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上开放的诗——诗歌意象谱系一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谱系论文,枯木论文,意象论文,的诗论文,诗歌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6132(2007)04-0030-11
中国经典中论及源于树木的意象,可以举出诸如《易》升卦的象辞:
地中生木,升。君子以顺德,积小以高大。
“升”为上升之义,表示木从土中长出之状。孔颖达疏:
“地中生木,升”者,地中生木,始于细微,以至高大,故为升象也。“君子以顺德,积小以高大”者,地中生木,始于毫末,终至合抱。君子象之,以顺行其德,积其小善,以成大名。
概括起来说,木在此是作为上升、成长的意象被提示的。《老子》第六十四章与“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并举的“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也是同一旨趣的意象。还有,《礼记·月令》孟春之月云“盛德在木”,五行中木对应于春,是因为木象征着萌发的生命。《春秋元命苞》(《艺文类聚》卷八八木部等引)云“木之为言触也,其动跃也”,也是指树木洋溢着生命感的姿态。
在西方人的意识中,树木是有极多样的象征性的存在,而其最上位的属性同样是作为不断向上生长的生命象征的作用,各种象征辞典都以先说明树的象征性为例①。加斯东·巴什拉在《空与梦》(L' air et les songes)的第十章“大气的树木”中说:“笔直挺立的树木,是将地上的生命送上蓝天的一种坚定的力量。”② 又举保尔·克洛代尔的散文诗《东方的认识》(Connaissance de l' Est)论松的一节。如果从克洛代尔原文中引出那段,就是:
树是靠着努力伸向高处的,一方面用根的集体力量抓住大地,同时那复杂多样的四肢直细到成为树在大气与光中寻求立足点的因缘的叶子脆弱纤细的组织,不仅我们的体态,连基本行为与体形条件也能作出③。
巴什拉又举尼采诗中出现的“深渊边的松树”,说“树是势力,是自律的势力”,又说与松树重合的超人的命运“是像朝向蓝天的松似地迸出来”(同书第五章《尼采与升行的心像》)。这些例子表明,不论东方、西方,树木成为生命力、成长、进步等的象征具有很大的普遍性。
本文要研究的不是上述作为普遍性象征的树,而是要从与充满生命力的树全然不同的、现在也意味着生命源泉枯竭的枯树,总之从树的一般象征作用来说是负面的意象入手,逐一检讨它在诗里的表现方式,同时考察诗歌意象历时的继承性。
为了给予作为负面意象的枯木以概念,这里先举一个例子。《春秋繁露·五行顺逆第六十》就五行各自的场合论王者之道与自然现象的相关,木一项首先指出“恩,及于草木,则树木华美而朱草不生”这肯定的事态,然后作为其对立面,描写了“咎,及于木,则茂木亦枯槁,工匠之轮多伤败”这否定的事态。所谓“工匠之轮多伤败”,是《尚书·洪范》在一一说明五行的性质时,“木曰曲直”,即以木可曲可直的柔软性质为前提,谓其柔软性被损害。《易》大过九二爻辞也将“枯杨生稊”与“老夫得其女妻”相并,以为“无不利”,这意味着负价值的“枯杨”由于孕育了年轻的生命“稊”,就可转变成再生的正价值。
有意识地以这种枯木为主题的文学作品,中国很早就存在。以下就按时代列举出来,以检讨枯木意象中分别寄托的作者意图。
首先我们要考察的对象是西汉枚乘(?~前140)的《七发》。《七发》与曹植《七启》及张协《七命》同收于《文选》卷三四“七”部,被视为“七”类作品的鼻祖。关于“七”的文体,这里无法详述,它是一种随处押韵的韵文,《七发》尤其作为西汉司马相如等辞赋的先声而受到重视④。
《七发》是以楚太子与吴客两个虚构人物的对话为框架构成的。楚太子患上原因不明的病,情绪很不好。他的病实际是精神上的,吴客来访,试着对他说各种提神的奇闻,设法使他振作精神。无论哪段话都凝聚着技巧,风格华丽,如《文心雕龙·杂文》篇所评“腴辞云构,夸丽风骇”,而其中对太子奢侈的讽谕之意,也的确如刘勰所指出的“盖七窍之所发,发于嗜欲,始邪末正,所以戒膏粱子也”。吴客向太子说的第一段话中,出现了我们讨论的枯木意象:
客曰:“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中郁结之轮菌,根扶疏以分离。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丈之溪。湍流溯波,又澹淡之。其根半死半生,冬则烈风漂霰飞雪之所激也,夏则雷霆霹雳之所感也。朝则鹂黄鸣焉,暮则羁雌迷鸟宿焉。独鹄晨号乎其上,鹍鸡哀鸣翔乎其下。
于是背秋涉冬,使琴挚斫斩以为琴,野茧之丝以为弦,孤子之钩以为隐,九寡之珥以为约。使师堂操畅,伯子牙为之歌。歌曰:‘麦秀蔪兮雉朝飞,向虚壑兮背槁槐,依绝区兮临回溪。’飞鸟闻之,翕翼而不能去。野兽闻之,垂耳而不能蚑蟜蝼蚁闻之,拄喙而不能前。此亦天下之至悲也。太子能强起听之乎?”
太子曰:“仆病未能也。”⑤
约其要旨,是说龙门山所生百尺高的巨大桐树,扎根于逆折的涧流,半死半生着。冬经吹雪,夏经雷霆,各种各样的鸟周旋飞回,发出阵阵悲鸣。季节经秋历冬,制琴的名家施以斧斤作琴,用山茧之丝张弦,饰以孤儿的带金,以抱着许多孩子的寡妇的耳环为琴柱,如果让师堂、伯牙那样的名乐师奏而歌之,那么从鸟兽到虫豸凡有生命者都将被那悲曲打动。
桐被用作琴的材料,早见于《诗·鄘风·定之方中》:“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并且龙门山产的琴也很知名,关于这点,李善注已引《周礼·春官·大司乐》有“阴竹之管,龙门之琴瑟,九德之歌,九磬之舞,于宗庙中奏之”的记载。龙门山“半死半生”的巨大桐树,和取材制琴所奏出的哀切旋律——《七发》所描绘的情景,已密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在人们的意识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换句话说,音乐的哀切被还原为洋溢着乐器素材所蕴含的悲壮感的状况。为证实这一点,可以检讨一下《文选·赋》音乐部所收诸家之作。在该部所收六篇赋中,除了不以乐器为对象的傅毅《舞赋》、成公绥《啸赋》外,其他作品多少可见《七发》命意的影响。前、后汉两位赋家王褒、马融,在《洞箫赋》与《长笛赋》中,开头都从描写乐器原材料竹的生长环境着笔。这是要说明,人工制作的乐器是秉受自然之气的。
