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时:解读“红楼梦”的新视角_红楼梦论文

共时:解读“红楼梦”的新视角_红楼梦论文

共时性:一种阐释《红楼梦》的新视野,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红楼梦论文,新视野论文,共时性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荣格的“共时性(Synchronicity)”概念是针对因果律提出的。所谓因果律,是指一件事情的发生必然是在施事与受事之间,有原因必有结果,因果之间符合力学原理,一种客观规律性的逻辑关系。共时性是指超越此种因果逻辑和物理关系的、并行不悖的现象存在。“两种或两种以上事件的意味深长的巧合,其中包含着某种并非意外的或然性的东西。”①意思是:这些同时发生、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事件,既非偶然也不能视为“巧合”,而是一种心理关联,一种意义的等价形式。在荣格看来,共时性事件的发生与潜意识深处的原型有关。在原型意义上,宇宙诸元素之间的联系不但超越力学原理,而且超越主客界限和物理时空;共时性是一种在场性和对应性:一种心理与世界、现实与超验、有形与无形、意识与无意识的同时共构。运用共时性理论来阐释《红楼梦》,在艺术世界的建构、人物形象的设计以及情节主题的处理等方面,可能有新异知解。

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余英时就指出《红楼梦》两个世界的存在。为了确立一种哲学或美学的典范,余先生详细论证了大观园与贾府的地缘关系和内部结构,但与共时性并不沾边。②以考据为要务的新索隐红学家对此并不认同,极其力者如周汝昌先生就否定理想现实二分世界的观点,认定太虚幻境的原型就是北京朝阳门外的东岳庙③。但恰恰又是周先生指出:“太虚本义即是最极广大、无以名状的空间——亦即今日科学术语依然承用的‘太空’,亦即俗言口语中的‘天’或‘天空’。”④事实上新旧索隐大师不仅从《红楼梦》文本中离析出曹雪芹的家史和自传,尤其还索隐出一个有别于伦理现实世界的历史过程,和一套符号体系所表述的超验存在。比如周先生对于宝玉人格价值和精神体系的精准概括⑤,林方直和梅新林对于表意体系和叙述模式的深细研究⑥,已经不同程度进入共时性空间,并以各自方式描述了这个世界的存在。共时性理论的合理之处在于:它将我们无法理喻的神秘世界加以心理学分析,使之纳入科学范畴,虽然这在西方迄今还是被人非议的。在我看来,不必说社会学,就是美学和哲学范畴都是不够的,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感慨的主要不是社会,而是天道和人心,是家族命运后面那个运数,所谓“天道颓堕”;人的宿命即以此为前提。过去我们将天道之类指为迷信,这是一种哲学的懒惰。共时性理论提供了一种超越简单社会历史决定论,不事对立,不拘于因果逻辑的时空观念和存在观点。就中国文化和《红楼梦》言,无非是指形上形下两个世界的同一,其文本表现为:(1)时间上的异世同时,如女娲炼石之时与宝玉孕育之日的非因果同步关系,缘自生命诞育与宇宙发祥的等量齐观;(2)空间上的异域同步,如太虚幻境迎请绛珠与秦可卿床上诱引宝玉的反价值义域联结,缘自警幻仙姑的意淫与秦可卿滥淫的异价同值;(3)心性品格的圣俗一体,如一僧一道乃是真圣、刘姥姥乃是真神、香菱乃是真佛的不着名相凡圣一体⑦;(4)存在实相的真假不二:晴雯死而芙蓉、黛玉亡而潇湘、鸳鸯绝情成情圣、可卿滥情主情司之类超越形质的同型对应情节。共时性理论的运用解构了《红楼梦》阐释中的边见和偏执,消弭了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从回归中国传统文化和确认百二十回文本的意义上,形成全新的阐释景观。

