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楼梦”中的元宵节形象_红楼梦论文

论“红楼梦”中的元宵节形象_红楼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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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207.4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022X(2015)02-0124-07

      一、宋人关于元宵节的记忆

      元宵节在宋代开始成为一个颇为重要的节日,这在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卷六《元宵》、吴自牧的《梦粱录》卷一《元宵》、周密《武林旧事》卷二《元夕》中都有记载。这些记载互有详略,分别反映了北宋都城东京和南宋都城杭州元宵节的盛况。我们首先来看《东京梦华录》中的相关记载:

      正月十五日元宵,大内前自岁前冬至后,开封府绞缚山棚,立木正对宣德楼,游人已集御街两廊下。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击丸蹴踘,踏索上竿。赵野人,倒吃冷淘。张九哥,吞铁剑。李外宁,药法傀儡。小健儿,吐五色水、旋烧泥丸子。大特落,灰药。榾柮儿,杂剧。温大头、小曹,稽琴……更有猴呈百戏,鱼跳刀门,使唤蜂蝶,追呼蝼蚁。其余卖药,卖卦、沙书地谜,奇巧百端,日新耳目。至正月七日,人使朝辞出门,灯山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面北悉以彩结,山呇上皆画神仙故事。或坊市卖药卖卦之人,横列三门,各有彩结金书大牌,中曰“都门道”,左右曰“左右禁卫之门”,上有大牌曰“宣和与民同乐”。彩山左右,以彩结文殊、普贤,跨狮子、白象,各于手指出水五道,其手摇动。用辘轳绞水上灯山尖高处,用木柜贮之,逐时放下,如瀑布状。又于左右门上,各以草把缚成戏龙之状,用青幕遮笼,草上密置灯烛数万盏,望之蜿蜒,如双龙飞走。自灯山至宣德门楼横大街,约百余丈,用棘刺围绕,谓之“棘盆”,内设两长竿,高数十丈,以缯彩结束,纸糊百戏人物,悬于竿上,风动宛若飞仙。内设乐棚,差衙前乐人作乐杂戏,并左右军百戏,在其中驾坐一时呈拽。宣德楼上,皆垂黄缘,帘中一位,乃御座。用黄罗设一彩棚,御龙直执黄盖掌扇,列于帘外。两朵楼各挂灯球一枚,约方圆丈余,内燃椽烛,帘内亦作乐。宫嫔嬉笑之声,下闻于外。楼下用枋木垒成露台一所,彩结栏槛,两边皆禁卫排立,锦袍,幞头簪赐花,执骨朵子,面此乐棚。教坊钧容直、露台弟子,更互杂剧。近门亦有内等子班直排立。万姓皆在露台下观看,乐人时引万姓山呼。[1](P37-38)

      从这段记载可以看出,北宋都城东京的元宵节是非常隆重的。元宵节期间,除了有“金碧相射,锦绣交辉”的灯山和“纸糊百戏人物,悬于竿上,风动宛若飞仙”的棘盆等各色景观以外,更有各种各样的游戏、娱乐活动,所谓“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各行各业的生意人,也会蜂拥而至。甚至皇帝也会参加这种民间的娱乐活动,以表示所谓的“与民同乐”,宣德楼上还有专为皇帝准备的“御座”,这就更增加了元宵节活动的吸引力。

      《梦粱录》则记载了南宋都城杭州元宵节的盛况:

      今杭城元宵之际,州府设上元醮,诸狱修净狱道场,官放公私僦屋钱三日,以宽民力。舞队自去岁冬至日,便呈行放。遇夜,官府支散钱酒犒之。元夕之时,自十四为始,对支所犒钱酒。十五夜,帅臣出街弹压,遇舞队照例特犒。街坊买卖之人,并行支钱散给。此岁岁州府科额支行,庶几体朝廷与民同乐之意……更兼家家灯火,处处管弦,如清河坊蒋检阅家,奇茶异汤,随索随应,点月色大泡灯,光辉满屋,过者莫不驻足而观……公子王孙,五陵年少,更以纱笼喝道,将带佳人美女,遍地游赏。人都道玉漏频催,金鸡屡唱,兴犹未已。甚至饮酒醺醺,倩人扶着,堕翠遗簪,难以枚举。至十六夜收灯,舞队方散。[2](P125)

