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对“本体思维方式”的历史性变革,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马克思论文,本体论文,历史性论文,思维方式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03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600(2002)02-0001-05
一
西方哲学是以“本体论”为核心的理论。由柏拉图奠定基础的本体论哲学构成了西方 哲学的历史传统,一部西方哲学史,从一定的意义上也可以说就是围绕“本体论”理论 的问题、难点、困境而衍生、展开和转型的发展历史。
马克思的哲学与“本体论”哲学的“关系”是明确的。在马克思的时代,传统本体论 在黑格尔哲学中达到了它的最高形态,同时也就因此暴露出这种理论的严重问题而使它 陷入危机。如何摆脱“理性霸权”、“概念宰制”,走出由逻各斯统治的宿命论的独断 世界即传统哲学建构的“本体论世界”,以便使人和哲学回到现实的人和人的真实生活 世界,是那时的时代性课题。许多哲学家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并为解决这一问题做过努 力,但只有马克思、马克思创立的哲学真正做到了这点,即根本改变旧有的哲学传统, 把哲学置于全新的基础,实现了哲学理论的历史性变革。这就是马克思哲学的伟大意义 。
在那时,要根本转变哲学的基本观念,实现哲学理论的根本性变革,必须从批判和否 定传统的本体论思维入手,这是当时历史性的任务。
为什么是这样?要理解这点,需要首先明确传统“本体论哲学”存在的问题和它陷入困 境的性质和原因。
二
本体论是“纯粹理性主义”的理论形态。古希腊哲学家一开始就把哲学这种最高“智 慧”定位于追求感官对象背后“存在”的认知性理论。在他们看来,“眼睛是骗人的” 、“自然喜欢躲藏起来”(赫拉克利特),感官对象背后那个看不见的、具有不变性的存 在,才是“本真”的存在,这个存在属于超感性实体,它只能由“思想”去把握。那时 的人们相信,人有一个思想,外界必有一个对象与之相对应,叫做“思维与存在是同一 的”(巴门尼德)。在现实中感性存在与思想存在属于两种不同的存在,它们存在的形式 各有不同,前者以感官对象形式存在,后者以概念形式存在。它们虽然都是现实的存在 ,却只有后者即超感性的存在才是实在的,哲学的任务就是要摆脱和超越前者(称为“ 意见”)去认知后者(称为“真知”)。大家知道,这一思想的延伸、发挥,最后便形成 了柏拉图分裂为两个世界(可见世界—影像;可知世界—实体),本体世界(理念世界)决 定实物世界(意见世界)的理念论哲学。这就是最初奠基性的“本体论”。按照这种理论 ,理念(本体)世界,特别是它的最高理念,隐藏着整个存在的奥秘,现实世界的一切事 物都只有从它的理念才能得到理解,哲学如果解译了这一本体的密码,那就没有什么不 能解释的事了。
这种理论的问题是明显的:最早亚里斯多德已有觉察,他就提出过这样的疑问:本体 与本体的所在两离,它怎样去决定存在的事物?更重要的还在于,本体作为超感性实体 ,完全脱离开了经验,人们怎样能够认识和把握这种本体?再有,本体的本性属于前定 本性,如果一切都由它事先规定好了,“人”的存在和活动还有什么作用、意义?前定 论、独断论、预成论、宿命论、先验论、被动论,这些构成古代本体论基本思想前提的 性质,同时也就成为它的致命的弱点和难题。经过中世纪的神学统治(它是本体论的极 端形式)之后,到了近代人们就逐渐醒悟了,其实这种本体论理论与神学并没有什么分 别。近代哲学对“上帝”的否定,“上帝人本化”、“上帝自然化”的过程,实质上也 就是对传统“本体”的消解、转型过程。