原夫箫干之所生兮,于江南之丘墟。洞条畅而罕节兮,标敷纷以扶疏。徒观其旁山侧兮,则岖嵌岿崎,倚巇迤,诚可悲乎,其不安也。弥望傥莽,联延旷荡,又足乐乎,其敞闲也。(王褒《洞箫赋》)
惟籦笼之奇生兮,于终南之阴崖。托九成之孤岑兮,临万仞之石磎。特箭槁而茎立兮,独聆风于极危。秋潦漱其下趾兮,冬雪揣封乎其枝。巅根踌之槷刖兮,感回飙而将颓。(中略)是以间介无蹊,人迹罕到。猿蜼昼吟,鼯鼠夜叫。寒熊振颔,特麚眂髟。山鸡晨群,野雉晁雊。求偶鸣子,悲号长啸。由衍识道,噍噍欢噪。经涉其左右,哤聒其前后者,无昼夜而息焉。夫固危殆险巇之所迫也,众哀集悲之所积也。(马融《长笛赋》)
这些赋的开头部分,都特意将成为乐器材料的竹生长的自然环境描写得更为严酷、充满悲壮色彩,这与《七发》的手法可以说很相近。
《七发》描绘的桐树确实是制琴的材料,而以琴为主题的赋还有后汉傅毅、马融、蔡邕诸作(皆收在《艺文类聚》卷四四乐部琴)。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琴赋”也是同样的笔法,不外乎是作了枚乘式状况的设定。
嵩岑而将降,睹鸿梧于幽阻。高百仞而不枉,对修条以持处。(傅毅《琴赋》)
尔乃言求茂木,周流四垂,观彼椅桐,层山之陂。丹华炜炜,绿叶参差。甘露润其末,凉风扇其枝。鸾凤翔其巅,玄鹤巢其歧。(蔡邕《琴赋》)
一系列《琴赋》都继承了《七发》的构思,就中只有魏嵇康的《琴赋》(《文选》卷一八)有意识地采取了与它们不同的写法。在序中,笔者首先批评历代音乐赋的作家们过于强调乐器奏出的声音里那过剩的悲哀感:
然八音之器,歌舞之象,历世才士,并为之赋颂。其体制风流,莫不相袭。称其材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美其感化,则以垂涕为贵。丽则丽矣,然未尽其理也。推其所由,似元不解音声;览其旨趣,亦未达礼乐之情也。
该赋作者嵇康对音乐的造诣很深,以音乐理论著名的《声无哀乐论》否定了可以说是儒家音乐论的认为音乐本身含有哀乐之情的定论,从逻辑上阐明乐曲本身是无所谓情的,只是听者在心里产生哀乐的分别。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声音自当以善恶为主,则无关于哀乐;哀乐自当以情感,则无系于声音”。他的这种立场甚至也贯穿在《琴赋》中,因此赋的正文首先说“惟椅梧之所生兮,托峻岳之崇冈”,全然看不见《七发》式的从制琴取材之树的生长处写起、诉说悲哀感的描写。接着上面的文句,是“披重壤以载诞兮,参辰极而高骧。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特地强调这棵树是承天地日月之灵妙的非凡存在。
由嵇康这批评性的见解,我们反过来可以理解堪称音乐赋鼻祖的《七发》特意下工夫描写“半死半生”之树的理由。枚乘是想说明,演奏“天下之至悲”曲调的琴,因其材料本身就是在悲壮的状况中长成的,所以也带来了那种本性。历代赋家继承这种手法的作品,惟其刻意于那充满悲壮感的状况描写,就露出模拟的痕迹。
《七发》里的枯树顶多只有琴材的意味,但这个意象在后世诗人的记忆中留下强烈的印象。“半死半生”的龙门山桐树,自《七发》描写以后,就与琴结下了难分难解的关系。这里试举六朝时期的几个例子:
洞庭风雨干,龙门生死枝。(谢朓《琴》)
芳袖幸时拂,龙门空自生。(王融《咏琵琶》)
为我弹鸣琴,琴鸣伤我襟。
半死无人觉,入灶始知音。(沈炯《为我弹鸣琴》)⑥
琴的材料当然不会特定是龙门产的桐木,但枚乘《七发》所描写的“半死半生”的树凭其给人的强烈印象,就将龙门桐的意象镂刻到琴这乐器上了。以后,中国诗人要写琴时都不能不意识到出自枚乘之作的这一意象。诗不可缺少的技法——用典,若逆推它生成的过程,也就是前人某些恣意的念头限定了后人的思维。
时代往后,在5世纪中叶编成的《世说新语》里,我们又发现一个新的枯树意象。故事的主人公是东晋的殷仲文(?—407),他在自己追随的叛将桓玄败后成了大司马刘裕的咨议参军。因为其妻是桓温女,相当于桓玄的姐姐:
桓玄败后,殷仲文还为大司马咨议。意似二三,非复往日。大司马府厅前,有一老槐,甚扶疏。殷因月朔,与众在厅,视槐良久,叹曰:“槐树婆娑,无复生意。”(黜免篇)
这槐树因为是“扶疏”亦即茂盛的,严格地说并不是枯树,但殷仲文却从它外表的繁茂中看到了正在逼近的死亡。而那死亡实在是与殷仲文自身的命运相符合的,不祥的预感被“无复生意”的叹息笼罩着。与《七发》的情形不同,树在此被比拟为殷仲文其人,这点需要加以注意。
约150年后,以殷仲文的话柄为核心,产生了庾信(513—581)的《枯树赋》。《枯树赋》是南朝·梁·庾信肩负国使之任羁留西魏时所作。当时梁为西魏所灭,他不得已被强留在长安,仕于以往的敌国。说明该赋写作动机的资料,众所周知有唐·张《朝野佥载》卷六的记载:“梁庾信从南朝初至北方,文士多轻之。信将《枯树赋》以示之,后无敢言者。”如果相信这一记载,那么《枯树赋》就是庾信北迁后比较早期的创作⑦:
殷仲文者,风流儒雅,海内知名。世异时移,出为东阳太守,常忽忽不乐。
顾庭槐而叹曰:“此树婆娑,生意尽矣。”
在这段短序中,庾信首先说明完全依据我们看到的殷仲文故事,设定赋的状况。假托古人来划定框架的辞赋,已有以楚襄王与宋玉为对话者的傅毅《舞赋》(《文选》卷一七)、以梁孝王与司马相如为对话者的谢惠连《雪赋》(《文选》卷一三)、以曹植与王灿为对话者的谢庄《月赋》(同上)等先例。殷仲文的故事,除《世说新语》外,也见于《晋书》卷九九本传,而在那里,这故事后还有左迁东阳太守的记载⑧。在原出的《世说新语》里面,当然没有在东阳太守任之说。这就是说,庾信在用殷仲文故事时,将本事的状况作了部分修改,说它是左迁东阳太守后的事。要问他为何将时间作这改动,那还不是因为殷仲文的失意情态,正是身在异国,违心地仕宦、生活的作者自己的化身。并非本心所愿迁任东阳的殷仲文,恰好反映了庾信现在所处的位置。
