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吴梅村的山水诗_吴梅村论文

论吴梅村的山水诗_吴梅村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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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江左三大家”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虽然朱庭珍有“以牧斋为冠,梅村次之”(《筱园诗话》)的定评,但程穆衡则称:“明末诗人,钱、吴并称,然钱有迥不及吴处。吴之独绝者,征词传事,篇无虚咏,诗史之目,殆曰庶几。”(《鞶帨厄谈》)可见吴之诗坛地位可与钱相颉颃,故赵翼又有钱、吴“入国朝称两大家”(《瓯北诗话》)之说。

吴梅村(1609——1672)名伟业,字骏公,号梅村,亦自署鹿樵生、灌隐主人等,但人多称其号梅村。江苏太仓人。明崇祯四年(1631)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纂实录官、左庶子等官职;南明弘光朝任少詹事;入清后一度屈节事清,任国子监祭酒。吴氏作为明故臣而事新朝,虽然是由于陈之遴等人的荐举,又迫于双亲的压力,并非出自本意,与钱谦益当年主动降清有所不同;但仍为一失足而千古恨,赵翼所谓“自恨濡忍不死,跼天蹐地之意,没身不忘”(《瓯北诗话》),于诗词中一再自忏自悔,较钱谦益更为真挚坦率。于病重时曾自叙事略云:“吾一生遭际,万事忧危,无一刻不历艰难,无一境不尝辛苦,实为天下大苦人。吾死后,敛以僧装,葬吾于邓尉、灵岩相近,墓前立一圆石,题曰‘诗人吴梅村之墓’,勿作祠堂,勿乞铭于人。”(顾湄《吴梅村先生行状》)他的“大苦”即在于本心欲忠于前明(据顾湄《吴梅村先生行状》:“甲申之变,先生里居,攀髯无从,号恸欲自缢,为家人所觉,朱太淑人抱持泣曰:‘儿死其如老人何!’乃已。”梅村因性至孝,殉国未成,乃有以后之“罪孽”),但由于人格的弱点而事与愿违,造成永远无法赎还的“罪孽”,而终身伤悼生命价值的毁灭。吴氏晚年好佛,与僧侣交游,遗命死后“敛以僧装”,亦表明其内心空虚无依而以逃禅作为精神寄托之所。吴氏的遭际与心态都深刻影响着其诗歌创作。

吴梅村诗论名篇《与宋尚木论诗书》云:“夫诗者虽本乎性情,因乎事物,政教流俗之迁改,山川云物之变幻,交乎吾之前,而吾自出其胸怀与之吞吐,其出没变化,固不可一端而求也”,可知其于诗标举“性情”之本质,重视反映社会政治与描绘山川云物,以及主张表现的个性化,取材、风格的多样化。基于此,则反对竟陵派诗“取材甚狭”、内容单调,嘲讽公安派诗为“游夫之口号,画客之题词”,以“斗捷为工,取快目前”的肤浅之风,还批评明七子学李杜之诗,仅“剽举一二近似”,即得其皮毛而未探其精髓。文章虽不长,而立论颇周全。吴梅村的诗学观点在其诗歌创作中有比较全面的体现。其中的山水诗既写“山川云物之变幻”,又“本乎性情”,且出于自己“胸怀”,变化多端,意蕴深沉。

吴梅村今存《梅村集》、《梅村家藏稿》等别集,其诗歌成就主要在于以七古歌行体即其独特的“梅村体”,反映“身阅鼎革”之“关于时事之大者”(《瓯北诗话》),向有“诗史”之目,如《圆圆曲》、《琵琶行》、《永和宫词》、《松山哀》等等,皆可方驾元、白。但山水诗在吴氏诗集中亦占很大的比重。重要原因是“先生性爱山水,游常经月忘反”(《吴梅村先生行状》),在山水风物中可以领略大自然的美质,而于亡国“失足”之后,更可借山水景色,或寄托故国之思,或排遣“贰臣”之恨,求得精神暂时的解脱。其山水诗的内涵亦大致如此。相比于直接表现政治时事的“诗史”类诗作,吴氏山水诗影响自无法相抗,但亦颇具特色。

