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的人格特质与生命动力_生命动力论文

梁漱溟的人格特质与生命动力_生命动力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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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避免可能引起的争论,首先要对梁漱溟究竟是儒家还是佛家的问题做点说明。本文探讨梁漱溟的人格特质,主要是把他当作一个儒家人物。在是儒家,是佛家这个问题上,梁漱溟前半生和后半生是有差别的。就前半生而言,比较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以佛养心,以儒经世”,在这阶段,无疑的,儒家在梁先生生命中所占的成份,远大于佛家;就后半生而言,梁先生为求精神上活得自在些,佛家的成份自然会远大于儒家。我们可以说,梁先生“我是佛徒”的自我表白,与大家公认的儒家这个角色,的确如他自己所说,并不矛盾,只是说得不够周全,不够精确而已。

一 人格的特质

梁先生去世后,悼念的文章很多。本文尝试从其人格的特质着手,一方面要了解他的这种表现,与他塑造的人格特质密切相关;另一方面,是希望经由其人格的多方观察和分析,对梁漱溟这个人能获得较全面而真实的认识。

(一)主观很强,充满自信

大体而言,属于开放型的人,如充满自信,在主观方面就不会很强,因他能习惯于和别人从事理性的讨论,并能容忍异见与批评;属于权威型的人,往往自以为是,自我中心,因此自信满满的同时,主观也很强。我以为梁先生偏向后者而非前者。

这方面的人格特质, 可从他的自我表述及友人印象两方面来看。1988年梁先生去世前数月,有人问他:“在风云变幻面前,如何保持平静安宁的心态?”他回答:“我的人生态度一向如此——毁誉不动真气,因为自身充满了自信。”(注:齐辛《梁漱溟先生逝世有感》,见《中国的脊梁》,第396页。)1942年, 他认为能为孔孟之学“先建立他的心理学而后乃阐明其伦理思想,此事唯我能作。又必于人类生命有认识,乃有眼光可以判明中国文化在人类文化史上的位置,而指证其得失,此除我外,当世亦无人能作。”(注:《我的努力与反省》, 第290页。)此时梁氏年已半百,早已不是少年轻狂的年代,何以出此不逊之言?

这种自信的形成,据他回忆,与早年充满维新前进气氛的家庭环境有关。这种环境使他少年时便一心要迈越世俗、力争上游,因而培养成一种“高傲神情”。他以为“这里面固含蓄得一点正大之气,和一点刚强之气”,“我自省我终身受用者,似乎在此”。(注:《我的努力与反省》,第20页。)美籍学者艾恺曾指出,“梁漱溟的自大和他的愿望一起使得他富有创造精神,也使他固执己见(像他父亲教导的那样),这形成了他一生中另一个性格特征——倾向鲜明。”(注:艾恺著,王宗昱、冀建中译《最后的儒家——梁漱溟与中国现代化的两难》,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年出版,第27页。)自大自信而能表现于独创精神,这是人格好的一面;但固执己见,不论是为学、做人,特别是作为一从事社会改造运动者,都是严重缺点。

梁氏的自大自信,表现得最过火的一次,是1942年于香港脱险后,《寄宽恕两儿》信中所说:“又今后的中国大局以至建国工作,亦正需要我,我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将为之变色,历史将为之改辙,那是不可想象的,乃不会有的事。”(注:《我的努力与反省》,第290页。 )艾恺认为他的妄自尊大,表现出某种心理病态。(注:艾恺著,王宗昱、冀建中译《最后的儒家——梁漱溟与中国现代化的两难》,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年出版,第48页。)据说老友熊十力闻之,反应是“梁漱溟疯了!”(注:这是我听熊十力弟子牟宗三说的。)其实在梁漱溟,这不能视为病态,更未发疯,而是人格中“自我中心状态”(Egocentism)一次突出的表露。具有这种心理状态的人,“其语言行为系由自己的需求与兴趣来控制,而不必顾虑他人的需求与反应”。(注:《云五社会科学大辞典》第9册《心理学》,台湾商务1970 年出版,第205页。)就心理学看,应是人格不够成熟的一种表征。