赋的正文首先从古籍中捃集有关树的种种意象,像镶嵌画似的将联想圈拓展得很宽。谓“至如白鹿贞松,青牛文梓,根柢盘魄,山崖表里,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据说敦煌的白鹿塞古松很多,下栖白鹿,又昔秦文公伐雍州南山的大梓树,树精变成青牛之形跑掉⑨。“桂何事而销亡”是用汉武帝悼所爱幸的李夫人之死的赋(《汉书》外戚传上)中“桂枝落而销亡”句,“桐何为而半死”当然就是沿袭《七发》的表现。以下,《庄子·逍遥游》篇“拳曲拥肿”的巨樗、秦始皇的五大夫松(《史记·秦始皇本纪》)、有“大树将军”之号的后汉冯异(《后汉书·冯异传》)故事等,这些发尽有关树木故事的联想,缀成竭尽雕琢之功的修辞外衣,在我们面前层层展开。但是,尽管它们占了不小的篇幅,也只不过是赋的导入部分,赋真正的意图逐渐显露出来是在全文429字的过半以后:
若乃山河阻绝,飘零离别,拔本垂泪,伤根沥血。火入空心,膏流断节。横洞口而欹卧,顿山腰而半折,文斜者百围冰碎,理正者千寻瓦裂。载瘿衔瘤,藏穿抱穴。木魅睒,山精妖孽。
这里描绘的略显怪异的大树,根拔枝碎,完全是一付濒死的悲惨状态,那正是被强迫离开故土、栖身异乡的自己。“本”“根”与作为本原的故国之意相通,“空心”谓老树之“空”,同时兼有“空虚的心”之意。这痛苦的枯树意象给人以强烈的印象,此后赋一举展开结束的段落:
况复风云不感,羁旅无归。未能采葛,还成食薇。沉沦穷巷,芜没荆扉,既伤摇落,弥嗟变衰。《淮南子》云:“木叶落,长年悲。”斯之谓矣。乃歌曰:“建章三月火,黄河万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悽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到这末段,衰残之叹更为加速。本于《淮南子·说山训》的“木叶落,长年悲”,是拟作树木雕落的肉体衰老之悲。结束的歌“建章三月火,黄河万里槎”词面说汉建章宫被赤眉军焚烧,暗示皇都江陵为西魏军破坏,又用《博物志》所见沿黄河上溯可至银河的典故,隐指自己到过遥远的长安。“金谷满园树”,用晋石崇别业植有万株柏树(石崇《思归引序》),“河阳一县花”用石崇的密友潘岳任河阳县令时在城里种桃树的故事⑩,回顾自己的青春年华。最后桓温(殷仲文岳父)述怀一段,再用《世说新语·言语篇》的故事(11)。不过,桓温先于殷仲文三十多年亡故,事实上是不可能有这样的事的。而且,原来的故事中是桓温看到自己年轻时种的细柳已长成可观的大树因而感叹不已,这里反过来改作见柳树摇落状而叹息,如此一来,故事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在《枯树赋》中,庾信将自己日渐就衰的身体比作枯树,而且将北征后失去活力的空虚的心灵与老树意象融为一体。枚乘《七发》以“半死半生”的桐树形象作为凝聚悲哀感的意象,如果说它出于作者的塑造,那也只是一个客体,也就是说,笼罩在那树上的悲哀,并不是枚乘自己怀有的悲哀。而相反,庾信的《枯树赋》大体上虽意识到《七发》“半死半生”的树,但因为是以更新的殷仲文的故事为媒介的,就通过枯树将他自身的苦恼具象化了。即枯树的意象在此具有使作者庾信的现实生存表象化的符号功能。这是《七发》描绘的同类的老树所没有的用法。
可视为《枯树赋》主人公的空虚的老树意象,反复出现于庾信仕西魏、北周的后半生的文学创作中。可以看做是一个表现他内心情结的东西。它在文类上虽无诗赋之别,但我首先想从赋这方面加以考察。
《小园赋》倪璠注说明其写作动机是“伤其屈体魏、周,愿为隐居而不可得也……以乡关之思,发为哀怨之辞者也”。小园是他度过晚年生活的隐居之所,虽然周围是他喜爱的自然环境,但因内心郁积着沉重的忧伤,故不断地感觉到一种不和谐感。下面描写这种情形的一节值得注意:
鸟多闲暇,花随四时。心则历陵枯木,发则睢阳乱丝。非夏日而可畏,异秋天而可悲。
“历陵枯木”的出典,倪注举出《宋书·五行志》豫章郡枯樟至晋永嘉年间突然复苏繁茂的记载(12)。历陵之地,汉属豫章郡。作为将“历陵”与“豫章”联结起来的典据,这是很充分的。但赋里出现的枯木是不曾复苏的存在,是作者心灵的形象。“睢阳”是古代的宋国,因此“睢阳乱丝”就是指出生于宋国的墨翟“见染素丝者而叹”(《吕氏春秋·仲春纪》当染)的故事(13),意谓自己头上已全是白发。身心均已就衰之人,相对夏的炎热、秋的凋落这四季变化触发的畏惧或悲哀来,更被另一种深重的忧愁所压抑。赋以绝望的叹息结束了这一段。
再看《伤心赋》,是伤悼先后夭亡的子孙,并为故国之灭亡而作。如序所说,“二男一女,并得胜衣,金陵丧乱,相守亡没”,当侯景乱中,庾信失爱子三人。而北迁后,“一女成人,一长孙孩稚,奄然玄壤”,又眼看一女一孙亡去。其“何痛如之”的悲叹不难体会。序以如下一段话作结:
龙门之桐,其枝已折;卷施之草,其心实伤。呜呼哀哉!
在这里,作者将屡屡痛失爱子爱孙的自己比作《七发》的“龙门之桐”。“卷施之草”就是《尔雅》释草所谓“卷施草拔心不死”的植物,据郭璞注,它是冬天也不枯的宿莽。这同样是“心”被抽掉、忍受痛苦的自我的投影。
《哀江南赋》追溯从梁亡国到自己羁留北方的经过,具有自传的色彩,也是庾信赋中最长的作品。其序有云“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据倪璠注,这是用后汉大树将军冯异的故事描述自己值侯景乱起,率文武之士千余人,守备朱雀门而吃败仗的经历(14)。
再让我们将目光投向诗。在回顾自己半生动荡的组诗《拟咏怀二十七首》其二十一中,出现过枯树意象:
倏忽世朝变,苍茫人事非。避谗犹采葛,忘情遂食薇。怀愁正摇落,中心怆有违。独怜生意尽,空惊槐树衰。
以违背自己本心的生活残留在世上,身不由己,竟落到这有为转变的纷扰乱世。受强烈的悔恨之情冲击,尾联以即使在这里也让人想到《枯树赋》的老树意象收束。在具有咏怀之趣一点上,《慨然成咏》也可以说是异曲同工之作:
新春光景丽,游子离别情。交让未全死,梧桐唯半生。值热花无气,逢风水不平。宝鸡虽有祀,何时能更鸣?