吴梅村的山水诗按内容、题材可分为三种类型:一是诗人并未亲身游历的名山胜水,完全凭借想象来构思描绘,表现诗人对祖国大好河山的向往,多写于明末;二是描写凄清残破之景,寄寓亡国之恨与乱离之悲,多写于入清后的早期;三是描写吴中一带的美丽山水,在审美观照中以求得精神的解脱。由于内容、感情的不同,诗的风格亦多样化。

吴梅村一生足迹除了明清两朝皆曾北上京师,往返于北京与江南之间,以及崇祯九年(1636)秋奉命典试湖广之外,基本上隐居于家乡,游历于吴越之区,远谈不上行万里路。这对于“性喜山水”的吴氏来说,自然很不满足;因此吴氏山水诗的一种类型是以送别诗的形式写山水风景,却不写朋友的离别之情。明末吴氏在京任职时,友人黄子羽“以征辟为新都令”,吴氏赋诗送行,竟“精骛八极,心游万仞”(陆机《文赋》,想象自己向往已久却无缘游览的巴蜀之地的奇山异水。其《送黄子羽之任四首》中的《巫峡》一首云:

高深积气浮,水石怒相求。胜绝频宜顾,奇情不宜留。苍凉难久立,浩荡复谁收?诗思江天好,春云满益州。

因为诗人并未亲临巫峡实境,所以此诗基本上采取避实就虚、粗线条勾勒的手法。全篇仅首联具体描写巫峡之景:峡高谷深,云雾弥漫,水流湍急,砰崖转石,远景与近景兼顾,形貌同声响结合,渲染出巫峡之“胜绝”、“奇情”。接下两联皆虚写巫峡之景:后景“胜绝”令人留恋,但前景“奇情”更引人行进;而水气苍凉,江流浩荡,催船飞驶,又暗写动感。尾联归结到登程的友人,又遐想他到了目的地,一定会为巫峡之美好而激发诗思,“春云生纸上”(孟郊《上包祭酒诗》),写出巫峡华章,比联实际还是赞美巫峡之美。此诗重在写出巫峡之神韵,意境空灵。尽管诗人未睹巫峡真貌,但赞叹之情发自内心,故亦真实动人。

又如浙江天台山吴梅村亦未曾攀登过,但五律《送继起和尚入天台》所写仿佛不是“送”而是陪从和尚入天台山,亲眼看到天台山的景观。诗云:

振锡西泠渡,潮声定后闻。屐侵盘磴雪,衣湿渡江云。树向双崖合,泉经一杖分。石林精舍好,猿鸟慰离群。

此诗当写于明崇祯十五年(1642)作者游杭州时。中间两联全是设身处地地想象继起和尚持锡杖上天台山的情景,虚构出天台山水的意境:山下江水云雾浓重,衣衫为之濡湿;山路积雪深厚,芒鞋因之埋没;崖壁古树弯向对面,山上流泉在锡杖下分泻。天台山境界冷寂幽深,又有良好的精舍、活泼的猿鸟,真是和尚居住修行的胜地。诗人所构想的天台胜地,实际是自己心目中理想的修身养性之处的象征,借送继起和尚入天台之机而表现罢了。此诗风格属于“清而逸者,如冰柱雪车”(尤侗《西堂杂俎》)一类,语言则工炼形象,刻画细致,与《巫峡》之虚写相异。吴梅村类似以送行诗形式写山水的作品还有《送友人还楚》、《岁暮送穆大苑先往桐庐》等等,皆可见诗人之神思飞越,文采风流。

应该指出的是,吴梅村山水诗的主体还是写亲历目睹的山水实境,所谓得江山之助。入清后的山水诗多属纪游型山水诗。其早期山水诗,偏于将山水与家国身世相联系,借以抒发于天崩地坼之际的悲凉心绪,以及企求逃离现实,以遗民身份终老的愿望。如五古《避乱六首》其一:

我生江湖边,行役四方早,所历皆关河,故园迹偏少。归去已乱离,始忧天地小。从人旋幽栖,居然逢浩渺,百顷矾清湖,烟清入飞鸟。沙石晴可数,凫鹥乱青草。主人柴门开,鸡声绿杨晓。 花路若梦中,淦歌出杳杳。白云护仙源,劫灰应不扰。定计浮扁舟,于焉得终老。

