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灵动的色彩表达:白马藏族社会文化文法的审美视角,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藏族论文,文法论文,灵动论文,白马论文,视角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色彩是人类认识、感知世界与美的重要形式与媒介。人类学者很早就开始关注人们感受与认识色彩的过程,以及这一过程中人们对色彩意义的实践。同一种色彩在不同社会文化中常具有不同的意涵,这已是毋庸置疑的常识,但特定的色彩如白色、黑色、红色在不同的社会文化中是如何完成从感性色彩到实践色彩的转化的?人类学者注重对不同社会文化所持有的不同的色彩分类、颜色词定义以及对色彩感知方式的多样性的研究,特别强调关注色彩在不同社会文化中从“有形”到“无形”的转化过程中所蕴含的分类原则与象征意义体系。随着后现代人类学的发展,色彩研究被纳入到更广泛的社会生活与文化领域,学者们不仅关注发掘色彩的分类认识、象征意义及审美感知等,而且将色彩、形状、线条的和谐等因素视为体现人类审美感受的普遍特征①,关注比较不同社会文化如何形塑出不同的审美认知,以及比较不同社会文化中的审美感受与观念如何被社会文化塑造并赋予意义。
本文以笔者在四川省平武县白马藏族聚居区的田野调查为基础,探讨白马藏人如何感受、认识与运用色彩,以及如何体验与领悟色彩之美。白马藏人通过在衣饰、建筑上对不同色彩的混搭运用,形成了生动直观的“色彩编码”。“色彩编码”是有规律和秩序可寻的,合乎规律与秩序的“色彩编码”是“美好的”、“漂亮的”与“令人愉悦的”。色彩的美感,在于对各种关系的感受,透过对白马藏人“色彩编码”的解读,可以得见白马藏族如何审美色彩,以及色彩审美与社会文化意义之间的紧密联系。
一、色彩直感与描摹:黑色、白色与花色
自四川省平武县城出发,沿九寨沟环线公路一路而上一百三十公里,穿过摩天岭山脉来到横断山脉与秦岭山脉交汇处的高山峡谷地区,白马藏人的村寨就错落有致地分布于此。这里的海拔在2500米以上,笔者初次到访白马藏人村寨时,恰逢早春刚过,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在岷山腹地争奇斗艳,云冷杉、白桦林、红松林莽镶翠,各色野花点缀着背山面水的村寨,俨然是一方高山密林中的绚丽世界。自然万物都有其各自的色彩,人们对世界的感知总离不开对色彩的视觉认识,白马藏区动植物丰饶的自然环境,原始林莽、雪山峡谷和冲积平原构成的独特高原景观,也孕育出这方水土这方人的多样色彩运用与丰富色彩感受。
色彩运用与色彩的联想意义是多学科学者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人类学者则特别强调自认知人类学的角度,探讨人类认知颜色的普遍性与特殊性原则,尤其是对同一种颜色在不同社会文化中所具有的不同文化意义的解读。人类学家康克林(Harold Conklin)的《哈努诺人的颜色分类》②是对族群颜色认知研究的开山之作,其研究发现哈努诺人使用两种不同的层次来区分颜色。第一层次是关于颜色的一般分类,这一层次的颜色具有明显的对立性,它包括了四种固定的颜色:黑色、白色、红色和绿色。第二层次包括上百种的特殊颜色,这一层次中的一些颜色会有交叉重叠(例如金黄色和橙色),所有第二层次的颜色都被包含在了第一层次之中。日常生活中人们主要使用第一层次的颜色,只有当特别需要时才会使用第二层次的颜色术语。康克林的这一研究成果揭示了不同环境条件下人们认知上的多样性。③美国人类学家柏林(Brent Berlin)则通过对一百多种语言的颜色词进行研究,揭示了不同语言系统中人们关于颜色认知的普遍性原则。柏林在其代表作《基本的颜色词:其普遍性与演化》一书中指出,不同语言的颜色系统都存在着共同的认知规律。尽管各种语言的颜色词界定不同,但人们对中心色的判断是一致的,并且在颜色范畴的认知上存在如下模式:白/黑→红→绿→黄→蓝→褐。也就是说,任何语言,如果只有两个颜色词范畴,必然是白和黑;如果有三个,第三个范畴必然是红。如此类推,如果有七个颜色范畴,第七个就是褐色。反过来说,如果某语言存在褐色范畴,则必然同时存在排列在它前面的其他六种颜色范畴。这样就形成了一个人们关于颜色词的普遍的认知规律。④
