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人物禅”与“诗、文、书、画的统一”--以黄庭坚的论述为中心_黄庭坚论文

“文字禅”与北宋“诗文书画一体”——以黄庭坚的论述为中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黄庭坚论文,诗文论文,北宋论文,论述论文,书画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北宋“诗文书画一理”、“诗画一律”、“书画相资”、“翰墨同门”的说法比较多。大致而言,是指不同艺术超越门类的界限,相融相通。对这一问题,学者有不同提法,如周裕锴就借用德国美学术语“出位之思”①来概括之;而日本学者福永光司则径以“诗书画禅一体化”来说明②。虽然说法不同,而所指则一。对北宋诗文书画如何走向一体,又如何与禅结合,学者们虽然作了一些极富启发性的论述,但大都忽视了“文字禅”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另一方面,有关“文字禅”的理解也存在偏差。本文将以黄庭坚的论述为主,在探究“文字禅”真义的同时,揭示北宋“诗文书画一体”论形成的内在原因。

一、北宋“诗文书画一体”论

通常认为,北宋“诗文书画一体”论的产生,是受“理一分殊”哲学思想影响的结果,而“理一分殊”又来自华严“法界观”思想。华严宗法界缘起思想认为,宇宙万法,有为无为,皆是一真法界的体现;他们依恃诸缘,相即如如,圆融无碍,相互具足,这是大乘佛教缘起理论结合了中国传统的“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同体”的本体论和“天人合一”观念的产物。

黄庭坚早期对华严思想就有所涉猎。二十二岁时就写了这样的诗句:“万壑秋声别,千江月体同。”③这句诗脱胎于玄觉《永嘉证道歌》:“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④昭觉克勤禅师云:“华严现量境界,理事全真,初无假法,所以即一而万,了万为一,一复一,万复万,浩然莫穷。心、佛、众生三无差别,卷舒自在,无碍圆融。”⑤黄庭坚的“无心万事禅,一月千江水”⑥的诗句体现了这一思想。宋代“诗文书画一体”论形成于熙宁以后,正是禅学、理学昌明的时候,“理一分殊”的思想贯穿于文化的各个领域,从而形成了一股整合会通的文化思潮,“诗文书画一体”成为士大夫群体的共识。其中以王仲至的说法最有代表性:“故知神骏不易写,心与道合方能知。文章书画固一理,不见摩诘前身应画师。”⑦黄庭坚则把“韵”作为文章书画的共同追求:“凡书画当观韵……余因此深悟画格,此与文章同一关纽,但难得人人神会耳。”⑧范温《潜溪诗眼》云:“王偁定观好论书画,常诵山谷之言曰:‘书画以韵为主。’予谓之曰:‘夫书画文章,盖一理也。’”⑨范温明确将诗文书画所同之“理”归结为“韵”,而王仲至则将“一理”与“心与道合”相提并论,这说明,诗文书画所同之“理”并不是外在的天理,此“理”存在于“心源”,诗文书画在表现人的内在本质和主观情思这一点上统一起来。然而,书画与诗文的一体化是书画主动向诗文靠拢的结果。

诗文书画本是不同的艺术门类,在宋代以前,人们更倾向于强调它们之间的区别。张怀瓘云:“文则数言,乃成其意,书则一字,已见其心。”⑩张彦远指出:“无以传其意故有书,无以见其形故有画。”(11)他还说:“宣物莫大乎言,存形莫善于画。”(12)这分别道出了“文”和“书”、“书”和“画”、“言”和“画”的不同。诗文书画不同的政治地位和传达功能决定了它们在本质上的差异:“言(诗文)”的主要功能是“宣物”,“书”的功能是“传意”,“画”的功能则是“见形”。

在唐代以前,人们对于艺术的认识,大都强调其政治教化功能,强调他们表现“天地之心”的一面。在漫长的实践中,诗文取得了相对于书画的优势地位,这种地位是政治教化意义上的,所谓“经国之大业”主要是指文章而不包括书画。就书和画而言,书的地位也远高于画。唐代以前的画史专家和画论家为了抬高绘画的地位,便有意将画攀附于书。如张彦远云:“画之臻妙,亦犹于书。”(13)这在逻辑上是以书的地位高于画为前提的。