梁氏这一人格特质,在留给友人的印象中,也可获得印证。根据千家驹的追忆,1936年,梁氏到南京,为中国农村的出路问题,要向他讨教,“在讨论时,我发现梁先生的主观很强,自信力很深。他根本否定中国农村有阶级存在,……同他辩论,结果只是徒劳,而且他的自信心是惊人的。”(注:千家驹《悼念梁漱溟先生》,见《中国的脊梁》,第10页。)假如梁是开放型的,既是向人讨教,纵然见解不同,至少可以静心聆听,细细思量,虽然不一定要接受。梁之所为,名义上是讨教,而真正期盼的不过是要人附和其见。这不禁使我想起毛泽东说过“和他(指梁)永远谈不清任何一个问题”的话。(注:毛泽东《批判梁漱溟的反动思想》,见《毛泽东选集》第5卷,江苏人民出版社1977 年重印,第112页。)老友张难先在众多友人前, 也提到梁老坚持自己的主张,近乎固执己见。(注:《中国的脊梁》,第405页。 )以“社会贤达”身份参与参政会的黄炎培,对梁的评语是“意、必、固、我,四字俱存”。(注:王宗昱《梁漱溟》,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2年出版,第52页。)

“主观很强,充满自信”这一人格特质,赋予梁力量与勇气,也是使他不能成为一个好的学问家的重要原因。

(二)坦率、认真、有骨气

梁先生于92岁那一年(1985年),将一生有关自传的文字集为一册,书名是《我的努力与反省》。由此书可知在他漫长的生涯中,传统的佛家、儒家,近代的改良主义、民主共和、社会主义,在不同的人生时段中,都曾留下或深或浅的印记。由于他的坦率和认真,经由文字记录下每次的追寻与响往、失落与转折、悔悟与检讨以及人生起起落落的真实感受,“乍看起来,一若忽彼忽此,率尔行动者,而不知沉思熟虑是吾生性,其审决于衷者固非外人想象所及也。”(注:为李渊庭、阎东华《梁漱溟先生年谱》所作序文,第2页。)凡熟知梁氏为人者, 必定都会承认此言非虚。

1917年梁氏应邀入北大任教,当时文科教授有所谓《新青年》派。梁于应聘之前,即明告校长蔡元培、文科学长陈独秀:“我此番到北大,实怀抱一种意志、一种愿望,即是为孔子为释迦说个明白,出一口气。”(注:《我的努力与反省》,第67页。)这是他表现坦率、认真性格很著名的一个例子。

1920年,在蔡校长赴欧考察的饯行宴上,有人讲话,希望蔡先生将中国文化中优越者介绍到西方,同时将西方文化中之优越者带回中国来。各人讲话完毕,梁先生却提出质问,他说:“诸先生今日说话,似颇耐听,但不知东方文化中有什么可以介绍给西方去?诸先生如不能确实言之,则今日一席话,实有类似于普通饯行之客套语,甚少意义与价值。”(注:《我的努力与反省》,第67页。)梁的发言,必定使同事们感到煞风景。他就是这样的人,不管在什么场合,不论对什么人,总是这样的坦率而认真,不计别人的反应如何。

1949年后,于新中国成立之初(1952年),梁先生曾撰长文,检讨多年来从事乡建运动所犯的错误,1954至1955年间,在遭到大批判之后,也曾有过委屈求全的言论,这无一不是对他一生自豪的“独立思考”造成严重的考验。但从1973至1974年间,梁在所谓“批林批孔”运动中的表现,使我们清楚地看到,这位老人坦率、认真、有骨气的人格特质,虽经多年屈折并未丧失。

依我看,梁在“四人帮”发动的“批林批孔”运动中的险恶处境,他心理上所承受的压力比起在以前历次政治运动中或有过之。他在中国现代思想史上之所以能建立其地位,是因要为孔学“出一口气”,大半个世纪以来,他是以捍卫儒家传统而闻名于世的,要强制他批孔,无异要出卖他的灵魂。

运动开始后,梁虽被江青点了名,仍一直保持沉默。当内外情势演变到不能不发言时,他在小组会上表示对批林批孔运动持保留态度;至于如何评价孔子,则准备写篇专文,但不公开,因亲属、友人都力劝他不要发表。但会议主持人决心不放过他,他只好答应做准备。