顺治二年(1645)清兵南下,四月下泗州、扬州,五月破南京,六月侵苏、杭等地。吴梅村年前出仕南明弘光朝。是年正月因母病乞假归省,四月上辞职书,五月闻南京失守,乃携家人往矾清湖友人处避乱。矾清湖在江苏昆山境。吴氏于矾清湖居住两个月,写下《避乱六首》,为“骤得江头信,龙关已不守”而悲哀,因南朝弘光朝君臣昏庸“坐失江山半”而愤慨,为自己“遭时涉忧患”而自怜。但上引一诗乃写于初到矾清湖时,描叙的是当时的情景与感受。孤立地看表现的是矾清湖自然山水美与风土人情之乐,但若置于组诗整体中考察,则意味甚深。吴氏在《矾清湖》诗与小序中赞美矾清湖”渟泓演迤,居人狎而安焉”,“湖水清且涟,其地皆膏腴。堤栽百株柳,池种千石鱼”,“葭芦掩映,榆柳萧疏,月出柴门,渔歌四起,杳然不知有人世事矣。”故又在此诗中视之为乱离世界中的“幽栖”之地,如同与世隔绝的“仙源”,可以躲避“劫灰”之侵扰。诗人看到听到的是:湖上烟波浩渺,高鸟飞翔;岸边沙石历历,禽鸟漫步;岸上柳绿花红,鸡鸣阵阵,渔歌杳杳。这里简直是茫茫沙漠中的一片绿洲。诗人着墨于湖的内外空间,精心选取富于江南水乡风情的意象,以清丽之笔立体地描绘出矾清湖安乐图,亦自然而然地引发出诗人“于焉得终老”的情怀。可惜诗人所写的“仙源”很快成为历史,在接下的五首诗中就描叙矾清湖不久风云突变,不仅避难的人日益增多,而且南明败兵亦来骚扰,所谓“此方容迹便,止为过来稀。一自人争避,溪山容易知”(其四),“晓起哗兵至,戈船泊市桥”,“使气挝市翁,怒色殊无聊”(其五)。诗人又被迫转徙流离,回归故里。一旦把《避乱六首》其一所勾勒的“仙源”,与其终被“劫灰”扰的结局相联,则矾清湖山水民风之美质只是表层意义,成为一种铺垫;诗人为“仙源”遭劫而悲哀才是诗的深层意蕴。

如果说《避乱六首》其一诗人家国身世之感表现得隐晦间接,需前后诗映照才能领会,所选择的意象亦多明丽秀美,感情显得平静,迹近于王夫之所谓的“以乐景写哀”,属于诗歌表现的“变格”;那么吴氏更多的山水诗还是采用以哀景写哀的正格表现手法。如《晓发》写“晓发桐庐县,苍山插雾中。江村荒店月,野戍冻旗风”,即以凄凉荒寒之景以表现“愁杀白头翁”之意;《苦雨》写“乱烟孤望里,雨色到诸峰。野涨馀寒树,江昏知冥钟”,亦以昏暗凄迷之景,抒写诗人“愁苦”之情。更典型的是《野望二首》,寓意更深:

京江流自急,客思竟何依?白骨新开垒,青山几合围。危楼帆雨过,孤塔阵云归。日暮悲笳起,寒鸦漠漠飞。

衰病重闻乱,忧危往事空。残村秋水外,新鬼月明中。树出千帆雾,江横一笛风。谁将数年泪,高处哭途穷?

