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言库藏的物尽其用原则,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库藏论文,论语论文,物尽其用论文,原则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〇 引言:语言库藏类型学的核心要义 本文以我们倡设的语言库藏类型学(刘丹青,2011、2012)为背景,基于形式库藏-语义范畴相互关系的跨语言差异,特别是表达显赫范畴的语法形式的跨范畴扩张,提出语法库藏使用的一条基本原则——物尽其用原则。我们将该原则视为更加基本的语言经济原则在语法库藏(聚合关系)方面的一项重要体现,与经济原则在组合关系方面的表现一起构成语言经济原则的完整表征。 这里先简述一下语言库藏类型学的核心要义,包括其核心概念之一——显赫范畴。 语言库藏类型学注重语义范畴(含语用功能)和语法库藏手段的双向制约,尤其关注语言库藏在不同语言中的存在与否及库藏属性(显赫度)对语义范畴的影响,以及由此形成的形义关系的语际参差性,避免从语义范畴出发寻找语法对应物的单一视角局限。 库藏类型学尤其重视不同语言中显赫范畴的作用。显赫范畴是语言库藏中语法化程度高和/或语法功能强大的语法手段所表示的范畴。显赫范畴的特点之一是具有范畴扩张的能量,即在特定语言中显赫范畴的表达手段可以扩展到其原型范畴以外的语义域,这是造成形义语际参差性的最重要原因。 本文旨在揭示语言手段的库藏属性所导致的显赫范畴扩张力背后的重要动因——语言库藏的物尽其用原则(The Maximum Utilization Principle of Language Inventory,简称物尽其用原则)。 在语法库藏中,存在着一种马太效应(The Matthew Effect):越常用,越显赫;越显赫,越常用。具体地说,一种手段越是常用高频,越容易使所表达的范畴取得显赫范畴的地位;一种范畴越是显赫,其表达手段越是会高频出现,以至扩展到其他范畴的语义域。因此,每种语言都会形成一些自己的显赫范畴,显赫范畴的不同是形义关系语际差异的根本原因。这种马太效应在词库中也有表现,即高频词的极端多义性。 当然,显赫范畴也不会无限扩展,因为语言中也存在着制约显赫范畴过度扩展的因素,尤其是语言表达的区别性要求,此点容另文研究,初步讨论可参看刘丹青(2013a)。 本文将从语义范畴到语法库藏、语法库藏到语义范畴两个方向来论证物尽其用原则的作用及其限制。具体涉及时体范畴、趋向范畴、疑问代词、类指等个案的讨论。 下面先从作为本文重要理论基础的语言经济原则谈起。 一 从语言经济原则到物尽其用原则 语言的经济原则是法国语言学家André Martinet在前人相关思想的基础上明确提出的一条语言运转的基本原则。他强调经济原则在语言历史演变和语言共时状况中的作用,认为经济原则支配人们言语活动的规律,它不仅是节省力量消耗的同义语,而且是指在保证语言完成交际功能的前提下,人们对言语活动中力量的消耗作出合乎经济要求的安排;从这一点出发,它能对语言结构演变的特点和原因提供合理的解释(参看周绍珩,1980)。 语言经济性是语言使用和演变的根本原则之一,但不是唯一的原则。语言的结构和应用也受其他原则制约,那些原则和经济原则处于时而共谋、时而竞争的关系。如语序象似性原则,它有时能让语序本身表示现实中的时间顺序,省去表示时间的手段,这种安排同时符合语序象似性和经济性,形成共谋合力关系;也有时,象似性和经济性构成竞争。比较: (1)a.校长见了一次家长,班主任也见了一次家长。(两个小句,两个事件,符合语言单位象似性,不经济) b.校长和班主任分别见了一次家长。(一个小句,两个事件,经济,不符合语言单位象似性) 我们认为,语言经济性在语言中的作用主要表现在组合和聚合两个方面。 组合经济性也可称交际经济性或在线经济性,作用于实际言语中的组合关系。其原则是:表达同样的内容,用尽可能少、短、简的语言单位。其最直接体现“经济性”的另一种说法——“省力”。 聚合经济性也可称认知经济性或恒久经济性,作用于头脑中的聚合关系,涉及语言库藏单位的获得、储存和调用。其原则是:尽量减少学习、记忆和取用的库藏负担①。 以往对语言经济性的关注,较多在组合-交际领域,例如同指省略、音素脱落、虚词省略、成分共享等。对聚合-认知经济性的关注偏少,只偶有涉及。例如,据Sgall(1995),布拉格学派的类型学认为,一种语言倾向于采用单一类型的语法手段(例如同为前置或同为后置的语序),就是基于语言经济性的动因。这种经济性,不是说话时语法单位的简省,而是头脑中需要学习和记忆的语法规则更加单一,因而这是聚合-认知意义上的经济性。 聚合-认知经济性是语言的根本属性之一,作用强大。例如,对于普通论元结构的三大成分S(不及物主体论元)、P(客体论元)和A(及物主体论元),理论上至少包含以下三种形态配置模式:S-P-A(三分),SP-A(通格作格二分),SA-P(主格宾格二分)。事实上,有格形态的语言绝大多数采用二分法,即主宾格类型或作通格类型,极少有语言采用三分法(Whaley,1997/2009:158)。这就是聚合经济性的巨大威力。SA之别和SP之别都只有语义学价值而没有句法学价值,因为双方没有同句同现的机会。在同一小句中需要区分的只是A和P,上述两种二分法各自都足以区分A和P,三分法则超出了句法的最小需求,语言经济性将这种看似充分表义的形态配置毫不留情地挡在人类语言的语法库藏外。 语言库藏,是聚合关系的总和。物尽其用原则属于聚合-认知的经济性。格系统容二分拒三分的现象,就是物尽其用原则的体现之一,即充分用好通格(既表不及物主体,又表及物客体)或主格(既表不及物主体,又表及物主体)。