两个多月后,那是在1974年2月22日,这位当时已81岁的老人, 站起来发言,讲题是:《今天我们应当如何评价孔子》,他的发言长达两个半天。首先他讲到今天评价孔子应持的态度:“绝对的肯定或绝对的否定,都是不对的”,因为“孔子本人已不会说话,不会申诉,大权操在我们手里,由我们来判断,就要负责,要多考虑,而不要不负责任。……这与(于)孔子倒无损,与(于)我们则不好,没有尽到责任。”接着他阐说了中国文化,从中国文化史的发展中,肯定孔子在中国史上的地位:“中国有五千年的文化,孔子是接受古代文化,又影响着他之后的中国文化的。这种影响,中国历史上的任何一个古人都不能与孔子相比;他生活在前2500年和后2500年中间,他本人是承先启后的。”

搞“批林批孔”的江青集团,本希望利用梁先生的旧日声望和尊孔形象,为运动说几句支持的话,可增加宣传的效果。他们绝没有料想到梁却利用这公开发言的机会,把孔子的价值宣扬一番,还提出学术研究不应和政治问题搅在一起的主张。这简直是向当权派正面挑战,使他面临命运莫测的后果。果然,他立即遭到大字报的攻击:“梁漱溟是孔老二的孝子贤孙!”“梁漱溟对抗批林批孔运动罪责难逃!”当会内会外、文字语言连续不断地猛烈围攻时,梁依旧被迫每会必到,在强大的压力下,3月8日的发言,开始自我防卫,承认“又犯了个人英雄主义、好胜、逞强的老毛病。”

又过了半年,9月23日,运动将告一段落。 会议主持人问梁对大家的批判有何感想时,梁脱口而出:“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他的话引起一阵骚动,震惊了各组的同人。主持人勒令做出解释,他说:“归根结底,我还是按我的理性而言而动,因为一定要我说话,再三问我,我才说了‘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的老话。吐露出来,是受压力的人说的话,不是在得势的人说的话。‘匹夫’就是独人一个,无权无势,他的最后一着只是坚信他自己的‘志’,什么都可以夺掉他,但这个‘志’没法夺掉,就是把这个人消灭掉,也无法夺掉!”(注:以上引文根据汪东林《梁漱溟先生在‘批林批孔’运动中》一文,见《我的努力与反省》附录。)

他这番话,使所有在座的人愕然、木然。

(三)经世济民的情怀

在现代中国,所有被称为儒家的人物,不是学者,便是哲学家。梁漱溟在其中实独树一帜。他自始便无意甚至不屑做一位学者或哲学家,他具有强烈的经世济民的情怀,很接近孔、孟、荀所代表的原始儒家的精神。

这种情怀首次强烈的表露,是在1917年,25岁。这一年他离开政府公职,北京混乱的政局,促使他发心去湖南衡山出家。沿途见到军纪极坏的北洋军,以及农村生灵涂炭的景象,这使他触目惊心。地狱般的人间,激发了他的悲愤之情,使他的生命产生转折。回到北京,就写了《吾曹不出如苍生何》一文,由此文终于确立了他前半生奋斗的意向。

这意向使他一生都以“我生有涯愿无穷,心期填海力移山”(注:这是北京中国文化书院同仁悼文的题目。)为自励的铭辞;这意向使他以“我的思想是从实在的问题中来,结果必归于实在的行动中去”(注:《我的努力与反省》,第63页。)成为其人生态度;这意向使他日夜所思所想者,不外“认识旧中国,建设新中国”。具体落实的工作,则在乡村建设。

1987年12月25日,梁先生应邀在中国现代哲学史研究会成立大会上发言,这是他一生无数演讲中的最后一次。他说:“我不喜欢哲学,我喜欢从事的是救国运动。当时,中国被日本侵占,割地赔款,所以救国是第一大问题。……我一生的实践,都是搞事功,主要是乡村运动。我虽然出身于官宦人家,生长在北京,可我投身于社会的底层——乡村。在广东,搞乡村建设讲习所;在河南,搞村治学院;在山东,搞乡村建设研究院。我自始至终投身于乡村,不尚空谈,注重实干。乡村建设运动的主旨是8个字:‘团体组织,科学技术’,是要把散漫的、 只顾自家自身的农民组织起来搞生产,在生产中学习和运用科学技术,这就是我当时所努力、所追求、所工作的目标。……一句话,我一生投身乡村,实事求是。”(注:《中国的脊梁》,第180页。)