首先,大荒山是一个时间意象,计量单位“几世几劫”,其本质却是一个意义域,一个心理时空。净空法师讲:“万万为亿,万亿为兆,用兆作单位,上面是一千,下面八个万字,这么多兆”,一个天文数字的时间才叫“阿僧祗劫”。在这样的时间观念下,忉利天的一天是人间一百年,兜率天的一天是四百年,“往上还有化乐天、他化自在天,再往上四禅十八天,上面还有四空天,寿命要用劫算。”⑧如此时间景观显然不具有物理现实性,只是时间观念从意识向无意识拓展的一种心理境相罢了。大荒山正是这样:时间凹陷于无意识,渺渺茫茫。女娲炼石神话是这一心理境相的外化:弃石于青埂峰下使之通灵,然后由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至太虚幻境,成为神瑛侍者。从叙述看,这与贾宝玉成孕结胎、衔玉而生这一生物过程和伦理事件是重叠的。渺渺茫茫间映现出来的是一些原型,比如女娲炼石通灵所隐喻的性模式,比如太虚幻境作为女阴变形的母腹原型等等,它们将个体生命的生物过程与宇宙发祥的神意过程同一起来,形成异世同时的共时性事件,为《红楼梦》故事的开场给出了神性前提。

第二,太虚幻境是一个空间建构,其共时性是以贾宝玉入梦与警幻仙姑接引两个事件的衔接标注的。这是天国与尘凡的接洽,是情缘(宝黛爱欲)和机缘(可卿诱引)俱熟的结果。我们看到一系列重叠:神瑛侍者与贾宝玉,警幻仙姑与秦可卿,警幻之妹兼美与黛钗及秦氏,仙闺风光与性感闺房,包括女娲神意与荣宁二公之灵的训诫的重叠。这里体现了时间向空间的转化和心性向存在的流布,形上形下对待同一。进入灵霄殿的贾宝玉就恢复为神瑛侍者,他似乎是带着无始劫以来的幻情痴想梦游的,真正的生命急切就是寻找那份埋汰于俗世凡尘的木石前缘。太虚幻境的本质是:在补天济世的神圣使命与情泪相许的木石前盟之间,兼美理想回落为人性事件。警幻之妹与宁府秦氏的重叠是一道门槛:那边叫兼美,这边叫可卿,本质只一个字:淫。换言之,回到现实世界,贾宝玉的神性诗意就堕落为人性欲望;他必须拒绝意识分配和伦理现实,活在无意识的心理空间和共时性的神意空间,否则贾宝玉就变成甄宝玉。这是人之为人的一个悖论!因此我不赞赏《红楼梦》阐释中的反封建观点:如果贾宝玉不是出身于封建大家族,而是生活在改革开放的今天,他对于神性诗意的呼唤,他的无意识和共时性执着,也是毫无出路的。不管贾宝玉有多么诗意,林妹妹有多么坚贞,孩子总要长大,女儿总要嫁人,即使实现爱情结成夫妇,也要生儿育女进入世俗的。这不是封建伦理道德的罪过,而是人之为人的方式。人性、诗意、丁克、兼美,都是人穿越时间隧道和历史空间时的痴心妄想,一道梦幻彩虹。存在就是悲剧,古往今来,无可逃匿。

第三,共时性显现并未止步于幻境神意与睡床梦影的空间重叠,而且落实为人物关系的神意设计。大观园的落成是一种机缘,那就是元妃省亲,神意在于仙缘成熟:以宝玉为旗帜,幻境仙子纷纷来集。从现实关系看,她们都是贾府亲戚,一种伦理关系;与此相关,每个人的德能,那种适应群体和掌控他者的能力,曹雪芹也是看重的,但它只是共时性的俗缘部分。从神意关联看,她们都是幻境中人,其相位品级体现宇宙情怀和本体意志。才情,那种资质和灵性,才是诸钗的诗意和神性所在,曹雪芹是放在第一位的。十二钗中黛钗湘妙超越宗亲八子,正以才情也。黛玉是外戚,真身却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唯此,宝黛情爱才诗意化,成为纯粹灵魂关系。共时性正是体现为这样一种形神相拟:仙凡同一,情礼相兼,异域同步,隔世相应。所以任何将宝黛拉入肉体关系的设想都是有违曹雪芹本意的。林黛玉是天人,是精魂,严苛砥砺世俗欲望,永远启迪着贾宝玉关于天国的回忆。宝黛之间的在世关系对应于灵河岸三生石畔的仙缘,始终孤高于大观园的苍穹之下。