      南宋都城杭州元宵节的热闹情况丝毫不下于北宋都城东京,不仅“家家灯火,处处管弦”,而且朝廷对元宵节活动从经济上予以种种鼓励和支持,不但发放三天租赁房屋的钱,而且对参加元宵节游行的舞队和各行各业的生意人都有赏赐,社会各阶层的民众参与的热情很高。《武林旧事》记载了杭州城的各种花灯,如“苏灯”“无骨灯”,特别提到朝廷的奖励措施,“天府每夕差官点视,各给酒钱灯烛,多寡有差。且使之南至升旸宫支酒烛,北至春风楼支钱。终夕天街鼓吹不绝。都民士女,罗绮如云,盖无夕不然也”[3](P343)。宋徽宗时对元宵灯会的重视,甚至到了荒唐的地步,“从腊月初一日,直点灯到宣和六年正月十五日夜。为甚从腊月放灯?盖恐正月十五日阴雨,有妨行乐,故谓之预赏元宵”[4](P330)。正是由于朝廷的各种奖励、支持措施,所以两宋时期的元宵节热闹异常,在文人的笔下也带有了太平盛世的色彩。

      二、宋词中的元宵节意象

      宋代以元宵节为主要描写内容的词有很多,我们仅以欧阳修、李清照和辛弃疾的元宵词为例,来看一下宋代词人笔下的元宵节具有什么特点?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欧阳修《生查子·元夕》)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李清照《永遇乐》)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欧阳修、李清照和辛弃疾都是宋朝著名的词人,这三首词虽然都以元宵节作为描写对象,但是写作的背景、抒发的感情以及内在的意蕴各有不同。欧阳修的词将元宵节与浪漫的爱情故事联系在一起,其中既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甜蜜,又有“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的感伤。李清照的词写于南渡以后,在元宵节时,她心情落寞,无可消遣;而汴京沦陷之前,她则在元宵节的夜晚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去。今昔对比,元宵节成为作者寄托故国之思的载体。辛弃疾的词也描写了元宵节的热闹和喧嚣,在“东风夜放花千树”的夜晚,一对意中人偶然巧逢,这种意外的相逢给人以无限的遐想。除了欧阳修、李清照和辛弃疾以外,柳永、刘辰翁、姜夔、吴文英等人都有一些歌咏元宵节的诗词。

      因此,宋代词人笔下的元宵节,常常与温馨、甜蜜的爱情故事紧密联系在一起。无论是“月上柳稍头,人约黄昏后”的情人约会,还是“众里寻他千百度”的苦苦寻觅,都是如此。同时,元宵节又是太平盛世的象征,人们在这一天会走上街头,享受这难得的清闲和快乐。

      三、话本小说中的元宵节意象

      在话本小说中,有许多故事是以元宵节为背景的①。如《张生彩鸾灯传》(《喻世明言》第23卷作《张舜美灯宵得丽女》)的入话和正话分别讲述了一个发生在元宵节的浪漫爱情故事。入话中的张生在元宵节捡到一个陌生女子丢下的手帕,手帕上约定来年的元宵节两人再次相会,张生准时赴约,果然成就了一番姻缘。正话中的书生张舜美在元宵节赏灯时遇到了多情的美女刘素香,两人一见钟情,决定一起私奔,后来经过种种曲折,两人终于团圆。这篇作品将元宵节的热闹场景与青年男女的热烈的爱情故事交织在一起来写,充满了浪漫色彩。另外,《喻世明言》卷四《闲云庵阮三偿冤债》中阮三郎在元宵之夜吹奏紫玉箫,引起了隔壁陈玉兰小姐对她的爱慕。《张主管志诚脱奇祸》中的主管张胜也是在“赐御酒,洒金钱,好热闹”的元宵节,遇到了一直在暗暗追求他的小夫人。这几篇作品都将元宵节意象与爱情故事联系在一起。