事实上,梁先生前后10年的乡村建设工作,于1937年因“七七事变”便已终止。50年后,等于是在一生的告别演讲中,仍念兹在兹,可见最能凸显他经世济民情怀的乡村建设,才是他一生梦魂萦绕的志业,也才是他一生光辉的焦点。

去世前,梁先生为《梁漱溟先生年谱》作序,自谓“……投身农村运动,茹苦自苦,号召国人以为创建社会主义复兴民族之唯一途径,矻矻十年,徒以日寇入侵未竟其志。”诚如余英时所指出的,梁氏虽以改造世界自负,“但不幸的是他对所要改造的现代世界缺乏真正的了解,对于以权力为核心的现实政治更是茫无所知”,(注:余英时《“吾曹不出如苍生何”的梁漱溟先生》,见《中国的脊梁》,第339页。)因此,即使没有中日战事发生,也是不可能竟其志的。 “梁漱溟强调他向往的是一个群众性的运动,而不是历史上那种孤傲的讲学制度”,(注:艾恺著,王宗昱、冀建中译《最后的儒家——梁漱溟与中国现代化的两难》,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年出版,第125页。 )但他那“主观很强”的高傲性格,虽然能与农民群众一起生活,精神却无法和他们打成一片,结果十年血汗努力推动的乡建运动,实际上却是“运而不动”,成为唐吉诃德式的悲剧。当然经世济民的情怀,不必以成败论,孔、孟、荀在这方面也不见得有多大成就。他的伟大是在“知其不可而为之”那种精神,是在对人民大众具有人溺已溺、休戚相关的那种悲情。

(四)利害荣辱淡然处之

这方面的人格特质,主要有赖于精神修养。一个人是否重视精神修养,就看他是否有内省(“反求诸己”)的习惯。至于精神修养所达到的程度,一方面固然可由日常言行窥知大概,更重要的是他在逆境或危难中是否经得起考验。

梁漱溟出身于一个很有教养的家庭(家中连祖母、母亲都有相当高的知识水平)。在中学时,因受梁启超所编《德育鉴》的启发,便抱有“要作大事必须有人格修养才行”(注:《我的努力与反省》,第32页。)的信念。20岁后,一度“以慕释氏故,辄从其戒条,茹素不婚”,(注:《漱溟卅后文录》,第100页。)吃素的习惯且持之终身。 由于这个背景和经历,使他早年便养成内省的习性。

1932至1936年,梁先生主持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期间,为坚定学生们的救国意向,并激励他们投身乡村建设运动的热情,每日清晨举行朝会。梁于会中的讲话,多半与人生修养有关,(注:详见《朝话》一书。)这是孔子“己欲立而立人”的一种实践。历经了风云变幻的半世纪,到了暮年,他仍以“情贵淡,气贵和,唯淡唯和,乃得其养,苟得其养,无物不长”(注:《中国的脊梁》,第168页。)为座右铭。

不论是遭遇危难还是身处逆境,梁先生都已能做到“利害荣辱概不介怀”。(注:《中国的脊梁》,第2页。 )据老友袁鸿寿的亲身体验:“因我在新社会受莫须有之委屈时,往往狂躁,愤不欲生,我的老伴常请梁老来劝解,每次,梁老不谈客观原因,总是归结到一句结论:不要对自己过不去”。(注:《中国的脊梁》,第405页。 )这句话看似平淡,但只有把利害得失置之度外的人才能做到。

94岁时,有人问他对近几十年中所受苦难的感想,他的回答是:“行云流水,不足挂齿。”(注:《中国的脊梁》,第156页。 )“文革”对每一个中国人,都是一场劫难,梁也不例外。他的反应是:“文化大革命是突如其来的,很突然,思想上没有准备。物质上受了点损失,也不是我一家一户,全中国的千家万户都受到骚扰。我的女人吃了苦头,我还好,活了下来,历劫嘛!所有的字画、简牍、图书都烧毁了。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没有什么。不过,思想是销毁不了的!”(注:《中国的脊梁》,第163页。)

(五)独立思考,表里如一

梁先生曾告诉问者:“我一生的是非曲直,当由后人评说,自己为人处世,平生力行的,就是:独立思考,表里如一。”(注:《中国的脊梁》,第155页。)这8字箴言几乎成为他的口头禅。谁要想了解他,就必须先把握这个重点。