该原则的用途主要体现在两个层面: 一般库藏层面:让语言库藏中的语法手段尽可能得到充分利用,淘汰不必要的库藏,就能减少语言库藏的总量。 显赫范畴层面:让容易激活、可及性强的显赫范畴得到充分利用,就能减少调用语言库藏手段的认知负担②。 笼统的语言经济原则无法直接而贴切地解释在跨语言比较中显现出来的语言库藏和显赫范畴现象。物尽其用原则能更具体确切地揭示其中的规律。该原则适用范围更明确——语言库藏,属于聚合经济性;涉及面更有针对性——形义结合的模式,尤其是显赫范畴的跨范畴扩张;适用领域更专门——跨语言比较。 二 物尽其用现象例析:从范畴看库藏的视角 言语交际所需谈及的语义范畴是极其繁多的,每个语种只会让其中的一小部分范畴入库,即成为有专门语法手段表达的范畴;入库范畴中也只有一部分会成为显赫范畴。 陆丙甫、郭中(2005)认为,语法系统将人类交际中有战略需求的重要范畴凝固为语法范畴,其余则靠临时性的战术处理来解决。这一想法很有道理。 什么范畴被视为战略需求而得以入库,这在语言之间既有差别,又有共性。大体上,什么范畴入库、用什么手段入库、库藏属性(显赫度)如何,是因语言而别的,由此构成类型差异的重要方面;而什么范畴优先入库,则常常存在统一的优先序列,成为语言共性的重要因素。例如,有些语言名词有单数复数等形态构成的数范畴,有些语言没有名词数形态范畴,而名词与数词之间有个体量词(类别词)作为功能词。而同属量词人库的语言,汉语量词比藏语支的量词要显赫得多,汉语中吴、粤等方言的量词又比普通话及官话方言的量词要显赫得多。这是显著的类型差异。另一方面,看Greenberg(1966)共性30条:如果一种语言里动词有人称-数的范畴或有性的范畴,那么它总有时-式的范畴。这也就是说,动词的时-式是比动词的人称-数更优先入库的范畴,这是跨语言的共性。 人类语言尽管存在语义范畴入库的显著类型差异,但是语言之间又都是可翻译可沟通的。语法库藏各异的语言系统是如何表达同类语义的呢? 一种途径是迂曲说法(periphrastic expressions),即靠实词或其组合。比起语法手段(形态、虚词及不占时段的语序)来,词汇手段往往要牺牲一定的组合经济性,有时也会牺牲聚合经济性,因为可能要在词库中储存更多词项。 另一途径便是现成的入库语法范畴、特别是显赫范畴的物尽其用,以这些范畴表达手段的扩展用法来表达非入库的语义范畴,从而在不增加库藏手段的情况下增加语义范畴的表达潜能。我们常常看到甲语言中的A范畴语义,在乙语言中是由表示B范畴的语法手段表示的。在乙语言中,A范畴并不是该手段的原型语义,而是B范畴作为显赫范畴的扩展语义。如用体范畴的手段来表达时范畴的语义(见下),用话题结构来表示被动语义(参看Li & Thompson,1976),或用中动句、无定主语句、动词逆向句、逆被动句等来起到与被动句类似的改变主语宾语前景背景地位的作用(Keenan & Dryer,2007)。甚至在任何语言里都不入库的范畴,也可以在不同语法系统中用核心语义范畴各异的语法手段来表示,如类指,各语言都没有专用入库手段,而常用其他显赫范畴来表示,如复数标记或定冠词等(见下,详见白鸽,2013)。 如何定义一个范畴的原型性需要专文讨论,这里只做简单说明。原型范畴是该手段最无条件获得的解读,是句子断言(assertion)的语义组成部分,不能被语境取消;而扩展范畴或边缘范畴的出现需要更多句法语义条件,有时只是句子的蕴含义(implicature),可以被语境取消。 本节先从由语义范畴看语法库藏的角度来讨论一些物尽其用的例子。 说话时间是语言表达中重要的时间参照点,以此为基准划分出的时间段点,成为很多语言动词形态或虚词的核心语义,由此形成时态(tense)范畴。最基本的是现在(说话时所在时点或时段)、过去(说话时间之前)、将来(说话时间之后)的三分法时态,其中过去和现在(或非过去)的区分似乎更加基本。德国Konstanz大学的在线语言共性库746条指出,如果一个动词系统有时态对立的标注,那么该对立会存在于过去与非过去之间(IF there is an encoding of a tense opposition in a verbal system,THEN this opposition will hold between Past and non-Past)。当然,还存在更复杂的时系统,例如将过去事件分为一天内的、一天到若干天的、一个月以上的,等等(参看罗仁地、潘露丽(2002)对日旺语的描述)。有时态的语言即使句中不用表时间的名词、副词、介词短语等,动词的形态也会展示出所述事件的时间属性。 然而,远不是所有的语言都有时态。例如,根据语言结构世界地图(WALS)第66A图的统计,在所统计的222种语言中,有88种没有动词形态的过去-非过去之别。而由上引共性746可以推断,没有过去非过去形态对立的语言也很难有其他的时态。不过,Timberlake(2007)指出美洲的Mapudungun语和Lakhota语都只有将来与非将来的动词形态对立,没有过去和非过去的对立,但前者也被描写为非现实式与现实式的对立(详下)。 那么,没有时态库藏的语言是否就必然无法在语法上表达时范畴,必须靠名词副词等迂说手段来表达时间?并非如此。其体、式、趋向等范畴义都可能行使时范畴含义的功能。 汉语学界倾向于认为,现代汉语没有时范畴,只有用体助词(或称体词缀)“了、着、过”等表示的体范畴。Li & Thompson(1981)第6章明言汉语没有时标记,只有体标记,并将这几个助词都看作体标记。《现代汉语八百词》(1980)称“”主要表示“动作的完成”,“着”是“表示动态的助词”,表示“动作正在进行”、“状态的持续”等。“过”也是“表示动态的助词”,表示“动作完毕”、“过去曾经有过这样的事情”。该书所说的“动态”,大致就是后来所说的“体”而非“时”,实际上就是为了替换早期的“时态助词”的说法而提出的。