      与宋词中的元宵节意象相似,话本小说中的元宵节也往往寄寓了人们的故国之思。在《燕山逢故人郑意娘传》中,肃王府使臣韩思厚流落在燕京,元宵节的时候,他回忆起了北宋都城东京元宵节的盛况,并将其和金人统治下的燕京的元宵节进行了对比,充满了浓浓的故国之思。如:

      道君皇帝朝宣和年间,元宵最盛。每年上元,正月十四日,车驾幸五岳观凝祥池。每常驾出,有红纱贴金烛笼二百对;元夕加以琉璃玉柱掌扇,快行客各执红纱珠珞灯笼。至晚还内,驾入灯山。御辇院人员,辇前唱《随竿媚》来。御辇旋转一遭,倒行观灯山,谓之“鹁鸽旋”,又谓“踏五花儿”,则辇官有赏赐矣。驾登宣德楼,游人奔赴露台下。十五日,驾幸上清宫,至晚还内。上元后一日,进早膳讫,车驾登门卷帘,御座临轩,宣百姓,先到门下者,得瞻天表。小帽红袍独坐,左右侍近,帘外金扇执事之人。须臾下帘,则乐作,纵万姓游赏。华灯宝烛,月色光辉,霏霏融融,照耀远迩。至三鼓,楼上以小红纱灯缘索而至半空,都人皆知车驾还内。[5](P638)

      这段描写可以与《东京梦华录》中的记载相互印证,具有很强的写实性。韩思厚觉得燕京的元宵粗俗不堪,对其充满了排斥心理,“未闻鼓乐喧天,只听胡笳聒耳。家家点起,应无陆地金莲;处处安排,那得玉梅雪柳?小番鬓边挑大蒜,岐婆头上带生葱”。

      《醒世恒言》卷二十五《独孤生归途闹梦》中,则写到四川成都的元宵灯会,“自十三至十七,共是五夜,家家门首扎缚灯栅,张挂新奇好灯,巧样烟火,照耀如同白昼。狮蛮社火,鼓乐笙箫,通宵达旦”[6](P525)。而这热闹的元宵景象,更加勾起了独孤遐叔对家乡和妻子的思念。该小说虽然以唐代为故事背景,但是它所描写元宵节的情况与宋代十分相似。

      《二刻拍案惊奇》卷五《襄敏公元宵失子十三郎五岁朝天》中写到宋神宗时的元宵节,“家家户户点放花灯,自从十三日为始,十街九市,欢呼达旦。这夜十五日是正夜,年年规矩,官家亲自出来赏玩通宵。倾城士女专待天颜一看。且是此日难得一轮明月当空,照耀如同白昼,映着各色奇巧花灯,从来叫做灯月交辉,极为美景”[7](P102)。该小说写朝中大臣王韶五岁的儿子王南陔在元宵节看灯的时候,被骗子拐骗,但是他凭借自己的聪明和智慧,吓跑了骗子,并在骗子的衣领上缝上彩线作为记号,协助官府抓住了骗子。该小说还提到前年元宵节的时候,宗王的女儿真珠姬在看灯的时候,被一伙强盗拐骗、轮奸并转卖。该作品中的元宵节又成为一个偷盗、拐骗等违法犯罪事件频发的日子,小说主要人物的命运也在此夜发生转折。