在梁巨川的子女中,“使他最感得意的是儿子漱溟的为人真挚,做事认真”,(注:艾恺著,王宗昱、冀建中译《最后的儒家——梁漱溟与中国现代化的两难》,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年出版,第33页。)从青年时期便已显露的人格特质,在后来的乡建运动及现实政治漩涡中,始终保持不变。换言之,他是社会名流之中,很难得的一位透明的人物。对此,有人称赞他光明磊落,也有人说他是书呆子。

许多人提到梁氏“独立思考,表里如一”这8字箴言, 都只注重“表里如一”,“独立思考”仅是一种陪衬,以强调其人特立独行的人格特质。资深新闻工作者陈鸣,就曾将梁先生一生之不可及处归纳为“本所思而立,从所信而行,不随俗沉浮”,(注:《中国的脊梁》,第359页。)便是一明显的例子。这样的理解的确合乎梁氏原意。梁于1968年时说过,他“对什么问题,恒自有见解主张”,“而我的行事又必本于自己之所知所信,不苟同于人”。(注:《中国的脊梁》,第196页。 )1976年,他就唐现之为《梁漱溟教育论文集》所撰《编后赘言》加写了一段话,有谓“现之此文称我‘认真做人’,确是一语道着。世人以学者看待我,非我所愿接受。如其看我是自有思想的人,而且是一生总本着自己的思想识见而积极行动的人,那便最好不过了。”(注:《梁漱溟先生年谱》,第258页。)可见他最重视的价值是行动, 因行动或实用的需要而思考,思考是为行动服务的,思考本身并无独立的地位。因此,梁氏心目中的“独立思考”,主要的涵义是指“不苟同于人”,与前文所说的“主观很强”很接近。

如果以上的了解不误,那末他思考的范围与思考的深度,是很有限的。凭一己的思想识见而积极行动的人(且是社会运动式的行动),很难避免盲动的成分。社会改造所面对的问题非常复杂,所需要的知识,有赖于各种专家长期而客观的研究。梁先生并不注重客观的学问,因此从不以学者自居,也不愿世人以学者看待他,可谓有自知之明;但忽略了所谓“独立思考”,主要的成就是表现在客观学问上的。

二 生命动力的形成

从以上对人格特质的探讨中,我们很显然可以感受到,梁漱溟的一生,具有一股强大的生命动力在推动。这股动力使他早年在新文化运动大本营的北大能独树一帜;这股动力使他一心一意经由社会运动向不可知的命运挑战;这股动力也使他后半生虽历经风霜与屈辱而终能屹立不摇。下面我想尝试着探讨他这股强大的生命动力是如何形成的。

我这里所说的生命的动力,是指生命的能量。这种能量具有先天的成分,但不是我们要探讨的;我们要探讨的,是由后天的表现去看。

(一)突破新旧思想的对立

在梁漱溟的一生中,首次表现出强大生命动力的,是在人才济济、新旧对立、西潮势如长虹的北大,他仍能脱颖而出,写出风靡一时的成名作《东西文化及其哲学》。1920年前后撰写此书时,他还不到30岁。在此之前,他参加过革命,做过新闻记者,向往过社会主义,并曾一度想出家当和尚。像他这样一个情绪不稳、价值观混乱、胡天胡地的青少年,如果不是有一位开明宽容而又很了解他的父亲,可能早已自毁(事实上在19、20岁时曾两度自杀)。他终于能走出生命的漩涡,开始找到人生奋斗的目标,进入北大是一大关键。而他以一中学毕业生,竟能进入当时最高学府当教师,这是他毕生最大的幸运。这幸运之神就是以自由精神办学,开创教育新风气的北大校长蔡元培先生。因蔡氏的知遇与破格任用,而梁入北大后又表现杰出,成为双赢之局(蔡获得知人的荣誉,梁获得培养的环境),但就蔡而言,毕竟是一种冒险。