不过,关于“过”的经历体用法,该书提到了“过去曾经有过”,而“过去”当属“时”的概念。赵元任(Chao,1968:668)也将这个“过”称为“不定过去时后缀”(indefinite past suffix)。这一点可以一议。 Li & Thompson(1981:226)将“过”称为“经历体”(experiential aspect)。他们虽然也提到“过”表示该事件在过去至少发生一次,但重点不是该行为的发生,而是在“至少发生一次”。也就是说,即使其“过”含有“过去”的成分,该标记本身的语义偏重于事件的数量(至少一次)而不是时间(过去)。其实,“过”只是在语义上与过去时间最匹配,因而最常见于过去事件,但它并不排斥跟泛时或将来时等非过去时事件匹配,如: (2)我想告诉身边所有的人,瑞士,是你一辈子不得不去的一个地方;只要你一次,你就会从此爱上她!(网文《我的瑞士旅行日记(一)——从此爱上你,瑞士》) (3)明天呀就去我家,都尝尝晗儿的手艺。那可真的没话说的,不是我吹的哦,你就知道了,保你吃了还想吃的。(网络小说《邂逅的爱恋·宴席(3)》) (4)虽然我还没去过香港,但是,我就已经香港了。 “过”在(2)中用于一个条件小句,具有覆盖过去、现在、将来三时的泛时性。而且本句主要面对尚未去过瑞士的人而说,更多指向将来。(3)(4)两句“过”都与表将来的时间词语在小句中同现,是一种将来经历。可见“过”的本质属性是经历,本身并没有时间规定性。 其他与时体有关的虚词还有句末助词“”、“来着”。“”可以用于三时,肯定不是时标记。“来着”与过去特别是近过去时关系密切。但是,陈前瑞(2008:第6章)的统计显示,在早期(清代)文献中的“来着”虽然主要用于过去,包括近过去,但是仍有“过去现在两可”的例子。到现代和当代,非过去的例子更多。陈文所统计的当代105例中,只能理解为现在时的就有20例。可见与时范畴关系最紧的“来着”也不是真正的时标记。 综上所述,汉语没有时标记,只有体标记。 然而,汉语的体标记在中性语境中都有各自默认的时态。具体地说,“了、过”默认过去时,“来着”默认近过去时,“着”默认现在时。下面分别举例分析。 (5)常四爷:要抖威风,跟洋人干去,洋人厉害!英法联军圆明园,尊家官饷,可没见您去冲锋打仗!(老舍《茶馆》) 常四爷的整个话轮中没有时间词语或其他迂说的时间线索,其中带“了”和“着”的分句相当于单句中体标记的使用。很显然,在这里“烧了”只能理解为过去已发生的行为事件;“吃着官饷”指拿着朝廷的俸禄,并不是现场进行状态或某种具体状态的持续,而是一种惯常性状态,只能理解为现在时间。反之,假如去掉这两个体标记,就会带来句子内容在时体方面的模糊性。“英法联军烧圆明园”可能是说话前已烧或说话时还在烧,也可能是计划要烧。“尊家吃官饷”,虽然动词的情状类型(Aktionsart)近于“状态”(state)而不同于“烧圆明园”的“活动”(activity),但也存在类似的多种时体的可能解读。由此可见,“了”和“着”在这儿分别在表示完整体和持续体的同时单独传递了过去时和现在时的信息。 再看“过”。它比“了”和“着”更直接地与时范畴关联,如: (6)乌世保请的寿明,就是替他出主意请病假的那位弦师。此人做过一任小官,但不知从什么时候,为了什么就远离了官场,而且再没有回复的意愿了。(邓友梅《烟壶》) 例(6)中“过”字小句及其前句都没有时间词语,但一用“过”字,即使后面后续小句不出现,也足以明确“做一任小官”是寿明的一段过去的经历。其实后续小句也没有出现表明时间段的词语,“不知从什么时候”并未提供区分三时的信息,只是“远离”后的“了”含有“过去”的信息,而这本身也是体标记附带的默认信息。 只要汉语的这几个体标记不受到其他因素的影响,即处在中性语境中,如我们平时简短交谈中说的“他吃了一碗面条”、“我游览过桂林”、“他惦记着大家”等,它们都自然包含了过去时或现在时的信息,即使句中没有时间词语。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些体标记确实具有表时的功能,其实在对外汉语教学和翻译等跨语言应用领域,人们也是常常利用体-时之间这种默认对应关系来实现语际沟通的。 但是,体标记的表体功能和表时功能毕竟有着本质的区别。体是这些标记固有的表达功能,属于动词所在小句的断言部分,是在任何情况下都存在的,只是可能因谓语情状小类而有一些微小的语义变体。时则是这些体标记在默认条件下所匹配的语义域,常常只是句子命题的蕴含而不是断言。 以“了”为例,作为完整体(perfective,也称实现体)标记,其优先解读是行为事件的完成(所以“了”又被称为完成体,虽然不很准确)。而一个完成的事件,如“烧了圆明园”,在没有其他时间限定的情况下只能理解为发生在过去,即完整体蕴含过去时。完成状况和过去时间在意义上密切相关,即使在完成体和过去时并存的语言中,也可能存在两者合并的情况。例: (7)She must have arrived in New York(yesterday). (8)You should have done it(three days ago). 英语在助动词后不能用定式动词,无法采用过去时,但是,在认识和道义情态辖域内,语义上允许有过去事件。这时,英语就是用完成体形式来表示过去时的。(7)(8)情态词后的部分字面上可以解读为现在完成体,但这些句子也都能带上表示过去时间的状语,而英语主句中的现在完成体是不能与过去时间状语同现的。这表明它们也可以排除现在时解读、只取过去时解读。此句中这两种解读的真值条件相同,两种范畴义被中和(但并非歧义)。可见,完成体和过去时虽分属不同范畴,但相通的机会很多,这是前者默认蕴含后者的语义基础。 另一方面,毕竟“了”的过去时义只是它的蕴含义而不是断言义,因此,假如出现其他条件,特别是不利于过去时解读的上下文,过去时义是可以被取消的。