      元宵节是一个快乐的节日,是太平盛世的象征。它一方面与浪漫的爱情故事紧密相连,另一方面又伴随着偷盗、拐骗等违法犯罪事件的发生。爱情故事的发生,是由于这一天人们倾城而出,为青年男女提供了见面的机会。特别是年轻的妇女,在节日里可以名正言顺地走出家门,去享受这短暂的自由,“凭你极老成的、极贞节的妇女,不由他心神荡漾,一双脚只管向外生了。遇一班好事的亲邻,彼此相邀,有衣服首饰的,妆扮了出来卖俏;没有的,东央西借,要出来走桥步月。张家妹子搭了李店姨婆,赵氏亲娘约了钱铺妈妈,嬉嬉哈哈,如痴似醉,郁捺不住”[8](P176)。这里虽然对妇女出门看灯的行为持否定态度,但是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元宵节的热闹境况。另一方面,元宵节的时候,大街上人群拥挤,也为那些偷窃、拐骗分子提供了可乘之机。

      四、《红楼梦》中的元宵节意象

      《红楼梦》是以家庭日常生活为主要描写对象的小说,如何摆脱日常生活单调、平庸、周而复始的状态,是小说作者重点考虑的问题之一。《红楼梦》除了重视生日民俗描写以外②,还非常重视各种节日的描写。那么,《红楼梦》中的元宵节有哪些特点呢?

      《红楼梦》中写到了三次不同的元宵节,第一次在《红楼梦》的第一回,第二次在《红楼梦》的第十七、十八回和第二十二回,第三次在《红楼梦》的第五十三回和第五十四回。

      在《红楼梦》第一回中,甄士隐的家人霍起抱着五六岁的英莲去看“社火花灯”,结果英莲被拐子拐走,她的命运从此发生转折,甄士隐一家也迅速地从其乐融融的小康之家走向败落。该回没有对元宵节的具体情况进行描写,只是把它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甄英莲第二次改变命运的机会是在她十二岁时,拐子准备把她卖给冯渊,冯渊看上了甄英莲,“立意买来作妾,立誓再不交结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了”③。如果两人能顺利结合,倒是一桩美满的婚姻,甄英莲从此可以过上平静的生活。可是,薛蟠的出现,又打破了甄英莲的梦想。薛蟠打死了冯渊,强行将甄英莲抢走,她从此又陷入无边的苦海之中。

      《红楼梦》第二次写到元宵节,是在第十七、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贾元春被封为“贤德妃”,在元宵节回家省亲,这正是贾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兴盛时期。《红楼梦》以前的诗词、小说作品,常常把元宵节作为太平盛世的象征。《红楼梦》这一次对元宵节的描写,从表面来看,也带有某些歌颂太平盛世的色彩。

      首先,省亲之事是由太上皇、皇太后和皇帝提出来的,表面上是为了宫中妃嫔能够与父母家人“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第十六回),其实是为了宣扬皇帝的“至孝纯仁,体天格物”。因此,省亲之家都大肆铺张,极力宣扬。贾府也耗费巨资,建成了省亲别墅。省亲的巨额花费也给贾府带来了潜在的经济危机,贾珍就曾说过,“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精穷了”(第五十三回)。

      其次,元宵节的大观园也带有浓郁的节日的色彩。或曰“园内各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静悄无人咳嗽”;或曰“只见院内各色花灯烂灼,皆系纱绫扎成,精致非常。上面有一匾灯,写着‘体仁沐德’四字。元春入室,更衣毕复出,上舆进园。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再则曰“只见清流一带,势如游龙,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花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然皆用通草绸绫纸绢依势作成,粘于枝上的,每一株悬灯数盏,更兼池中荷荇凫鹭之属,亦皆系螺蚌羽毛之类作就的。诸灯上下争辉,真系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船上亦系各种精致盆景诸灯,珠帘绣幙,桂楫兰桡,自不必说”。

      《红楼梦》以前的小说,多浓墨重彩地铺写花灯的式样,以渲染节日的欢乐气氛。《红楼梦》虽然也描写了花灯,但是并没有描写花灯的具体式样,而只是概括性地略作介绍,重点描写了元宵灯光带给人的那种庄严隆重的感觉以及雍容华贵的气派,如“金银焕彩,珠宝争辉”、“花灯烂灼”、“银花雪浪”“玻璃世界,珠宝乾坤”等等,连贾妃看了都“默默叹息奢华过费”。