白马藏人对色彩的敏感与领悟,生动地体现在借助颜色词明晰事物的差别与分类,以及通过色彩语言表达特定的内心感受或描摹营造环境氛围之上。人们在寻常生活里的色彩语言,“青稞黄了像蜂糖水的颜色”;“面前是一片金黄的麦”;“白马姑娘的衣服花花绿绿”;“肉的父亲是雪白的肥肉,肉的母亲是鲜红的瘦肉,五脏六腑是献给神的祭物”;“天气有三种颜色,白色的天气是太阳天,黑色的天气是暴雨天,红色的天气是彩霞天”;“地里的粮食分白粮黑粮,各种白粮在磨眼里集中,各种黑粮在白该道士那里集中”;“山坡上有一条白水河,清清凉凉,是我心爱的人喝的;山坡下有一条脏水沟,浑浑浊浊,是我讨厌的人喝的”等等。色彩语言的表达将人们带入到白马藏族的生活情境与内心世界中去,给人以无穷的回味。这些生动的色彩语言蕴藏在了白马藏人的酒歌、劳动歌、打猎歌以及民间传说与英雄故事的文本之中。笔者在田野调查期间收录了十几首酒歌、劳动歌和打猎歌,此后又参阅了1982年出版的《四川白马藏族民间文学资料集》,对民间歌谣、故事与传说中的色彩语言表达进行了整理。整理发现,白马藏人使用频率最高的颜色词是黑色、白色、红色与花绿绿,人们在使用黑色、白色、花色时总是联想到现实生活中的经验,黑色与白色常被作为分类标准,红色与“花绿绿”常作为泛指各种颜色互相调和的状态而被视为“漂亮”与“美丽”。
色彩作为一种特殊的客观存在,它不仅依附于具体的客观事物,还依赖于人的主观感受,颜色词通过表达相应的色彩概念把色彩、客体事物和主体感受三者联系起来。人类学家特纳(Victor Turner)将色彩的认知与人的分类意识相结合,指出色彩分类是人类体知自然进行分类思考的起点。列维—施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提出色彩在从感觉印象到思维对象过程中的“棱镜”概念,认为人们会在感受与运用色彩的过程中不断地进步,取得棱镜的经验,形成对色彩的看法,并将这些看法投射在日常生活、艺术创作与意义建构之中。⑤在表1之中,我们可以看到“黑色与白色”被白马藏人作为分类标准运用在不同范畴之中。时间范畴:黑色与白色分别对应一年中冷与热的时间段,一年被划分为“天冷的时候”与“天热的时候”,“天冷的时候穿黑衣黑裤”,“天热的时候穿白衣白帽”。空间范畴:黑色为土地的颜色,白色为云朵的颜色,黑色与白色对应空间的下与上。描摹事物特征与人物品质的范畴:黑色对应悬崖、乌鸦、脏水以及恶毒、心肠坏、鬼魂;白色对应雪山、白石头、白公鸡、盘羊、山羊、清水以及善良、纯洁的人等。“花绿绿”的表达更符合列维—施特劳斯所说的“色彩的棱镜”,它指代的是多种颜色调和在一起的状态,形容的是秋季五彩斑斓的山峦,姑娘们用各色棉线编织而成的花腰带,雨后出现的彩虹等。“花绿绿”的新娘鸟是黄嘴、红身、绿尾巴的小鸟,它们总是成双成对地飞,是白马藏人歌颂美好爱情的象征。白马藏人对“花绿绿”的表达,总是与美好的爱情、漂亮的人或事物联系在一起,当赞美一位姑娘时,人们会说“她会唱的歌像夺补河里的白石头一样多,她织的花腰带像五月的杜鹃花一样美”。“花绿绿”体现的是色彩的棱镜,也是对色彩编码组合的一种审美视角,哪些颜色组合在一起?怎样组合才是美丽的呢?凭借对色彩的丰富认识,白马藏人把日常生活和自然景致转化成了生动的意象,描画出栖居生境中动物、植物以及白马人自身的形象与情感,表达在歌谣与故事传说之中。不止如此,白马藏人也在衣饰、建筑与祭祀用品中通过各种颜色的搭配来营造“花绿绿”之感,而花绿绿的美感蕴含了人们对更深层次的美的追求。
图1:白马藏族女性服饰“祥马”装饰用布用色(笔者手绘)