第四,共时性是相对于因果律而设计的。换言之,贾府世界存在于物理现实时空之内,最高法则是因果律,就是那套福善祸淫因果报应的道德说教。但是《红楼梦》所显示的似乎是这一律令的失效:贾府中那些走向死亡的并不都是大恶之人,相反是一些庸愚无助的弱者和天真无邪的女孩。比如赵姨娘,比如香菱。赵姨娘的最大恶行就是买通马道婆用魇魔之术实施咒诅,致宝凤于濒死。可是比起为一把扇子活活将人打死的贾赦,比起玩弄公堂的凤姐和草菅人命的雨村,她又算什么?但是《红楼梦》演示了赵姨娘的惨烈:被红胡子老爷拷打,自残而死。这个灯一样熬年头的女人,为贾府生下探春这样的优秀女儿,独自承担了被贾赦乱伦的屈辱⑨,遭受合府上下的歧视。对这个智力和际遇都十分悲惨的女人实施如此严酷的惩罚,实在有失公允。如果说赵姨娘还有一点咎由自取的意思,那么香菱这里就完全失落了因果报应的道德含量和神性依据,它使我们看到因果律本身的非因果性和不合法性。从被拐到长成,从人贩子手里到薛家,从夏金桂凌逼到产难,我们看到一个受尽凌辱而善根不断、诗心不泯的女孩——我们不能不拷问:是谁在报应她?她究竟犯了什么罪?她的悲惨该由谁来负责?追溯那个超越伦理的形上世界,就成为《红楼梦》的最高主题。

正如余英时先生从会芳园与大观园的叙述关系来寻求大观园理想世界的价值属性一样,周汝昌先生也从地缘关系认证大观园即恭王府⑩。我们总能看到红学家在寻找大观园以外的某个世界。这是一种共时性直觉。其实,共时性在《红楼梦》中的缔结是落实到操作层面的,约略地讲,它有四种方式:

1.原型暗合。如林黛玉暗合娥皇女英、湘君湘夫人;薛宝钗暗合杨贵妃、山中高士等。我们从《红楼梦》中能找到多个异世同时、神意相求的人物叠合例证,比如刘姥姥与女娲,比如甄士隐、贾雨村与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等等。原型就是一种文化远影,一种灵魂和记忆。如果说娥皇女英和湘君湘夫人作为诗意和神性的精魂,影现黛玉生命中抹不去的文化意象和宇宙意绪的话,那么杨贵妃和山中高士就是一种历史记忆和在世经验,它同样占据着宝钗的心灵世界。这些意象和意绪,这些记忆和经验,使黛钗超越世俗身份,超越她们所处的时代,具有时间的意义。同理,刘姥姥是一尊神,是大地母亲的原型,她的世俗形象里折射着女娲的神意:那份勤劳质朴,那份艰辛与操心,那种不以势利为终极信念的古道热肠,把我们从尘劳梦影中引渡出来,走回生命和存在的本来。在《红楼梦》中,大观园以外的人物是没有资格进入怡红院的,唯有刘姥姥,不仅进入,而且打开风月宝鉴的机栝,以民间和世俗身份巡视了一回神瑛侍者的居处。共时性的原型暗合,将黛钗及宝玉推到历史的转角处,使她们在未来漫长的惨痛中静静看取:谁是真正救助大观园的神?谁是真正超拔大观园的雅?从某种意义讲,大观园、太虚幻境、大荒山,都可能作为贾府伦理世界的原型和远影,一层一层、一叠一叠地排到天际,推人历史深处。