      《红楼梦》重点描写的是灯、月交辉下人物的活动。在奢华的欢乐的场景衬托下,贾元春与父母家人见面时的场景却是凄凄惨惨戚戚的。她见到贾母、王夫人时,“满眼垂泪”,“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后来“不禁又哽咽起来”。她见到父亲贾政时,含泪说:“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她见到宝玉时,“一语未终,泪如雨下”。她临走时,“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却又勉强堆笑,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紧紧的不忍释放”。可以说,贾元春从见到她的父母家人的那一刻,就在不停地流泪,这哪里是荣耀已极的衣锦还乡?元宵节本来是一个快乐、热闹的节日,元春省亲本来是一件光宗耀祖、风光无限的盛事,是应该充满欢声笑语的。可是,真正的当事人却一直是痛苦哀怨的。元春认为皇宫是“不得见人的去处”,皇宫里的生活甚至不如“田舍之家”幸福快乐。

      再次,从时间上来看,元春省亲形式上的意义要远远大于内容上的意义。贾府大兴土木、耗费巨资兴建“省亲别墅”,是为了迎接元春省亲。而元春从“戌初起身”到“丑正三刻,请驾回銮”,她在此流连的时间前后不到四个时辰。也就是说,“省亲别墅”名义上是为元春省亲而建,实际上却成为“皇恩浩荡”的标志,贾元春及贾府众人在不知不觉之中都成了宣扬皇权的工具。

      《红楼梦》在写了元春省亲的重大事件之后,感到意犹未尽,又在第二十二回补写了元宵灯谜之事。

      灯谜是元宵节的娱乐活动之一,在宋代就已经流行。周密《武林旧事》卷二《灯品》记载:“又有以绢灯翦写诗词,时寓讥笑,及画人物,藏头隐语,及旧京诨语,戏弄行人。”不过,制作灯谜和猜灯谜都需要一定的文化修养,普通的下层民众对此是不大感兴趣的。在《红楼梦》以前的小说作品中,很少把灯谜作为描写的对象④。《红楼梦》详细地描写了贾府众人猜灯谜的过程,贾元春、贾政、贾母、宝玉等人猜灯谜的情状各有不同。如宝钗认为元春的灯谜“并无甚新奇”,可是她“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就猜着了”,这一细节就突出了宝钗的圆滑事故、见风使舵的性格特点。元春猜迎春等人的灯谜,“也有猜着的,也有猜不着的,都胡乱说猜着了”,则表现了众人对于元春的奉承。贾政参加家庭内的猜灯谜活动,则是为了奉承、取悦贾母。他猜贾母的灯谜时,“故意乱猜别的,罚了许多东西;然后方猜着,也得了贾母的东西”;他出了灯谜后,悄悄地将谜底告诉宝玉,宝玉再告诉贾母。贾母猜中谜语后,他就命令把准备好的礼物送上来,“地下妇女答应一声,大盘小盘一齐捧上。贾母逐件看去,都是灯下所用所顽新巧之物”。可见,贾政为参加家庭内的元宵灯谜活动,是做了充分准备的。贾政走后,宝玉立刻跑到围屏灯前,“指手画脚,满口批评,这个这一句不好,那一个破的不恰当,如同开了锁的猴子一般”,则表现了宝玉的活泼好动。不过,让我们感到奇怪的是,黛玉在这次活动中,始终都没有说话,莫非她对这类活动没有什么兴趣?元春、迎春、探春、惜春等人所做的灯谜,又与她们一生的命运、遭际紧密相关。元春灯谜是爆竹、迎春灯谜是算盘、探春灯谜是风筝、惜春灯谜是海灯,贾政认为这些都是“不祥之物”。因此,他看了以后,“翻来覆去竟难成寐,不由伤悲感慨”。由此可见,《红楼梦》写花灯、写灯谜,重点不在活动本身,而在于通过这些活动来刻画人物性格、烘托人物形象,并将其与整部小说情节的发展有机地结合在一起。