二、社会关系的色彩编码:衣饰配色的身份信息
笔者在2007年-2010年间四次前往四川白马藏区,每每行至平武县城就可见街头巷尾带着白毡帽身着百褶裙衣的白马藏族女性,待抵达白马藏寨时眼前尽是翩翩起舞的绚烂裙衣了。白马藏人在歌谣中唱到“人不过是三天的过客,一辈子只穿一套衣服”,“白马人的衣服花绿绿”,色彩艳丽的裙衣是四川白马藏人时至今日仍普遍穿着的日常服饰。靓丽的白马藏族服饰带给笔者以视觉震撼与“新奇”之感,但让笔者更为“好奇”和不解的则是:初次见面的白马藏人们常常未曾开口,就已经在彼此的衣饰中读取到了基本信息。人们彼此间的年龄长幼、关系亲疏、村寨远近乃至地域归属仅凭相视观察就可估摸个“大概”,待一开口,彼此讲起白马藏语,已然就有“似曾相识”的熟稔感了。那么,白马藏人是如何做到“以衣识人”的呢?简而言之,技巧就是“找不同”,即在统一的着装风格中解读装饰细节的“局部差异”,衣服上不同颜色拼搭出的花边、条纹、图形,即是装饰又是穿衣人最直观的名片与“身份证”。
白马藏人的服饰亮丽,色彩丰富,尤以男女头戴白色羊毛毡帽为民族标志,男性身着黑、白、青绛色长袍,腰围铜腰带;女性身着黑、白、青绛色长袍百褶裙,腰围织锦腰带及古铜钱串,胸前饰白玉般的鱼骨牌。白马藏族女性服饰名为“祥马”,男性服饰名为“春纳”。“祥马”为黑色或白色的中缝开襟长袍裙,上身为对襟长衫,下身分前后两面,前面为两片长至脚面的平布衣襟,后面为单片折扇式布百褶裙,后襟长于前襟。“祥马”主体缝制完成后需用彩色布条与多样花边进行装饰。一件“祥马”的装饰涉及领、肩、袖、胸前襟的彩布拼接与袖口、衣襟、裙摆等多处的压花边与包边,装饰色彩通常为白、红、绿、黄、蓝五色,粉色、紫色、藏青色也为常用色,但很少有白马女性能够明确说出这些“特殊”的颜色。男性服饰“春纳”相较女性服饰的装饰简单许多,对襟长袍主体完成后在领、袖口、衣襟、衣摆处装饰彩布条与压花边,镶边有四种到五种。女性服饰“祥马”与男性服饰“春纳”的主体色彩与款式是既定的,尽管如此,不同年龄段与不同地域的“祥马”与“春纳”也有所差别。一般来说,装饰用布用色“老年人的衣服配色深一些,年轻人的衣服配色艳一些”,拼接花边的复杂程度依年龄递减,“老年人的衣服花边少一些,用纯色布条拼,花边多了太艳太乱不好看”。白马藏族的服饰用色与其“竹根亲”⑥社会关系网络紧密相关,一个家族有一个家族的用色偏好,一个村寨有一个村寨的用色习惯,一个聚落有一个聚落的用色风格。下文以四川省平武县白马藏族乡扒西加寨的女性服饰“祥马”与花腰带为例,对不同村寨乃至聚落间服饰各部位用布与用色的共性与个性予以说明。
图2:白马藏族女性花腰带编织用线用色与纹饰(笔者手绘)
如上图所示,扒西加寨一件“祥马”的各构成部位都有名字,不同部位的用布用色也有着约定俗成的习惯。从“祥马”装饰用布与用色上来看,除了领与裙边有较为固定的风格以外,其他如肩、袖、袖口、胸前襟、裙摆等部位的用布用色则较为灵活多样,彩布条拼接也没有严格的顺序,除了白色为必用色且用的位置固定以外,其他可依个人喜好选取红、黄、绿、蓝、紫、粉等各色布条进行拼搭。在拼色搭配上有多种形式,如大红大绿的撞色,或用同色系不同明暗度的布条进行拼接,或用花纹布穿插纯色布条进行拼接等。比如,扒西加寨在肩、袖的彩布拼接上偏爱用纯色布条,其临近的详述加寨则喜欢在肩、袖的彩布拼接中混入有花纹的布条,相邻村寨间的用布用色差异虽不明显却也有不同。今日平武县白马藏族乡扒西加寨的“祥马”有所改良,以往祥马是没有“早伽”裙边的。过去白马姑娘喜欢叠穿袍裙以突出裙边的繁复之感,因此在“祥马”内加穿素色镶嵌“早伽”裙边的袍裙,而今人们对“祥马”进行改良将多重裙边直接缝制在“祥马”之上。改良版“祥马”实际上已在四川境内的白马藏区流传开来,逐渐取代了过去繁复的叠穿方法。