中唐以后,由于禅宗思想的渗透,传统儒学开始转型,“天地之心”一变而成为“人心”,整个文化思潮由雄阔开放而变为精致内敛。北宋中叶,儒学接纳禅学,从而形成理学,对“心性”问题的探讨成为时代的主要课题,传达正之微妙成为诗文书画的共同选择。就传达主体情思的精微程度而言,诗书画各有所宜。苏轼的说法最能代表宋人所达到的理论高度:“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皆诗之余。”(14)在苏轼看来,诗书画的排列次序是不能颠倒的,绘画因其有再现功能的限制,在传达人性本真的一面远没有书法来得简易;书画对比诗而言,皆属“有形”之迹,在苏轼看来,“有形则有弊”,因此,书画的传达功能也不及诗。于是在宋代,两种趋势得到了强调,一是画向书靠拢,更加强调用笔,有所谓绘画书法化的倾向;其二是书画向诗靠拢,形成“字中有笔”、“画中有诗”的倾向。

绘画的书法化,使得书画在用笔这一点上统一起来,而且这一趋向在文人画家的笔下得到充分的强调。这就使唐代以来张彦远的“书画同体”论向前迈进了一步,“书画同源”说已见端倪(15)。在文人的努力下,绘画逐渐取得与书法相等同的地位。与此同时,宋人从前人的书画实践中逐渐发现书画本身所具有的诗性特征。一方面,“画中有诗”得到普遍认同;另一方面,苏、黄等人提出“字中有笔”的理论主张并作出了富有成效的尝试。“字中有笔”是“以禅入书”的宣言,在宋人看来,诗与禅是不二的。这又导致了“笔中有诗”(16)的产生。因此“字中有笔”、“笔中有诗”与“画中有诗”一起,共同成为书画最终与诗相结合的标志。

“诗文书画一体”论的形成是北宋文化整合的产物,也是禅与诗文书画相结合的必然结果,诗文书画成了示现和验证禅心的重要手段。在这一背景下,宋人选择了与“禅”处于同一个层次的概念——“韵”来作为诗文书画共同的理论标帜,描述人性本然存在状态的“韵”成了诗文书画共同的审美理想。“韵”同时用来评论诗文书画,正是北宋“诗文书画一体”论形成的一个显著标志。北宋“诗文书画一体”论的形成与“文字禅”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二、关于“文字禅”

“文字禅”的概念最早由苏、黄提出。任渊注黄庭坚“远公香火社,遗民文字禅”云:

《高僧传》曰:“彭城刘遗民、豫章雷次宗等依远游山,远乃于精舍无量寿像前建斋立社,共期西方,乃令遗民著其文。”又陈舜俞《庐山记》曰:“遗民与什、肇二师好扬搉经论,文义之华,一时所挹。”乐天诗:“本结菩提香火社。”《维摩经》曰:“有以音声语言文字作佛事。”《传灯录·达摩传》道副曰:“如我所见,不执文字,不离文字,而为道用。”东坡《寄辩才诗》有“台阁山林况无异,故应文字不离禅”之句。(17)

汤用彤曾就魏晋玄学最重要者分为四派:其一为王弼的本无义,其二为向、郭的即色义,其三为支愍度的心无义,其四为僧肇的不真空义。刘遗民属于心无义一派。南朝以来,玄学家诠无释有,多偏于空形色,而不空心神。六家七宗,皆是如此。独支愍度乃立“心无义”,空心而不空色,与流行学相径庭。旧义与心无义的区别在于一以心神为实有,一以心神为虚豁。晋末刘遗民,亦属心无义家。其致僧肇书中有曰:“圣心冥寂,理极同无,不疾而疾,不徐而徐。”此即“心无义”。僧肇答书有曰:“闻圣有知,谓之有心。闻圣无知,谓等太虚。”“心无义”的特点在于空心不空色。故僧肇说:“心无者,无心于万物,而万物未尝无也。”(18)“心无”、“心空”并不是真的没有意识流动,而是指心境处于虚、静、明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主体与万物冥合为一,万物平等,体用不分。因此,文字就是禅,禅就是文字,这就是黄庭坚的思想理路。