京江指长江流经镇江市北的一段江流,此诗乃写镇江一带寒秋之景。此诗当为顺治十年(1653)农历九月吴氏被迫北上赴召途经镇江时所作。吴氏行前曾因闻征召心情忧郁而大病一场。此行不仅是扶病入都,而且心情痛苦:应召则丧失名节,拒召则恐祸有不测,且“老亲惧祸,流涕催装”(《与子暻疏》),最后诗人选择了前者,从此“竟一钱不值,何须说?”(《贺新郎·病中有感》)故国之思与失节之痛就表现于北上途中所写诗词中。《满江红·蒜山怀古》云“人事改,寒云白,旧垒废,神鸦集。尽沙沉浪洗,断戈残戟”,即感叹沧桑之变,悲慨万端。《野望》意境正与之相合。唐人王绩早有名篇题曰《野望》,所写的是“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的山野秋景,抒发的是“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的隐逸思想、孤独情怀。而吴氏的《野望》意境迥然。若再与钱谦益于明泰昌元年(1620)北上京师途经镇江所作《渡江》二首相比,心境与意境亦大相径庭。钱氏是赋闲十年终于东山再起,心境愉悦轻松,故所见是“山城如画里”,所感是“一棹亦悠然”,诗风轻婉。吴氏二诗所写山水景物危苦悲凉,全诗的基调是“悲”“谁将数年泪,高处哭途穷”固然是借阮籍之典直言“寄思”之悲;“白骨”、“危楼”、“孤塔”、“日暮”、“阵云”、“悲笳”、“寒鸦”、“残村”、“新鬼”等构成的意象群,阴冷凄惨,构成故国沦亡、江山破碎的景象,亦是诗人痛苦心态的外现,故国之思自流连言外。此二诗体现了吴氏“遭逢丧乱,阅历兴亡,激楚苍凉,风骨弥为遒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特点,与《避乱六首》其一的清丽芊眠形成鲜明对照。这类激楚苍凉之山水诗还有《高邮道中四首》、《清江闸》、《江楼别幼弟孚令》等多首。林庚白评语“梅村以亡国大夫而委婉于两朝,其境遇甚苦,情感甚真,心迹甚哀,此所以直摩浣花之垒”(《丽白楼诗话》),亦适用于此类山水诗。

吴梅村山水诗的重头戏是描写吴中自然风物,表现对家乡山水的热爱,或寻觅佳山胜水作为精神徜徉之所,以慰藉、休憩痛苦、疲惫的心灵。前者多属早期之作,后者多为晚年所写,这类诗是吴氏“欲捐弃笔墨,屏迹乎深山无人之境,原本造化,穷极物理”(《与宋尚木论诗书》),隐居山林思想的反映。

吴梅村早期的吴中山水诗有《穿山》、《游西湾》、《五月寻山夜寒话雨》等等。这些诗注重刻画,语言工炼,以审美的态度描写吴中“山川云物之变幻”。如五律《穿山》:

势削悬崖断,根移怒雨来。洞深山转伏,石尽海方开。废寺三盘磴,孤云五尺台。

苍然飞动意,未肯卧蒿莱。

穿山位于诗人家乡太仓“东北五十里,巨石屹立,高一十七丈之余,周三百五十步,中有石洞”,“穿山下洞高十余丈,通南北往来。昔有举帆经过其下者”(参见《百城烟水》)。诗写穿山采用内外映衬、局部与总貌结合的方法。首联起势突兀,以夸张之笔描绘穿山之总体外观,颇为劲健。颌联写山洞起伏转折,可与大海相通,突出穿山之洞的奇妙深幽。颈联转写山上废寺云台,显示穿山之古老。尾联又写穿山整体之气势神韵,其未肯卧蒿莱而欲“飞动”之意,正寄寓作者早年之壮志。此诗鑱刻有力,借山言志,当为明末之作。

吴梅村晚年隐居所作山水诗存留较多,涉及嘉兴、松江等地山水,但笔墨集中的还是苏州太湖山水。诗人多次游览苏州与太湖,咏诵最多的是太湖洞庭西山与洞庭东山。

顺治十六年(1659)春吴梅村游览洞庭西山,写下《石公山》、《归云洞》、《缥缈峰》、《登缥缈峰》等古今体山水诗多首。五古《归云洞》云:

归云何孱颜,雕斫自太古。千松互盘结,托根无一土。呀然丹崖开,苍茫百灵斧。万载长欹危,撑柱良亦苦。古佛自为相,一身杂仰俯。依稀莓苔中,叶叶青莲吐。若以庋真诠,足号藏书府。仙翁刺船来,坐擘麒麟脯。铁笛起中流,进酒虬龙舞。晚向洞中眠,叱石开百武。床几与棋局,一一陈廊庑。翩然自兹去,黄鹤潇湘浦。恐使吾徒窥,还将白云补。

