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云翘传》到《红楼梦》——代为陈益源《王翠翘故事研究》序,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红楼梦论文,故事论文,金云论文,王翠翘论文,陈益源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国语文的文体,习惯上说我们常常把它分做两类,就是白话和文言。这句话从民国八年(1919)新文学运动以来,大家居之不疑,已经快一百年了。仔细地析辨,这个干净俐落的判断实在是很笼统的,不很足够令人了解我们的语文的真相。我这个说法,就是研究中国传统小说的历史,看来也是这样。
譬如说,我们现在研究清代的《红楼梦》,已经有不少人承认《红楼梦》的作者(不管它是不是真地有一个旧本或前身),恐怕受过《金瓶梅》这部百回巨著的影响,这是不大有什么争端的。因为不论是崇祯本,或是有明万历四十五年(1617)欣欣子序的《词话》本,它们离曹雪芹活跃的时代还不算太远,至多不过一百几十年罢了,那《张竹坡评本》,自然更不在话下。但是,为什么我们一般读者们的印象,还尽是说康熙间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是上摩唐代传奇的呢?从元微之(稹)数到蒲松龄,这当中的时间就差了一大截了。最早撰述中国小说史的鲁迅先生,在五四之後不久出版他的大著,是曾经提过宋代的《青琐高议》、《太平广记》、《夷坚志》这些记述文言小说的书的,然而他的注意力,似乎更是在平话、讲史、甚至俗文这些方面。元明时代的呢?他特别举过明初瞿佑的《剪灯新话》,虽说他“文笔殊冗弱不相副”,但也指出“然以粉饰闺情,拈掇艳语,故特为时流所喜”(第二十二篇)。我特别注意他说的下面这一段话:
迨嘉靖间,唐人小说乃复出,书贾往往刺取《太平广记》中文,杂以他书,刻为丛集,真伪错杂,而颇盛行。文人虽素与小说无缘者,亦每为异人侠客童奴以至狐狗蚂蚁作傅,置之集中,盖传奇风韵,明末实弥漫天下,至易代不改也。(同上)
这里说明鲁迅做为一位史家,他并没有忽略明代这些“丛集”或像孙子书先生(楷第)所说的“通俗类书”(见孙著《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不过这些书(像《国色天香》、《万锦情林》、《绣谷春容》、《燕居笔记》……之类),在他写小说史的当年,都是不易搜求的明版,不曾广泛流行的。其次,这些书收入的小说内容,许多是唐代〈会真记〉(〈莺莺传〉)以下的言情之作,其间描写情欲、放浪形骸的,实在比写情爱的多的多,所以学者们就比较地从谨慎了。我更有一点疑虑,在五四新文学提倡白话甚嚣尘上的时候,文言小说也恐怕不那么吃香。事实是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这些难得的书才在另外一种风气之下,几乎一一重印,并且文言白话的价值似乎也被认为可以等量齐观了。就我个人所知道的,在这个时期,程毅中先生著的《宋元小说研究》,可以说是弥补唐代传奇以後,到两宋和辽金元间这个阶段记载的缺陷的。本书的作者陈益源先生著的《元明中篇传奇小说研究》,就是整理和分析、辨证、说明从元代初年宋远(梅洞)的《娇红记》到明末这些弥漫天下传奇风韵的文言小说的著作。这些“丛集”或“通俗类书”所包括的那种小说,连本书所要研究的王翠翘的史迹和后来从王翠翘故事演变而成的章回体小说《金云翘传》在内,它们能够在中国小说史上起一大波澜,显露传统的中国小说白话和文言系统有机性地构成不可分割的大机杼,是有它的历史性的客观条件的。