与“梧桐”作对的“交让”也是树名,据说两株相向而生,一株枯萎,另一株复苏,反复生死交替(15)。又,“宝鸡”是秦文公得到的神石,能发出鸡那样的叫声,文公以牺牲祀之(《汉书·郊祀志上》)(16)。这里是说自己不会一受到周的优待就因而动心。
似送别同族兄弟的《别庾七入蜀》,也借枯树来述说惜别之情:
山长半股折,树老半心枯。由来兄弟别,共念一荆株。
这里的枯树应是送别庾七的诗人自己的意象吧?在这之外,庾信诗中有关枯树的描写,还有如下几例:
空心不死树,无叶未枯藤。(《北园射堂新藤》)
古槐时变火,枯枫乍落胶。(《园庭》)
圆珠坠晚菊,细火落空槐。(《山斋》)
湿庭凝坠露,抟风卷落槐。(《晚秋》)
类似的枯树在庾信诗赋中屡屡出现,而且常或多或少地起着象征怀抱迟暮空虚心境度日的作者自己的作用。这样的枯树意象,历时性地看,就能看出它们同样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上文已见,庾信所写的枯树以桐、槐为多,其实他以前的历代诗人也在作品中写过这些树。写桐的,《初学记》卷二八木部桐及《艺文类聚》卷八八木部桐即列举了咏桐诗赋的代表作(17)。例如沈约《咏孤桐诗》(《初学记》引)云:
龙门百尺时,排云少孤立。分根荫玉池,欲待高鸾集。
此外,谢朓《游东堂咏桐诗》、梁简文帝《赋得双桐生空井诗》等,都可以说是用《七发》以降的若干典故来歌咏桐树外形的咏物诗。在作者自我与桐树之间,看不到更进一步的有意识地人化的倾向。与诗一起收录的赋的情况也同样。再看写槐的,《初学记》所举魏繁钦的《槐树诗》是唯一的例外,两书所收的作品都只限于赋,而曹丕、曹植、王粲、挚虞、王济等的《槐树赋》,无论读哪篇,都始终是丰枝茂叶的槐树外形的写生,曹植《槐赋》写文昌殿庭中之槐,赞其繁茂曰:“在季春以初茂,践朱夏而乃繁。覆阳精之炎景,散流耀以增鲜。”此所见槐树,至夏成大片树荫,遮挡太阳炎热的作用成了表现的中心。所有这些作品,悉无《枯树赋》那病槐的意象,自不待言。
殷仲文对槐树而叹息的故事,在庾信心中所起的作用,打个比方不就像是进入珍珠贝体内的小沙子吗?作者发自内心的忧患,层层包裹在它的周围,结晶成《枯树赋》那独特的枯树意象。成为核心的沙虽只是个微小的存在,但没有它,或许就不会产生庾信的枯树意象。
庾信推出的枯树意象,与更早的《七发》融为一体,遂为以后的诗家所继承。隋·孙万寿的《庭前枯树诗》(《文苑英华》卷三二六)即其一例:
当时金谷里,昔日平陵东。布叶俱承露,开花共待风。摇落一如此,容华遂不同。庭前生意尽,井上蠹心空。匠者无劳顾,拥肿难为功。
据《诗纪》说,此诗误载于庾信家集,不过“生意尽”“蠹心空”等如我们所看到的,都是庾信诗赋中有特征性的表现,它被误为庾信之作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再举一篇隋·虞世基的《零落桐诗》(《文苑英华》卷三二四):
零落三秋干,摧残百尺柯。空余半心在,生意渐无多。
此外,陈后主陈叔宝的《同江仆射游摄山栖霞寺诗》(《文苑英华》卷二三三)的“摧残枯树影,零落古藤阴”,也都可以说是庾信影响所及(18)。这些诗句的确利用了庾信创出的枯树意象。但遗憾的是,它们已不具有超出新素材咏物诗以外的意义了。为什么呢?因为这些枯树已完全失去了曾因庾信寄托自己的苦恼而产生的紧张感。通过这些诗句,我们可以理解庾信的枯树意象对后辈诗人的影响之大。但是,随着这一意象作为诗语而类型化并普及开来,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其个性的“生意”也便尽了。
到唐代,出现了积极地接受庾信枯树意象所提示的意味并以更新的形态展开的文学。在庾信去世大约半世纪后出生的“初唐四杰”之一卢照邻(637?—689?)(19),我们在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到新型的枯树意象。
卢照邻有一篇《病梨树赋》(《幽忧子》卷一),序言“癸酉之岁,余卧病于长安光德坊之官舍”(20),似为唐高宗咸亨四年(673)在长安养病时作。光德坊与皇城西南、西市的东头相邻接,原为鄱阳公主所领,当时赐孙思邈(581?—682)于此构邸。孙思邈是博通老庄以下百家之说,兼明佛典的博学之士,但他的名声在后世主要以名医流传,《旧唐书》为立本传于方伎传(《新唐书》入隐逸传)。著作有《千金要方》、《千金翼方》,至今在汉方医学中占有重要位置。《病梨树赋》的内容与孙思邈这位怪人大有关系,这里想根据序文再对他作些介绍。卢照邻记他“自云开皇辛酉岁生,今年九十二矣”,但隋开皇年间实无辛酉年。由赋所说的“癸酉之岁”(673)上溯92年,开皇元年(581)恰是辛丑年,孙思邈殆生于是年(21)。不过,“询之乡里,咸云数百岁人矣,共语周、齐间事,历历眼见。以此参之,不啻百岁人也。然犹视听不衰,神形甚茂,可谓聪明博达不死者矣。”孙思邈就是这样一个似乎笼罩着妖异气氛的人。据《旧唐书》本传,他于北周宣帝时避王室纷争之乱,隐居太白山。杨坚(隋文帝)辅佐年幼的静帝,登上执政的地位后,征为国子博士,但他以病为理由拒绝出仕。宣帝在位时间很短,从公元578年六月至翌年五月,不满一年,但令人惊异的是他比孙思邈自称的生年还早两年。“数百年人”的判断,也的确煞有介事似的。因此,他在此时似乎就已预言了早于他50年的唐太宗的出现(22)。
卢照邻就在这也可说是活神仙的健朗老人家养病,“余年垂强仕,则有幽忧之疾,椿菌之性,何其辽耶哉”。“强仕”是现在的年龄还是在蜀发病时的年龄呢?其间多少有些差异,但再多也不会出40岁,那么还不及孙思邈自称年92岁的一半。据《旧唐书》,卢照邻的病是“风疾”,即所谓中风,是与因脑出血引起的手足麻痹相伴的半身不遂症(23)。首先他应该知道这是不治之症。他将自己的生命力比作《庄子·逍遥游》说的不知晦朔的“朝菌”,与具有“大椿”般长生之质的孙思邈相对照,慨叹其反差之大,其心情是不难理解的。在两《唐书》的孙思邈传里,可以看到这位名医因卢照邻询问,陈说治病心得的故事。
时主人孙氏正从高宗避暑于甘泉宫(据《旧唐书·孙思邈传》则为九成宫)。卢照邻在幽寂无人的孙邸中,“伏枕十旬,闭门三月”。这漫长的卧病期间,他一直在注视一棵树。