我们可以说,近代哲学的整个发展,在深层都与传统本体论的内在矛盾有关,或是为 了回答、解决它的难题,或者为了弥补它的矛盾,或者为了跳出难题另寻他路。例如: 近代的“认识论转向”,其直接的原因就是由本体论的“问题”而引发、衍生出来的, 如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命题表明的,理解“存在”的前提,应当先弄清我们能够“ 认识”什么。这一转向的深层原因还涉及“人”的定位问题,只有把认识提到首位,“ 人”才可能由从属地位上升到主体地位。近代哲学具有普遍思想倾向,如反“独断论” 、反“宿命论”、对自由的追求、试图限制“纯粹理性”的霸权,等等,也都是针对本 体论的“问题”而发的。然而这一切,在近代还仍然是在传统本体论的圈子里面展开的 活动。历史就是这样,人们要摆脱本体论的难题,又走不出本体论的思维传统,这样, 最后便发展出了黑格尔的哲学。到此,传统本体论也就走到了它的尽头,没有再发展的 余地,只能被彻底否定。
三
传统本体论哲学能够存在并支配人们的思想两千余年,应该说这决不是偶然的,它必 有它存在的根基和理由。它的根基何在?在我看来,这个根基就是“人性”的根基。
传统本体论在马克思的时代又必然要遭遇被批判和被否定的命运,这个根基和理由又 是什么?从深层来说,我认为还是在于“人性”的根基。
因为,人是具有双重本性—双重生命的存在。人有“物种”规定的自然本性和本能生 命,在这一基础上,人又通过目的性的生命活动生成和创造了人所特有的“自为本性” 和“人格生命”。自为本性就意味着,人的生活是人自己创造的,人的生存环境、生活 世界也是通过人的活动由于人的参与而建造出来的。自然的天然环境不是人的家园,人 的家园要由人自己去营造。从这一意义说,人作为人,就不会满足于自然“给予的现成 存在”和已经到手的东西,总要超越现存,从有形进入无形,从有限去追求永恒。这就 是人的超越本性,或者叫做“形而上本性”。
古代哲学从一开始就把理论的基点定位在否定感官存在,追求具有绝对意义的超感性 的隐秘本体,这种倾向表达的就是人的“形而上本性”。在近代哲学发展中,人们尽管 怀疑这种看不见的本体,对它可以提出种种不同的责难,却没有人能够完全取消它,总 要给它保留一个地盘;或者人们可以不承认别人认可的那个“本体”(例如贝克莱对“ 物质”、霍尔巴赫对“纯粹理性”),而在另一方面他们自己也不得不为超越性的存在( 比如“神”)保留一个空缺位置,这里的根子也在人的“形而上本性”。
人的“双重本性”表明,人是一个极为复杂而又自身充满矛盾的存在。人性的规定有 “先定性”的一面,它表现为物种规定的肉体生命本能(对人来说这属于“给予性”、 “他定性”、“宿命性”);同时又有“后定性”的一面(这属于“未定性”、“自定性 ”、“可能性”),这个方面是由人的自为活动、目的追求和超越本性所决定的。人是 生活在现在,也是生活在过去,同时生活在未来的。从过去来到现在,现在蕴含着未来 ,这就是人的生成、成长、发展的过程,人的本性是永在生成中的发展本性。
由此可以了解,古代本体论哲学发挥的前定性、先验性等特质,以及后来哲学对这种 性质的批判和否定,在人性中都是有根基的。人有个生成发展过程,人对自我本性的认 识也有个逐步深化的过程。当人性还主要定位于人的自然生命本性之时,古代本体论作 为人性觉醒的最初意识,它所发挥的那些人性特质是符合人的初期存在状况的,因而它 对促进人的自觉、升华人性意识,不仅具有积极的意义,也确实起过重大的启迪作用。 但是,随着人的逐渐成长,当着人性基点主要定位于人格生命、超自然本性之时,这样 的理论当然就会失去积极作用,反过来成为束缚和压制人的成长、人性发挥的绳索。这 就是在马克思时代哲学观念必然发生转变、传统本体论哲学必然要被否定的人性根据和 历史原因。
四
必须走出传统哲学,是马克思时代的历史趋势,许多哲学家为此都做出了努力,为什 么只有马克思解决了这一历史性课题,马克思是怎样解决这个问题的呢?
