重视肉体,基督教比较重视精神。这一点被新宗教意识的主要代表们注意到了,他们极力恢复肉体的地位。在《为什么复活?》一文里,梅列日科夫斯基通过复活问题,揭露了传统基督教对肉体的忽视。受个人主义影响了的历史上的基督教意识认为,基督的复活是精神上的复活,而不是肉体上的复活。但是福音书里清楚地记载着,基督不仅在精神上复活了,而且在肉体上也复活了,复活后的基督对门徒说:“你们看我的手,我的脚,就知道实在是我了。摸我看看!魂无骨无肉,你们看我是有的。”(注:路加福音24:39。)梅列日科夫斯基认为,如果基督只在精神上复活,这个复活就失去了意义。历史上的基督教片面强调精神方面,极力贬低肉体,片面强调天上的幸福,主张放弃地上的欢乐。然而,作为完整个性的基督,他复活的意义就在于“使人的个体,自然个体变成神人的、绝对的个性;在于肯定绝对个性在绝对的社会性——教会中的联合,不是在国家的■■仇视和暴力(永恒的战争)意义上,而是在教会的爱和自由(永恒的和平)的意义上的联合;不仅是在天上,而且在地上(就像在天上一样)确立教会——上帝的国,这就是基督为什么复活。”(注:梅列日科夫斯基:《为什么复活?宗教个性与社会性》,见《俄罗斯哲学原著选集: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圣彼得堡1993年俄文版,第157—158页。)与基督的精神一起复活的还有基督的人性的肉体,也就是说,肉体也可以成为永恒。与肉体相关的,是人间的一切事情,因此,人间的事情也应该被神圣化。按照传统的基督教意识,要成为基督教意识,要成为基督待,首先就意味着放弃人间生活,放弃大地,只能爱天。新宗教意识主张既爱天也爱地。这就是梅列日科夫斯基所创立的新基督教与历史上的只强调精神原则而忽视肉体原则的基督教之间的实质区别。
罗赞诺夫关于性的宗教对整个新宗教意识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梅列日科夫斯基完全接受了这个主题,并且也是在宗教的意义上解决性的问题。他在许多作品里都对性的问题进行了讨论。他把性看作是人生最主要的领域之一,坚决反对任何形式的对性的压抑和贬低。他认为性是人与先验世界的接触点:“性是唯一的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与‘另一个世界的接触’,是从自己的肉体走向他者肉体,从我走向你,是从一的秘密走向圣灵的秘密的唯一的途径。”(注:梅列日科夫斯基:《西方的秘密:大西洲岛和欧洲》,莫斯科1992年俄文版,第174页。 )这个观点与罗赞诺夫的观点有许多共同之处。梅列日科夫斯基使性神化,特别是对女性进行神化,他甚至认为伟大的女性能够拯救世界,前面我们已经提到了他关于圣母能够拯救俄罗斯的说法。他在其他地方也阐述了类似的观点,他认为,能够拯救世界不是美,而是爱,是永恒的母性,是永恒的女性,“如果按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说,‘美拯救世界’,那么这就意味着:神圣的母亲将拯救世界。”(注:梅列日科夫斯基:《西方的秘密:大西洲岛和欧洲》,莫斯科1992年俄文版,第293 页。)肉体问题在梅列日科夫斯基的新基督教里占有显著的地位,他称自己的新宗教为“肉体的唯心主义”(新宗教意识的一个别称就是新唯心主义)。在对肉体的神化,对性的神化方面,梅列日科夫斯基与罗赞诺夫尽管有许多共同之处,但也有原则性的区别,这个区别被别尔嘉耶夫敏锐地指出了,“尽管梅列日科夫斯基和罗赞诺夫表面上是接近的,但实际上他站在与赞诺夫完全对立的另外一个极点上:罗赞诺夫在世界之前揭示性以及爱欲的神圣性和神性,他企图让我们回到原罪之前的天堂里;梅列日科夫斯基在世界终结之后揭示的是同一个东西,他是在已经改变了的世界里,在已经被救赎了的和复活了的世界里让我们享受肉体的甜蜜和神圣。梅列日科夫斯基是正确的,因为他向前看,而不是向后看。”(注:别尔嘉耶夫:《论新宗教意识》,见《别尔嘉耶夫论俄罗斯的经典作家》,莫斯科1993年俄文版,第240页。)