我刚才说的白话和文言的系统,“白话和文言”指的实在是积称,不是合称,因为文言小说里也有夹杂了白话的地方,而通常大家认为代表平民阶层市井写实的作品,甚至变文、俗讲里面,也未尝没有文言。正因为这样的认识中国语文的性质,所以鲁迅说的这些明代的“丛集”中所收罗编集的文言小说,是和一些后世认为是白话性质的平话混杂在一起的。因为这篇序文的篇幅和性质关系,我这里不能详细列举,只可举几个例做说明。例如《清平山堂话本》里的〈柳耆卿玩江楼记〉,就收在《绣谷春容》卷四,《万锦情林》卷一,何大抡本《燕居笔记》卷十,余公仁本《燕居笔记》卷七。《万锦情林》卷二收了一篇〈裴秀娘夜游西湖记〉,孙子书先生认为这篇平话可能“自宋元本出”,胡士莹先生他们考据说它这篇平话大约就是南宋罗烨《新编醉翁谈录》卷一传奇的〈夜游湖〉,我想是不错的。《醉翁谈录》虽是不全的残本,里面文字简短,且富诗词,但是它本身的分类,性质也就很近明代的那些“丛录”。明代这些“丛录”的版面多分上下两层,如果它们不杂载些书翰、笑林、杂琐应用性质的文字,新刊文言小说的,定是或上或下,分开钞录短篇的(性质像后世的短篇小说,唐传奇、宋《太平广记》)和陈益源先生所称的由短篇扩展、中杂诗词的中篇传奇。所谓中篇,例如〈钟情丽集〉、〈怀春雅集〉,或是什么旁的名称,像〈娇红记〉、〈天缘奇遇〉。它们还各有单行本,不过它们的许多单行本后来多已散佚,幸而靠这些“丛集”,把它们鸠聚在一块,才给读古典小说的人留下了这种方便。像我前面引的鲁迅文中说的,那些短篇文字,来源的确很杂,可以钞自许多地方,说书或模拟的平话自是其一。何本《燕居笔记》卷八以下有好几篇平话,我们都还能够溯其来源。余本《燕居笔记》是分卷、不分上下层的,但是全书收的平话至少有九篇。各版本的“丛集”里收的中篇传奇那一层,或那几卷,却并不掺杂平话,而且像平话那样,一篇就是一篇,演述一个独立的故事。文字通常可以长到万余言,诗词的数目多的可以有百余二百首,它们实在是传统的言情故事在形式和格局方面步上长篇章回小说的一个初阶。益源先生研究的王翠翘故事,和由它更演变成二十回的章回小说《金云翘传》,这里的说明就多少看得出它的属性和根原。其实,中国新文学的祖祢的一部分,也离开不得这些。
王翠翘的故事本是一个情节简短,材料单纯的故事。它的大的背景,是历史上明嘉靖三十五年(1556)倭寇和其他通倭的海盗犯江浙沿海,统兵的右佥都御史胡宗宪赂通了一位海盗首领徐海的爱妾,劝他投降,等到徐海投降了,官军又乘他不备突然围攻他,徐海中矛受伤,投海死了。这是《明史》卷二○五〈胡宗宪传〉关于这件事的概略。原文说“海妾受宗宪赂,亦说海”;又说“海挟两妾走,间道中□”,没有透露妾的来历或姓名。最早说胡宗宪“数遣谍持簪珥玑翠遗海两侍女日夜说海”,并且说出王翠翘的名字的,是收在明袁絅刻的《金声玉振集》里〈海寇后编〉后半茅坤著的〈徐海本末〉(清嘉庆间张海鹏辑的《借月山房匯钞》第四集也收这篇文字),近世有些丛书里收录这篇文章,在它的末尾又加了一段〈后记〉。这段〈后记〉,据陈益源先生考证,文字与冯梦龙《智囊》卷二十四〈王翠翘〉条相同。我现在不惮烦地把这段〈后记〉的文字节录一部分在下面,只是利用它让读陈先生本书的人可以先了解一下王翠翘故事在明代流传的底子,对下文别处的讨论容易接头些:
(一)王翠翘,临淄妓也。初曰马翘儿,能新声,善胡琵琶。
(二)自徙居海上,更今名。倭寇江南,掠翠翘去。寨主徐海绝爱幸之,尊为夫人。
(三)会督府遣华老人招海降,海怒,缚老人将杀之。翘谏……亲解其缚而赠之金。
(四)老人……归告督府曰:“贼未可图也。第所爱幸王夫人者,某视之有外心……
(五)乃更遣罗中书诣海说,而益市金珠宝玉以阴贿翘。翘日在帐中从容言:“大事必不可成,不如降也……”,海计遂决。
(六)督府大整兵,佯称逆降,迫海寨。海信翘言,不为备,官兵突入,斩海首而生致翘,倭人歼焉。
(七)凯旋,设大飧于辕门,令翘歌而行酒。诸参佐皆起为寿,督府降阶与戏。夜深,席大乱。
(八)明日悔之,而以翘功高,不忍杀,乃以赐所调永顺酋长。
(九)翘去,渡钱塘,叹曰:“明山遇我厚,我以国事诱杀之。杀一酋更属一酋,何面目生乎?”夜半,投江死。