归云洞在石公山下。诗人游西山归云洞之奇观,惊叹造化之功,探究物理之妙,于是充分发挥审美想象力,借用比喻、拟人手法,采撷神话传说,把归云洞的非常之观铺叙、美化得活灵活现,令人叹为观止。诗开头四句写归云洞所在之石公山,富有时空感。从空间上看,山势险峻,苍松葱茏;从时间上看,石公山之洞乃太古时开凿而成,古老而神秘。然后铺彩摛文,叙写于洞中探奇寻秘之所见所想。层次甚明。先写洞中众多钟乳石,于苍茫之中仿佛千百灵怪持斧而立,千万年来撑柱洞顶,危险而辛苦,石头即此有了灵性;继写洞壁仿佛有古佛现身示相,莓苔中图案又似古佛座下的朵朵青莲,于是山洞宛若西方极乐世界;再写山洞之宽敞,足可以作为收藏典籍的书库。诗人从不同角度描写出山的立体空间,此写所见。诗后半部分转写所想,叙写归云洞的神话传说,使归云洞更神奇莫测。诗中之“仙翁”乃是道教人物,他神通广大,在洞内陈设种种器物,这实际仍是比喻洞中之石头,似床几、棋局。而诗篇末尾实为点题,作者自注云:“归云洞故有奇石当洞口,如云之将入。今为俗子凿去,以广其洞,顿失旧观。”可见“白云补”之喻乃作者想象的“旧观”。作者写归云洞为表现洞之奇妙,并不呆板地刻画写生,而是大胆构想,酿米为酒,把洞内之景予以变形、升华,极尽超脱空灵之致。“境之奇突,相之妙丽,咄咄逼人。一结还题,想落天际”(孙鋐评语)。在此洞中诗人仿佛进入佛界仙境,尘世之烦恼自然一时消除。七律《登缥缈峰》亦是写西山之景,又别具面目与情思:

绝顶江湖放眼明,飘然如欲御风行。最高尚有鱼龙气,半岭全无鸟雀声。芳草青黄迷近远,夕阳金碧变阴晴。夫差霸业销沉尽,枫叶芦花钓艇横。

缥缈峰海拔336.5米,为太湖诸峰之首。 诗写作者“缥缈峰头望太湖”(范成大)的所见所感,“写得缥缈意象出”(张如哉评语)。当诗人居高临下,放眼四顾,在审美观照中又滋生历史的感喟。诗以景寓情,情缘景变,但表现得隐约蕴藉,心境冲淡平和。诗人刚登上绝顶,见太湖在夕阳映照下,浮光耀金,心情舒畅,只觉人飘飘然如列子御风而行,或曰“轻心出天地,羽翮生仿佛”(《缥缈峰》),大有辞别尘世之感;不久激情消失,才感到缥缈峰分外清幽,半山“迹共人鸟灭”(《缥缈峰》);慢慢又发现远近芳草青黄变幻,迷蒙不清,夕阳辉煌亦会“惨淡玄云结”(《缥缈峰》),诗人乃陷入沉思:自然山水会变化,历史亦同样兴衰更叠,那枫叶芦花中横斜的钓艇就在默默地诉说着太湖流域,吴王夫差霸业的消亡。“夫差霸业消沉尽”又是借古喻今,暗示着故国之沉沦,至此诗人心头涌起的是思念故国的惆怅。太湖优美的山水可以令诗人暂时忘却尘世之忧,但并不能真正长久地解脱其精神的遗恨。

康熙六年(1667)吴梅村又观赏了洞庭东山的风光,留下《莫厘峰》、《登东山雨花台》、《鸡山》等诸诗,描绘于东山主峰莫厘峰所见的“乱峰经数转,远水忽千盘”(《莫厘峰》)之山转水复的壮阔景观,以及于东山雨花台所观察的“日翻深谷影,烟抹远无痕”(《登东山雨花台》)之细微自然变化;并表现“独立久方定,孤怀骤觉宽”(《莫厘峰》)的精神上的舒畅,以及“变天参晴晦,悠然道已存”(《登东山雨花台》)的哲理上的领悟,但仍不忘表达“亦知归径晚,老续此游难(《莫厘峰》)的象征性的人生遗憾。总的看,东山诗不及西山诗出色。