这里没有必要做全面论述,我们把问题简化一点,仅从哲学理论自身来说。
从哲学自身来说,这就是因为马克思不同于以往的哲学家,他也没有采取他同时代其 他哲学家(如叔本华、尼采等)所采取的做法,即仅仅去否定传统理论某些方面的特征, 改变“本体论哲学”的某种理论形态。马克思所做的,是从传统哲学的思想要害入手, 从根本上否定了传统本体论借以立论的那种“绝对化”的基本思想原则和思维方式。例 如:
传统本体论的(1)追求终极存在、永恒原则和绝对真理的哲学妄想;(2)与现实相脱离 、由概念建构起来并加以实体化的所谓独立的本体世界;(3)从初始本原、预设本质去 解释并推论现存世界的前定论和先验论思维;(4)从两极观点追求单一绝对本性的单极 化、绝对论的认识方法;等等。
一句话,马克思解决的不是哲学中的某种具体观点和理论形态问题,而是哲学的思维 方式和哲学观问题。哲学思维方式的转变,意味着哲学理论的根本性质(包括哲学的对 象、内容、功能)发生了变化,也就是哲学观的改变。
转变了哲学思维方式,否定了绝对化的哲学传统,由此,才使哲学找回了“人”(也就 是找回了具有双重生命本性的现实的人),找回了“人的世界”(也就是找回了由人参与 开拓的现实生活世界);同时,人也才由此找回了属于人自己的“哲学”(也就是找回了 关注人的生存发展、现实命运的那种哲学理论)。
这就是哲学理论的根本变革。马克思创立的新哲学面对的已不是传统哲学的问题和领 域,而是以新的思维方式所开辟的新的领域和问题,这样也就为从传统哲学转向现代哲 学奠定了思想理论基础,开辟了进一步发展的广阔道路。
这就是马克思对哲学、对人类思想史做出的巨大贡献。
五
那么,经过这样的变革之后,“本体论”这种理论形式还没有存在的理由和价值?
“本体论”这个词作为概念,本来就是一个含混的概念,人们对它的理解和解释向来 多种多样。“传统本体论”,在我们今天的使用中,相对来说涵义比较确定,它特指由 柏拉图奠定基础而为黑格尔所完成的那种理论形态。就这一意义上的本体论,即体现传 统哲学思维方式的本体论来说,我认为已经死亡,它有的只是历史的意义,在哲学的未 来发展中已经没有存在价值。当然,这并不等于不会有人仍在试图使它复活,更不意味 它的理论影响,特别是作为思维方式的影响,已不再存在,应当说这个方面的问题还很 大,而且相当严重,至今我们还不得不经常和它的“影子”打交道。
否定了传统哲学意义上的“本体思维方式”,并不等于否定对“本体”问题的理论研 究,这是有区别的两个问题。这正如走出“纯粹理性主义”传统,不等于要我们抛弃理 性、回到纯粹经验主义是一样的道理。哲学按其本性属于“形而上学性”的理论。形而 上学就意味着超越经验,不能仅仅就事论事。其实,理论都具有某种“超验性”,否则 就不能成为理论,自然科学理论也不例外。在科学理论范围内,“纯粹的经验主义”是 不可能立足的。
这里我们必须分清,马克思哲学对传统本体论的“否定”,与分析哲学思潮对本体论 的“否定”有根本性质的区别。后者是从彻底经验主义立场否定本体论的,对他们来说 ,不只是本体论,一切超越经验的理论都在他们否定之列,所以口号叫做“拒斥形而上 学”。当他们醒悟过来,发现这样的观点不合“理论”的本性之后,所以现在又发出了 “恢复”本体论的呼声。这样的反复,是由他们的经验主义立场决定的。
对马克思的哲学来说,根本不存在什么“恢复不恢复”本体论的问题。马克思否定的 是传统的以“绝对化”为基本特征的“本体思维方式”,并没有简单地抛弃本体论。而 且在我看来,否定了绝对化的思维方式,正好是对“本体论”的解放。去掉绝对化的意 义,不仅“本体”可以放开去研究,包括“前定性”、“先验性”、“还原性”在理论 研究中也都会发挥作用。因为人的双重本性本来就有物种基因的前定性一面,在人性的 历史承袭关系中,文化传统对个体也有着先验的性质。不过,这一切都只能把它放在相 对性的位置上。