庭无众木,唯有病梨树一株。围才数握,高仅盈丈。花实憔悴,似不任乎岁寒;枝叶零丁,绝有意乎朝暮。嗟乎,同托根于膏壤,俱禀气于太和,而修短不均,荣枯殊贯。岂赋命之理,得之自然;将资生之化,有所偏及?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可怜的病梨不用说就是卧病的作者卢照邻自己的投影。梨树的描写,在将它与肢体不自由的作者形象重合起来时,不能不赋予一种慎惨的印象。这篇赋的构思显然是意识到庾信《枯树赋》的,序的末尾照样搬用《枯树赋》结句“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即已表明。但不同的是,庾信将生活在空虚的心境中的自我形象同化于枯树意象,而卢照邻这里,则病树首先是直接象征自己生病的身体。它明显诱发了痛苦。
赋正文开头,首先是罗列各种树木的意象,它们无一例外都是充满生机的,枝叶茂盛,开着美丽的花,结着饱满的果实。在月下生长的桂,在太阳照耀的土地上繁茂的扶桑,峭立于“灵丘之上”的建木,以及耸立在“巨海之侧”的蟠桃。更有河阳县城里种植的桃树,金谷园里怒放的梨花,西王母的玄光梨及与这梨树同类的果树旺盛而华丽的姿态,一一被列举出来。这恰与《枯树赋》前半围绕树木作种种愉快的联想有异曲同工之趣。但行文及半,情调一变:
尔生何为,零丁若斯。无轮桷之可用,无栋梁之可施。进无违于斤斧,退无竞于班倕。无庭槐之生意,有岩桐之死枝。尔其高才数仞,围仅盈尺。修干罕双,枯条每只。叶病多紫,花凋少白。夕鸟怨其巢危,秋蝉悲其翳窄。怯冲飙之摇落,忌炎景之临迫。既而地歇蒸雾,天收耀灵,西秦明月,东井流星,憔悴孤影,徘徊直形。状金茎之的的,疑石柱之亭亭。
这篇赋的主角是悄立庭园一隅的病梨。它大异于前段繁华的各种树木的意象,被形容为“无庭槐之生意,有岩桐之死枝”,不用说是继承了枚乘与庾信所描绘的丧失生机的枯树意象。但它同时也有异于前者的特色。《七发》的桐树,临“千仞峰”、“百丈溪”,根被激流冲刷,枝叶被烈风吹摇,伴有一种英雄的悲壮感;《枯树赋》的槐树,虽说“生意”已尽,却曾是昂然挺张浓绿的巨树。而卢照邻笔下的梨树,“高才数仞,围仅盈尺”,一看就是贫弱的病树。
写作此赋数年后,卢照邻隐栖洛阳东龙门山,继续养病,当时作的书简中有《与洛阳名流朝士乞药直书》。这是为祈求治病的药费,书中有“非天下名流贵族、王公卿士,于仁恻之心,达枯骨朽株者,孰能济之哉”一段。自己的病躯,在此也被拟为正枯萎下去的树木。在中国医学中,中风的别名叫“偏枯”(《黄帝内经·素问》风论篇等)(24)。《新唐书》本传记卢照邻晚年的病状为“疾甚,足挛,一手又废”,其光景正让人联想到行将枯死的树。他最晚写作的作品《释疾文》及《五悲》两篇,形式都是骚体,内容可以说是写给世人的遗书,明显有屈原的影子。写完这些作品后,他就自沉于颍水,结束了生命。始终为浓重的忧愁所笼罩的这两篇作品,在写到自己充满苦涩的人生的尾声时,较之以枯木意象为象征,更活生生地直截表现了肉体本身枯死下去的样子。从《病梨树赋》到《五悲》的演变,是以病情的恶化为背景的。《五悲》的第二章“悲穷通”,是流泪公子与幽岩卧客两个人物的对话,而其中卧客的形象正是卢照邻的自画像:
有幽岩之卧客,兀中林而坐思。形枯槁以崎嶬,足联踡以缁釐……徒观其顶集飞尘,尻埋积雪。骸骨半死,血气中绝。四支萎堕,五官欹缺……仰而视睛,翳其若瞢,俯而动身,羸而欲折。神若存而若亡,心不生而不灭。
“半死”、“若存而若亡”、“不生而不灭”等表现,正使人想起龙门之桐那“半死半生”的姿态,但值得注意的是,它们在此不是作为对树的形容,而是作为对肉体的形容来用的。《五悲》的第三章“悲昔游”,描写栖隐于山中的“幽忧之子”的龙钟老态,也用了同样手法:
奇峰合沓半隐天,绿萝蒙笼水潺湲。因嵌岩以为室,就芬芳以列筵……中有幽忧之子,长寂寞以思禅。容色踳踳,形神绵绵(25)。形半生而半死,气一绝而一连。
这个人物也曾有过游历四方、意气风发的年华,但“一朝憔悴无气力,曝骸委骨龙门侧”。同为骚体的《释疾文》第一章“粤若”,也有将自己的病体与枯树同一化地描写之处(26):
龙门之桐半死,邓林之木全枯。苟含情而禀气兮,孰能不伤心而疾首乎?
我们再将眼光投向诗,七言歌行《行路难》通过一株枯树过去与现在的对比,感叹人世荣枯盛衰的无常,姑举以枯树意象为主体的前半部分:
君不见长安城北渭桥边,枯木横槎卧古田。昔日含红复含紫,常时留雾亦留烟。春景春风花似雪,香车玉辇恒阗咽。若个游人不竞攀,若个娼家不来折?娼家宝袜蛟龙帔,公子银鞍千万骑。黄莺一一向花娇,青鸟双双将子戏。千尺长条百尺枝,月桂星榆相蔽亏。珊瑚叶上鸳鸯鸟,凤凰巢里雏鹓儿。巢倾枝折凤归去,条枯叶落任风吹。一朝憔悴无人问,万古摧残君讵知,人生贵贱无终始,倏忽须臾难久恃。
占全诗40句一半以上的前段,只是注目于“长安城北渭桥边”“古田”里被伐倒的大树,遐想它生时的繁茂,由树的盛衰引出人世荣华在时间的推移面前也全然无力的结论。最后的“人生贵贱无终始,倏忽须臾难久恃”两句,处在视点由树移到人的转捩位置,续句云“谁家能驻西山日,谁家能堰东流水”,明白地咏叹时间的无常。由上所引不难看出,与卢照邻代表作《长安古意》旨趣相同的动机,在这首《行路难》里也出现了。也就是说,《行路难》的枯树,带有与《长安古意》中长安繁华不足恃的慨叹——“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同样的意义。
《行路难》描写的枯树,与《病梨树赋》等文中作者病体的投影明显具有不同的性质。庾信笔下的枯树,具有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自己身心投影的性质,而卢照邻相对来说,是像《病梨树赋》那样将自己同一化,同时也有像《行路难》那样将时间无常的动机托于枯树的情形。就后者来说,即使在赋体作品中,被系于咸亨四年(673)、大致与《病梨树赋》同属滞留长安时期写作的《双槿树赋》,也可发现“故年花落不留人,今年花发非故春,倏兮夕殒,忽兮朝新”这大体同样的动机。不用说,随着他痼疾的加重,《释疾文》《五悲》那种枯树变成肉体枯死的意象本身的倾向也显著起来,但卢照邻借枯树来表达的东西,绝非从最初起就限定于一个方向。让人作这种推断的,是《望宅中树有所思》一诗:
我家有庭树,秋叶正离离。上舞双栖鸟,中秀合欢枝。劳思复劳望,相见不相知。何当共攀折,歌笑此堂垂。
此诗做于何时难以确定,但这仅寄凝眺之思的“庭树”或许与孙思邈邸的病梨树是同一棵树也说不定。这样想象若恰当自不待言,即使不当,病中的卢照邻当时曾从身边的某棵树上找到心灵的慰藉也是事实吧。而处在异常的心境中,就是健全的树在他的眼中或许也显出日益衰病的样子。