      《红楼梦》中第三次写元宵节,是在第五十三回和第五十四回。如果说第一次写元宵节将其作为甄英莲故事发生的背景,第二次写元宵节将其与省亲活动结合起来写,规模比较宏大,情况比较特殊,第三次写元宵节则是正常情况下贾府家庭内部过元宵节的情况。

      贾府平日过元宵节也有花灯,这些花灯虽然不如元春省亲时的花灯那样光彩眩目,但是大多用料考究,质量上乘。两边大梁上,“挂着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灯”;门窗上“全挂彩穗各种宫灯”;廊檐内外及两边游廊罩棚,“将各色羊角、玻璃、戳纱、料丝、或绣、或画、或堆、或抠、或绢、或纸诸灯挂满”。大梁、门窗和廊檐等处都挂着灯,这些灯的大小、式样和材质各有不同。不过,贾府中人对此似乎已经司空见惯,花灯并没有引起他们的特别关注。

      贾府过元宵节也放烟火,“这烟火皆系各处进贡之物,虽不甚大,却极精巧,各色故事俱全,夹着各色花炮”,也有“许多的满天星、九龙入云、一声雷、飞天十响之类的零碎小爆竹”。(第五十四回)不过,贾府放烟火是在自家的庭院里,没有拿到大街上或大门外去放,这与《金瓶梅》中西门庆元宵节放烟火的情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除了花灯和烟火,元宵节最隆重的节目要数夜宴了。贾府的元宵夜宴,带有贵族阶层特有的文化意味,而不像一般的宴会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因此,《红楼梦》对元宵宴会上的饮食几乎没有任何介绍,只在宴会结束时提到了“鸭子肉粥”、“粳米粥”和“杏仁茶”等少数几种。贾府的元宵夜宴,具有以下特点:

      首先,就宴会的环境来说,显得高贵典雅。如宴席上“焚着御赐百合宫香”,摆放着各种“新鲜花卉”的小盆景,喝的是“上等名茶”,还摆上了贾母“爱如珍宝”的“慧绣”,充分显示出一个钟鸣鼎食的贵族之家的气派。这里值得注意的是“新鲜花卉”的小盆景。元宵节的时候,中国的大多数地方天气还比较寒冷,自然生长的花卉开花的还比较少(梅花除外),贾府中的“新鲜花卉”应该是特别培育的,普通的家庭是难得一见的。

      其次,就宴会的娱乐活动来说,形式多样,雅俗共赏,少了外界的喧嚣和嘈杂,多了些室内的清幽和雅致。

      听戏是元宵夜宴中必不可少的娱乐活动。贾府中上下人等都喜欢听戏,每当有喜庆的事情或是重要的节日,贾府都会请戏班来庆贺。这次元宵夜宴也不例外。戏班既有外面请来的戏班,也有家庭戏班。贾母等人先听外面的戏班唱了《西楼·楼会》、《八义》中《观灯》等曲目,又叫梨香院的芳官、葵官分别演唱了《寻梦》、《惠明下书》两出戏。芳官演唱《寻梦》时,贾母命“只提琴与管箫合,笙笛一概不用”,为的是听个新鲜别致。薛姨妈听后,感慨地说:“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用箫管的。”贾母等人都是听戏的行家,她们懂得如何欣赏戏曲,非常注意戏曲的细节表现,显示了较高的文化修养。

      元宵宴会上还有说书的女先生儿。两个女先生儿本来想弹唱《凤求鸾》的新书,结果被贾母借题发挥,批评了一通,就弹了一套《将军令》的曲子。“击鼓传梅”游戏中,两个女先生儿负责击鼓,“或紧或慢,或如残漏之滴,或如迸豆之疾,或如惊马之乱弛,或如疾电之光而忽暗”,水平还是很高的。

