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九歌”植物看香草与巫术_九歌论文

从《九歌》之草木试论香草与巫术,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巫术论文,香草论文,草木论文,试论论文,九歌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前言

“香草美人”,是《楚辞》的主要素材;香草之缤纷,美人之求索,营造了《楚辞》瑰丽的辞采,与回肠荡气之浪漫氛围,南方文学能与《诗经》相抗的代表风格也由此树立。然而令人奇怪的是,这种创作取材与表现手法在屈、宋之前并未尝见,几可说是凭空崛起,而在屈、宋之后,汉赋虽沿袭了《楚辞》铺陈华藻的外衣,却不再喜用“香草美人”,这对研读《楚辞》的人来说,实在是个值得探究的问题,也是文学史上一个令人大感兴味的疑点。

如果我们推断“香草美人”之用,乃由于屈子性情特异,好修尚洁,故为文取譬独特,风格迥异他人;或搬出历史,说屈原本是“文学弄臣”,因之,作品不觉充塞“脂粉气息”等等(注:见闻一多《神话与诗·屈原问题》引孙次舟说,第245—248页,蓝灯,1975年9月, 台中。),都必须预设屈子为不世出之天才(他不但能凭空自创风格,又使作品风行南楚,迅即得到广大民众的认同),这是十分不合常理的。因此笔者认为,《楚辞》诸篇的独特素材与浪漫风格,应该并不真的是凭空出现,它们很可能具有特殊的环境背景因素,如果能深入挖掘其源头,或许我们对《楚辞》的全貌又可得到更进一步的了解。

二、本文

——华采若英的巫风世界

文辞绮丽,气氛柔靡,是《九歌》的特色。《文心雕龙·辨骚》便言:“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辨,绮靡以伤情。”我们仔细寻绎使《九歌》这些作品能如此浪漫多姿的事物,会发现巫者盛饰和篇中处处缤纷的草木居功厥伟。而巫或灵的衣着装饰,又多以香草为之;也就是说,两要素实则为一,“草木”便是《九歌》传达其意象的主因素,若将此因素加以抽离,整组诗篇就会顿失色彩与情调了。我们且将《九歌》诸篇中言及“草木”的文句提出(包括实有的草木与神话植物如扶桑等),排列如下:

1.《东皇太一》: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蕙”肴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2.《云中君》: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3.《湘君》: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薛荔”兮“蕙”绸,“荪”桡兮“兰”旌。“桂”棹兮“兰”枻,虽冰兮积雪。采“薛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

4.《湘夫人》: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薠”兮远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蘋”中,曾何为兮“木”上。沅有“茞”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

5.《大司命》: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

6.《少司命》:“秋兰”兮“靡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荷”衣兮“蕙”带,倏而来兮忽而逝。

7.《东君》: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8.《河伯》: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9.《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10.《礼魂》: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 “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将所有言及草木的文字从《九歌》中提出,可以明显看出这十一篇祭歌,除悲凉的《国殇》外,篇篇皆言及草木;总计辞中带有草木者达四十多句,有明确名称的植物共有二十三种,简直已为不可或缺的场景描绘。《九歌》以香草入辞,当然,地理上的配合是一大要因,正如黄伯思所言:“兰、茞、荃、药、蕙、若、芷、蘅者,楚物也。”(注: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引。),南楚之地盛产香草,人们就地取材,以之入祀原是十分自然的,但若只基于地理因素,它们如此大量地出现于祭辞中未免不合情理,所以,香草作为祀神歌辞的主要素材,必然还有内在思想上的原因;也就是说,它们对作者及祀者而言应该具有某种特殊的意义。现在我们再进一步从《九歌》文句中分析草木出现的功能,大致得到四类结果:

1.巫(或灵)的修饰。如:

《少司命》:“荷”衣兮“蕙”带,倏而来兮忽而逝。

《山鬼》: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

2.祭坛的布置。即辞中巫(或灵)的居处(降神处)及乘具装饰。如:

《湘夫人》:“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罔“薛荔”兮为帷。

《河伯》: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3.祭品。如:

《东皇太一》:“蕙”肴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4.以之起兴。如:

《湘夫人》:沅有“茞”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5.以之持赠。如:

《大司命》: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

前三大类所占比率超过百分之七十,为半数以上,而其功能都与祭祀的作用密切相关,这显示草木于《九歌》极可能是含有实际宗教或巫术意义的。楚地本就巫风炽盛,《汉书·地理志》曰:“楚人信巫鬼,重淫祀。”以《九歌》本身祀神的用途,综合前文所归纳出草木于文中担任的功能,我们很可大胆作以下的推论:这些植物的使用意义,并不是由于其观赏性质,而是因为长久以来流传于楚地的巫俗习惯。

(一)浴兰汤兮沐芳

——香草用以祓除趋圣

首先我们在《九歌·云中君》里找到一个明显与巫仪有关的句子:“浴兰汤兮”“沐芳”,这是描述巫者们在祭祀前,用浸过香草的热水进行洗洁;在此,草木显然并不用于观赏,而是具有实际上的巫术作用,这种巫者于祭祀前的洁净仪式,即所谓的“祓除”。

1.祓除的意义

“祓除”是古时求福禳灾的仪式,如同我们现在常说的“斋戒沐浴”。《史记·周本纪》曾载周公为武王祓斋之事:

武王病,天下未集,群公惧穆卜,周公乃祓斋,自为质以代武王,武王有廖,后而崩。

周公要以身替武王之前,必须先作祓斋净除的工作,这意味着人们以为神喜洁净,因凡躯不洁,的以祓除成为祀神前的必然步骤。我们再看一些典籍对于祓除意义的解释:

《说文》示部云:祓,除恶祭也。

《后汉书·礼仪志上》:上巳官民皆絜於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絜。”

《左传》僖公六年:武王亲解其缚,受其璧而祓之。

杜预注曰:祓,除凶之礼。可见“祓”是“去除”的意思,“祓除”,不只是清污垢灰尘,更是一种除去凶邪、不祥恶气的巫术;凡是进行一件带有神圣意义的事前,为表达虔敬,都免不了祓除以示庄重,并避免亵渎神圣。

宗教里对于圣凡两界的区隔是十分严厉的,凡界的人欲向圣界沟通时,就不得不放弃自己身上凡俗的东西,祓除之仪就是这种弃凡趋圣的过程。

《九歌》用草木于祓除,此草木当然与巫术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我们找到了《九歌》大量使用草木的初步巫俗线索,便可以进一步寻找它们在巫术中的意义,和被大量使用于祭祀的根源了。

2.香草能辟凶疫

在《九歌·云中君》一篇内,群巫进行祓除是用浸泡了香草的汤水洗浴。这描述提供了我们一个思考方向,即在巫者的观念中,不仅水能够洁身,很可能香草一样有驱除不祥的效果。倘若香草在巫术中确有祓除的功效,这观念应不会凭空而生,我们不妨从典籍上寻求相关的证据。

(1)植物崇拜

首先,我们发现某些草木在古人思想里是具有神奇力量的,在《周礼》中就记载了一些具有巫术力量的草木:

《周礼·男巫》:掌望祀、望衍、授号,旁招以茅。

《周礼·庶氏》:庶氏掌除毒蛊,以攻说(祈名)襘(除)之,嘉草攻之。除了神草,灵木观念也是典籍有载的,最典型为古之“社木”崇拜:

《论语·八佾》: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慄’。”这就是灵木崇拜的证据:相信某一种树木具有某种神奇的力量,可以影响崇拜它的民族。周人以栗为社乃是要借其谐音“慄”延伸出力量“使民战慄”,这话正反映了当时人们相信神木可以发出某种神力的思想。

植物崇拜本来就是自然崇拜的一环,因草木能枯而复荣,某些甚至可以对人体产生实际作用,这在未开化蒙昧的人们看来,不啻拥有神妙的奇特力量。在中国,草木的医疗功效更是被视为具有神圣力量的一大原因。中国医术习以草药为方,以之调愈病体,甚而滋补延年,造成人有身体上的病痛时,固然寻找一种可医疗这疾病的草药,即使是精神上的病痛,也理所当然认为会有一种对治的药草了,《诗经·卫风·伯兮》曰: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谖草即是金针,当然并无医人心病、使人忘忧的功效,但人们却盼望有此忘忧之草,种了可以解除心中的痛苦相思,这就是由植物疗效所延伸出对草木神奇力量想象的例证;从医疗功能延伸而成巫术观念的例子,在《山海经》中记载最为丰富,兹举数例如下:

《南山经》:

(招摇之山)……有木焉,其状如穀而黑理, 其华四照,其名曰迷穀,佩之不迷。

《西山经》:

(竹山)有草焉,其名曰黄雚,其状如樗,其叶如麻,白华而赤实,其状如赭,浴之已疥、又可以已胕。

(昆仑之丘)有木焉,其状如棠,黄华赤实,其味如李而无核,名曰沙棠,可以御水,食之使人不溺。

(崦嵫之山)其上多丹木,其叶如豰,其实大如瓜, 赤符而黑理,食之已瘅,可以御火。

《中山经》:

(牛首之山)有草焉,名曰鬼草,其叶如葵而赤茎,其秀如禾,服之不忧。

(姑媱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草,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丘,服之媚于人。

(半石之山)其上有草焉,生而秀,其高丈余,赤叶赤华,华而不实,其名曰嘉荣,服之者不霆。

(少室之山)其上有木焉,其名曰帝休,叶状如杨,其枝五衢,黄华黑实,服者不怒。《山海经》中简直各种功能的草木皆有,不只提供肉体上的已疥、已瘿、已疠等疾病治疗,还可增进身体的抵抗能力,达到御火、不溺、不霆的境界;至于精神方面的帮助,不仅是忘忧而已,有佩之不迷者,有服之不怒者,还有服后媚于人的神草,古人对草木神奇力量的想象,在此发挥到了极致。

这些对于草木可帮助人超越精神及肉体限制的想象,无异于说明了古人相信某些草木含有使人“趋圣”的力量。

(2)香草迷信

由典籍的记载,证实植物亦为中国古时庶物崇拜之一环。许多香草确实都被视为含有某种神奇性质,而且十分巧合的,这些性质都与“去凶辟疫”的功效相关。《山海经·南山经》说:

有草焉,名曰薰草,麻叶而芳茎,赤华而黑实,臭如靡芜,佩之可以已疠。既然“臭如靡芜”,当然是香草,“佩之可以已疠”,这无异是对香草去凶疫之神圣性的肯定。《荆楚岁时记》亦记载:

(楚人)岁旦饮椒柏酒以辟疫疠。楚人以椒柏渍酒而饮,用意在于辟除疫疠,这正暗示了香草的祓除价值。我们再深入探究《九歌》其他诸草之传说,其中可以辟疫疠、去凶邪的还不只芳椒而已,譬如在《九歌》中山鬼所披带的薜荔和杜衡,于《山海经·西山经》内就是功效神妙的香草;

小华之山,其草有萆荔(薜荔),食之已心痛。

(天帝之山)有草焉,其状如葵,其臭如糜芜,名曰杜衡,可以走马,食之已瘿。薜荔可去心痛,杜衡能治肿瘤,也就是可除疫疠了。杜衡还另有更神奇的作用——走马,山鬼披之,益添飘忽。

在《楚辞》中常用以代称君王或神灵的荃、荪,是楚人重要的禳毒植物。荃、荪即一般所谓的菖蒲(注:宋·吴仁杰《离骚草木疏》引沈存中〔括〕语云:“香草之类,大率多异名,所谓兰荪,荪即今昌蒲是也。”又引陶隐居(弘景)云:“东间溪侧,有名溪荪者,根形气色,极似石上菖蒲,而叶正如蒲,无脊,俗人误呼此为石菖蒲。诗咏多云兰荪,正此谓也。”可见屈原作品中大量歌咏的“荃”、“荪”,其实就是菖蒲。),《荆楚岁时记》载:

五月俗称恶月,……五月五日,采艾以为人,以禳毒气。以菖蒲或镂或屑以泛酒。在“恶月”以菖蒲泛酒,菖蒲(荃荪)在楚人心中的去凶价值由这段记载可知了。菖蒲非但能泛酒禳毒,服食并可轻身延年,王象晋《广群芳谱》卷八十八、卉谱二、菖蒲:

(菖蒲)一名昌阳,一名昌鸀,一名尧韭,一名荪,一名水剑草。……《本草经》云石菖蒲一寸九节者良。味辛温无毒,开心,补五脏,明耳目。久服可以乌须发,轻身延年。由此看来,菖蒲已不只具备“辟凶疫”的功能,并且还能使人“趋圣”了。除了菖蒲之外,“礼魂”辞中“秋菊”,也是同时兼具“去凶”和“趋圣”两种力量的重要植物,《荆楚岁时记》载:

九月九日宴会,……,佩茱萸,食饵,饮菊花酒,云令人长寿。……今世人九日登高饮酒,妇人带茱萸襄,盖始于此。楚俗于重阳节登高饮菊酒,以去凶、长寿,是对菊辟凶越圣功效的肯定。

最后我们看《九歌》里出现次数最多的香草——兰。兰在《左传》中已是具有神话色彩的植物,《左传》宣公三年记:

郑文公有贱妾曰燕姞,梦天使与己兰,曰:“余为伯倏,余,而祖也。以是为而子,以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如是。”既而文公见之,与之兰而御之。辞曰:“妾不才,幸而有子,将不信,敢征兰乎?”公曰:“诺。”生穆公,名之曰“兰”。……穆公有疾,曰:“兰死,吾其死乎!吾所以生也。”刈兰而卒。君王之生死与兰相连结,兰草的辟凶除疫功效自是不在话下,《诗经·郑风·溱洧》曾描写男女三月上巳日秉兰出游之事曰: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兰)兮。关于这段文字,《太平御览》八百八十六引《韩诗外传》云:

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日,于两水上,招魂续魄,拂除不祥,故诗人愿与所说者俱往观也。清·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泽兰》下也云:

士女秉兰,祓除不祥。可见兰草绝对被相信是有祓除作用的。《荆楚岁时记》载:“五月五日,谓之浴兰节。”《大戴礼》中亦载此盛夏浴兰之风俗,可见以兰草去凶辟疫的习惯在当时是不仅限于楚地的。以上诸例,皆与香草可去凶趋圣的推论吻合,足见楚人以香草衅浴实是有其巫俗背景存在。

推论到此,我们已发现香草在巫术中的价值了;香草既可协助巫者去凶趋圣,达到与神灵亲近的目的,在祭祀里当然有作为道具存在的重要性,那么《九歌》歌辞内大量出现香草便不足为奇了。

(二)芳菲菲兮满堂

——芬芳以祀神

虽然知道香草具有祓除凶邪的功效,明白了《九歌》之草木并非仅作为文字雕饰之用,但香草为什么能有此去凶的巫术力量,其原因仍然是谜,这样对《九歌》巫俗的了解终不能够全面,因此,下文将藉普遍的巫术规则及巫俗资料做更深入的分析。

1.以香祓衅

弗雷泽所著《金枝》一书中曾分析出巫术的两项基本规律:相似律和触染律;前者表现在外即同类相生,果同于因的巫术信念,后者则是以为事物一旦会作接触,彼此便将始终保持联系;基于这两项规则,在交感巫术中事物可经由接触而传递其属性,施术者对此皆深信不疑(注:弗雷泽:《金枝》,第21—73页,汪培基译,桂冠,1994年4月,台北。)。这种“属性传递”的运用,在中国服食观念中表现得很清楚,《抱朴子·仙药》中所谓的“服金者寿如金,服玉者寿如玉”即是言此。我们分析上文所举《山海经》里的奇异草木,发现它们的神奇功能就大抵皆合乎这种“属性传递”的原理,各草木的力量由其所言疗效、特征和名称暗示的属性延伸而成;例如杜衡叶形像马蹄,便言可以走马;丹木可以消丹毒火气,便又进而能使人不畏火;棠木木质防水,则食其实令人不畏水;山名“招摇”,所生之木佩之就可照见路途;山名“半石”,其木使人不惧雷电;山名“崇吾”,又宜子孙;木名“帝休”,帝亦休矣,故服之不怒;帝女年少而亡,其少女特性附于草,故食者能妩媚动人;凡此种种,皆合乎“属性传递”的原理,我们掌握了这个原则,再去推求香草在祓除仪式中能协助去凶辟疠的原因就容易多了。