例如,(5)中带“了”的小句,如果处于(9)的语境,就不再指过去事件,而可以指将来的事件: (9)赶快挡住英法联军往圆明园进军。等英法联军圆明园再去救火就来不及了。 这里的“烧了圆明园”可以指设想中的将来行为,尚未成为现实,但“了”的完整体意义仍在。口语中常说的“吃饭再走”、“快别闹,碰坏东西要赔钱的”都含有将来时义。而“了”的体语义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取消的。 综上所述,“了”本身是完整体标记,同时在中性语境下被默认理解为过去时。但过去时是句子的蕴含义而非断言义。假如出现阻断过去时解读的因素,过去时就会被取消。另一方面,“了”的过去时解读毕竟占据默认蕴含义的地位,反而是取消过去时解读需要更加特殊的条件,因此,“了”在很多情况下是起着时态语言中过去时的表义作用。 以上思路也可以用来展示“着”的进行体/持续体和现在时间的类似关系,即进行体/持续体为断言义和现在时为默认蕴含义。限于篇幅,详述从免。 汉语“了”蕴含过去时的用途,可能代表了有体无时语言的普遍状况。这保证了人类语言在多数情况下都可调用能简洁表达行为时间的语法库藏。通过对体标记的物尽其用来实现表时功能,是物尽其用原则的具体表现。杨素英、黄月圆(2013)对体标记的语料做过统计分析,该文虽然没有明说体标记的表时作用,但也隐含此意:“时态和体标记是标记时间关系最重要的语法手段。汉语中没有时态,因此体标记的使用就必不可少”。 可见,在京味作品的对话语体和叙述语体中“”的出现频率都是“”的近6倍。由此推断,造成“了”的频率第二位的实例显著地以“”为主。汉语的体标记虽然常用,但并不是强制性标记(吴福祥,2005),很多用例中的“了”即使删除也不影响句子的合格性和真值条件。如此高的使用频率,并非都出于完整体的语义需求,有些是为了表达“了”的扩展功能,如表消失性结果(扔了这张纸)、表示过量偏量(大了一号、挖浅了)等;也有很多用例是在表示完整体的同时附带提供过去时的信息。特别是表时需求较强的叙事性语体中,体标记可以完成很大一部分兼表时的作用,就不再需要大量使用时间词语。再来看《现代汉语频率词典》的分语体数据。“了”在该词典所用的报刊政论、科普、生活口语这三种语料中的出现词次分别是4261、2531、3636,总共是10428,而在文学作品这一种语料中就达18253,远超前三种语料的词次总和。文学作品是四类语料中叙事性最强的语体,因而对时间信息和行为事件的过程性的表达需求也最强,而文学作品又缺乏生活口语的现场性,无法通过现场参照来包含时间信息,因此以表示过程性为本职、兼有表时功能的体标记就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物尽其用。“着”和“过”的数据在语体分布上也表现出完全相同的倾向。杨素英、黄月圆(2013)对体标记的语料库统计也获得类似的结论。在口语、小说、报刊三种字数相当的语体语料中,“”用例分别占总数的30.5%,48.8%和20.8%,即小说中“”的用例约等于口语和报刊两种语料的用例之和。 物尽其用原则很容易造成语言之间的超范畴对应(trans-categorical correspondence),这是一种目前的类型学还关注得不够的现象。以体语言和时体兼备语言为例,可以图示如下: (12)体语言 时体兼备语言 其中实线代表不同语言间同一范畴的直接对应;虚线代表语言间超出同一范畴范围的间接对应,线段两端的范畴并不同类,但是一端范畴所附带传递的蕴含信息可能作为扩展功能与另一端的范畴相对应。正因为语言间大量存在这种超范畴对应的现象,所以形义关系的跨语言表现可能比一般设想的要复杂。超范畴对应不是特例,而是常态,单纯从语义范畴出发寻找表达形式的传统调查方式不足以充分反映这种关系。这正是语言库藏类型学的任务所在。 现代汉语代表了体范畴显赫的语言对体标记库藏物尽其用间接表达时态信息的情况。时态的超范畴对应不仅指向体范畴,也可能指向式(mood语气)范畴或情态范畴,这尤其适合于传达将来~非将来的对立。这一交集还引起了学者对语言范畴认定的争议。 据Palmer(2001:170)引述,Okell曾认为缅甸语存在将来时标记与非将来时标记的对立。动词带非将来时标记-te可以表示现在和过去的行为,带将来时标记-me则表示将来行为,而Comrie不同意这一分析,认为这一对立不是时态的对立,而是现实式(realis)和非现实式(irrealis)的对立,因为Okell所谓的将来时标记-me也可以用来表达对现在和过去事态的判断,只是带有非现实的语气,如(按Okell的标注): 是.真 -无疑 -将来 ‘这可能是真的’ 罗望子果 吃-过-将来 想-非将来 ‘他一定吃了罗望子果’(过去) (13)是现在的事态,加了“将来时”后缀-me也不改变其现在时的属性,只是加上表示测度的语气。(14)有两层小句,从句加了-me也不改变其过去行为的性质,只是该从句受动词“想”的支配,是非现实语气。Comrie敏锐地注意到了Okell的定性和语料的矛盾,根据语料看出所谓将来时只是该标记的蕴含而不是断言,因为其将来时义是可以被另一些条件取消的。Palmer进一步引述Comrie的观点,认为澳洲Dyirbal语的所谓推断性将来时(putative future)实质上也是情态(modal)范畴而不是时范畴,因为它可以表示现在的惯常(而缅甸语的现在惯常行为是用所谓非将来时——即现实式来表示的)。Palmer指出实际上英法西意诸多印欧语的所谓将来时都是情态而不是真正的时范畴,如英语的will等。 上文提到,Timberlake(2007)指出美洲的Mapudungun语和Lakhota语主要存在将来与非将来的动词形态对立,但将来与否的对立也被Timberlake描写为非现实式与现实式的对立。