黄庭坚将“远公香火社”和“遗民文字禅”相对举,所遵循的基本思路就是禅与教、禅与净的融合。这与苏轼的看法大致相同。苏轼认为“台阁山林本无异,故应文字不离禅”(19)。在苏轼看来,在家和出家,台阁和山林之所以无异,同样是建立在“无心”的基础上,在“无心”的状态下,“禅”与“文字”是平等不二的。在此基础上,黄庭坚阐释了文字如何产生的道理:“今其徒所传文字典要,号为一四天下品,尽世间竹帛不能载也。盖亦如虫蚀木,宾主相当,偶成文尔。”(20)苏、黄二人的言论对“文字禅”理论的完善者惠洪有重要启发。作为禅僧的惠洪则用另一个形象的比喻表达了同样的意思:“予于文字未尝有意,遇事而作,多适然耳。譬如枯株无故蒸出菌芝,儿稚喜争攫取之,而枯株无所损益。”(21)所谓“未尝有意”,即是“无心”。禅宗由不立文字,到不离文字,再到正面肯定语言文字的作用,正是禅与教、禅与净相融合的结果。“文字禅”的出现为禅与语言文字的结合打开了方便之门。但是,“文字禅”中的“文字”究竟何指?“文字禅”究竟包括哪些内容呢?这就必须从佛教的语言观说起。

佛教从般若性空的思想出发,认为文字不能传达实相之理。但在另一方面,文字之性空寂而本来解脱,因此文字又不可废弃。这就是“文字般若”的思想。佛教所说的“文字”,大多数是指典籍文字而言,但是还有更多更深的含义。印顺法师认为:“凡能表显意义,或正或反以使人理解的,都是文字相。笔墨所写的,口头说的,以及做手势、捉鼻子、竖拂、擎拳,哪一样不是文字!文字虽不即是实义,而到底因文字而入实义;如离却文字,即凡圣永隔!”(22)这实际上是将“文字般若”与“方便般若”等同起来。“文字禅”的概念同样遵循着这一思路。明代僧人达观于万历年间为《石门文字禅》作序云:“盖禅如春也,文字则花也。春在于花,全花是春;花在于春,全春是花。而曰禅与文字有二乎哉?故德山、临济,棒喝交驰,未尝非文字也;清凉、天台,疏经造论,未尝非禅也。”(23)达观把“德山棒”和“临济喝”都看成“文字”,这清楚地表明“文字禅”中“文字”的范围实际上包含着一切作佛事的方便。

虽然在“文字禅”的提倡者眼中,“文字”包括了一切作佛事的方便,但是在禅者和文人的实际事行里,“文墨”或者“翰墨”才是他们作佛事的最佳选择。佛教通常用“句”来代指语言文字,“句身”是“文”的一种“身”。但是,发展到后来,禅宗把“语言、动作、境界都称为‘句’”(24)惠洪就曾把画看作“句”,并且将“文字禅”和“风烟句”相并提(25)。把画当作“无声句”也是宋人的普遍认识。宋人把诗画都看成“句”的同时,“眼”也被用于诗书画之中。黄庭坚诗文中有这样一些表述:“是中有目世不知,吾宗落笔风烟随。”(26)(画)“语言少味无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27)(诗)“‘字中有笔’如禅家‘句中有眼’,非深解宗趣,岂易言哉?”(28)(书)“目”、“阿堵”都是指“眼”。所谓“眼”,禅宗称之为“正法眼藏”。“文字”中的“禅”也就是“文字”中的“眼”。李之仪说:“诗、书固分路,翰墨俄同门。”(29)这表面上是说诗、书之异,但实际上却侧重于“翰墨”之同。

“禅”从根本上说是一种心理状态,即澄心静虑的状态。黄庭坚说“无心万事禅”,在无心的状态下,万事不离禅,更不用说文字了。禅林中流传“死句”和“活句”的说法,所谓“句”就是“文字”。“死句”和“活句”的区别有两个标准,一个是主观标准,正如黄庭坚所说的“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同样一句话,有人死于句中,有人得意忘言,句中觅活。另一个标准是客观标准,“死句”指有义句,意尽句中;“活句”指无义句,意在言外。从客观标准出发,“文字禅”的倡导者标举含有言外之意的“活句”。

魏道儒给“文字禅”下了个定义:“所谓‘文字禅’,是指通过学习和研究禅宗经典而把握禅理的禅学形式。他以通过语言文字习禅、教禅,通过语言文字衡量迷悟和得道深浅为特征。”(30)周裕锴认为:“‘文字禅’一词的定义从宋人的阐释和宋代禅宗的实际状况来看,大概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广义的‘文字禅’泛指一切以文字为媒介、为手段或为对象的参禅学佛活动。其内涵大约包括四大类:1.佛经文字的疏解;2.灯录语录的编撰;3.颂古拈古的制作;4.世俗诗文的吟诵。而狭义的‘文字禅’主要是指诗歌。”(31)这两个定义意思基本相同,都把“文字”落脚点定为“语言文字”,虽然对语言文字的内涵未作特别的说明,但是我们可以体会到二者的“语言文字”并没有包括书法和绘画。这两个定义对“文字禅”中“文字”的理解都存在偏差。