2.情境关合。如警幻意淫与秦氏滥淫同一为太虚幻境的情天情海;大观园的天仙宝境关合刘姥姥的玉皇宝殿等。一种异地同步:形上形下,神界俗界,对应同型。曹雪芹并非如红学家那样对乱伦着迷,相反,他是在淫行秽作中披沥一种神意,一如从刘姥姥大磕其头的石牌坊隐约贾宝玉梦游、众清客惊叹的幻境神意,玉皇宝殿与天仙宝境、与蓬莱仙境无异,无非幻境也。空间对应映衬的是不同心性对于神性价值的折射。共时性的妙义是心物同一,唯其如此,我们才能理解妙玉走火招致戕贼、凤姐设局纠缠冤鬼的设计,此与潇湘馆有斑竹、蘅芜院如雪洞是一样的情境关合自性发露而已。再如甄贾宝玉梦中相会,王熙凤园中遇鬼,甄士隐、贾雨村急流迷津的对面相弃。共时性观点使《红楼梦》在叙述贾府败灭的历史过程时更多隐现那种宿命和运数后面的心性和意绪,诸如贾珍闻鬼叹时的纵淫,贾母赏花妖时全家的惶恐,元妃薨逝宝玉失玉导致的离乱,直至贾赦驱妖孽人去楼空;诸如宝玉失玉前的黛玉悲往事,妙玉入禅寂,贾政参聚散,直至惜春悟禅偈宝玉证同类。这些超越物理时空、超越因果逻辑、超出正常理性的事件,完全不可以迷信二字来搪塞。它们传达着本体的信息:诉诸梦幻,诉诸异兆,诉诸谶语,诉诸悲凉凄寂的直觉和大不吉祥的预感,经由人的体悟和领承显现出来,使那种意识形态的阐释显得捉襟见肘。

3.人物影射。元妃、贾母、刘姥姥;黛玉、晴雯、柳五儿;宝钗、麝月、花袭人;……从世俗身份看,她们有尊卑贵贱之分,雅俗贤愚之别;从心性性格看,又映现着相类相近的神意本质。所谓自他不二圣凡同体:刘姥姥一组是神衹,黛玉一组是仙子,宝钗一组是贤人。每一组三个人都是神意相映、形质相衬、相互影射,乃有影射群落和性格体系。《红楼梦》还有景物与人物的影射:芙蓉、桃花与黛玉;牡丹、梨花与宝钗;海棠、芍药与湘云;红杏、玫瑰与探春等等。“花与人不再是单纯的一一对应的关系,作者采用以形传神的艺术手段,令两者神形兼备,完美地结合”(11),本质是影射,是心物同一。荣格注意到澳大利亚土著用石头或木头表述祖先灵魂(12)。大观园的诗人们是以花为伴侣以花为精神,以花为肌骨以花为灵魂。花是生命的有机部分,花是她们的神秘图腾。《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写座中女儿人人有一朵冠名花:那花就是她们身世命运的符码。海棠花树偏枯而致晴雯之死,不仅是征兆,而是神意和宿命的现实。心物同一,幻由心生。一念动十法界震动。共时性概念涉及天心、天道、天意等范畴,真假不二,圣凡一如,不可作分别计、壁上观。