然而,到底什么是肉体?在整个新宗教意识里,这是个相当模糊的概念。无论是罗赞诺夫,还是梅列日科夫斯基,都没有说清楚这个问题,在他们这里,肉体常常与性、家庭、婚姻、大地、母亲、尘世生活、人间的喜乐等一切物质方面的生活混同,这就使得肉体概念复杂化了。在梅列日科夫斯基这里尤其如此,别尔嘉耶夫在评论他的新宗教意识时,特别地指出了这一点,认为这主要是由于梅列日科夫斯基的哲学素养不够造成的。别尔嘉耶夫指责他没有能够从哲学和形而上学的角度分析肉体问题,因此,他与历史上的基督教的斗争就显得十分无力。但别尔嘉耶夫同时指出,梅列日科夫斯基对问题的提出,贡献是无法替代的。
五、圣灵的王国
同精神和肉体的二元论斗争是梅列日科夫斯基世界观中的核心问题。如何解决这个矛盾?他认为,既不能像历史上的基督教意识那样,否定肉体,片面地抬高精神,也不能像古代多神教那样肯定肉体而忽视精神。克服这个二元论的出路不在精神,也不在肉体,而在一个第三者,在于在第三者中的综合。正如别尔嘉耶夫所指出的,新宗教意识的突出特征就是综合的意识。在梅列日科夫斯基的意识中,充满着各种对立:基督与敌基督、精神与肉体、天与地、多神教与基督教、神人与人神,甚至还有圣父与圣子的对立。克服这些对立,只能通过综合。要综合必须有第三者。对于“一、二、三”的秘密,梅列日科夫斯基有天才的直觉。难怪他那么喜欢作“三部曲”,而且正好是三个“三部曲”。他还十分重视基督教三位一体的教义,以各种方式,从不同的角度对这个教义进行新的解释,赋予它以新的意义。
梅列日科夫斯基认为,任何宗教意识,实际上都是围绕着对三个东西的崇拜而建立的,这就是圣父、圣母和圣子,即神圣的父亲形象、神圣的母亲形象和神圣的儿子形象。基督教的三位一体教义也反映了这个秘密。在基督教里,他认为圣灵就代表了圣母的形象。他说:“要理解神圣的三位一体教义,必须注意,在圣母—圣灵与上帝的母亲,即童贞女玛利亚之间的区别,与上帝和人之间、造物主和被造物之间的区别是一样的。这一点常常被忘记,如果不是在基督教的教义里,也是在基督教的宗教经验中。而被人的形象给掩盖了的上帝的第三个位格,成了不看见的,没有被认识的,没有任何作用的。然而,对于我们来说,只有圣母—圣灵才能结束三位一体,或者在某个时候结束这个三位一体的教义。”(注:梅列日科夫斯基:《西方的秘密:大西洲岛和欧洲》,莫斯科1992年俄文版,第288—289页。)梅列日科夫斯基在这里区分了作为圣灵的母亲和作为上帝母亲的玛利亚。他把圣母与圣灵结合在一起,并赋予圣灵——母亲以拯救世界的使命。在基督教意识里,这确实是个“新的内容”。重新看待圣灵,赋予圣灵以圣母的形象,是梅列日科夫斯基的新宗教意识的核心内容。他认为,圣父没有拯救人类,圣子也没有拯救人类,只有圣母指出拯救人类。在早期作品《未来的卑鄙小人》里,他曾经说过:“在第一个圣父的王国里,在《旧约》里,已经启示的是作为真理的上帝的权力,在第二个圣子的王国里,在《新约》里,正在启示的是作为爱的真理;在第三个和最后的一个圣灵的王国里,在未来的约里,将要启示的是作为自由的爱。”(注:梅列日科夫斯基:《未来的卑鄙小人》,见《梅列日科夫斯基文集:病态的俄罗斯》,列宁格勒1991年俄文版,第29—3、42—43、43、44、27、104、109、 91页。)(注:梅列日科夫斯基:《西方的秘密:大西洲岛和欧洲》,莫斯科1992年俄文版,第156 页。)在历史上的基督教里,有许多的问题没有获得解决,比如前面提到的关于基督与敌基督、精神与肉体的对立问题等,梅列日科夫斯基大胆地猜测到,“也许,在由第二个位格,即圣子所提供的启示范围内没有被解决的问题,将在第三个位格,即圣灵的启示中获得解决?”这个新的启示,即圣灵的启示,就是新宗教的实质内容,因此梅列日科夫斯基称自己的新宗教为启示的宗教。他在自己后来的作品里充分地发挥了三个王国相继启示的思想。