从上文的论述和宋代“文字禅”发展的实际来看,“文字禅”有广狭义之分,广义的“文字禅”指世间一切做佛事的方便,包括动作、境界、语言等;狭义的“文字禅”是指具有“活句”特征的佛事形式,它的主体是与做佛事相关的诗文书画。前者着眼于主观标准,后者着眼于客观标准。在“文字禅”的视野下,诗文书画取得了等同的地位,它们都成了禅者示现和验证禅心的重要手段。“文字禅”的出现使得北宋“诗文书画一体”成为可能。有关绘画、诗歌与禅的关系前人已有所关注,以下专门谈谈以禅入书的问题。因为禅与书的关系,是解决宋代“诗文书画一体”形成过程中的关键环节。

三、黄庭坚的“援禅入书”

对于书法与“文字禅”的关系很容易得到说明,因为书法天然就存在于“文字”的视野。文字有形、音、义三要素,书法是文字之“形”。这是书法属于“文字”的根本理由。

佛教认为文字性空,世间的文字只不过是假名称呼而已。禅宗则把文字之性比作一块金子,将它打成盘,我们就称之为盘,将它打成钏,我们就称之为钏,而金子的性质没有变。这里的盘与钏就是金子所变现的“相”(32)。佛教把文字的形、音、义都称为“字相”。禅宗运用中道观来对待文字“性”与“相”的关系,概括成一句话就是“不即不离”,“离一切相即一切法,唯其离一切相故无相,唯其即一切法故无不相”(33),这就是中道实相。禅宗对待“字相”比较偏重于形、义不能传达实相之理。黄蘖禅师云:“若也形于纸墨,何有吾宗?”(34)越州大珠慧海和尚云:“经是文字纸墨,文字纸墨性空,何处有灵验?”(35)与纸墨相联系的文字自然是字形。文字的“义”同样不能表达实相之理,禅宗把语言文字所表达的意义称为戏论,般若是离于戏论的。因为般若是无分别智,是直观直觉的智慧。而语言的意义是显示分别的,这也就是佛教排斥文字的根本理由。与经论文字一样,书法也是与“禅”相对的“教”。早期禅宗“藉教悟宗”有三种方式:一是通过“字形”去悟入,如“尽空际看一字”(凝住壁观与此相似)(36);二是通过义理去悟入,如通过研究佛教经典而得悟;三是通过语言文字的音声悟入,如颂经或听经而开悟。

绘画成为做佛事的方便也是佛教的常用做法。佛教认为佛在“法身”之外,又有“应身”、“化身”。黄庭坚论述佛教绘画时说:“盖无形应物成象,所谓无形者非无形也,无常形也。然则应物而神,唯识而已,自求多福,自种自收,我心则神也。”(37)当禅宗把外在的佛内化为众生内在的心性时,佛的“应身”变成了书画创作主体“心”的迹化。沿着这一思路,宋代掀起了书画与“心性”关系的探讨,书画与诗歌一样,成了禅僧与文人示现与验证禅心的重要手段。惠洪认为:“心之妙不可以语言传,而可以语言见。盖语言者,心之缘,道之标帜也。标帜审则心契,故学者每以语言为得道深浅之候。”(38)这是“文字禅”的核心理论。运用语言者不能将心之微妙传给受众,但语言本身却能蕴含“心之妙”,“心”可“契”之于“标帜”。能显无言之妙的文字形式无疑是诗文书画,而不是逻辑的语言。在诗文书画四种形式之中,表达的“无言之意”有深浅之分,苏轼认为书画都是诗歌的补充,也就是说,书画表达的是更微妙难测的“深意”。正如惠洪所言:“妙可忘情会,深无意以量。”(39)这种难测的深意就是禅意。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书画与诗歌相比,它们跟禅的关系可能更为密切。黄庭坚认为书画中的“禅”就是“心之妙”:

夫吴生之超其师,得之于心也,故无不妙;张长史之不治他技,用志不分也,故能入于神。夫心能不牵于外物,则其天守全,万物森然出于一镜,岂待含墨吮笔盘礴而后为之哉?故余谓臻:“欲得妙于笔,当得妙于心。”臻问心之妙,而余不能言,有师范道人出于成都六祖,臻可持此往问之。(40)