4.同型对应。《红楼梦》四个世界的时空性质和结构关系正体现了此种共时性原则。大荒山和太虚幻境是超越物理时空的世界,大观园和贾府则是伦理现实世界,这是两个基本时空性质的划分。没有共时性理论,大荒山和太虚幻境就会被说成是浪漫主义或迷信思想,甚至被删掉。其实在荣格之前,列维·布留尔就对此有过论述。他说:原始思维“可以毫不踌躇地认为:同一实体可以在同一时间存在于两个或几个地方。原始思维服从于互渗律,在上述场合下,它对矛盾采取了完全不关心的态度”云云(13)。显然,他认为这种异地同时现象是原始人思维方式低下所致,这真是谬以千里。事实上,即使不去追问大荒山的由来,我们也得承认:太虚幻境是大观园乃至贾府世界的底膜,荣格谓之原型。这使我们想起柏拉图的摹仿说来。余英时先生强调两个世界审美价值的迥异固然有其道理,但是,两个世界的同型对应才是更为重要的。从内在结构看,它们都是以伦理为根柢,统摄于一个最高统治者,是典型的中国家族社会;但《红楼梦》追求的是伦理秩序与诗化秩序的对应。太虚幻境是一种诗化秩序:钗黛合一为首,依次元、探、湘、妙,最后凤、巧、纨、卿。可见兼美为帜,首重才情,其次德能,已婚女人或婚姻成果最后,是一个由雅到俗价值衰减的过程。贾府则是一种伦理秩序:贾母之下邢、王二夫人分房共管,亲疏、贵贱、贤愚、贫富,重德用能,皮里阳秋,事实上是权术和利势在起作用。大观园是此二者的对应同一。贾宝玉麾下:黛钗同一,关照幻境和贾府、才情和伦理两边,此与太虚幻境警幻仙姑统领下甄贾宝玉一体殊相(14),与大荒山女娲炼石时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殊途同归,可谓隔世对应,异域同型,神意相拟。

意淫是同型对应深入到情感和思维的最精微处。宝玉与女儿的根本情感方式就是意淫,脂批谓之“体贴”,是神授色与的爱欲与情性相契的诗意两个方面的共构,一种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领悟和领承。意淫有情色和欲望冲动,但是不涉及肉体事实和婚姻关系,是诗情画意,相印相契。在成为贾府嗣子之前的全部怡红时代,贾宝玉与女孩相处的基本方式和情爱程度是意淫式的,亦即诗意象征而不涉俗义的。意淫的方式无疑诗化着世俗人生那些低迷浊俗处,但是无法解决人性需求的根本方面。就其衍入无意识的部分看,灵感、痴想、梦幻、怀思,无不是意淫方式的神意延伸,无不是共时性原理对于天道人心的诉求。比如刘姥姥关于抽柴女孩的信口开河,比如小丫环关于晴雯做芙蓉花神的妄说,比如林黛玉即是潇湘妃子的遐想,都不是客观事实,而是心物同一幻空托有,一种“说有就有,说无就无”、“说远就远,说近就近”的心理参与和原型呈现。至此,对于形上世界的追溯就成为《红楼梦》的最高主题。

那么,形上世界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这将涉及《红楼梦》主题和情节的基本观点,共时性理论同样给予我们新的启迪。

1.原型心理参与世界和存在的进程,体现某种意义的等价关系,所以在贾府败灭原因的理解上,更支持自生自灭、周而复始的整体轮回观点。新老红学家给出的答案难以缕述,我认为周汝昌先生的分析最为详备。(1)元春薨逝,贾家失去庇佑;(2)政治上犯了重罪,如贾珍用“坏了事”的“亲王老千岁”的棺材厚葬秦氏;(3)贾雨村累害,贿赂贾赦讹索古扇致毙石呆子,后反咬贾府一口;(4)子弟胡为;(5)凤姐兜揽词讼,杀人灭口,高利放贷,转移财产,事发延祸;(6)亲戚失势;(7)抄家下狱;(8)天灾人祸。(15)这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也!事实上这只是进入历史叙述时的叹悼对象,曹雪芹警心的是:为什么这么多祸事、恶事、坏事、蠢事在一个特定时间一股脑冒出来了呢?这就必然追溯到历史之上的范畴,那些共时性命题。第十三回秦可卿告诫王熙凤:“‘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所能常保的”!这显然是一种天道轮回的观点。那么,天道是什么?它是如何影响和决定贾府败运的呢?根据共时性理论,天道人心是两个意义的等价存在。原型心理既然参与世界进程,它就是天道容与、世事兴衰的全部根源,佛家所谓“万法唯心”。那么贾府这个“心”是怎样的呢?探春言:“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穷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16)赤裸裸一片势利熏心!我们想起明清鼎革给士大夫带来的那种毁灭感;人心腐恶,导致势利倾轧,顺势而下便是纲纪败弛、道德堕落、坐吃山空、子孙不肖;更加累害、失恃、天灾,一场毁灭之后一番忏悔,道德教化,良知体系。历代王朝就是这么崩裂替废,贾府败灭之后也就是这么“延世泽”、“沐皇恩”的。《红楼梦》的时间里蕴含的是天道的轮回。