这一节我想讨论在卢照邻死后约30年出生的杜甫(712—770)诗里出现的枯树意象。杜甫乾元二年(759)48岁时移居成都,翌年在成都郊外的浣花溪构草堂。从此时到晚年,他的诗中屡屡写到树木。这在以前是没有的,由此可以看到他创作中题材的变化(27)。
杜甫构草堂后,向各种各样的熟人求得树苗,栽在自己的庭院中(28)。现存求树苗的诗有《萧八明府实处觅桃栽》、《从韦二明府续处觅绵竹》、《凭何十一少府邕觅桤木栽》、《凭韦少府班觅松树子栽》、《诣徐卿觅果栽》五篇。此时的杜甫恐怕因长期流寓好容易找到安定的居处,以此为契机而产生了对树木的热切关注。他热爱树木的心情,也许是扎根于同一场所营造安定生活的志向的自然流露。古谚不也说“居之一岁,种之以谷;居之十岁,树之以木”(《史记·货殖列传》)吗?他的热情绝非一时心血来潮,此后还持续了很长时间,这从广德二年(762)写四株松树成长的《四松》一诗也能得到证实,那些松树被认为是从韦班处移来栽植的(29)。
对树的特别关心,还以同情由于某种原因被不正常地夺去生命的树木的方式表现出来。系于上元二年(761)的《柟树为风雨所拔叹》(《杜诗详注》卷一○)是那一系列诗中最早的作品。此所谓风雨似乎与著名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所咏是同时的事。
倚江柟树草堂前,古老相传二百年。诛茅卜居总为此,五月仿佛闻寒蝉。东南飘风动地至,江翻石走流云气。干排雷雨犹力争,根断泉源岂天意。沧波老树性所爱,浦上童童一青盖。野客频留惧雪霜,行人不过听竽籁。虎倒龙颠委榛棘,泪痕血点垂胸臆。我有新诗何处吟,草堂自此无颜色。
江边这株树龄传有200年的柟树,张开茂密的浓阴,树叶泠泠作响,为经过的行人所喜爱。杜甫选此地定居,也说是纯为这棵大树的缘故。然而,由于突如其来的飓风的暴力,柟树虽奋力抵抗,最终仍然力竭根断而倒仆。诗人为自己所爱的树遭受的不幸,痛恨地责问“岂天意”,恸哭此后做诗再也没有吟咏的场所了,草堂完全失去了光彩。清代浦起龙评此诗,发出“叹柟邪,自叹邪”的疑问,引殷仲文“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之语,暗示柟树的痛苦无非就是诗人自己的痛苦(《读杜心解》卷二之二)。
杜甫对柟树的挚爱,在同一年树还健在时作的五律《高柟》(《详注》卷一○)里也能感受得到:
柟树色冥冥,江边一盖青。近根开药圃,接叶制茅亭。落景阴犹合,微风韵可听。寻常绝醉困,卧此片时醒。
将此诗与前一首合读,就能更如实地理解,杜甫对柟树倾注了多么强烈的感情。《柟树为风雨所拔叹》较之前举庾信、卢照邻以枯树为主题的诸作,首先让我们注意到的是诗写作的状况,亦即诗作的语境带着现实性远远地向读者压过来。在庾、卢的作品中有这样一种倾向:作者一旦托以特定的心象,枯树就逐渐丧失实在性,同时作为观念产物的印象变得浓重起来。而杜甫的柟树,所表现的却明显是存在于某个特定时间、场所的特定的树,与这棵树上发生的特定事件。在这个意义上,杜甫笔下的这棵不幸的树,当然会获得远为多的实在性。
这柟树另一个与庾信、卢照邻的枯树意象性质不同的地方,是表现出作者对树的生命为“飘风”这可恶的暴力所剥夺的强烈愤怒。换句话说,作者不仅悲叹树倒仆这一结果,还注目于导致这结果的动机。如果将此诗视为比体的话,必须着眼于这点。浦起龙以“虎倒龙颠”句为“英雄失路”,“泪痕血点”句为“人树兼悲”,无论解释当否,都是因为从这些诗句中读到了对树倒的愤怒。
同为成都时期做的咏树诗,还有《病柏》、《病橘》、《枯椶》、《枯柟》(《详注》卷一○)四首五古组诗,旧注将它们与植树诗同系于上元二年秋(30)。它们都以枯病的树为主题,似乎意识到庾信、卢照邻等前辈诗人的作品,这从诗题上也反映出来。四首诗都不是单纯的咏物诗,都有着强烈的寓意性,这一点是相同的。成为杜诗特色的社会批判在此借树木意象传达出来,由此可以窥见当时杜甫所关心的问题,这是很令人感兴趣的。
这里说的寓意性,顶多也就是以同个别树的独自性相融合的形式表现出来,这是必须注意的。也就是说,一面用咏物诗的手法写出柏、桔、椶、柟四种树各自固有的特性,同时又寄托一个个与之相应的社会批判,这种意味对接受者来说是需要充分考虑的。如果没有亲近树木,观察、了解许多树的个性的意识与能力,绝不可能用这样的形式来追求寓意。以下,我想依顺序逐篇探讨四首诗各自所意味的东西。
有柏生崇冈,童童状车盖。偃蹇龙虎姿,主当风云会(31)。神明依正直,故老多再拜。岂知千年根,中路颜色坏。出非不得地,蟠据亦高大。岁寒忽无凭,日夜柯叶改。丹凤领九雏,哀鸣翔其外。鸱鸮志意满,养子穿穴内。客从何乡来,伫立久吁怪。静求元精理,浩荡难倚赖。
开头八句,首先介绍柏树。冈上耸立的柏,姿态让人觉得有神寄寓于那挺生的枝干,凝聚了故老的崇敬。但俄然得病,经历千年岁月的根现在也面临濒死的状态。笔调由柏龙钟秀立之姿急转向意想不到的挫折,这一手法与前引柟树诗同一旨趣。“出非不得地,蟠据亦高大”以下八句,是巨树日见病衰的现状。丧失巢居的凤凰将雏悲鸣回翔,而恶鸟鸱鸮却泰然自得地占据树干中,养育幼雏。这一对照写出了当时社会善恶价值的颠倒,由此引出结尾四句作者对病树形象寄予的感慨。在这一切都被颠倒的现实中,连支配宇宙的根本道理也不能依凭,诗就这样以对天道充满怀疑的语句结束。
如此梳理一下诗的内容,就很清楚它表达的是对世间之不公正的愤怒。正直者不得志,横邪者遂其欲,作者对这种现状深为忧虑,因此而做病柏诗,这是谁都能理解的。但究其具体所指的对象,则诸家注解意见分歧。有追怀玄宗之说(叶梦得《石林诗话》上)、伤房琯之说(杨伦《杜诗镜铨》卷八引李东阳说)、比拟自己境遇说(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一之三、铃木虎雄《杜诗》第四册)等联系特定的个人境遇作出的解释,也有停留在正义遭受挫折的普通解释而不更作臆测的见解(王嗣奭《杜臆》卷四、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一○等)(32)。将寄托的对象锁定于特定的个人,恐怕是不可能的,毫无疑问,杜甫于这巨大的柏树寄托了很大的理想。如果我们注意到,杜甫咏他敬爱不已的诸葛孔明,有“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蜀相》),“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根如石”(《古柏行》),“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参天长”(《夔州歌十绝句》其九)这样表现柏树的例子,不就能约略想象杜甫理想的形象了吗?诗要说的就是,连象征诸葛孔明的柏树都难免生命遭蛀食的危害,正像《枯柏行》所叹息的那样:“苦心岂免容蝼蚁,香叶曾经宿鸾凤。”