道臻和师范道人都是禅者,此“心”当是禅者之心。禅宗发展至宋代,禅的修持由“体”的回归转向“用”的自觉。禅宗所说的心不再单指佛性,而是现实的人心。心当然不等于禅,只有“心之妙”才算是禅。

对书画传达功能的认识,宋人误读了汉代扬雄的书为“心画”说,径直将“书”理解为书法,这为“心画”与“心印”的结合埋下了伏笔。唐末五代,禅风炽扇,特别是僧人书法家群体的出现,书法在理论上受禅宗影响而出现了“心印”说。这为禅与书法的结合奠定了思想基础。光云:“书法犹释氏心印,发于心源,成于了悟,非口手所传。”(41)

考察“印”之含义,多出释氏。“以心印心”是禅宗“心印”的经典释义。宗门有三印,谓印空、印水、印泥。黄蘖禅师说:“印著空,即印不成文;印著物,即印不成法。故以心印心,心心不异。”(42)书画之形于纸墨,其实不具禅宗“心印”之义,因为这是“印著物,即印不成法”。

光的书法“心印”论已经突破了禅宗“以心印心”的宗旨。他实际上已经肯定了书法“印著物”的一面,但是说法比较模糊。北宋的郭若虚则进一步将书法“心印”说扩展到绘画,结合扬雄的“心画”说对光的“心印”论进行更为清楚的描述。郭若虚云:

凡画,必周气韵,方号世珍……且如世之相押字之术,谓之心印。本自心源,想成形迹,迹与心合,是之谓印。爰及万法,缘虑施为,随心所合,皆得名印;矧乎书画,发之于情思,契之于绡楮,则非印而何?押字且存诸贵贱祸福,书画岂逃乎气韵高卑。夫画犹书也。扬子曰:“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43)

郭若虚用“相押字”之术解释“心印”。所谓“相押字”,即是通过字迹而预测人的尊卑贵贱的一种手段。它涉及两个方面:一是“押”,即书写,用郭氏的话来说就是“想成形迹”。这实际上是从积极的一面来理解禅宗的“印著物”,并认为心之微妙之处能形于纸上;二是“相”,因为“迹与心合”,所以能通过笔迹透视人的贵贱祸福或书画的气韵高卑。郭若虚认为“随心所合,皆得名印”,因此,押和相都可称为“印”。

郭若虚的书画“心印”说是糅合扬雄的“书为心画”说与禅宗“以心印心”的结果。他在修正光的基础上,凸显了书画“契之于绡楮”的特征,肯定了书画“印著物”的一面,并从创作者与观赏者两个角度赋予禅宗“以心印心”以全新的意义。扬雄的书为“心画”说来源于《周易》“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与“圣人立象以尽意”的观念。在郭若虚看来,书画的形迹既可寄寓创作主体微妙的心理感受,而且观赏者通过直觉感悟能感知创作者的主观情思;前者说的是“印著物”,后者说的是“以心印心”;前者说的是“心之妙”可“示”,后者说的是“心之妙”可“悟”。这与“文字禅”的观点已经基本一致了。

黄庭坚正是在这一背景之下,把“文字禅”的理论引入对书画的论述之中。黄庭坚在《福州西禅暹老语录序》中发表了对祖师“心印”的看法:

佛以无文之印,密付摩诃迦叶,二十八传而至中夏。初无文字言说可传可说,真佛子者即付即受,必有符证,印空同文。于其契会,虽达摩面壁九年,实为二祖铸印。若其根契不尔,虽亲见德山,棒如雨点,付与临济,天下雷行,此印陆沉,终不传也。今其徒所传文字典要,号为一四天下品,尽世间竹帛不能载也。盖亦如虫蚀木,宾主相当,偶成文尔。若以为不然者,今有具世间智、得文字通者,自可闭户无师,读书十年,刻菩提印而自佩之矣。故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苟非其人,道不虚行。”(44)