考虑到通常语言的时范畴系统优先区分过去和非过去,再结合Comrie对缅甸语、Dyirbal语等的分析,可以推测Timberlake的后一种定性——非现实和现实,可能更为准确。 Comrie对缅甸语的定性,似得到同属缅语支的景颇语的间接支持。戴庆厦(2012)对景颇语的形态做了详细分析,但是全书没有提到时、体范畴。另一方面,加在动词后的发达的句尾词是一个富有景颇语特色的显赫范畴。戴著将句尾词的功能概括为“指示句法成分”(即与主语宾语等保持一致关系)、“表示‘人称’和‘数’”、“表示‘式’”、“表示‘方向’”四个方面。在“式(语气)”这一功能中,戴著又分出“叙述式、疑问式、命令式、商量式、测度式、惊讶式”六种,其中命令式和商量式又可再分为一般式和强调式。其余四个式则还可再分为存在式(相当于汉语“(是)……的”)和变化式(相当于“……了”)。而“变化式多数指动作已经完成,或性质状态已经变化,在有的句子中,由于加上貌词,还能表示动作行为或性质状态的变化尚未完成,处于正在开始或正在进行阶段。这也是一种变化。”由此可见,在缺乏时、体范畴而式范畴发达的景颇语中,式标记部分承担了与体有关的功能,而这些体的功能又间接地与时相关。 上述景颇语的情况和缅甸语的情况并不相同,但似乎体现了缅语支的共性:时、体都不入库而式范畴显赫,于是就尽量对式范畴物尽其用,使之起到一定的表时、体的作用。 正因为时、体、式关系密切,所以在田野调查中,当调查者难以确定特定标记的核心范畴是什么时,往往在语法报告中标为TAM(Tense,Aspect,Mood)。本文的分析说明,通过仔细的测试,我们还是可能分辨出真正入库的范畴是什么,哪些只是显赫范畴附带传递的蕴含信息。此外,还有一些趋向范畴显赫的语言如普米语等羌语支语言,可以用趋向形态表达体的内容或与体标记合作表达体系统中的小类(见刘丹青2013b及所引傅爱兰1998),其中有些体明显默认时的解读,如完成体、将行体(被另一些学者分析为将来时)。 非入库范畴借助其他显赫入库范畴得以间接表达的另一个典型例子是类指意义的表达。 刘丹青(2011)参考国际上对指称表达手段的一些跨语言概括的成果指出,名词性单位的各种指称义跨语言的入库能力是不相同的,大致呈如下等级序列: 有定>无定>实指>类指 这一序列显示,在人类语言的几种主要的指称义中,越靠左的语义越有专用语法手段(冠词之类)表示,越靠右的语义越缺乏专用手段。尤其是类指,几乎没有语言有专用手段。但没有专用手段不等于无法表示类指(汉语的情况参看刘丹青,2002)。绝大部分情况下,类指是靠其他指称量化手段的物尽其用来实现的,极少采用迂说手段如“人这个类”、“蜜蜂这个类”、“酒作为一个类”来实现类指表达,有极少数词则可以借助类指的专用词项或临时词项(实际多为了凑成双音节名词)的词汇手段来表达,如“人类”,“禽类”、“酒类”、“鞋类”等。借用其他指称量化手段表类指,既实现了组合经济性,避免了迂说法的繁复,也实现了聚合经济性,不增加词汇库藏和形态库藏,而是通过对库藏内相关手段的物尽其用来实现类指功能。类指对谓语类型等句法语义条件有较特殊的要求,这为物尽其用原则提供了上佳的用武之地,使其他手段在表达类指时能避免歧义,从而实现经济性和区别度的两全其美。 白鸽(2013)就此主题做了较为深入的跨语言考察,本文就通过简要摘引她的部分研究结论来展示物尽其用原则的作用。 类指的语义属性分别与非指称、复数、有定、无定等指称或数量属性有关。人类语言主要在这些范畴域中选用库藏手段来表达类指。白鸽的考察表明,选用什么手段主要决定于这些范畴中什么范畴在该语言中最显赫。换言之,语言会优先对显赫范畴物尽其用。 在允许光杆名词短语(下称光杆NP)充当论元的语言中,光杆NP是最常见的类指形式,如“熊猫吃竹子”、“他爱养金鱼”。这些语言往往复数范畴不入库或不显赫,常存在个体量词,如汉语、日语。假如允许光杆NP做论元(因而可表类指)的语言中另有某一相关范畴非常显赫,那么该显赫范畴的相应库藏手段也会被用来表类指,甚至可以比光杆NP更重要。例如,巴西葡萄牙语在某些句法条件下可以由光杆NP表类指,但句法分布更不受限制的类指NP是复数NP。而不允许光杆NP(特指光杆单数NP)独立充当论元的语言自然也不允许其表示类指,如英语、法语等。 光杆NP虽然是表达类指最自然的单位,但是似乎不好说零标记就是表达类指的专用手段,因为这些语言的光杆NP都还见于其他指称义的用例,最普通的是与类指相近而不等同的非指称(non-referential),此外也表示有定、无定(包括实指specific,非实指non-specific)等。也没有理由说这些指称义是类指光杆NP作为显赫范畴扩张的结果,况且光杆NP的语法形式是零标记,因此,以光杆NP为类指形式的语言,不属于类指入库的语言。 再看有定标记(主要是定冠词)表示类指的情况。白鸽(2013,第5章)考察了有定(定冠词等)表类指的跨语言状况。该考察以多项指标测定并列表比较了亚欧美洲近十种语言有定范畴的显赫度,包括有定标记的有无、使用的可类推性和强制性,适用的定指类型的多寡,有定标记的附带功能和扩展功能的有无及强弱等,然后对这些语言的类指表示方式包括有定标记表类指的能力进行考察。结果清楚地表明,一种语言有定范畴越显赫,其相应的库藏手段表类指的功能就越强大;有定范畴越微弱,其库藏手段越是没有表类指功能,并越可能用光杆或复数的NP表类指。例如,法语的有定范畴最显赫,用定冠词表类指的功能最强大、最不受限制,也最具有强制性,同时光杆NP和不带定冠词的复数NP都不能表类指。而Hidatsa语、印尼语的有定范畴最不显赫,有定标记不能表类指,光杆NP则可以表类指。 她对复数标记的考察(引自白鸽2013,第4章)得到了类似的结论。复数范畴的显赫度表现在复数标记的有无、复数标记对各类NP的覆盖面、复数标记的强制性、复数标记为光杆NP赋予论元的功能等。