群橘少生意,虽多亦奚为。惜哉结实小,酸涩如棠梨。剖之尽蠹蚀,采掇爽所宜。纷然不适口,岂只存其皮。萧萧半死叶,未忍别故枝。玄冬霜雪积,况乃回风吹。尝闻蓬莱殿,罗列潇湘姿。此物岁不稔,玉食失光辉。寇盗尚凭陵,当君减膳时。汝病是天意,吾愁罪有司。忆惜南海使,奔腾献荔枝。百马死山谷,到今耆旧悲。
《史记·货殖列传》有“蜀、汉、江陵千树橘”,蜀地古来以栽培柑橘出名,扬雄《蜀都赋》(《古文苑》卷四)云“西有盐泉铁冶、桔林铜陵”,左思《蜀都赋》(《文选》卷五)“户有橘柚之园”之句,也证明了这一点。杜甫所居浣花草堂的庭园种有不少橘树,是不难想象的。诗前半12句写那些应结满甜美果实的橘树都生了病,挂着的橘子既瘦且小。“群橘少生意”不用说是沿袭《枯树赋》的表现,而“萧萧半死叶”则沿袭《七发》,已积霜雪,又经受寒风,缀于垂死枝头的枯叶形象给人以格外的悲感。后半12句,借橘的变异感伤时事。蓬莱殿宴“罗列潇湘姿”是与描绘华清宫宴之豪华的“霜橙压香橘”(《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同样的意象。值此战乱未息的多难之际,桔子的歉收岂非天降之灾,但这不应成为责罚有关部门的理由。从《汉书·地理志》可见“橘官”一职,或许当时蜀地真有管辖柑橘种植的官员(33)。最后用广东快马为杨贵妃送荔枝的事结束全诗,暗示人民为此蒙受的巨大损害。
以橘子歉收这恐怕是杜甫生活中确有的事为素材,寄托对社会饱受不幸者的同情,无论怎么说都像是从杜甫的视角来感受的作品。历代注家的见解,在这一点上也是基本一致的。
蜀门多椶榈,高者十八九。其皮割剥甚,虽众亦易朽。徒布如云叶,青青岁寒后。交横集斧斤,凋丧先蒲柳。伤时苦军乏,一物官尽取。嗟尔江汉人,生成复何有。有同枯椶木,使我沈叹久。死者即已休,生者何自守。啾啾黄雀啄,侧见寒蓬走。念尔形影干,摧残没藜莠。
椶榈又称并闾,是椰子科的常绿树木,皮剥下来可以做绳子。《本草》云“皮作绳,入土千年不烂”(卷一四),它很强的耐久性自古受人重视。如此有用的树,正因为是“文木”,就像《庄子·人间世》一语道破的,不得不甘受“以其能苦其生”,“不得终其天年,中道而夭”的命运。当然,杜甫并没有像庄子那样否定椶榈的有用性,而强调与此相对的“散木”的价值。他的目光在此也同样投向人类加于椶榈树的暴力。
椶榈枯萎下去,不是树的内在生命枯竭,而是人为的“割剥”硬夺去了它的生命。即使在严冬季节也丰绿如云的树,被过度地剥取树皮,结果却先于柔弱的蒲柳而枯萎。“交横集斧斤,凋丧先蒲柳”,不仅刻画出尽数枯萎的椶榈形象,同时用一种“兴”的手法,象征了后段展开的因苛酷的诛求丧失生活资料的穷困民众形象。而自“伤时苦军乏,一物官尽取”开始的后半部的叙述,离开椶榈,转移到人民的穷困状况上来,最后四句再扣合椶榈意象,结束全诗。让人惊异的是,“割剥”的意味暗合于现代汉语说的“剥削”。读者无论愿意不愿意都不能不注意到,这以枯萎的椶榈为主题的诗,不只是六朝风格的咏物诗,它表明了诗人直面社会矛盾的鲜明的批判精神。
柟枯峥嵘,乡党皆莫记。不知几百岁,惨惨无生意。上枝摩苍天,下根蟠厚地。巨围雷霆拆,万孔虫蚁萃。冻雨落流胶,冲风夺佳气。白鹄遂不来,天鸡为愁思。犹含栋梁具,无复霄汉志。良工古昔少,识者出涕泪。种榆水中央,成长何容易。截承金露盘,袅袅不自畏。
这里描写的柟树意象,多与前引《高柟》、《柟树为风雨所拔叹》所写的同一种树,即杜甫特别寄托亲切感的特定的柟树形象相重合。与前二诗相比较,它大概会给人寓意性强的感觉,但诗的背景有着作为杜甫平时寄予深厚感情的树木的实在感,则是可以肯定的。而且,柟树即“樟树”,因左思《蜀都赋》所言及树木群有“楩柟幽蔼于谷底”,一定被视为增添蜀地特色的一种树。
开头四句写历经数百年的大树不知何时竟枯萎了。“惨惨无生意”不用说是沿袭《枯树赋》的表现。“上枝摩苍天,下根蟠厚地”以下八句,更细腻地描写大树枯萎的悲惨形象。繁茂的枝叶高耸及天,根深扎入地下,漫长岁月中枝干被雷霆劈裂,蚂蚁在里面布满巢穴,大雨冲刷树胶,强风吹尽香气,大树如今只留下可悲的衰残身躯。这一段叙述,逐个的表现并无特别之处,明显近似《枯树赋》后半部分的情调。喜欢群集树上的白鹄和天鸡也失去了所在,同样的表现已见于《病柏》诗。“犹含栋梁具,无复霄汉志”以下八句,叹息大树虽有出众的资质,但抱憾而终。同时又慨叹,新生的榆树,凭那未经风雨历练的软弱资质,却毫无愧色地接受了支撑承露盘的重任。通过这一对比,柟树比喻不用于世而垂垂终老的优秀人才,榆树比喻被委以力不相称的重任的小人物,意思就再清楚不过了。还有,同样讽刺榆树形象暗寓的小人横行的五律《恶树》,据说与《枯柟》同为上元二年成都之作(34)。叶梦得以为此诗“为房次律(琯)之徒作”(《石林诗话》上),不用说是臆说。大体看来,与前首《病柏》一样,解为理想因时世遭受挫折,似乎比较稳妥。
通读以上枯树系列四首,正如浦起龙指出的,由主题可分为两类,《病柏》、《枯椶》为一类,《病橘》、《枯椶》为一类(35)。前者伤对优秀人才所寄予的理想受挫,后者寄托对社会下层人们的同情,建立在两者之上的一大共同点是对世道的批判。前文已触及,这些作品写作时都意识到从枚乘《七发》到庾信、卢照邻等诗作因袭的枯树意象,但略微不同的是,相对庾、卢笔下指向作者内心和意念的枯树,杜甫作品中枯树意象所起的作用,不如说是将内心的愤怒向外部喷发出来。
如果从结果看,某个诗歌意象的典型,由某位诗人一时突然构想出来后,会很长时间地左右后代诗人的诗思。在枯树意象上,枚乘固然如此,庾信亦何尝不然。然而,稍微变换一个角度来看,一个诗歌意象的典型就绝不是由一个人的力量确立的。只有将那个意象作为赋予某物象以一定意味的表现,经历漫长时间,积累众多诗人因袭的事实,才能形成一个典型的意识。枚乘“半死半生”的枯木,庾信“生意尽”的枯树,如果后辈诗人们都视为俗套的表现,不频频模仿其意象,那它们的作用不过一代就结束了。一个诗歌意象所具有的这种两面性,正是相反的两个向量。枚乘和庾信的枯树意象,虽通过那些模仿强制地转化为典型,而另一方面又有着背离旧典型而创出新意味的作用。在卢照邻和杜甫描写的枯树意象中,我们目睹了这作用产生的情形。而诗歌意象所具有的这两个方向性,与做诗的乐趣、读诗的愉悦,也可以说有很大的关系吧?