      当然,元宵宴会上,贾府中人也要自娱自乐。在这次宴会上,贾母和凤姐分别讲了几个笑话。值得注意的是,最擅长讲笑话的凤姐,在这次宴会上讲了两个很不合时宜的冷笑话,与众丫头“找姐唤妹”赶来听笑话的心理期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两个笑话都以元宵节为背景,一个是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吃了一夜饭;一个是聋子放炮仗。两个笑话强调的是同一个主题——“散了”,特别是第一个笑话,在一通长长的铺垫之后,以“吃了一夜酒就散了”来突然结尾,以至于众人“都怔怔的还等下话,只觉冰冷无味”。这个笑话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贾府,预示着贾府此后将繁华不再、盛筵将终,或者像“聋子放炮仗——散了”。可以说,这两个笑话都带有寓言的性质,“笑话儿不在好歹,只要对景就发笑”。

      再次,元宵宴会的中心人物是贾母,她主导了这次宴会,她的爱好和兴趣影响着贾府诸人。贾母喜欢儿女绕膝的热闹场面,这与大多数老年人没有什么区别,但是贾母有一种兴致是大多数人所没有的——看人抢钱取乐。贾府请戏班唱戏,事先准备好了赏钱,“一般大新出局的铜钱,用大红彩绳穿着”。当贾母说“赏”时,媳妇、小厮们便撮了满簸箩的铜钱向戏台上撒去,“只听满台钱响,贾母大悦”(第54回)。在宴会将要结束时,贾府又一次撒钱奖赏那些打莲花落的小戏子,“命那些孩子们满台抢钱取乐”。贾母大概能够从这一活动中体会到巨大的满足感和心理优越感。

      从元宵节的习俗来看,贾母看人抢钱取乐的行为也是有渊源的。《宣和遗事》中就曾记载,宣和六年元宵节的时候,皇帝“交撒下金钱银钱,与万姓抢金钱”,教坊大使袁陶曾作一首《撒金钱》的词[4](P331)。不过,宣和皇帝撒的是金钱、银钱,贾母撒的是铜钱;宣和皇帝撒钱给观灯的老百姓,贾母撒钱是给那些唱戏的戏子,在细节上略有不同。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红楼梦》对前代文学作品中的元宵节意象进行了改造和重塑,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一)盛世与末世:《红楼梦》以前的文学作品,多将元宵节的热闹场面作为太平盛世的特征来大肆铺写,对花灯式样的描写尤其具体、细致,以突出节日的氛围。《红楼梦》虽然也写到了花灯,但是大多是概括性的印象式描写,对花灯本身没有太多的关注。《红楼梦》在写元春省亲时,表面上是在颂圣,但是元春及家人的眼泪又对颂圣的主题进行了反讽。

      (二)室外与室内:元宵节是我国古代民众的一场大规模的室外狂欢活动,在这一天社会各阶层的民众,无论男女老少,都纷纷涌上街头观灯、赏灯,热闹非凡,故有所谓的“闹元宵”“闹花灯”之说。《红楼梦》在第一回对这种室外的狂欢活动,稍加提示。第五十三回又顺便提到贾赦过元宵节时的情况,“自然是笙歌聒耳,锦绣盈眸,其取便快乐另与这边不同的”;贾珍、贾琏离开贾母后,也去“追欢买笑”(第54回)。这反映出《红楼梦》的作者对这种室外狂欢活动还是比较熟悉的。但是,《红楼梦》没有写贾府众人如何走出家庭到室外狂欢,而是将元宵节写成了贵族家庭内部的文人雅集活动。贾元春元宵节省亲时,曾命宝玉等人写诗题咏大观园诸景,后来又命大家制灯谜、猜灯谜;贾母带领众人过元宵节时,虽然请了唱戏的、说书的,虽然也挂花灯、放烟火,但是这些活动都在贾府之内进行,没有了外界的喧嚣,有的只是家庭内部的清幽。