对照各语言的类指表示法,尤其是复数标记的类指功能,结果发现,复数范畴的显赫度也与其库藏手段的类指功能成正比。英语的复数标记最显赫,英语表类指最常用最重要的手段就是复数NP。普通话复数范畴很弱,复数NP也就没有表类指的功能。河北冀州方言复数范畴比普通话略显赫,其复数NP略有表类指功能,但很受限。 此外,白鸽(2013)也注意到有定范畴和复数范畴在类指表达方面的“竞争关系”。大体上,在有定和复数都比较显赫的语言中,最终也是范畴的显赫度决定类指功能的表达手段。例如法语有较显赫的复数范畴,但是复数没有单独表类指的功能,必须跟定冠词一起使用才可以被类指,而定冠词不管单复数都可以表类指。这是由于法语有定范畴的显赫度超过复数范畴,因此复数NP表类指的功能受到有定范畴的压抑。 以上简要介绍和分析已足以反映出,对于语法上普遍不入库而在语言交际中常需传递的信息,人类语言会根据物尽其用原则让语义上邻近的相关入库范畴来兼带表达,以此实现语言库藏的聚合经济性。而邻近范畴的选择主要由入库范畴的显赫度来表示。也就是说,物尽其用原则优先体现在显赫范畴上。 三 疑问代词的物尽其用现象:从库藏到范畴的视角 特指疑问句是人类语言普遍存在且高频使用的句类,构成该句类首要要素的疑问代词,很容易成为显赫的功能词语。但是,语言不会让如此常用显赫的功能词只参与构成特指疑问句。在物尽其用原则作用下,疑问代词会自然地扩展出多种语义域。汉语疑问代词的多功能表现,很早就引起学者们注意(如吕叔湘,1982:182-186;朱德熙,1982:93-94),而不同语言具体的扩展路径,可以有所不同。下面从现代句法语义学的角度概述一下汉语疑问代词的扩展功能,包括以往著述未曾注意的用法,然后略做语言比较。 1)遍称,即疑问代词在主语、话题等动词前的结构位置表示全称量化,如: (15)a.都不愿意听他的。b.我都尝过了。 2)任指。疑问代词如果是在否定句、情态动词句等非现实情态的辖域内,全量量化也可以解读为与全量关系密切的自由选择(free choice),即任指。此时遍称和任指的真值条件相同。如(15a)的“谁”,既可以是“所有人”,也可以是“任何人”,而实际所指相同——没人愿意听他的。在条件句等非现实情景中疑问代词只能理解为任指,如: 3)相互用法。这是由任指功能引申而来的用法,疑问代词(主要是“谁”)在同一否定小句中前后呼应形成表示相互关系的构式,如: (17)a.他俩也不认识。b.他们也不欠的情了。 口语中的“咱俩谁跟谁啊”可能也与此功能有关。 4)虚指,即疑问代词在宾语位置表示存在量的无定成分,一般是非实指无定(non-specific indefinite)的,约相当于“一个/一些”,some,如: 5)主观小量,这是疑问代词在否定性谓语辖域内的一种语义功能,取值为“很少”到“没有”的模糊区间,详参刘丹青(2013b),如: 例(20a)前一个“谁”是任何人,可以取任何值。后一个“谁”回指前一个“谁”的取值。当“逮谁”的“谁”取值为“张三”时,“骂谁”的“谁”就是“张三”,当前一个“谁”取值为“李四”时,后一个“谁”就指李四。 7)汉语疑问代词在疑问动词或其他言语、认知动词的辖域下可以充当间接问句的疑问成分,这可能是各语言的疑问代词普遍具有的功能,也不妨归入疑问代词的原型功能,如: 第8)种功能大体是话语中的临时处理,疑问代词反映了说话人临时选词障碍时不自觉发问(及有时自我回答)的情景,但这类用法可能是多种相对固定的扩展用法的最初由来。 疑问代词以上这些语法化程度、凝固度不等的扩展功能,都是其作为显赫范畴扩展来的。原型功能和扩展功能在语言系统中的地位不均等,表现在句法和语义两个方面。 句法方面,特指疑问用法是最不受限的功能,是无标记的解读;而各种扩展用法,都有非常特定的句法限制,包括句法位置,句类和构式等方面的限制。 例如,全量、任指解读都只能出现在谓语动词前的主语/话题句法域,并且要靠“都”、“也”一类量化副词辅助;其中任指解读只出现在非现实情态的辖域内。主观少量解读只出现在否定谓语之后的位置。连锁条件功能只出现在同一疑问代词前后呼应的构式中。虚指用法主要用在谓语动词后位置。如果用在主语类位置,要靠语气词、语调等配合才能表达无定义,否则会回归特指疑问解读,如“谁去前面看一下吧!”,靠祈使作用的语气词“吧”和祈使句的语调,此句可以表达“让某个人去前面看一下”的祈使义,但假如没有“吧”和祈使句语调,本句仍然只能是特指问句“谁去前面看一下?”。间接疑问用法要靠疑问动词或其他言语、认知动词的管辖。而疑问代词的特指问用法是句法上的无标记功能,能适合各种句法位置、各种句型句类,情态,时体。即使是可解读为扩展功能的用例,也可以在语境帮助下回归特指问用法。如“谁也不相信他的话”,靠了句首主语位置和轻读的副词“也”的帮助可以表达全量主语,但是在一定的对话语境下,如上文说“有人也不相信他的话”,说话人就可以追问“谁也不相信他的话?”(此时“也”不轻读),“谁”又回归特指问用法了。 语义上,疑问代词的扩展功能仍然程度不同地有与疑问代词原型功能有联系,反过来,疑问代词的原型功能,即真性特指问用法,却并不带有这些扩展功能的语义特征。 例如,全量和任指的用法,来自于“不管/不问/不论什么”这类小句或短语的省缩(详见张定,2010,§2.4.3.1),例如“不论谁,都想去”>“谁都想去”。而在“不论谁”结构中,“谁”是疑问代词的间接问句用法,可以归入疑问代词的原型功能。而未省缩的说法至今仍存在。可见,全量/任指用法与疑问代词的功能有显著联系,并且存在于汉语使用者的语感中。这一省缩进程,在普通话和北方口语中比较快,但在一些南方方言中远没有完成。例如,上述意思苏州吴语就不能说“啥人侪想去”,而只能说“弗管啥人,侪想去”③ 再如,上文提到的第8)类用法,实际上是疑问代词在语篇中的自问功能,仍未改变其疑问代词的性质。