2.意义等价的世界存在于不同时空,原型心理作为某种暗能量消散弥纶,成为诸世界的神秘联结。《红楼梦》的艺术世界应该是四个:这就是大荒山、太虚幻境、大观园和贾府。当然其所演绎的故事也不止贾府一域:就大荒山言,那就是通灵顽石无才补天、幻形入世、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引登彼岸的故事;就太虚幻境言,则是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缔缘下凡、历幻了缘的故事;就大观园言,乃是贾宝玉与林黛玉相知相爱、终究被伦理家长掉包扼杀的爱情悲剧;贾府则是坐吃山空、道德堕落、子孙不肖、抄家灭族的家族故事。其共时性在于:这四个世界是一种意义的等价!换言之,《红楼梦》正是在四个世界相互映衬和关照下,参见各自不同而又相关的主题和价值的。关键是四者之间的神秘联结:大荒山顽石的红尘一念,导致幻境结缘、大观园怡红乃至贾府承嗣。如《楞严经》所示:“起为世界,静为虚空。虚空为同,世界为异。彼无同异,真有为法。”(17)四个世界无非是顽石心性之幻演,曹雪芹在广大宇宙背景下演示人的存在的虚幻不实:“作为最高真实的实在被归结为有效性的点刹那,这些点刹那作用上依赖于在前的作为原因的刹那。它们之生起、存在只因它们是有效能的,也就是说,它们自身为因。”(18)亦即,我们存活于世间唯一可以把捉的只是那些个刹那,那些个脆弱的点。三界六道无非一心所幻,缘而已。所以余英时讲,曹雪芹是“在一种‘无可奈何’的心境之下,重新去体认并解释”一段“悲剧、缺憾的人生”,(19)从而唤醒人们对于生命本身的珍惜和尊重。我以为,曹雪芹穿越四个世界,注重的可能是这样一些命题:人为什么活着?生命存在的本质和实相究竟是什么?那曾经的诗意、灵性哪里去了?等等。这里涉及情与欲、真与假、生与死、有与无诸范畴,远不止一个家族故事或爱情悲剧的义阈。

3.隔世相应的共时性原理导致人物性格的成长,不是体现为现实主义的社会历史阶段,而是不同时空性质和心理境相的精神历练。就贾宝玉言,可能更符合“因空见色,以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这样一个明心见性的悟道历程。把贾宝玉理解为多重意象叠合的圣子与单一实体的贾府嗣子是大不相同的。我们往往驻足于从通灵顽石到神瑛侍者、怡红公子、贾宝玉这一段“顺则成人”的现实主义阐释,而忽略“逆则成仙”、返回大荒山这一段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无法解释的心路里程,红学家则以高鹗伪续搪塞之。“因空见色”就是静极思动异起妄念,乃有幻形入世,佛家谓之“无明缘行”。“以色生情”对应于灵河岸三生石畔的仙缘、大观园的诗酒乃至宝黛的情爱。这里的关键是:那段仙缘,这份奇情,如果不能落实为贾府婚姻,它又如何成为真实?林黛玉的回归幻境与薛宝钗的入主荣府,成为贾宝玉生命的共时性纠结,失玉是个界点:在仙缘与婚姻、奇情与伦理之间,他找不到存活世间的意义,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所谓“传情入色”。他必须找到一个与其心性等价的世界,此即“五儿承错爱”到二游太虚境一段的生死苦恨:(1)他了悟了黛玉之情,乃是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的一段仙缘,此时已了;(2)他勘破了自己的底里,乃是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一块顽石。大荒山、太虚境、大观园、贾府,不过是自性幻演的不同境界,总归只一个字:欲。这既是诸世界的根源,更是渊薮。当他终于经历了情与欲、真与假、生与死、有与无诸范畴的生命体验,勘破存在实相之后,悬崖撒手,所谓“自色悟空”……