益源先生更说冯梦龙这段记载,又是钞自徐学谟《徐氏海隅集》里的〈王翘儿传〉的,不过把它的文字缩短一些罢了。我想,不论是徐学谟这篇〈王翘儿传〉的原文,或是冯梦龙节录钞入《智囊》的文字,如果放入我们前面说的登载文言小说的“丛录”里,是可以和那里刊载的许多别的短篇小说媲美的。史书里并没有王翠翘投水相殉的事,这里把它补充,故事性就浓厚一点了。如果估计它们的正确性,那么冯梦龙出世已在这一场倭患发生十几年之后,写作更迟,又是钞录,他不够资格掌握第一手的资料,徐学谟却是同时人,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他恰巧在北京太常寺做官,又因为他擅撰青词的关系常替他的上司代庖,对嘉靖一朝时事的端末较多闻见,他后来撰的《世庙识余录》里面就有许多可信的材料,他记的这个故事,也许是不把它当做小说的。其他由明到清的文士们记载王翠翘的事迹的还很多,读者们读益源先生这书,就知道更多的记录了。但是王翠翘的故事终于闯进了小说的樊篱了。大家知道除了著名的《金云翘传》,今天我们能够见到的比它稍早的平话体裁的作品,就有明周清源(楫)《西湖二集》卷三十四〈胡少保平倭战功〉,近年陈庆浩先生在韩国发现的汉文小说《型世言》第七回〈胡总制巧用华棣卿,王翠翘死报徐明山〉,自然都可以注意。(较迟的作品并且故事不曾提到王翠翘的,例如《绿野仙踪》第五十九回,就不用提了。)《型世言》的文字写的很是整饬,很多地方可以让我们看了像生活在它描写的那个时代里,有些人物应该也有来历,但是我们还苦于不能说清楚那些叙述的来历,这大概也是小说和非小说的区别罢。像它说胡宗宪置酒夜会,当时就有一位在场的彭宣慰,名九霄,见了翠翘“魂不自禁”,竟作诗“愿向元戎借翠翘”,这就是后来宗宪把美人送了给他的“酋长”。这个彭九霄,是确有其人的,但是,美人是不是给了他,我们还可以查一查历史。胡宗宪在嘉靖三十年(1551),曾参加过平定湖广苗乱的事件,对于苗族军队的性格、特质有一些经验。《明史》卷三一○〈湖广土司〉说“诸土司初无动摇,而永、保诸宣慰世席富强,每遇征伐,辄愿荷戈前驱,国家亦赖以挞伐,故永、保兵号为虓雄”,这就是嘉靖三十五、六年间抵御倭寇时胡宗宪征调到江浙来的苗兵。永是永顺,保是保靖,当时称永顺军民宣慰使司、保靖州军民宣慰使司,它们都在湘西,是两个地区,属于现在的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照《明史》说彭九霄在正德间已很活跃,到嘉靖初他的长子彭虎臣战殁,次子良臣袭职,嘉靖“三十三年诏调宣慰彭荩臣帅所部三千人赴苏、松征倭”,这个彭荩臣大概是九霄的另一个儿子。三十四年他们败倭兵于石塘湾,跟着有王江泾大捷,“录功以保靖为首,敕赐荩臣银币并三品服,令统兵益击贼”后,“又调保靖土兵六千赴总督军前,从胡宗宪请也。……复加荩臣右参政,掌宣慰司事,仍赏银币。”这样说来,王翠翘待嫁的酋长当是彭荩臣,不是他的爸爸彭九霄。《型世言》载的,只有些影子,恐怕是传闻之误。
但是〈后记〉的记载,寻根问底直追到同时代的徐学谟的集子,却说受赏美人的是永顺酋长。这永顺的地区,在保靖的北面不远,“三十三年冬,调永顺土兵协剿倭寇于苏、松。明年,永顺宣慰彭翼南统兵三千,致仕宣慰彭明辅统兵二千,俱会于松江。时保靖兵败贼于石塘湾,永顺兵还击,贼奔王江泾,大溃。保靖兵最,永顺次之。”可是《明史》又说“王江泾之战,保靖犄之,永顺角之,斩获一千九百余级,倭为夺气”,论功的时候,彭翼南也赐三品服,升右参政,管宣慰事,得到的奖励和保靖的彭荩臣一样。彭明辅和彭翼南也是父子兵,明辅是爸爸,出师的时候他已经致仕,所以除非爸爸特别好色,如果接受美人,大概也是儿子的成分居多。猜想起来,永顺酋长这个说法大概也是很流行的。我们关心的青心才人著的二十回《金云翘传》,里面的描述和〈后记〉的话相应的地方,永顺酋长受美也是其一。还有,替胡宗宪向徐海游说的叫做华老人,第二次派来劝说的是罗中军(文言文的记载是罗中书),也可以算是相同,那么,青心才人根据的资料也是〈后记〉的系统。