而疑问代词的虚指(无定)用法,与其自问功能有关。当说话想谈及一个所指,而该所指的对象尚属无定非实指时,说话人一时难以用确切的词语来指涉,就会有自问的动因。例如,想说“进去吃点东西”,但又不确定要吃什么,心里自然会产生“吃什么呢?”这样的疑问,这种心理外化投射到言语中,就会说出“进去吃点……什么呢”这样的话,与上述用法8)相同。这种用法经反复使用,省缩凝固,就会产生“进去吃点什么”这种固定的说法,疑问代词从中获得了非实指无定的解读。无定和疑问的联系,在这种用法中并没有完全消泯,因为确实还有“进去吃点……吃点什么呢”这种中间状态的说法。 反之,当疑问代词用于特指疑问句时,它只有疑问代词的含意,不会带上哪些扩展功能的含意。这种不对称,体现了原型功能与扩展功能不对称的范畴地位。 总之,疑问代词的扩展功能都有特定的句法及构式环境。在这些环境下,汉语母语人不需要调用其他专用手段,只用很容易激活的显赫范畴的库藏手段就能分别顺利表达很多种不同的语法范畴义。靠了其显赫性,疑问代词的扩展用法可以比该功能的专用手段还常用。例如,我们在Google(2013年8月22日)上比较了“谁/什么人都喜欢他”一句的疑问代词“谁”及“什么人”与几种专表全量的非疑问量词成分的出现次数,显示结果如下: (28)谁都喜欢他:99,000,000次 什么人都喜欢他:69,500,000 个个都喜欢他:38,200,000 所有人都喜欢他:5,230,000 每个人都喜欢他:6,130,000 同样表示全量,原型功能为指人特指问的“谁”的出现次数是专表全量的AA式重叠式“个个”的近3倍,是专表全量的“所有人”和“每个人”的近20倍。而音节数与“所有人、每个人”相同的疑问代词短语“什么人”的出现次数也分别是三个专用全量成分的2倍、12倍和11倍。这个例子虽然不一定能代表所有疑问代词的情况,但至少说明有时人们更喜欢对表示邻近的显赫范畴的手段物尽其用,而不是采纳更加专用的库藏手段来表示相关范畴,就因为储存在头脑中显赫位置的范畴,比其他库藏手段更容易激活取用。这是物尽其用原则的重要威力,假如将这一事实放在跨语言比较视角下,就会呈现出疑问代词与其他语言全量词语的超范畴对应比同范畴对应更加强大的情况。换言之,物尽其用原则可以强烈撼动形义关系跨语言对应的整齐性,挑战基于同范畴比较的各种传统理论。 更值得重视的是,显赫范畴的有些扩展功能还成为表该范畴义的唯一库藏手段,语言中没有其他手段可以代替其作用。如疑问代词在否定句谓语后表示“少——零”这一主观少量语义,这是其他量化成分所无法表示的意义。例如“没吃什么”可以表示吃得很少或完全没吃,这一区间内的任何量化语义值都符合该句子的真值条件。而“我完全没吃”、“我一点儿也没吃”只能表示全量否定,“我吃了一点点”、“我只吃了半碗”等又只能表示数量极少,不能覆盖“没有吃”之义。这种功能的物尽其用,就比有专用手段的库藏成分更加必要,作用也更大。 疑问代词的物尽其用显然不是汉语特有的现象,而是具有相当的普遍性,只是具体的扩展路径不尽相同。例如,英语的Wh-words(疑问代词及代词短语)大致没有汉语的上述1)和3)-6)类扩展用法,但是,它们有类似2)表任指的用法,即通过与ever的结合构成whatever,whoever,whenever等任指代词。ever本身有全量义(forever是永远),加ever表任指与汉语疑问代词与“都”配合表任指的理据相近。俄语的疑问代词也可以表示不定指,有的疑问代词如KTO(谁)还能通过叠用(KTO…KTO)表示“有的……有的”的分配式无定(张会森主编,1979:280-281)。此外,英语疑问代词有汉语所没有的另几类扩展用法,首先,可以作为关系代词引出动词或介词的论元从句并充当从句中的一个成分,如: (29)I bought what you like.(我买了你喜欢的) (30)He asked me where to find a restaurant.(他问我哪里能找到餐馆) 这种用法同时兼有几种功能,既是从句关系的联系项,又是从句中的一个论元成分;如果支配它的主句动词是发问、言说、认知类动词,它还帮助表达间接问句,如上面的后一例句。汉语疑问代词不是关系代词,但是也有表达间接问句的功能(第7)类用法),所以(30)中的where也可以用汉语“哪里”来对译,而上一例主句动词bought不是支配间接问句的动词,因此其支配的what不能用汉语“什么”来对译。英语的上述两例启发我们间接问句标记是疑问代词比较普遍的用法,可以归入疑问代词的原型功能,而论元从句关系代词的用法可能是从间接问句用法泛化而来的(从有限的主句动词小类扩展至各种动词),因此疑问代词在上述两句中的功能在英语中看起来是完全同类的。此外,英语疑问代词加ever的任指用法,同时也兼有关系代词的用法(I like whatever you like——我喜欢任何你所喜欢的),这种用法也与汉语疑问代词的连锁条件式用法相类,上句就可以译成“你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最后,英语的部分疑问代词也可以作为感叹句的标记,如What a beautiful place!(多么美丽的地方啊!)、How wonderful it is!(这多精彩啊!)。英语疑问代词的这些扩展用法,也基本代表了德语、法语、俄语等印欧语的情况。 由疑问代词的例子可以看出,在语言库藏中据显赫地位、随时可激活的语法成分,自然会被母语人经常“征用”,让其物尽其用,从而形成与原型功能相关的种种扩展功能。假如显赫成分仅限于发挥其原型功能,反而是一种浪费库藏资源的反常现象。 四 小结 经济原则是制约语言系统构成和演化的重要因素。在语言学中,经济原则体现在组合-交际、聚合-认知和语言理论三大方面。本文提出的语言库藏的物尽其用原则,是一条体现聚合-认知经济性的原则。