4.异域同型的共时性原理导致艺术表达的“烟云模糊处”:这是一种形下折射形上、心理替代事实、直觉预感补苴现实乖谬的模糊处理方法。甄宝玉与贾宝玉、甄士隐与贾雨村、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就是三组形意相拟、命义相反又原型同一的人物形象,他们分别存在于大观园、太虚幻境和大荒山三个不同的层次。其对应同型关系不仅开拓了诸世界的时空维度,而且从心理原型上保持相关相契,使《红楼梦》的整体情节体现万法唯心的终极理念和根本同一的宇宙大法。凡是写贾宝玉处都可读作甄宝玉事,凡写甄士隐时即可反读贾雨村,当然茫茫大士化身胖大和尚追比贾府一万两银子的时候,贾宝玉已经显圣为渺渺真人。再如回禄之灾与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甄宝玉送玉与胖和尚索银、贾宝玉的离世与惜春的出家等,是三个以心理替代事实的情节。第一回甄士隐家的火灾预示着后面贾府的抄家,形意相拟,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景象;一百十五回“证同类”,甄宝玉“送玉”与胖和尚索银子正好命义相反:“送玉”者乃是谬托知己,心实相别;索银者反倒是佛缘相契、道性相助,终成佛家眷属。再如贾宝玉的离尘与惜春出家,形意相拟命义相反:贾宝玉离尘乃是一种和光同尘,与在家出家无关,惜春出家则是一种与世隔绝,一种孤介之志。宝玉的却尘缘从世俗角度看就是指死了,所谓圣化,所谓迁化,所谓飞升,俗身不在了,精神长存;惜春的出家就是真出家了,人活着,心却死了。至于薛宝钗改嫁甄宝玉,贾雨村查抄宁国府等情节,如果没有异域同型的共时性理论,我们就不会从袭人改嫁和石呆子被构陷的模式中推衍出来。

荣格对于中国文化的理解与一个叫做理查·威廉(Richard Wilhelm)的传教士有关,他翻译了一本道家秘籍《金花的秘密》,带给荣格。“金花”是道家练功时周天运转出现的一种神秘光感,能照见物理世界之外的宇宙和生命内部以往的景象,故《心经》言“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其境相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荣格认定金花的秘密就是人的心灵的秘密,也就是生命和世界的秘密。所以他说“中国人确有一种科学,它的标准经典就是《周易》。只不过这种科学的原理,也如同中国许多别的东西一样,完全不同于我们科学的原理罢了。”(20)1920年开始的《易经》的实验性观察和心理学分析,他以内倾和外倾配置思维、情感、感觉和直觉,构建了八种性格类型,就是借鉴了太极阴阳和四象八卦的思想。1935年伦敦演讲他再一次强调:与西方因果逻辑不同,中国古代科学的逻辑是“道”。随后研究炼金术和藏密佛教,提出“共时性原则”(synchronicity),乃至隐居于苏黎士波林根自己设计建筑的塔楼,体验道家生活。道,成为他心理学的内在基石。