诗人三好达治曾在京都祉园著名的淡墨樱凋零之际,不堪其惨,赋诗一篇。前半部说:
花再长久的树
亦有衰谢之日
古都春夜
篝火燃起
淡墨樱之枝条枯谢
干已剥蚀,根亦朽矣
虽精于道理之博士
顾亦无计可施
刈枝涂干
依神树之围栏立以木牌
冠以祗园枯樱之名字
多予呵护兮
勿践其根部之泥
更命以一名兮
曰惨淡祗园之枯樱
倏而凋落,竟无踪影
即飘零之舞姿
亦仿佛为瞬息
但是诗人并不只是对樱树枯死这一事态本身感到悲伤。后来他在这首诗所附的一篇文章中说:“这么写,同时也是表达对我贫乏的青春的伤悼。”(《我的京都》,收入岩波文库《三好达治随笔集》)枯树仍然是经常触发诗人心中对他自身遭际的深深哀伤的媒介。
[译者附记]本文作者兴膳宏,1936年生于福冈,京都大学文学博士,曾任爱知教育大学、名古屋大学副教授、京都大学教授、京都国立博物馆馆长。现为京都大学名誉教授、日本中国学会会长。著有《文心雕龙译注》、《文镜秘府论译注》、《中国的文学理论》、《隋书经籍志详考》(合著)、《异域之眼》、《庄子译注》、《生于乱世的诗人们》,主编《六朝诗人传》等。本文译自《中国文学报》第41册,日本京都大学中国文学研究室1990年4月出版。文中三好达治诗之翻译,得同事赵京华先生指教,谨此致谢。
译者简介:蒋寅,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文学博士。
注释:
①Jean chevalier et Alain Gheerbrant:Dictionnaires des symbols,1969,Robert Laffont,Paris.アト·ド·フリス著,山下主一郎等译《イメ—ジシンボル事典》(大修馆书店,1984)等。
②宇佐美英治译《空与梦》,法政大学出版局1968年版。
③L' arbre s' exhausse par un effort,et cependant qu' il s' attache a la terre par la prise collective de ses raciness,les membres multiples et divergents,atténués jusqu' au tissue fragile et sensible des feuilles,par où il va chercher dans l' ari meme et la lumière son point d' appui continuent non seulement son geste,mais son acte essential et la condition de sa stature.( " Le pin" ) 克洛代尔在引用部分的前文写道,在自然界中,只有树是和人一样直立着的。另一方面,又通过与两臂垂于体侧的人对比,记述了如上所说的树的特色。
④关于枚乘及《七发》,参照拙作《宫廷文人的登场——论枚乘》(《文学》1977年11月号)。
⑤《七发》正文据胡刻本《文选》,中华书局1977年影印本。
⑥均据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但引用的诗句微有差异。
⑦以《枯树赋》为首的庾信作品,据倪璠注、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注》(中华书局,1980)。
⑧“仲文因月朔与众至大司马府,府中有老槐树,顾之良久而叹曰:‘此树婆娑,无复生意。’仲文素有名望,自谓必当朝政;又谢混之徒畴昔所轻者,并皆比肩,常怏怏不得志。忽迁为东阳太守,意弥不平。”(《晋书》卷九九殷仲文传)
⑨倪璠注“白鹿贞松”引《十三州志》,“青牛文梓”引《搜神记》《玄中记》《录异传》。
⑩《春赋》也有“河阳一县并是花,金谷从来满园树”之句,倪璠均注:“《晋书》云潘岳为河阳令,满县皆栽桃花。”此盖据唐太宗御撰《晋书》,前人私撰《晋书》无此记载。
(11)“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世说新语·言语篇》)。
(12)“永嘉六年七月,豫章郡有樟树久枯,是月忽更荣茂。”(《宋书·五行志三》)
(13)“墨子见染素丝者而叹,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以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而以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矣。’”(《吕氏春秋·仲春纪》当染)
(14)倪璠曰:“《后汉书·冯异传》:‘每所止舍,诸将并坐论功,异常独屏树下,故军中号大树将军。’将军一去,大树飘零者,言己率宫中文武千余人营于朱雀航,及己退,为侯景所据。是其飘零者也。”
(15)交让见于左思《蜀都赋》(《文选》卷四),李善注:“交让,木名也。两树对生,一树枯则一树生。如是岁更,终不俱生俱枯也。”
(16)“文公获若石云,于陈仓北阪城祠之。其神或岁不至,或岁数。来也常以夜,光辉若流星,从东方来,集于祠城,若雄雉,其声殷殷云。野鸡夜鸣,以一牢祠之,名曰陈宝。”(《汉书·郊祀志上》)
(17)清·汪灏等编《广群芳谱》卷七三在更广泛的时代范围内收录了许多写桐的作品。
(18)以桐为主题的诗,还可以举出隋·陆季览《咏桐诗》(《文苑英华》卷三二四)、隋·刘榛《河边枯树诗》(同书卷三二六),然旨趣与前举之作殊无变异。
(19)关于卢照邻的生卒年,近年有傅璇琮的630—680之说(《卢照邻杨炯年谱》,《卢照邻集·杨炯集》所收,中华书局,1980)、任国绪的634—686之说(《卢照邻生平事迹新考》,《文学遗产》1985年第2期)、葛晓音的627—673以后之说(《关于卢照邻生平的若干问题》,《文学遗产》1989年第6期),这里姑且采用闻一多《唐诗大系》的说法。
(20)《病梨树赋》以降的卢照邻作品,据徐明霞点校《卢照邻集》(中华书局,1980),但偶有据《文苑英华》改易处。
(21)孙思邈的生年存在不同说法,详坂出祥伸《孙思邈的医疗与道教》(《千金方研究资料集》,东方医学善本丛书15,东亚出版社,1989)。
(22)“周宣帝时,思邈以王室多故,乃隐居太白山。隋文帝辅政,征为国子博士,称疾不起。尝谓所亲曰:‘过五十年,当有圣人出,吾方助之以济人。’及太宗即位,召诣京师,嗟其容色甚少。”(《旧唐书》卷一九一方伎孙思邈传)
(23)“后拜新都尉。因染风疾去官,处太白山中,以服饵为事。”(《旧唐书》卷一九○上文苑卢照邻传)
(24)“风之伤人也,或为寒热,或为热中,或为寒中,或为疠风,或为偏枯,或为风也。”(《黄帝内经·素问·风论篇》)“其有三虚而偏中于邪风,则为击仆偏枯矣。”(《灵枢经·九宫八风》)
(25)这两句底本作“暮色蹐蹐,朝思绵绵”,今从《文苑英华》卷三五四。
(26)将佝曲的树干比拟为自己的身体,还有《五悲》第四章“悲今日”的“年年孤臥,常对古树轮囷”,《释疾文》第三章“命曰”的“南山巃嵸兮树轮囷,北津清泚兮石嶙嶙”。
(27)例如撰者不详的《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卷二四木部所收古诗七首(《古柏行》、《四松》、《病柏》、《病橘》、《枯椶》、《枯柟》、《海椶行》)、律诗七首(《柳边》、《高柟》、《严郑公阶下新松》、《凭韦少府班觅松树子栽》、《凭何十一少府邕觅桤木数百栽》、《树间》、《恶树》),都被认为是成都时期及以后的作品。
(28)以下杜甫诗及其系年,原则上据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
(29)参照吉川幸次郎《四松》(《吉川幸次郎全集》第12卷,筑摩书房,1968)。
(30)仇注云:“此下四章,梁权道及黄鹤俱编在上元二年之秋,今并依旧次。”
(31)“主当”,若从《读杜心解》“犹言主持”,即领导之义吧?《佩文韵府》引曾巩诗“主当西湖月,勾留颍水春”(《寄致仕欧阳少师》),但“主”一本作“正”。
(32)叶梦得《石林诗话》上:“杜子美《病柏》、《病橘》、《枯椶》、《枯柟》四诗,皆兴当时事。《病柏》当为明皇作,与《杜鹃行》同意。”杨伦《杜诗镜铨》卷八:“李西崖曰,此伤房次律之词。中兴名相,中外所仰,一旦为贺兰进明所坏也。房为融之子,再世秉钧,故曰出非不得地。”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一之三:“《病柏》,比也。志士失路,用以自况也。”铃木虎雄《杜诗》第四册(岩波文库):“想是如《古柏行》暗比自己之境遇乎?”王嗣奭《杜臆》卷四:“此有托而发。‘神明依正直,故老多再拜’,一木之微而崇重至此,非想所及。‘丹凤’、‘鸱鸮’四句,喻正人摧折,则善类悲之,小人快之,又从而寝处之,形容痛切。”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一○:“《病柏》,伤直节之见摧者。”
(33)《汉书·地理志上》巴郡条有朐忍、鱼复两县置橘官的记载。
(34)《恶树》:“独绕虚斋径,常持小斧柯。幽阴成颇杂,恶木剪还多。枸杞因吾有,鸡栖奈汝何。方知不才者,生长漫婆娑。”(《杜诗祥注》卷一○)
(35)《读杜心解》卷一之三:“《病柏》、《枯柟》是一类,《病橘》、《枯椶》是一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