从语文变化的痕迹看来,《金云翘传》可以说是在中国传统小说嬗变的大机杼里很重要的一部作品,它有“丛集”里收载的那些中篇文言情爱小说的底子,却已经发展到能够用十几二十回的文字叙述一个长篇的故事,这就慢慢地开辟了以后像八十回本的《红楼梦》那样的巨著的道路。虽然它对环境、社会和道德的看法对那些文言小说已经不尽相同,但是正像〈贾云华还魂记〉、〈钟情丽集〉、〈花神三妙集〉……那样,书里仍然提到〈娇红记〉的主角娇娘和申纯之事。益源先生曾指出它描写女主角王翠翘“眉细而长,眼光而溜”是模仿〈寻芳雅集〉里写王娇凤的面貌,这自然也是不错的。我这里更想指出的,是这书里的对话,基本地还是文言。不但书中文雅的读书人、才子佳人的谈吐是文言,或有许多文言,连粗犷豪爽的海寇领袖徐海,替翠翘报了仇之后,也能对她说“见不平便起干戈,遇相知赠以头颅,乃吾徒本色事。况吾与卿夫妇之间,离乱均之,患难均之,死生均之者乎?卿仇已雪,胸中之气想亦少平,眉间之峰谅来略减,几时得你父母重逢,卑人之愿亦慊矣!”(第十八回)这原因恐怕它正是撰写在由文言习惯转变到用白话叙述的过程中间的阶段。在书中要寻觅白话口语多的地方,大约只能是像开妓院的秀妈那样的谈吐差可见之。第十回秀妈告诉翠翘妓女怎样对待客人的七个步骤,看来很有点像《水浒》第二十四回王婆说捱光的余韵,可是下面第十一回她说的妓女站在门口怎样吸引客人,却用的语言仍有些文言的成分,只能算是准白话,就不足为训了。文言对白转口改了白话,书中第十一回有一个例子:翠翘和束生相聚,束生作诗赠她,翠翘想和未成:
翠翘道:“盛扬之下,难负美名。承君过爱,急欲一和。偶忽动尘外之想,笔为乡思所阁,姑俟他日。”束生惊道:“然则卿非秀妈女乎?”翠翘道:“郎君无问此断肠事,一时不能尽谈。且去睡觉,慢慢对你讲来。”
这最后的一句白话,或者可以说明《金云翘传》里,文白之间使用的比例。
像那些中篇文言情爱小说那样,《金云翘传》里面也充满了许多诗、词,和大段的辞赋文字。其中有些钞袭古人的,作者偶或自加说明它们的来源;但是也有一些地方没有说出来的。应用辞赋的地方比旁的小说为多,但是那里也显不出来作者的才华,因为他袭用得实在有不妥当之处。第十九回翠翘跟随了永顺酋长,“舟泊钱塘江,但见此江”下面钞的就是郭璞的〈江赋〉的拦腰一段,第一句是“巴东之峡”,这跟钱塘怎样接笋呢?同一回胡宗宪打胜了仗,“分付设大飧于辕门贺功”,令翠翘行歌侑酒,“翘不敢不从,含泪提琴,抚今思昔,乃所作〈薄命怨〉。”下面“有赋为证”,钞了大段嵇康的〈琴赋〉,句句都是四言。原句不是四言的,也把它们截短了。还修改赋里的原句,“微风余音,靡靡猗猗”变成“微风靡靡,余昔猗猗”,未免唐突嵇中散了。
《金云翘传》的书名取得很俏,其实指的是书中的三个人。这有以前的《娇红记》、《金瓶梅词话》做榜样,以后的《平山冷燕》也是这个办法。但是书里的翠云几乎是一个间角,出现的目的是在翠翘落难时听候姐姐的话代替她嫁人,后来翠翘幸得生还了,又没有忘记二女共事一夫,这在中国传统社会里是恬不为怪的。这就是过去中国大多数女子的命运了。文言中篇情爱小说里,正卿、顺卿;雪容、雪华;紫英、紫芝(她们是堂姊妹)……之类,我们看得眼花了。至于一男数女,多到三、五女乃至五人以上,叫做奇遇、传奇,说不定也是独占性的男性所欣慕的。但是这是平常一般的女性。至于妓女,王翠翘被卖被打,几经反抗不得,身入火坑之后作的〈哭皇天〉有两句警句说“人生最苦是女子,女子最苦是妓身”(第十一回),也可概见作者的寄托了!益源先生以前曾经综述《金云翘传》这部书的优胜之处说:
这部白话小说前三回描写王翠翘与富家秀士金重邂逅相恋,虽留有借鉴〈娇红记〉等元明中篇传奇小说的痕迹,但述及徐海的后三回半,则超越了在此之前所有的史料传说和小说戏曲,成功地塑造出一位新的叛乱英雄。全书透过两入妓院,三次从良,十几年的苦难折磨,细腻地让王翠翘随着现实生活的变化,不断丰富,发展出自己艰忍的性格,成就一个出类拔萃的女性形象,打破了通俗小说人物类型化的通病。类似的手法,不仅展现在佳人翠翘、英雄徐海的身上,书中老鸨秀妈,无赖楚卿、妒妇宦氏等次要人物,也都描写得栩栩如生。这样高明的写作艺术,无疑是中国小说史上的一个重要的突破,因此影响不小。(〈王翠翘故事的雅俗变迁〉,收《古代小说述论》,北京,线装书局,1999,页40)
我上文说《金云翘传》可以说是在中国传统小说嬗变的大机杼里很重要的一部作品,曾指它在结构和格局方面已经发展到用十几二十回的文字叙述一个长篇故事,开辟了以后像《红楼梦》那样的巨著的道路。益源先生在我上段的引文里,接着也说“曹雪芹《红楼梦》的部分内容,也有受它启迪的可能”(同上),但是在正文里他没有继续议论下去。但是在他的注文19里,却引了林辰先生说过《红楼梦》里王熙凤、夏金桂的悍妇形象,《金云翘传》中的宦氏已立雏型,当然这是也有可能的。从我的传统小说有机性的大机杼的看法来说,《金云翘传》是这个机杼轮盘上面的一个重要点,它可能是《红楼梦》的前驱,也可能是导发《红楼梦》写作的catalyst。请看:
照我们现代人的看法,《金云翘传》是不能完全看做才子佳人小说的,但是《金云翘传》的作者却又未尝不把他描写的主角们当做才子佳人。第三回翠翘对她的爱人金重说:“愿郎以修身为图,妾以正戒自守,两两吹箫度曲,玩月联诗,极才子佳人情致,而不堕淫妇奸夫恶派”,这是书中人正面的自许。《红楼梦》却是激烈地反对才子佳人派的作品的,第一回石头答覆空空道人已经说:
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到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世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看适趣闲文者特多。历代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涂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甲戌本。世井其实当作市井,涂毒当作荼毒。)
第五十四回贾母听了说书的女先生讲了〈凤求鸾〉里公子王熙凤要求李雏鸾小姐为妻时笑道:
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了。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满腹文章去作贼,难道那王法就说他是才子,就不入贼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上手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扎,便是告老还家,这样自然大家子的人口不少,奶母丫环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环?你们白想想那些人都是当什么的?可是前言不对后语?(庚辰本)
但是我们如果从文字上究其实,《红楼梦》若干地方的蓝本,模仿的可正是这个才子佳人里面突破出来的《金云翘传》。我现在先摘录一些《金云翘传》里的情节和用词:
第一回王翠翘在闺中时就喜欢音律,最癖胡琴。她自撰〈薄命怨〉,有句说:“今古红颜兮,莫不薄命。红颜薄命兮,莫不断肠。”她和父母弟妹清明扫墓时,偶过过去的名妓刘淡仙的坟,心里极为伤感。第二回翠翘回家后,梦见刘淡仙跟她说:
“流水桥边便是妾家,姐姐已曾到过,怎就忘了?妾今日在断肠会上道及姐姐的高才,并姐姐的芳名,断肠教主甚是欢喜。又知是会中人,因命妾将断肠题目十个,送与姐姐题咏。姐姐快些题了,待妾好送入断肠册去。”翠翘道:“这断肠教主在那里?可容我去参见吗?”那女子道:“姐姐此时不必钿问,他日自明。”因取出十个题目递与翠翘。翠翘接了一看,却是〈惜多才〉〈怜薄命〉〈悲歧路〉〈意故人〉〈念奴娇〉〈哀青春〉〈嗟蹇遇〉〈苦零落〉〈梦故园〉〈哭相思〉十样。
这十个题目翠翘都作了回文诗,淡仙接了一看道:“好词,好词。字字含心恨,声声损玉神,外若不假思索,内实呕出心肝矣!”她称赞翠翘,说她“人在断肠册中,应为第一。”第八回翠翘被卖在秀妈的妓院里用剃刀自杀救活后:
但闭了眼去便见刘淡仙在旁道:“孽债末完,如何去得?钱塘江上佳致不浅,你须耐者。”翠翘忖道:“明明是那断肠会上的刘淡仙。他道‘孽债末完,如何去得?’明道我是孽中人了。此时虽勉强死了,到底来生要来还债,不如当场结了这重公案去吧。”以此茶汤略肯沾牙。
最后第十九回翠翘投钱塘江遇救时,昏迷中恍然她又看见向日的刘淡仙,因叫道:
“刘家姐姐!你前日说断肠教主招我入会,今日肠已断尽矣!何不快快引我去,却远远立着为何?”刘淡仙叹息道:“妾在此候姐姐久矣!不知姐姐因卖身保全父母,孝德动天;劝顺救拔生灵,忠心贯日,且从前苦已历尽,矧今日劫又消完,自此福禄生身,情缘如意。断肠会昨已除名,断肠诗当奉璧。……”
她就把十首〈断肠诗〉交还给翠翘,了结这一椿公案了。
《金云翘传》里的刘淡仙是一位仙姑,她认识断肠教主,她又说断肠会中人归纪录她们的册子管辖。王翠翘最后一次自杀、投江遇救后又见到刘淡仙,淡仙把翠翘从前作的十首〈断肠诗〉从册子里取回来还给她,说是劫难消了,翠翘不但不用死,故事开展下去她还要和她的爱人金重团圆,断肠会中就除了名了。这里情节的结构和《红楼梦》第一回及第五回的叙述并不相同,但是仍有虎贲中郎相肖的地方。《红楼梦》第一回里一僧一道间的谈话,已说及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株绛珠草,它受到神瑛侍者日用甘露灌溉,得了女形的身体。神瑛打算下凡,“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问她如何偿还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情,绛珠表示“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便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还得过他了。”用还眼泪之说叙述爱情,自然比《金云翘传》的退还〈断肠诗〉高明,但是我们若把《金云翘传》一些琐细的地方堆在一起,和《红楼梦》第一及第五回比较,就会多少同情说《红楼》受过《金翘》的一些影响。
“丛录”里收的若干文言情爱小说里,也常有仙人出现的。很多时候仙人的名字叫做玉香仙子,或玉香仙人;十二钗也出现过。但是它们和《红楼梦》第五回里的金陵十二钗的身分、地位和情况并不一样,十二钗她们在太虚幻境的洞府里还要记在正册、副册或又副册里。这样繁复的描写和《金云翘传》不同,但是这些风月之债的痴男怨女有管理的纪录则同。《金云翘传》里翠翘自撰〈薄命怨〉,书里自叹薄命无可奈何的嗟伤很多;《红楼》第五回乃有薄命司。它写宝玉要领略一下何为风月之债:
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只见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有处写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哭司、春感司、秋悲司。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凡眼尘躯末便先知的。”宝玉听了那里肯依,复央之再四,仙姑无奈,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了。”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甲戌本)