与女装“祥马”多种装饰部位的灵活配色不同,女性花腰带的配色与配色顺序有着明确的规定。扒西加寨花腰带的用色共有白、黑、红、黄、蓝、绿六种基本色,紫色、藏蓝、粉色、喇嘛红四种自选色,一条腰带会用到六种基本色与一种或两种自选色。编织腰带时各色棉线按既定顺序缠绕在织机之上,每8股棉线构成一条纵向锁边;每15股或16股棉线构成一个小编织单位;腰带正中为30股或32股棉线构成的一个大编织单位,每个编织单位由两种颜色组成。一条腰带自左至右依次为:锁边—4个小编织单位—1个大编织单位—4个小编织单位—锁边。扒西加寨的花腰带锁边色是固定的,4个小编织单位采用基本色并且用色顺序固定,变化在腰带正中的30/32股棉线的大编织单位上,一般采用明亮的喇嘛红或粉色与绿色搭配,突出腰带的艳丽之感。扒西加寨的“喇嘛红”色棉线与棉布是专程到临近的松潘藏区买来的,“祥马”与腰带的其他用布、彩线与彩缎花边则是到平武县城或绵阳市的“汉区”买来。
总结白马藏族女性服饰与花腰带的用色规律,有固定色组“黑白”、“黑白红”、“蓝白”、“蓝白红”、“白红绿”等。固定色组中的蓝色为藏青色,白马藏人常将其与黑色等同视之。“黑白”与“蓝白”色组总是作为服饰的固定用色与固定装饰,如“祥马”的领、肩、裙摆必须用“黑底白点”或“蓝底白点”布,而“白红绿”、“黑白红”、“蓝白红”色组则作为色彩搭配的习惯组合被广泛运用在衣袖、裙摆、胸前襟、花腰带的拼色装饰中。这里的红色,又有“汉区的红”与“藏区的红”两种,“藏区的红”特指“松潘藏区的喇嘛红”,“喇嘛红”一般为女性腰带中心花纹的必选色,白马藏族的男性腰带为一米宽、数米长的红布,红布必须用松潘藏区的“喇嘛红布”。已有学者研究认为,白马藏族崇尚青、白、红三色,尤其崇尚白色,青、白、红这三色不仅为服饰的基础色彩也是服饰装饰的基本用色。⑦
不同地域分布的白马藏人在服饰用色和装饰习惯上有着较为明显的区别,村寨与村寨,聚落与聚落间的沟通交往,也体现在服饰配色与装饰纹样的趋同程度上。如若请白马藏人来描述服饰上的地域差异,人们常会说“夺补和拿佐的衣服不一样”,“火溪河和白马河的衣服也不一样”⑧。夺补人常说“拿佐的衣服是近几十年跟夺补这边学过去的”,“拿佐女人和男人的衣服过去是没有花布做成的边的,只是把边翻进去,用红线缝上就可以了”,“拿佐女人腰带上的花纹也和夺补不一样,拿佐的腰带花纹是简单花纹,要么是横杠杠要么是方块块,拿佐女人现在的腰带花纹也是和夺补学的”。“夺补”与“拿佐”的服饰差异在于装饰与花纹的复杂程度,但而今已渐趋一致。甘肃文县“达嘎”的女性服饰在装饰花纹上要比川区白马藏人的女性服饰更为丰富,“达嘎”的“祥马”不仅在袖子和衣服后背处用五色彩线加绣米字花纹,而且“祥马”的上衣颜色不拘泥为黑色也常用蓝色或绿色。夺补人认为“达嘎的衣服更花更艳,上衣和褂子上都绣花,而且达嘎用蓝色用得多”。尽管不同地域白马藏人的服饰配色与花纹图样有着或多或少的不同,但人们在评价衣饰的漂亮程度时,却认为夺补、拿佐、火溪河和白马河的衣服“都好看!”好看的标准在于“夺补穿夺补的衣服,拿佐穿拿佐的衣服”,“火溪河穿不了白马河的衣服,白马河穿火溪河的衣服也不好看”。
缝制白马藏衣的女人们惯于在衣袖上彩色布条的排列顺序,袖口与衣摆花边的纹样选取,裙摆裙边等特定部位的配色技巧等处“精致”用心彰显特色与不同。衣装上的绣花、包边、彩布条缝制,不仅彰显了衣饰之美,还是穿衣人的品位与生活态度的体现。谁的颜色配得好,谁的颜色配得孬,谁的手巧能绣各种花样的花,白马藏寨的女人们在边缝衣边摆条(聊天)的过程中,引领着村寨的穿衣“时尚”。“时尚”好看的衣服总是与按地域穿衣以及依照村落、聚落习惯装饰衣裳联系在一起,是一种按秩序缝衣穿衣的体现。某个漂亮的夺补姑娘如果突然在村寨中改穿达嘎的裙衣,就会令人感到“不伦不类”,连同姑娘也无美感可言了。白马藏衣用布用线用色的选取与搭配习惯体现了对社会进行分类的意涵,是把社会秩序表面化的过程。正如前文所述,一个家族有一个家族的用色偏好,一个村寨有一个村寨的用色习惯,一个聚落有一个聚落的用色风格,服色与衣饰只有很好地表达了个人的社会归属之后,色彩才会是美的,才能引起人们对衣饰之美与着衣人之美的美好感受。
三、文化关系的色彩编码:家屋装饰的多元融合