梁入北大时,代表新派的教师有陈独秀、胡适之、李大钊、顾孟余、陶孟和、周树人、周作人、钱玄同、高一涵等,代表旧派的教师有辜鸿铭、刘师培、黄季刚、陈汉章、马叙伦等,皆一时之选。因蔡元培的聚拢包容,他们齐集于北大,真可谓风云际会。教师之外,与梁年龄相若的学生有冯友兰、顾颉刚、孙本文、朱谦之。(注:以上参考《我的努力与反省》,第326、329、333页。)由学生傅斯年、罗家伦、 徐彦人创办,以宣扬科学、民主、反传统为宗旨的《新潮》杂志,“内容充实而有生气”,(注:梁漱溟《值得感念的岁月》,见《精神的魅力》,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出版,第10页。)光芒不亚于陈独秀创办的《新青年》。

以一位刚踏进校园,且从未受过学术训练,思想上也一无成就的年轻教师,身处于高人如云的环境之中,心理上所受压力之沉重,可想而知。在此境遇中,如是常人,其动向有几种可能:一是向新或旧的阵营靠拢,以求依附;一是因自卑而起反动,难以虚心学习,当然也可能因承受不了压力,知难而退,另觅他途。可是自幼便敏感、好奇、喜思考问题的梁漱溟,他当时已充分自觉到,北大不但是培养自己的好环境,在此气氛中正可从此收拾精神,向人生的新目标奋进。这一时期,他既非新派,亦非旧派,对新思潮他抱欣赏的态度,对“只是示人以一堆陈旧古董,根本无力与新派对垒”(注:梁漱溟《值得感念的岁月》,见《精神的魅力》,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出版,第10页。)的旧派,则嗤之以鼻。他的不凡,是能把新、旧、正、负所有的刺激,在中国文化出路的思考中,一一转化为生命能量的增进,把原先沉重的压力,在艰苦不懈的工作中,转变为生命的动力,终于写出“将西方、中国、印度三种文化加以比较,各给予人类文化发展史上的适当位置,并指出世界最近未来将是中国文化之复兴”(注:梁漱溟《值得感念的岁月》,见《精神的魅力》,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出版,第11页。)为主旨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此书不但向蔡元培校长缴出一份足以增加北大校誉的成绩单,以报答他的知遇之恩;同时也使新文化运动以来对文化问题的讨论,迈向一个新的阶段。

(二)突破欧化与俄化的对立

如有人问梁漱溟:你一生中最足以自豪的工作是什么?我想他的回答必定是:我曾为改造社会所进行的社会运动,付出最多的心血。的确,社会改革家的角色,使他的人生历程达到巅峰,也使他的生命动力发挥到极致。

这方面动力的形成,首先是他生长的家庭,尤其是他父亲的性格和价值取向,对他改造社会的意向,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梁漱溟笔下的父亲,是一位秉性笃实、天生忠厚之人,而“他最不可及处,是意趣超俗,不肯随俗流转,而有一腔热肠,一身侠骨”。此外,“他最看重事功,而不免忽视学问”。(注:《我的努力与反省》,第7页。 )如把这些话用来形容漱溟自己,也是十分贴切的,但他的格局与才气则较其父为优胜,因此他能实现他父亲所怀抱的梦想。

梁巨川虽仅是满清帝制下的一名小官,但思想很新。他崇拜启蒙思想大师梁启超,因此拥护维新运动。他曾4次拜见梁启超,未蒙接见, 引为平生憾事。漱溟于北大成名后,梁启超曾亲自移樽就教,并从此成为忘年之交。由于巨川思想倾向维新,他的家教在那年代与一般官宦之家大不相同,他不要孩子们读古书,而是引导他们关注时事与时局,家中备有当地的《北京日报》、《顺天时报》、《帝国日报》和外埠的《申报》、《新闻报》、《时报》。漱溟对学堂里所教的古籍没有兴趣,这些日报却成为他每天必不可少的读物。在这样的家庭气氛中,父子之间自然时常议论国事。漱溟年少时,二人意见还相当一致,及长,漱溟自有主见,为革命、为共和体制,加之民国初年,“时局多事,倏忽日变”,使父子之间日夕相争,有时争到不欢而散,有时争到废寝忘食。(注:梁漱溟《思亲记》,见《漱溟卅后文录》,第99页。)这样的一对父子,固人间罕见,必须指出,这就是梁漱溟青少年时期最重要的教育。如此特异的教育方式,自然在心灵深处,埋下了今后关怀社会、操劳国事的种子。