事实上,荣格的共时性理论完全没有超越中国传统文化。中国文化——无论《周易》还是《老子》,无论儒家心性之说还是佛家唯识之论,说到精要处无非是心物同一天人感应,佛家所谓去分别的般若智慧。荣格的共时性理论已经注意到心理干预,注意到原型作为某种链接在主体心理与客观世界之间的作用,并且以“意义的等价”来定义,但还是二元思维:拿道家思想与西方因果律比较本身就是一种逻辑分别,又如何获得心物同一的奥义?其次,荣格的心理惯性还是看重客观诸事件,那些从不同时空发出的信息和能量,而不是心识,其集体无意识理论也达不到阿赖耶识之上的生命实相,因此无法避免以逻辑概念定义超验实体的尴尬。不幸的是此种尴尬恰恰反映了《红楼梦》研究的当前处境。当我们着力于两个世界的分别,不惜离题万里地炫耀种种西方理论时,周汝昌先生的坚执故我就显得尤为孤渺无助。当他说出“我喜欢作为大户族长的贾珍”(21)这一骇人高论时,悲哀的是已经宣称退出红学界的周先生呢?还是正在疯狂进入现代化的中国人民呢?

注释:

①转引自拉·莫阿卡宁:《荣格心理学与西藏佛教》,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第144页。

②读者可参见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见胡文彬、周雷编:《海外红学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31页。

③④(21)周汝昌:《红楼夺目红》,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第40、22、155页。

⑤可参阅周汝昌先生《红楼梦与中华文化》一书,工人出版社1989年版。

⑥可参阅林方直《红楼梦符号解读》(内蒙古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和梅新林《红楼梦哲学精神研究》(学林出版社1995年版)两书的相关研究。

⑦可参阅马明奎《暗夜孤航——红楼梦艺术精神研究》一书,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⑧净空法师讲述,刘承符居士记,浙江省佛教协会弘法利生功德会印赠《佛说大乘无量寿庄严清净平等觉经亲闻记》,第8~9页。

⑨贾环当为贾赦与赵姨娘私生,中秋节宝玉贾环贾兰遵长辈之命做诗,贾环的诗最劣,但贾赦曲尽理由为之开脱,尤其是为其骄奢顽劣的人品开脱,此尚有伯父回护侄子之意。到赵姨娘濒死,自说大老爷捣鬼,即明示赦姨关系的不清白,阴司所惩正以此为最。擅于索隐的红学家没有注意到这一隐讳甚是奇怪。特识。

⑩见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海外红学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和周汝昌《红楼夺目红》(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第37页)。

(11)杨真真:《桃花意象及其对林黛玉形象的观照》,《红楼梦学刊》2009年第二辑,第217页。

(12)荣格谓之苏加林,与中国祠堂里的灵牌不同,它是灵魂的现实性,一种共时性表述,不是象征物或标志物。赵金贵译,[日本]河合俊雄著:《荣格——灵魂的现代性》,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5页。

(13)丁由译,[法]列维·布留尔著:《原始思维》,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作者给俄文版的序》。

(14)此一结构关系笔者有详细论述,可参见拙文《试论木石前盟的诗性建构》,《红楼梦学刊》2005年第三辑。

(15)参见周汝昌《红楼梦新证》(下),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第882~887页。

(16)见程本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贤宝钗小惠全大体》。

(17)宣化上人诠释:“‘起为世界,静成虚空’:因性觉妄起无明而生三细,复缘境界而起尘劳烦恼。妄因既成,依正苦果即现,故说起为世界。起即动之意,静极生动,故生起山河大地。寂静无相则为虚实空,这即依报世间,亦即器世界。”美国万佛城宣化上人讲述《大佛顶首楞严经浅释》114页。上海佛学书局印行。

(18)[俄]舍尔巴茨基著,宋立道舒晓炜译:《佛教逻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40页。

(19)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72页。

(20)冯川苏克译:《荣格文集》,改革出版社1997年版,第29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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