根据该原则,人类语言会让语言库藏手段,特别是表达显赫范畴的手段,得到尽可能充分的利用,以节省获得、储存和调用语言库藏的脑力资源。 基于语言库藏类型学对形式与语义双向互动的关注,本文分别以从语义范畴看语法库藏和从语法库藏看语义范畴两个角度举例分析了物尽其用原则的具体表现。 从语义范畴出发,可以看到,同样的语义内容,在不同的语言中不一定都用同属一个语义范畴的手段来表示,因为表达显赫范畴的库藏手段在物尽其用原则作用下常有强大的扩展功能,兼用来表示不属于自身范畴的语义内容,使语言中未入库的范畴也能够得到某种程度或方式的语法表征。例如,汉语中体范畴显赫而时范畴阙如,但体标记常常具有默认的时态解读,在实际交际中起着传递时态信息的作用。也有些时体范畴不全的语言,如缅语支的缅甸语、景颇语等,则靠显赫的式范畴手段来兼表时态信息。再如指称范畴中的类指,虽然在人类语言中通常不是入库范畴,但是不同的语言会在几个相关指称义——有定、复数、无定等中选用最显赫的范畴来兼表类指,靠物尽其用实现类指的表征。 从语法库藏出发,显赫范畴的语法手段一般不会仅仅用于其原型功能,在物尽其用原则作用下,这种手段往往会扩展出多种语义语用功能。疑问代词作为显赫范畴的多功能表现,就充分显示了这一点。当然显赫范畴的扩展也要受到语言表达区别性的制约。 语法库藏,尤其是显赫范畴,虽然常常有扩展功能,但是其原型功能和扩展功能在语言系统中的地位有着显著的差异。 原型功能总是在句子的断言部分就表达的语义,而扩展功能有时只是作为库藏手段蕴含的默认语义,两者可以在一句中同时存在,但非断言的蕴含义是能够被语境取消的。 有些扩展功能也可以进入断言,此时,断言中的原型功能就被扩展功能所取代,两者不能并存,如定冠词表类指时就不再表有定,疑问代词表无定时就不表疑问。但是,白鸽(2013)的研究显示,不同的表类指的形式分别与类指的不同小类有匹配关系,该库藏的原型意义(有定或复数等)仍然会影响到类指表达的选择。而前文分析显示疑问代词的扩展功能也都与疑问功能有较为显著的语义功能联系。反过来,库藏手段用于其原型功能时,却不会带上其扩展功能义。这就是原型功能对扩展功能的单向制约,双方地位不对称。 在句法上,库藏手段的原型功能和扩展功能也处于不对称关系。原型功能作为无标记功能的句法分布最不受限,而扩展功能则各有特定的出现条件,句法分布很受限制。 正是原型功能和扩展功能在句法、语义上的不对称,保证了原型范畴在具有扩展功能的条件下仍能保持自身的核心地位,这是库藏手段得以物尽其用的关键条件。 由物尽其用原则催生的范畴扩展现象,导致语言之间不但存在同范畴对应,而且大量存在超范畴对应,语言之间的超范畴对应实际上是人类语言的常态而不是特例,而现有的语言学理论,不管是形式还是功能、认知,基本上都植根于同范畴对应观,因此都要面对物尽其用原则和显赫范畴的扩展现象带来的新挑战。 本文初稿曾先后在首届语言类型学国际研讨会(2013.12.2,常熟理工学院)、香港中文大学(2014.3.20)、美国哥伦比亚大学(2014.5.8)、首都师范大学(2014.6.25)宣讲。会上会下蒙金立鑫、Hilary Chappell、李行德、蒋平、邓思颖、刘乐宁、洪波诸教授和唐正大、陈玉洁、高再兰、王芳、夏俐萍、郭中、白鸽、盛益民等博士惠予意见,一并致谢。 ①此外,语言学理论也可以有经济性,其原则是:用尽可能少、简单、直接的规则解释尽可能多的语言事实。这是组合经济性和聚合经济性在理论领域的投射,也体现科学理论的一般追求。 ②本文初稿在会议上报告后,蒙博士生周晨磊告知笔者,读到Dixon(2010:221)已对类似现象有所注意,他说“看起来语言喜欢最充分地利用它一切可用的手段。比如,一个以某词类为主要功能角色的范畴可能会发展出与另外一个词类有关的第二种功能。再如,格系统总是与名词和代词相关,但是在很多语言中格还被扩展到动词上,用于表示各种从句连接标记,或者把体或情态意义附加到整个小句上”。(It often seems that languages like to make the fullest use of whatever is available.A category whose major role is with one word class may develop a secondary function with another class.A case system always relates to nouns(and often also pronouns)but in many languages cases can be extended for use with verbs,where they may mark varieties of clause linkage,or add aspectual or modal meanings to the clause as a whole.Tense and aspect markers are typically attached to a verb but in some languages they may also be used with nouns.)这可以看作对相关原则的早期探索,虽然还没有将其理论化。特此录之。 ③吕叔湘(1982:182)指出疑问代词作任指词时“上头常常加‘无论’、‘任凭’、‘不管’等字样,但也不是非加不可。”而下面的引例,加这些字样的例子,都是近代汉语的实例,而不加的例子,都是作者自拟的例句。这正好反映了疑问代词作为任指词早期曾经要加“无论”类词,后来才可以不加。论语言存储中充分利用事物的原则_语义分析论文
论语言存储中充分利用事物的原则_语义分析论文
下载Doc文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