有一点必须明确,否定了传统本体论的思维方式之后,“本体”的性质就发生了变化 ,不再具有以往那种至高无上、惟我独尊的绝对权威的地位和意义。与此相适应,“本 体”概念的运用,包括它的意义也就有了确定范围的限定,不再具有解释一切的权力。 事物都是处在“相互作用”关系中的,包括决定和非决定之间也有一个相互关系,因此 在哲学中就不宜于再去追求惟一的绝对本体。
举例来说,在马克思创立的哲学理论中,“实践”无疑是具有基础性质和核心性质的 概念。近代所谓本体之争,归结起来不外是“物质”(自然)抑“理性”(人)何者应为存 在本体之争,两种本体相持不下,在各自的关系中都有充分的理由和根据。“实践”在 这里正是二者矛盾的统一和解决。从这一意义我们把实践看作“本体”,是更有理由和 根据的。即使如此,也不宜于把马克思的哲学归结为“实践本体论”。这是因为,以本 体表征实践,它的意义就被限定了,只有对那些与它具有特定关系的问题,包括由它直 接决定和对它直接表现的事物和现象才有意义,我们很难把存在的一切事物和现象都直 接归结于实践“本体”。然而我们知道,“实践”在马克思哲学中作为基础和核心概念 的意义是很广泛的,甚至可以认为是无限定的,它的作用和意义绝不限于“本体”的作 用和意义。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把实践提升为本体之后反而限制了它的意义?在我 看来,这就是因为,在我们用“本体”来表征“实践”的地位、性质和作用时,我们同 时就把“实践”本身也限定为一种具体活动、一种具体关系、一个具体事实,而使它失 去了看待一切事物和问题的“新观点”、“新视角”、“新视野”的方法论意义,然而 在马克思的哲学中,实践的意义和作用恰恰是主要体现在这个方面的。从实践的观点去 看待人的活动、看待社会现象、看待人的生活世界、看待一切哲学问题,就意味着从人 与物、理性与物质在以人为主导的内在统一和相互作用关系中去看待一切事物和一切问 题。这是马克思所发现和确立的一种全新的哲学视角和视野,我们说的哲学变革主要就 体现在这里。这个方面的意义,用“本体”概念是难以完全表达的。
按照这样的理解,应当说,马克思“实践”观点的意义主要是在“哲学思维方式”的 变革,而不在于“本体形态”的转变。“思维方式”的内容、涵义是广泛的,它为我们 开拓了一个需要我们不断去思考、体悟、挖掘、展现的广阔空间,“本体形态”的意义 是同它无法相比的。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本体”的意义都是体现在特定关系中的,如果我们从相对性的 关系去理解实践的“本体”意义(这在一定关系中是必要的),那样就不能排除人们从其 他的关系同样可以指称别的因素为“本体”,如“社会存在本体”、“社会关系本体” 、“个体生存本体”、“历史本体”、“‘人’本体”等等,在特定的关系中,针对它 们面对的问题,应该说这些也都有同样的立论理由。依次考虑,“实践”不但不能成为 惟一的本体,甚至还需要为它自身寻找本体,这样一来,“生产力本体论”、“物质本 体论”、“自然本体论”的那些主张,也不能认为一点道理都没有的。
用某种惟一的“≌≌本体论”来标志哲学理论特征,这对区分不同的哲学派别有意义 ,它并不适合于马克思的哲学。因为马克思的哲学不是宗派理论,而是一种与一切旧哲 学都根本不同的全新哲学形态。所以在我看来,一定要说马克思的哲学只能是什么本体 论而不应该是其他,这不仅在思想上容易陷入绝对化,还必然会引起不同本体论见解之 间无休止的无谓之争。
这就是我对“本体论”的看法。也就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在过去关于马克思哲学的实 质和意义的讨论中,我虽然强调要突出“实践”的意义,但从来不称它为“本体”,更 不赞成“实践本体论”的提法。在那时,人们由此把我的观点概括为“无本体论派”, 不能说这种概括没有根据,但我自己认为这不过是由于我的表述不清而引起的一个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