梅列日科夫斯基认为,三的秘密,三位一体的秘密将在人类的历史中被实现。他把人类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是大西洲岛上的人类,第二个是现在的人类,他用大写的历史来表示,第三个人类是未来的人类,是启示的人类,是圣灵时代的人类。他说:“如果我们的第二个人类将要死亡,就像第一个人类一样,都没完成自己的使命,那么这个使命将由第三个人类来完成。世界的生命是神圣的三部曲:大西洲岛、历史、启示,这是三个人类。”这三个人类将相继出现,为的是实现上帝的意志。在三个人类之间有实质的区别,“第一个人类是大西洲岛上的人类,是用大洪水洗礼的,第二个是我们历史上的人类,是用各各他的基督宝血洗礼的;第三个人类是启示的人类,这个人类将用圣灵,用火来洗礼。”(注:梅列日科夫斯基:《西方的秘密:大西洲岛和欧洲》,莫斯科1992 年俄文版,第157页。)对应着三个人类的是三个世界:第一个世界是圣父的世界,第二个世界是圣子的世界,第三个世界是圣灵的世界。
第三个世界是未来的世界,或未来的人类,它与现在的人类,现在的世界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涉及到梅列日科夫斯基的末世论观点。他坚信,旧约时代的世界已经灭亡了,代表着新约时代的我们这个世界也必将灭亡。但是,这个灭亡不是彻底消失,而是我们这个现实世界的神化,或者是前面说的,靠圣母来拯救我们这个处在恶之中的世界。我们人类的历史经历了不同的时代。其中多为此世的王国时代,恺撒的王国的时代。人类历史之所以经历恺撒的时代,是因为人类必须经过这个中间阶段才能进入未来的启示时代——第三约的时代。对于上帝关于人类的永恒理念来说,人类历史所经历的每一个阶段都是必要的。只是各个阶段的意义不同。“在永恒的意义上,接近终点的是开始,而不是中间;第一约,圣父之约,比第二约,圣子之约离第三约,圣灵——母亲之约更近。”(注:梅列日科夫斯基:《西方的秘密:大西洲岛和欧洲》,莫斯科1992年俄文版,第372—373页。)这说明我们的时代对未来的第三约远不如古代人对第三约了解得多,因此,我们需要对第三约进行认识和揭示。他预言,今天的人类正在走向灭亡,第一个人类是由于大洪水而灭亡的,我们这第二个人类将被大火灭亡。他坚信,当今的欧洲正在灭亡,因为宗教在欧洲已经名存实亡。欧洲的末日即使不是世界的末日,也是世界末日的一个征兆。世界灭亡是未来复活的必要条件。因此,今天的人更应该认识基督耶稣,恢复他的被历史基督教歪曲了的形象。在未来的人类复活过程中,圣灵——圣母将发挥决定性的作用。当今人类应该把希望寄托在未来的圣灵王国。关于这个希望,在晚期作品《路德传》里,梅列日科夫斯基根据福音书里的“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注:哥林多前书记: 130。)这句话进行论证到:“信来自圣父,爱来自圣子,望来自圣灵。在永恒之中它们三个是一,但在时间之中,圣父的第一约是信,圣子的第二约是爱,圣灵的第三约是望。”(注:梅列日科夫斯基:《路德传》,见梅列日科夫斯基著作集《宗教改革家:路德,加尔文,帕斯卡尔》,托木斯克1999年俄文版,第21页。)