今日白马藏族的女性服饰,虽然在服装用料及材质上发生了变化,但在衣服款式、装饰花纹、制作技巧和配色用色上仍然延续着传统。与服饰相比,白马藏族的家屋几经发展在结构、造型、面积、层高与空间分配⑨上发生了变化,家屋用色与装饰也更为华丽丰富。家屋的历时性变迁也受到了周边藏、汉、羌族等多元文化的影响。如果说今日的白马藏族服饰是通过服色与装饰在“共性”中彰显着“个性”,那么白马藏族家屋则是在不同发展序列的家屋“个性”中,在与多元文化的互动交流中,通过建筑用色与装饰符号来寻求表达白马藏族文化的“共性”。
每个白马藏族家庭都有着或多或少的修建房子的经历,家屋的建造、翻新、重建、扩建、改建等,每一次的建设总契合着人们对更“气派”的房子与更好生活的追求。在艾伦·卡尔松(Allen Carlson)看来,“任何建筑,只要它从某一特定方面满足了我们某种日常生活的需求,实现了其对于我们日常生活需求的生活价值、生活之善,那么,我们就应当将这种日常生活建筑的功能之善理解为一种建筑之美”⑩。在建筑审美研究视域内,日常生活建筑之美体现在造型之美、意境之美与环境之美三个层次(11)。造型之美是最为直观的家屋结构、布局、空间、材料等“独特”性的体现,独特的家屋造型能够激活人们的审美欲望和审美期待。意境之美是通过家屋装饰得以彰显的家屋文化内涵,家屋装饰是除家屋造型之外的最重要的视觉符号,它借色彩、材质、贴画、雕刻花纹等多种视觉要素表达着时代文化沉淀在家屋中的精神。(12)环境之美是家屋及家屋构成的村落与自然地理环境间的疏密关系,村落选址的风水要求、村落内家屋组合排列的方式、不同发展序列家屋的共存样态等都是环境之美的体现。下文,即从日常生活建筑之美的三个层次出发,探讨白马藏族家屋历时性变迁的样貌与“独特”性所在。
白马藏族家屋造型经历了从“杉板屋”到“转角楼”的转变,家屋造型的变迁过程与新建筑材料、新建筑技术的运用和家屋空间布局的改变联系在一起。白马藏族传统家屋俗称“板屋土墙”,因以夯土为墙杉板做顶又名“杉板屋”。“杉板屋”是土木结构的民居建筑样式,以原木成架,刀劈杉木板盖顶,干打垒土墙,分为上、中、下三层:上层储物、中层住人、下层圈禽。(13)家屋中层开大门,在大门至南端(即西南角)设敞廊式的阳台,上下层间设独木梯。随着地方经济发展和交通条件的改善,砖瓦等建筑材料进入白马藏区,川区白马藏人的家屋逐渐演变成“砖墙瓦屋”。时至20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中期,在白马藏寨已难觅“板屋土墙”的踪影,大多数白马藏人居住在砖木结构的二层落地式或底层架空的干栏式楼房,禽圈通常另建在家屋边侧。2000年白马藏区开始实施“退耕还林”政策,失去土地的白马藏人在地方政府的引导下开办家庭旅馆从事民族风情旅游接待。用于旅游接待的家屋与传统家屋相比,在造型审美、空间划分和功能区隔上有了更高的要求。近年来,白马藏区以旅游风情接待为主的新房子多从松潘藏区请来汉藏匠师主持营造,其建筑设计实用而时尚,在建筑样式上延续了传统白马藏族家屋的“7”型结构形成“转角楼”。“转角楼”一般为二层全木构架结构,小青瓦重檐大屋顶,楼层门窗及走廊栏杆绘有丰富的彩绘装饰图纹。在建筑材料上,“转角楼”对全木架构的木材选取有更高要求,以往白马藏族家屋构架和木料材质多选择松木、杉木,近几年在白马藏区兴起了用柏香木料建造房屋的风潮。柏香树是柏科植物,四季常青坚韧挺拔,木质坚硬有脂,果实、树汁皆可入药。白马藏人的日常生活与祭祀仪式中煨桑、洒净水、祭拜山神都需要用柏香树的树枝,在传统禁忌中,柏香树作为灵气高洁的神树是严禁砍伐的。但现今人们运用柏香树建造房屋并赋予了柏香树新的解释,柏香木板材有天然的木质花纹与木脂清香,“用柏香木建房子好看还干净”,正是因为“柏香树干净有灵性”,所以用它建造房屋更吉祥。从白马藏族家屋造型的变迁来看,“转角楼”的兴起虽然是“藏族民居建筑装饰风格通过汉藏匠师在白马藏区的移植”(14),但“转角楼”仍是沿袭“白马藏族家屋自古型制‘7’字格局的平面在发展,不会发生三合院或四合院的模式”(15)。总结白马藏族的家屋造型变迁,随着变迁过程家屋的面积增大、层高增高,家屋内堂屋、火塘、卧室、祭祀房、客房等功能分区更为完善。家屋建筑结构经历了从土木结构到砖木结构再到全木结构的变化,尽管在屋顶与墙体的用料上采用了“汉区运进来的砖瓦”,但在家屋主体的全木框架上仍强调“选用本地优质木材”,除一直沿用的红松木、杉木以外,对柏香树作为建筑材料的崇尚,也体现了今日白马藏人将家屋与家屋内在的吉祥相互弥合的精神追求。