依照“属性传递”的原则,《云中君》所述群巫在祓除仪式里要借重的是草木何种神奇力量呢?或者我们应该问,究竟是什么属性能协助群巫达到弃凡趋圣的目的?这个问题在典籍中当然没有记载和说明,但相关资料的注文却为我们提供了珍贵的线索,首先,《周礼·春宫·女巫》之“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一句下,郑玄注曰:

衅浴谓以香熏草药沐浴。

郑注所言的衅浴材料,其实就是“香草”,不过他却将之分成了两个元素:“香”与“草药”;由郑注观之,则巫术之洁净、趋圣所利用者,一为香气,另一则是植物之药性。郑玄为东汉大儒,博览群书,时代又与战国距离较近,所言自然足供参考;此外,《国语·齐语》之注文亦提供了另一则珍贵线索,“三衅三浴”一句下韦诏注曰:

以香涂身曰衅。这里则完全强调了香气的重要;省去草药之助,以香涂身亦能达到祓除之效。综观这二则注文,我们终于找到了《云中君》篇里群巫以香草沐浴的原因:巫者藉著沐浴将香气传递到自己身上,净除邪疠,然后才能接近神灵。

2.以香悦神

藉由香气来趋圣,并不是牵强的推论,更不是《九歌》才独有的现象,香气在宗教或祭祀中有其特殊意义。以香气来净除邪疠,祈求接近神灵的想法,即使在今日也依然保存着。我们现今民俗中入庙和祭祖都要燃香供奉,献呈花果,都是基于相同心理。《九歌·东皇太一》篇之“蕙肴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句下朱熹的注文便作了很好的证实:

此言以蕙裹肴而进之,又以兰为藉也。奠,置也。桂酒,切桂投酒中也。浆者,周礼四饮之一,以椒渍其中也。四者皆取其衅芳以飨神也。“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句下亦注曰:

椒,香物,所以降神。用香草的衅芳来悦神,吸引神灵降临,显然正是《九歌》大量使用香草的另一个原因。一如《东皇太一》篇末所云:“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最好祭堂布置得满堂芳菲,如此神灵欣欣乐康,所求当亦更可如愿以偿。

以香气帮助祭祀的进行,是世界各地均有之现象;美·O·A·沃尔在其著作中提出许多例证:

从《圣经》中我们知道,犹太人供神……每种供品的血必须喷洒在祭坛上,作为献给耶和华的鼻孔的谢礼。犹太人是禁止吃血的。有香味的松脂,或者香和盐要在祭坛上加在供品中一起烧。

在古罗马,人们为守护神、祖先的精灵焚香,是一种习惯,同时,也为家神供香。

古埃及人要在烧成好的祭品的躯体中加上香料和松香等,使之产生香气——这是唯一能升上天空,而且神也愿意接受的东西。人们以香供神,是因为相信“神不能使用那些没有经过火攻使之净化和稀薄的东西(用烟或用香料),神只能通过嗅觉和上升到天堂的香味意识到祭品。”(注:美·O·A·沃尔:《性与性崇拜》,第217—230页,翟胜德等译,光明日报出版社,1998年3月,台北。 )引起人们兴奋的便是香气,引起不适者称为臭气或怪味,人们本来就是以自己的喜好来推测神灵的喜好,香气既然能使人们兴奋,在祀神时也就能使神兴奋。《诗经·大雅·生民》篇末曰:

其香始升,上帝居歆。胡臭澶时,后稷肇祀。这段描述实可以作为以香气降神、视香气为圣品之证。

我们统计《九歌》十一篇中诸项植物的出现次数,发现使用最频繁的三种:兰(十一次),桂(七次),荷(五次)(注:根据笔者之统计,《九歌》中草木之用,计为“兰”六次,“桂”七次,“荷”五次,“薜荔”、“蕙”各四次,“芷”、“辛夷”各三次,“杜衡”、“荪”、“椒”各二次、“靡芜”、“薠”、“蘋”、“葛”、“女萝”、“杜若”、“三秀”、“扶桑”、“麻”、“松”、“柏”、“芭”、“菊”各一次。)都是以香气取胜的。荷者“香远益清”,而且“出污泥而不染”;桂则香气馥郁,《说文》誉为“百药之长”;高居榜首的兰,不但香气清幽,且最为高洁,向来就有“王者”美称。这些证据显示,香气确是《九歌》篇中大量使用香草之因。