      (三)事件与人物:《红楼梦》中的元宵活动,不再以事件为叙述的中心,而是以人物为叙事的中心。《红楼梦》描写元宵节是为描写人物服务的,人物的性格和命运才是《红楼梦》描写的中心。第一次写元宵节,甄英莲的命运发生了转折,第二次写元宵节时,通过灯谜预示了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后半生的遭际命运。第三次写元宵节时,凤姐讲了两个有关的笑话,预示了贾府“树倒猢狲散”的悲剧结局。

      (四)浪漫与写实:《红楼梦》以前的文学作品,多将元宵节与浪漫的爱情故事联系起来。《红楼梦》中的贾府是拒绝浪漫的,元宵节的浪漫行为受到了严厉的批评。在《红楼梦》的第五十四回有这样一个情节:

      宝玉便要了一壶暖酒,也从李婶薛姨妈斟起,二人也让坐。贾母便说:“他小,让他斟去,大家倒要干过这杯。”说着,便自己干了。邢王二夫人也忙干了,让他二人。薛李也只得干了。贾母又命宝玉道:“连你姐姐妹妹一齐斟上,不许乱斟,都要叫他干了。”宝玉听说,答应着,一一按次斟了。至黛玉前,偏他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上边,宝玉一气饮干。黛玉笑说:“多谢。”宝玉替他斟上一杯。凤姐儿便笑道:“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得字,拉不得弓。”宝玉忙道:“没有吃冷酒。”凤姐儿笑道:“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

      贾宝玉在宴会上给众人斟酒,贾母命大家都要“干过这杯”。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李婶等人都干了。可是,黛玉偏偏不喝,不喝也就罢了,她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上面,宝玉一气饮干”,毫不掩饰她与宝玉的亲热、厚密之情。也就无怪乎凤姐无话找话地劝宝玉不要喝冷酒,并说:“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从表面上来看,凤姐在这里似乎在说废话,其实她是在委婉地提醒宝玉、黛玉两人,不要在这时表现得过于亲密。这也正是凤姐的聪明过人之处。贾母虽然当时没有说什么,可是在随后她在批评《凤求鸾》故事时,却借题发挥,对黛玉进行了旁敲侧击:“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可见,在贾府中浪漫的爱情故事是不被接受的,即使是在元宵节的浪漫时刻也不可以。

      另外,在演戏最热闹的时候,宝玉想到袭人因母亲去世,不能参加元宵节的娱乐活动,就离席跑去安慰她,“一径来至园中”。怡红院中“虽是灯光灿烂,却无人声”,原来,袭人和鸳鸯正躺在地炕上聊天。这一情节很明显是化用了“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意境。宝玉在演戏最热闹的时候,仍然想到袭人,足以说明袭人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按照一般的小说家的思路,在元宵节的浪漫时刻,宝玉和袭人之间应该能够上演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不过,《红楼梦》没有描写爱情故事,它化用了宋词的基本意境,却将其改造成鸳鸯和袭人之间的姐妹深情的故事。

      从元宵节民俗的产生和流行情况来看,元宵节是普通民众的狂欢活动,带有大众化、通俗化、娱乐化的特点。《红楼梦》将这些活动进行了诗化和雅化,使它带有了浓郁的文化氛围和文人趣味,与普通民众的节日活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①本文所论话本小说主要以宋元小说家话本为主,也有个别明代的作品。话本小说的断代、篇名和引文主要根据程毅中辑注《宋元小说家话本集》,齐鲁书社2000年。关于明清章回小说和文言小说中的元宵节意象,笔者另有专文论述。

      ②参见刘相雨《论红楼梦中的生日民俗》,载《红楼梦学刊》2010年第1期。

      ③本文所引《红楼梦》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三版。

      ④清代李汝珍《镜花缘》第三十一回、第三十二回有对灯谜的描写,但是比较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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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红楼梦”中的元宵节形象_红楼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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