警幻仙姑又引宝玉入房内,见了几位别的仙姑,各有道号。不久摆设酒宴,饮酒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词曲。警幻吩咐“将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又命小嬛取了歌词的原稿来,递给宝玉观看。这十二支的第一支是引子,添上第十三支〈好事终〉,最后还有收尾〈飞鸟各投林〉,所以实际上共有十四支曲子。除了首尾,当中的十二支题目顺序下去是:〈终身误〉、〈枉凝眉〉、〈恨无常〉、〈分骨肉〉、〈乐中悲〉、〈世难容〉、〈喜冤家〉、〈虚花悟〉、〈聪明累〉、〈留余庆〉、〈晚韶华〉和上文说的〈好事终〉。这些歌词,像同回描述《红楼梦》正册、副册那些图画和语句那样,也是各有所指的,如〈好事终〉句中云“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指的是小说里的贾敬和宁国府,这是举世读这部小说的人都知道的了。我注意的是这里十二支歌曲题目的形式,都是三言,和《金云翘传》第二回断肠教主发下来教王翠翘题诗的十个题目很相像,虽然它们各有用处,实不相同。不过,《金云翘传》产生在前,它是有资格让《红楼梦》的作者用来做借镜的,《金云翘传》也如上面所说有若干处正好让《红楼》利用。
然而《红楼梦》志大心细,在受到《金云翘传》那样已成的讲情爱故事的鼓励和刺激之下,它要精益求精,这样,在整个传统的情爱小说活跃的大机杼里,它要超越过以往那些大众爱嗜的俗套,要在文学史的建筑上爬到殿宇的顶点,就不妨拿积聚的别的材料做养料,自己就成了巍峨的尖塔,山岳的高峰。它何尝不知道情欲?它何尝不曾用力写情欲?然而它却借警幻仙子的口告诉我们宝王是:
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又说宝玉要领略古今之情,风月之债,“只顾如此一想,……早把些邪魔招人膏盲了。”这招入膏盲的一片痴情,照《红楼梦》第五回警幻说的,是“惟心会而不可言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这或者就不是它的前辈小说《金云翘传》曾到的境地了。然而益源先生告诉我们,在“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石头记》的那一年(1794),《金云翘传》已经流传到日本,十年之后日译本《金翘传》就出来了,以后在日本小说戏曲方面的影响,恐怕到今天还存在。越南人民的爱嗜《金云翘传》,也从翻译和改编入手,最著名的当然是清嘉庆间到中国做贡使的阮攸用喃字改写的《金云翘传》长诗,他的书后来更有别的学者们再译成汉诗,到今天研究这个《断肠新声》的讨论文字还继续出现。王翠翘的故事从越南反哺到中国来,就又有了广西民族民间传唱的故事〈金仲和阿翘〉。这后者又成了人类学、民间文学、民俗学各种研究的资料了。王翠翘和徐海的故事,现代像台湾著名的作者高阳先生就写过。《红楼梦》幸田露伴的日译,出现比《金翘传》迟很多,近年又有伊藤漱平的新译。《红楼梦》好的英译本,也是近年才见到的。我们读完了益源先生这一部研究的专门著作,不妨写信问他一下,到底是《红楼梦》对文学的贡献大,还是《金云翘传》对世界的影响大呢?
二○○二年二月,柳存仁写于堪培拉之和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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