值得论及的是吴梅村晚年山水诗常将山水与寺庙僧人相联,或泻染佛界气氛,或领悟禅意禅趣,从源渊上考察自可追溯到唐代王维的某些具有禅意的山水诗,从作者自身来看,则是其信仰佛学以及与僧人密切交往的结果。这类诗常捕捉空山、清泉、白云、松竹等意象,“所表现的当是一个圆满自在、和谐空灵的‘真如’境界。这类诗的特点是不以文字、议论、才学为诗,适契南宗‘但睹性情,不立文字’之旨。既写山水景物,又不局限于山水景物,而自己所感受的禅境,所领悟之禅意,与清秀灵异的山水景物融合在一起”(赖永海《佛道诗禅》)。如五古《清凉山赞佛诗四首》,描写五台山山水就颇有佛界禅境之致:“西北有高山,云是文殊台。台上明月池,千叶金莲开。”(其一)“八极何茫茫,曰往清凉山。此山蓄灵异,浩气供屈盘。能蓄太古雪,一洗天地颜。日驭有不到,缥缈风云寒。世尊昔示现,说法同阿难。”(其三)这些摘录的诗句明显是赞美五台山佛教胜地的神秘境界,充满诗人向往之意。吴氏更多的山水禅诗是构思描写山水的空寂清幽之境,寄寓自己看破红尘的情思,如《三峰秋晓》、《偕顾伊人晚从维摩逾岭宿破山寺》、《夜发破山寺别鹤如山人》、《维摩枫林绝胜则公独闭关结足出新诗见示》等。现以《三峰秋晓》为例:

晓色近诸天,霜空万象悬。鸡鸣松顶日,僧语石房烟。清磬秀群木,幽花香一泉。

欲参黄蘖义,便向此中传。

三峰即太湖三山岛,上有三峰寺,“唐咸通十三年,僧真铨开山”(《百城烟水》)。全诗于“晓”字上作文章,中间两联听觉意象与视觉意象相叠加,使三峰秋晓时的境界极其清静雅洁,令人无欲无念,体悟到三峰寺的禅境,故云“欲参黄蘖义,便向此中传”。黄蘖义,谓唐代断际禅师希运黄蘖宗“即心是佛,无心是道”等禅义。诗中点缀“诸天”、“僧语”、“清磬”等佛教意象,则更增添了诗境的佛界意味。又如《维摩枫林绝胜……》“道心黄叶淡,胜事白云忘”之景亦充满禅意,写出使人忘却尘世之感。而《游石公归,是夜骤雨,明晨微霁,同诸君天王寺看牡丹》写天王寺之景:“访寺苔径微,远近人语误。道半逢一泉,曲折随所赴。触石松顶飞,其白或如鹭。寻源入杳冥,壑绝桥屡渡。中有二比丘,种桃白云护。”分明是诗人心中清净幽深的禅境;赞曰“此处疑仙源,快意兼缁素”。而篇末云“吾徒筋力衰,万事俱迟暮。太息因归来,钟声发清悟”,则明言诗人于寺庙的清幽钟声中悟到禅意。于这种禅境中诗人疲惫的灵魂似乎找到休憩之所。

总而言之,在“江左三大家”中,吴梅村的山水诗,缺乏像钱谦益黄山组诗那样的规模宏大、气势磅礴之作,亦没有龚鼎孳《晓发万安口号》一类沉雄又富哲理的篇什。他的山水诗总体风格偏于阴柔,以平和静穆为主,但又不执一端,风格多样,或清秀,或明丽,或写意,或刻画,或写实,或虚构,皆表现出非凡的想象力。其近体诗学杜甫之沉郁,五古诗有韩愈的鑱刻,七古则出元、白,但梅村体多用于纪事,很少来写山水。梅村的山水诗虽非“诗史”,似乎只是吟咏山水,流连风景,其实吴氏山水诗都或明或暗、或深或浅地寄寓着自己的情志,入清之作更折射出鼎革之变的社会现实,蕴含着作者故国之思、事清之恨,与其梅村体的诗史之作有着内在的联系。龚自珍评吴梅村“诗与人为一,人外无诗,诗外无人,其面目也完”(《书汤秋海诗集后》),实乃中肯之论。在“江左三大家”中“诗与人为一”非吴氏莫属,而其山水诗亦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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