(三)折芳馨兮遗所思

——诱神的爱情巫术

1.婚祭合一的祀典

青木正儿于《楚辞九歌之舞曲的结构》一文中,曾分析《九歌》举行祭祀的时间是春、秋二季(注:青木正儿:《楚辞九歌之舞曲的结构》,《中国文学史论文选集》(一),第194、195页,学生书局,1986年5月,台北。),春、秋二季正是农耕的重要时期;也就是说, 《九歌》之祭很可能与农事有密切的关系。既然如此,则歌辞中许多爱悦之语就豁然可解了;因为在这类为求丰产而举行的祭典中,都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共同现象,即典礼举行时男女爱情和婚配行为的加入。据《金枝》的研究,原始人民并不能区别植物的生长繁衍与人类(动物)繁衍原理的不同,因此基于巫术“同类相生”的原则,他们在祭祀中举行两性结合的仪式,希望经由男女性交来帮助植物的生产,这样的形式在开化文明之后自然有所修改,成为在祭典中的男女恋爱或人神婚礼等活动(注:弗雷泽:《金枝·两性关系对于植物的影响》。文中并提到即使在文明的现代,仍保留有以人类繁殖力帮助作物繁衍的仪式。)。我国古时,男女藉著祭典寻找对象或出游也十分正常,一些典籍记载便透露这种风俗,闻一多《神话与诗·高堂神女传说之分析》曾言道:“在民间,则《周礼·媒氏》“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与夫《桑中》、《溱洧》等诗所昭示的风俗,……确乎是十足的代表着那以生殖机能为宗教的原始时代的一种礼俗。”

《九歌》如果源于这种婚祭合一的祀典,其中男女爱情的成分自然成为歌辞中之正常现象,而香草在这样的场合里,极可能又作为爱情巫术的工具,它们既用于男女彼此的吸引,也是巫者诱神的媒介。

2.香草和爱情巫术

在掺杂以爱情的祭典上,草木也是男女交往和沟通的重要媒介,特别是香花、香草,总是伴随男女相悦而存在,例如《诗经·郑风·溱洧》的描述: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兰)兮。……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郑人于上巳日作招魂之祭(见前文所引之韩诗),祭典中男女秉兰相会并出游,临别又互赠以芍药;兰、芍药都是香草,特别是芍药,在此诗中正用于男女表达爱慕之心。在南楚之地,香花、香草也是男女交往中不可或缺的,萧兵《楚辞的文化破译》引《广西通志》云:

少妇于春时,三五为伴,采芳拾翠于山间水湄,歌唱为乐;少男亦三五为群,歌以赴之。一唱一和,竟日乃已。这“采芳拾翠”于山间水湄,正与《溱洧》的互相“赠之以芍药”一般,与爱情的发生相伴随。当然,香花香草的采摘持赠,可能只是情侣们互赠美好事物的自然动作,然而沅湘之间的情侣们对于香草的认知却不光是如此而已,他们相信,香草拥有爱情巫术的魔力。

林河在其著作《九歌与沅湘民俗》中记下了这样一个风俗:

沅湘间的少数民族男女,当遇到情人疏远时,便用香草神木等灵物挽一个同心结,或放在枕头下面,或朝夕供奉祈祷,希冀情人能回心转意。我们回头看《九歌》的歌辞,辞中正是以芳草的采折和持赠表达爱情与相思的:

《湘君》: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

《湘夫人》: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

《山鬼》:折芳馨兮遗所思。而《九歌·大司命》篇所谓“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更是巫者不能长伴神灵时,将香草结环,企图挽回所思的举动。《楚辞》中有以香草为媒之句,如:

《思美人》: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令薜荔以为理兮,惮举趾而缘木。因芙蓉而为媒兮,惮蹇裳而濡足。这些都与沅湘民族相信香草能施行爱情巫术的风俗吻合。《九歌》许多情意缠绵之语,描述巫者在追索神灵的过程中以香草表达己意,不论是持赠或相思,香草在巫者以爱情诱神的努力中,确实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这透露出《九歌》祀典对此美丽巫术的借重。