图3:四川省平武县白马藏族乡厄里寨全木架构“转角楼”家屋(笔者手绘)
今日白马藏族家屋特别注重色彩运用与装饰内容的华丽与丰富。开办家庭旅馆接待游客的白马藏族房东对笔者说:“游客来白马看什么呢?就是看衣服、看房子、看风景”,在当地人看来,色彩绚丽的服饰与特色鲜明的家屋是一种“新奇”与“特色”的“白马藏人的东西”的直观展演,服饰与家屋越具有“白马风情”就越能够吸引游客。从“转角楼”的色彩运用上来看,青色的瓦、白色的墙、明黄色的木架构造、喇嘛红的梁柱与悬鱼,鲜明的色彩线条勾勒出家屋的基本轮廓,这些色彩的运用也体现了藏式民居的基本特征。从家屋装饰上看,家屋外墙、房门、扶手、回廊等或绘画或雕刻有丰富的图纹。白马藏族家屋装饰绘画与雕刻图纹的选取并非随意的,而是选取在自身文化范畴内的“吉祥”与“美丽”的符号与事物。比如白马藏人头戴的“白毡帽”,常被置于房顶正中,女式花腰带上的配色与花纹也被“复制”到回廊与外墙的装饰之上。笔者在田野调查期间对四川省平武县白马藏族乡扒西加、色如家、详述加、厄里四个寨子的家屋装饰进行了观察统计,对家屋装饰图纹、绘画、雕刻造像等涉及的诸种要素分类整理如下:
服饰类图纹:女性花腰带花纹、白毡帽
造像类挂饰:山羊头、曹盖面具
植物类图纹:树木类:苹果树、柏香树、柳树、桃树、竹子、野葡萄树、桦树、槭树;花卉类:杜鹃花、莲花、牡丹花、赤芍花、“扎布咪咪”野花等
动物类图纹:十二相: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其它:熊猫、老鹰、喜鹊、白公鸡、盘羊、锦鸡、新娘鸟等
木雕门神画:“高苏”:公门神与母门神,管人与粮食;“森给”:公狮子与母狮子;守门的兵:山羊守第一道门、牛魔王守第二道门、人守第三道门
白马藏族家屋装饰图纹造像涵盖诸多要素,即有对自然生境内动植物的认知描画,又有对服饰特征符号的复刻凸显,还有对自身信仰体系内各种象征符号与造像的运用。当笔者向当地人询问,为什么要在家屋上绘制雕刻悬挂这样的图纹造像时,“好看”、“吉祥”是最常听到的回答,还有一种回答是“从白该经书上看到的花花”、“白该经书上的画学来的”。“白该”是白马藏区神职人员的代称,这里说的“白该经书”是由古藏文符号书写的专门讲祭祀礼仪的经文。当笔者向白该他汝请教时,他解答到“这些东西(家屋装饰的图纹)都是好看的意思,因为山神是爱漂亮的”,“山神最喜欢花花绿绿的,比如这个竹子是青色的,‘达瓦’(桦木)叶子到秋天是黄色的,‘嘛木’(槭树)叶子是红色的,‘才日’(槭树)夏天叶子变很深的红色,这些个树叶子拢在一起花花绿绿的就好看”。“十二相和老鹰、白公鸡、盘羊、乌鸦等等这些个动物都是山神饲养的家禽,是山神的使者”。家屋装饰的诸多题材与要素选取,围绕着一个统一的原则,那就是“山神最爱的漂亮”。已有学者研究指出,白马藏族地处藏汉两大文化交流互动的走廊地带,其信仰文化呈现出明显的多元复合、交融的特点(16)。白马藏族的宗教信仰虽然受到苯教、藏传佛教和道教的影响,但其信仰主要是以“万物有灵”为基础的多神崇拜。在多神崇拜体系中,天神的地位最高,山神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影响力最大,现存的动物、植物、曹盖神、猎神等崇拜则可纳入到山神信仰体系之中。处在藏汉两大文化之间的白马藏族,为了保持、延续和传承自身文化,往往更加强调自身文化中独特和具有标志性符号象征意义的部分,家屋装饰以“山神最爱的漂亮”为组织原则,以营造“花绿绿”之感构成图纹色彩的吉祥氛围,亦是人们通过家屋装饰彰显文化自信与传达自身文化之美的体现。