父亲之外,漱溟还有一位“温厚明通”、很有教养的母亲。她提倡女学,也赞助其夫的维新运动。(注:《我的努力与反省》,第20页。)双亲之外,还有一位父亲的好友彭翼仲先生的行谊,对少年时期的漱溟很有影响。其人“豪侠勇敢”,为了“开发民智,改良社会”,他不但创办启蒙学堂和《启蒙画报》,并在梁巨川的支持下,办过《京话日报》与《中华报》,为了这些维新事业,不惜倾家荡产。多年以后,梁漱溟回忆:“是从父亲和彭公他们的人格感召,使幼稚底心灵隐然萌露对社会对国家的责任感。”(注:以上参看《我的努力与反省》,第14、15、17、20页。)

因梁巨川崇拜梁启超,很自然地梁启超也成为少年漱溟所倾慕的人物。启超创办的《新民丛报》、《新小说》,他寝馈其中三四年,“学到很多很多知识,激发了志气,受影响极大。”(注:《我的努力与反省》,第47与342页。)梁漱溟与梁启超的志趣虽不相同, 但启超是一位富有巨大生命动力的人物,漱溟早年既倾慕其人,后来又曾与之亲密往来,岂能没有感应?一个人在一生中,如果有一二位伟大人物的生命与智慧,在心灵中产生过强烈的感应与震撼性的力量,久而久之,这种力量有可能化为己有。

梁漱溟在北大7年,由于杰出的表现, 使他对自己的才能有了真正的自信。有了自信,才能向人生的大目标前进。他无意做一位学者,虽因著作成名,也未改变原来意向。他人生的大目标,是经世济民,具体的方案则落实在乡村建设之上。当他为中国文化探寻出路时,他突破了新旧思想的对立;当他为中国民族自救探寻出路时,他突破了欧化(自由主义)与俄化(共产主义)的对立。他深信乡建运动才是中国民族自救的正确道路。他为了实践自己的救国理想,付出了10 余年(1924 ~1937)全部心血,使生命的动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三 结语

60年代初期,梁漱溟早年的著作相继在台湾问世,使我对这位心仪已久的人物,开始有些认识,当时就写了3篇文章:(1)《评梁漱溟“中国文化早熟”说》;(2)《梁漱溟的一生和他的文化理论》;(3)《两个人和两条路——为“传统”与“西化”之争提供一页历史教训》。其中第三篇在1965年元月曾发表于因中西文化论战而风行一时的《文星》杂志上。1977年,应台北巨人出版社的邀约,为《现代中国思想家》丛书,编写了一册《梁漱溟》。1987年5 月复刊号《文星》以梁漱溟为封面人物,我写了一篇《“文化中国”的象征——梁漱溟的生平与思想》。梁先生于1988年6月23日逝世后,我又写了一篇文章悼念他。

以上的文章,或多或少对梁先生的思想,都有一些批评,但对他这个人,数十年来始终保持尊重,因此,1988年5月, 我应中国文化书院之邀访问北京时,唯一想亲自拜访的人物,就是梁漱溟先生。今后若无特殊机缘,这篇文章恐怕是最后一次写他了。我希望能平实而中肯地将他人格的几个特殊面相凸显出来,同时也探讨了塑造其人格的背景与原因。当然,人的优点,往往也是他的缺点,所以有些地方也不讳言其短。

在做人方面,梁先生以一生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在为学方面,去世前一年他说:“老来回忆此一生多有非自己早年意料之事,例如少年时响往事功,视学问若不足尚,尤厌弃哲学玄谈,而今结果恰得其反。”(注:为李渊庭、阎东华《梁漱溟先生年谱》所作序文,第2页。)1949年后,还有40年的漫长岁月, 在此其间唯一值得他从事的工作,就是与早年意向“恰得其反”的学术,可是他于《人心与人生》的书成自记中说:“一生学识既疏且隘,写此书时屡有感触。谈古中国文化则于古来经籍未曾一日用功,甚且不能通其文字章句。谈及现代学术,则未能熟习一种西文,尤短于自然科学知识。”这不是谦词,而是晚年极真诚的自白,从中透露出对早年于学术缺乏正确的观念,以及过分倾向实用的心态,不免引为终身憾事。

收稿日期:1998—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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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漱溟的人格特质与生命动力_生命动力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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