3.香气激起情欲

沅湘上游的壮、侗、苗等民族的神话传说认为:人的祖先都住在一座美丽的花林之中,这座花林由四位花林女神掌管,人称为花林祖婆。世上的人都是花林中的神花,经花林祖婆赐与人间男女后,夫妇才会怀孕生育,“花”就是婴儿的灵魂和生命。这样将香花与爱情、子嗣连结的信仰,乍看似乎有点不近常理,其实香草、香花确实有着刺激爱情因子的作用;正如现代人涂抹香水以及吸引异性一般,香草之所以用于爱情巫术,起因仍是由于其气味之属性。在O·A·沃尔的著作《性与性崇拜》中就提到许多例证,说明香气能激起人的情欲,甚至在某些习俗中成为嫁娶时的要求:

在霍屯都人和一些非洲的部落中,未结婚的女人光着身体行走,新娘子用香叶木和其他带香味的植物上掉下来的叶子擦遍全身,使身上带有香味。

在印度,新娘在准备结婚时,在生面团中卷进一片安息香树叶,然后用烧化的牛油煎,作出的饼与我们的炸面包圈相似,新娘要吃几天这种饼。显见香气是人体质的一种要求,而且极可能与性功能相关联,因为在香水的提炼中,“几乎所有持久性的香味,或者包含有麝香、麝猫香,或含有篦麻的所有的物质,都是从与动植物性器官有关的腺体中获得的。”(注:美·O·A·沃尔:《性与性崇拜》,第234、238页。)香气引动人的情感,香花、香草刺激了男女彼此相悦,诗歌中多有描写,如南朝乐府《子夜歌》:

男:落日出门前,瞻瞩见子度。冶容多姿鬓,芳香以盈路。

女: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夺人愿,故使侬见郎。《九歌·少司命》也以之起兴: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由于香气的作用,香草激起人的爱情,进一步更被视为具有巫术的魔力,这就是为什么相悦的爱侣们以之持赠,而且在男女相会的节日或祭典中,要“采芳逐翠”的原因了。

为祈求丰产繁衍而举行的《九歌》之祭,在充满热情的歌辞中透露了人们最初欲以男女的结合,甚至人神的爱情来促进植物繁衍的企图,而满堂芳菲的香草,悄悄发挥了刺激爱情的功能。

三、结论

本文从《九歌》之草木着手探析,经过逐步的推演,发现香草在楚地民俗里其实含有特殊意义,它们在原始祭典中本来具有重要的巫术价值:

〔一〕从典籍的记载显示,古人对于植物的神异性有一定程度的相信,草木之医疗去疫价值尤其为人们所神化,甚至被想象能以之“趋圣”,香草在此信仰中也占有一席之地。

〔二〕香草因其芬芳属性被认为可以“去疫疠”、“辟凶邪”,因此在祭祀上有“祓除”的巫术效用。人们以为香气是唯一可上升天际,直接为神灵所意识之物,所以香草又可帮助降神与悦神。

〔三〕如青木正儿所言,《九歌》之祀是集中在春、秋二季,则其祭期正与农耕的重要时间吻合,那么《九歌》很可能是祈求生长繁衍之祭(注:萧兵:《楚辞的文化破译》,第304—307页,湖北人民出版社,1991年11月,湖北。)。在此香草又扮演了爱情触媒的角色,甚至被认为可以用来施行爱情巫术。

楚地巫风炽盛,“美要眇”而“宜修”的巫,和具神圣性而高洁的若干草木,在人们心中留下普遍的印象,是非常合理的;屈原能在当时得到广大群众的同情,并为宋玉等人仿用其创作手法,就表示他的思想和作品内容是得到楚人强烈认同的,因此他的创作素材——香草美人的使用,绝不会脱离当时的风俗,以及人民的感受,如此才可能得到普遍的共鸣。现在藉着民俗上的了解,也许我们找到了“香草美人”的真正来由——巫风,它们在《九歌》中营造出瑰奇浪漫的风采,又在《楚辞》他篇自然延承,因为这些意象深入楚人内心,所以不但用于祠祀之作,也在诗人抒发情感时不知不觉地流露了;汉以后,非楚之作者自然不能吸收其精华,也不见得感染认同这些美丽的意象,“香草美人”乃成《楚辞》独有之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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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九歌”植物看香草与巫术_九歌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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