当一幢幢具有鲜明装饰风格的家屋集聚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村落独有的气质氛围。白马藏族自古聚族而居,以宗族为单位形成“一村寨为一大家”的居住模式。村落选址讲究“因山就势,沿河谷而居”,一个个村寨坐落在自然山水之间,以山脉与河流为主体框架,通过对自然山水的巧妙运筹,择地选址即有利于聚风藏气接纳日照又有利于涵养水源方便农耕生产,构建了村落“背山面水、谐趣自然”的人文景观。村落内数十“小家”的家屋沿着山势,凭借梁、沟、坳等天然地貌条件分散布局自由组团,形成高低错落的村落布局。家屋间以菜畦或木栅篱笆相区隔,四通八达的石子路串联起座座家屋。沿山势建造的一幢幢家屋,保有建筑造型、建筑装饰风格上的统一性,在家屋的朝向上也是统一的。每一幢家屋的堂屋均朝向河流上游,以躲避冬日高原逆水流而上的凛冽寒风,同时家屋朝向又有“面向诸寨小山神之首——大山神”之意,功能与精神的共同需要适成今状。除山、水之外,“惹鲁”也是白马藏人村落布局里的关键性因素。“惹鲁”又名“架杆地”,它是粮食收获时全寨人共同晾晒粮食的地方,又是年终岁尾全寨人一起谢天敬奉山神的场所。随着白马藏族社会发展与生计变迁,“惹鲁”的实际功能日渐凋敝,但“惹鲁”那由参天古柏制成的晾架依然矗立在村落的中心位置,成为村落中最显要、豪迈的“神圣之物”。白马藏人在层峦叠嶂的高原山谷中,依托自然地理条件的优势,选址建寨布局家屋,构建起人们生息生长的乡土空间。宗族与小家庭的血脉相连构成了村落空间的内部社会关系,山峦、河流、土地、森林与植物编织起村落布局的协调关系,人居于建筑,建筑居于村落,村落寄情于山水,而拜天敬山的信仰又将白马藏人与山水自然间休戚与共的关系更进了一步。
图4:四川省平武县白马藏族乡扒西加寨家屋分布图(村民肖泽修手绘)
四、结语:色彩的表达与社会文化的文法
审美未必是审“象征之美”,审美也可以是一件令人愉悦的简单的事。研究者们总在色彩的语义及象征意义上做文章,却可能忽略了色彩感受本身也是文化的一部分,透过色彩与色彩审美的透镜可以得见一个族群内里的文化与社会之美。白马藏族的色彩观感、色彩体验与色彩运用与其所处的自然地理环境、族群文化源流及宗教信仰观念息息相关。白马藏人的色彩感知与色彩观涵盖了三个层次,分别是:感官经验、惯习(习惯)、体验的实践。人们对色彩的认识,是从直观感觉开始的,但人们“会在不断的进步中,取得棱镜的经验”(17),形成对颜色的意义的认识,并将这些认识付诸实践。感官经验是色彩感知的基础;惯习(习惯)是色彩感知的表征,人们基于共同的生活经验而形成较为一致的感官经验;实践则是色彩观念的形塑方式,人们借助于衣饰、建筑、象征符号以及社会规范等塑造出族群共有的色彩的审美感知方式。虽然审美的情感表现和审美感受有这样那样的自我性和个性,但审美观念又总是同一定的时代文化及社会心理紧密联系着的,它离不开某一时空关系中的群体的共同“情感生活模式”。因此,不同社会文化的审美意识与审美观念,带有强烈的集体意识和传统观念,约定俗成着自己独特的审美风格和情感结构。(18)每个族群都有其心照不宣的社会文化密码,这套“内在”的社会文化密码可通过“外显”的色彩去读取。对于白马藏族来说,审美之美在于习得秩序与感受各种关系,人们在衣饰、建筑上对色彩的混搭运用,形成了生动直观的“色彩编码”。丰富多样的色彩编码是社会文化的灵动表达,透过对色彩编码的解读可以领略白马藏族“各美其美”的审美取向与“美美与共”的社会文化文法之美。
①海力波:《审美人类学理论研究初探——从本质界定、功能分析到意义认知》,载《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5期。
②Harold Conklin,"Hanunóo Color Categories," Southwestern Journal of Anthropology,No.11,1955,pp.339-344.