鉴于对未来第三个王国,即圣灵王国的希望,梅列日科夫斯基极力反对任何形式的国家权力,在给别尔嘉耶夫的关于新宗教意识的公开信里,他说:“对于我们进入第三约,第三个圣灵的王国的人来说,国家权力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积极的宗教原则的意义。对我们而言,在国家与基督教之间不可能有任何结合和妥协:‘基督教国家’的思想是荒谬绝伦的。基督教是神人的宗教;任何国家的基础在一定程度上都是有意识的人神宗教。”(注:梅列日科夫斯基:《关于新宗教行动:给别尔嘉耶夫的公开信》,见注4,第95页。)
梅列日科夫斯基作为俄罗斯二十世纪初新宗教运动的主要倡导者之一,他根据自己的理解,建立了一种新的基督教意识。从动机上说,他反对历史上的基督教,反对世俗化运动,反对世俗人所理解的基督教。从他的新基督教的内容上看,其中确有很多实质上新的东西,但这些新的东西也很容引起怀疑。别尔嘉耶夫就指责他的宗教不是历史的基督教,但也不是基督的宗教(注:别尔嘉耶夫:《论新宗教意识》,见《别尔嘉耶夫论俄罗斯的经典作家》,莫斯科1993年俄文版,第253 页。)。在梅列日科夫斯基的新宗教里,有许多与历史上的基督教格格不入的东西,如他对肉体的神化,对圣灵王国的期盼,对传统基督教的批判等。这与他早期在“异教徒”思想家中间徘徊有直接关系,如塞万提斯、福楼拜、易卜生、歌德、蒙田、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希金、屠格涅夫等,他们对梅列日科夫斯基的思想无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此外,他广泛涉猎人类历史的丰富遗产,如希腊文化、多神教遗产等等。他在基督教以外发现了上帝的启示。他的新基督教就是企图综合所有的关于上帝的启示,关于圣三位一体的启示,不论是在古希腊文化里,还是在多神教思想中,他都不加思索地拿来。针对别尔嘉耶夫的指责,梅列日科夫斯基辩解说,基督教就是关于三位一体的宗教,没有基督教就没有三位一体的教义,“不是不要基督教,而是经过基督教才能走向三位一体的宗教。正是三位一体的教义通过紧密的联系把历史上的基督教和启示的基督教结合在一起的。启示宗教不是破坏,而是补充了历史上的基督教。新的启示不是别的,而是关于三位一体的运动着的和积极的启示,这样的启示在历史上的基督教那里是静态的、消极的教义,是被封闭了的根源。”(注:梅列日科夫斯基:《未来的卑鄙小人》,见《梅列日科夫斯基文集:病态的俄罗斯》,列宁格勒1991年俄文版,第29—3、42—43、43、44、27、104、109、91页。)
梅列日科夫斯基思想体系庞杂,有些思想表述得十分模糊,有些思想过分地极端化和公式化,因此,经常遭到各方面的指责。他抱怨说:“在俄罗斯人们不喜欢我,责骂我;在国外人们喜欢我,赞扬我;但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那里,人们同样都没有理解我的学说。我经常体验到十分可怕的孤独时刻;有时我觉得,或者我是个哑吧,或者所有的人都是聋子……”(注:梅列日科夫斯基:《未来的卑鄙小人》,见《梅列日科夫斯基文集:病态的俄罗斯》,列宁格勒1991年俄文版,第29— 3、42—43、43、44、27、104、109、91页。)然而,无论如何,梅列日科夫斯基对传统基督教的批判,对西方教会的批判,他对新基督教的贡献,特别是他关于三位一体的新的解释,无疑是基督教意识中的新东西,更是值得注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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