黄庭坚一方面承认祖师禅的“以心印心”,另一方面又不否定语言文字,认为语言文字“如虫蚀木,宾主相当,偶成文尔”,这大致是说语言文字由心中流出,能“显”大道;另一方面,认为慧根之人可闭户读书,通过语言文字自证自悟。黄庭坚认为,对于语言文字,即使是“活句”,但是“苟非其人,道不虚行”;相反,慧根之人却能把“死句”当作“活句”看,所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黄庭坚在一首谈书法的诗中发表了他有关书法的认识:“写心与君心莫传,平生落魄不问天。”(45)“写”乃《诗经》“既见君子,我心写兮”之意,“写心与君心莫传”与惠洪所说的“心之妙不可以语言传”大意略同。任渊注引《观佛三昧海经》曰:“住念佛者,心印不传。”黄庭坚用“坚密”一词表示了心印“不传”之意:“磨砻顽钝印此心,佳人持赠意坚密。”(46)黄庭坚曾反复申明书法的妙处“不传”之理:“右军自言:‘见秦篆及汉《石经》正书,书乃大进。’故知局促辕下者,不知轮扁斫轮有不传之妙。”(47)“故知书虽棋鞠等技,非得不传之之妙,未易工也。”(48)所谓“不传”即轮扁所言:“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心之之妙”不可传,但可见(现),因此黄庭坚发挥禅宗“心印(物)”之义曰:“有德者之验如印印泥。”(49)另一方面,黄庭坚认为可以通过书画作品反观作者主体的某些抽象品质,这分明就是主张“心之妙”可通过书画之迹而悟:“……观此竹,又知其人有韵。”(50)但是这种“可见”并非耳目所见,而是般若直观,即黄庭坚所谓的“心知”:“心知韵胜舌知腴,何似宝云与真如。”(41)由此可见,黄庭坚关于书画功能的认识概括起来无非也就“心之妙”“不可传”而“可见”,可“示”可“悟”,这正是有意将“文字禅”思想引入书画领域的结果。

注释:

①(31)周裕锴:《文字禅与宋代诗学》,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1页。

②福永光司:《中国的艺术哲学:诗书画禅一体化》,载《湖北师范学院学报》1987年第3期。

③(17)(45)(46)任渊等:《山谷诗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512页,第219页,第800页,第151页。

④玄觉:《永嘉证道歌》,《大正藏》,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年版,第48册第396页。

⑤普济:《五灯会元》,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254页。

⑥⑧(20)(26)(27)(28)(37)(40)(44)(47)(48)(49)(50)(51)《黄庭坚全集》,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583页,第729页,第420页,第1479页,第1089页,第677页,第1410页,第416页,第420页,第1574页,第712页,第508页,第1580页,第89页。

⑦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504页。

⑨钱钟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361页。

⑩张怀瓘:《文字论》,《法书要录》,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年版,第159页。

(11)(12)(13)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国书画全书》本,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年版,第120页,第120页,第128页。

(14)(19)《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14页,第2144页。

(15)宋人认为的“书画同源”之“源”并非考古学上的源头,而是“心源”。参见高建平《“书画同源”之“源”》,《中国学术》总第11辑,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

(16)《宣和书谱》,《中国书画全书》本,第15页。

(18)汤用彤:《魏晋玄学流别略论》,《中国现代学术经典·汤用彤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705—706页。

(21)(23)(25)(38)(39)惠洪:《石门文字禅》,《丛书集成》续编本,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年版,第1004页,第743页,第838页,第990页,第818页。

(22)印顺:《般若经讲记》,(台北)正闻出版社1998年版,第9页。

(24)方立天:《文字禅、看话禅、默照禅和念佛禅》,《中国禅学》第1卷,中华书局2002年版。

(29)李之仪:《姑溪居士文集》,《宋集珍本丛刊》本,线装书局2004年版,第767页。

(30)魏道儒:《关于宋代文字禅的几个问题》,《中国禅学》第1卷。

(32)《宝觉祖心禅师语录》:“世间名字假称呼,随顺瓶盘与钗钏。”《禅宗全书》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版,第750页。

(33)《阿弥陀经要解》,《大正藏》,第37册第364页。

(34)(35)《景德传灯录》,《续修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282册第459页,第668页。

(36)《楞伽师资记》载弘忍说:“尔坐时,平面端身正坐,宽放身心,尽空际远看一字,自有次第。若初心人攀援多,且向心中看一字。”(《大正藏》,第85册第1289页。)黄庭坚学书法便遵循着这一理路。《山谷题跋》卷五《跋与张载熙书卷尾》:“学古人书,不尽临摹,张古人书于壁间,观之入神,则下笔时随人意。”(《丛书集成初编》本,第59页。)

(41)苏颂:《苏魏公文集》,中华书局1988年版,下册第1100页。

(42)《黄蘖禅师传心法要》,《大正藏》,第48册第382页。

(43)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中国书画全书》本,第468页。

标签:;  ;  ;  ;  ;  ;  ;  ;  ;  ;  ;  ;  ;  ;  

北宋“人物禅”与“诗、文、书、画的统一”--以黄庭坚的论述为中心_黄庭坚论文
下载Doc文档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