③黄锦章:《语言研究和认知人类学——世纪之交的认知科学(一)》,载《上海财经大学学报》2002年第4期。
④Brent Berlin and Paul Kay,Basic Color Terms:Their University and Evolution,Berkeley and 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9.
⑤[法]克洛德·列维—施特劳斯:《看·听·读》,顾嘉琛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65,83页。
⑥“竹根亲”是白马藏人社会关系网络盘根错节的“人人都是亲戚”的形象说明。爬梳白马藏人的社会关系网络,可从“家”这一民间概念出发,循着血亲与姻亲纽带来观察白马藏人的“家庭”、“家户”与“家族”;循着地缘纽带来观察白马藏人的“村落”与“聚落”。实际上,在白马藏人的社会中,这两条纽带指引下的关系序列是相互联系、相互交叉的,并共同组成了当地人的“竹根亲”关系网络。“竹根亲”的基础是血亲及姻亲关系,由于白马藏人长期以来在村落内部实行族内婚,这一“竹根亲”网络又与地域结合起来,从而构成了一个由血缘、亲缘和地缘相结合的社会共同体。
⑦余永红:《白马藏族服饰图案的形式特征及文化含义》,载《吉林艺术学院学报》2011年第2期。
⑧今日的白马藏族主要生活在四川、甘肃两省交界处,以摩天岭山脉南北两侧的涪江和白水江两岸而居,火溪河是涪江源头之水,白马河是白水江的源头之水,因此火溪河泛指川区白马藏人,白马河泛指甘肃白马藏人。四川省平武县的白马藏人,归属于白马藏族乡的自称“夺补”有“白马路十八寨”一说,归属于木座白马藏族乡的自称“拿佐”有“火溪沟五寨”一说,与平武县接壤的九寨沟县的勿角乡,该乡白马藏人自称“俄补”。与川属白马藏区一岭之隔的甘肃文县铁楼乡,该乡白马藏人自称“达嘎”。
⑨刘志扬:《居住空间的文化建构:白马藏族房屋的变迁的个案分析》,载《民族研究》2011年第3期。
⑩薛富兴:《艾伦·卡尔松论日常生活建筑审美欣赏》,载《理论与现代化》2011年第4期。
(11)唐孝祥:《传统民居建筑审美的三个维度》,载《南方建筑》2009年第6期。
(12)黄洁:《装饰在建筑审美信息传播中的功能价值》,载《中外建筑》2009年第2期。
(13)四川省民委民族识别调查组:《白马藏人调查资料辑录》,载四川省民族研究所(编):《白马藏人族属问题讨论文集(一)》,四川省民族研究所,1980年。
(14)唐光孝:《四川平武白马藏族北川羌族村寨布局与建筑形式演变研究》,载《中华文化论坛》2008年第2期。
(15)季富政:《白马藏族聚落与民居》,载《白马藏族文化与旅游发展研讨会论文集》,平武县人民政府、四川省民族研究所编印,2003年,第29~33页。
(16)杨冬燕:《(白马)藏族信仰习俗现状调查研究》,载《西北民族研究》2001年第3期。
(17)同注⑤,第65页。
(18)赵云川:《服色的意义:西南少数民族服饰色彩文化寻绎》,载《艺术设计研究》199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