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光建对“简·爱”的通俗改写_简爱论文

吴光建对“简·爱”的通俗改写_简爱论文

伍光建对《简爱》的通俗化改写,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简爱论文,伍光建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同为清末翻译先驱的林纾和伍光建在五四时期的命运,真可谓冰火两重天。《新青年》同人在严厉挞伐前者译风的同时,后者的翻译却因得到胡适的褒扬而誉满天下。如果说,伍光建因其白话翻译而受到新文学家胡适、茅盾的激赏尚有因由,但在“直译”已获得“权威”地位的五四时期,从对原文的删节上,比林纾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伍译,却不仅被胡适看作“一种特创的白话”,更获得“最能传达原书的神气,其价值高出林纾百倍”的评判①,这的确让人感到有些蹊跷。

       茅盾对伍译能将“原作全本的精神和面目是完全保存着的”,其译文“实在迷人”的称扬,也成为今天一再被引用的盖棺定论,从而形成了伍译本虽然对景物和心理描写多加“节缩”,对结构与人物个性无关宏旨的文句、议论常做删削,却仍能保持原作的风格与精彩的印象。

       本文无意重评伍译,但伍光建对《简爱》通俗化的高水平改写,的确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澄明经典化与通俗化翻译之根本区别的个案,通过对读与辨析伍译本之于原文本的缺失和改写,不仅可以使《简爱》一向被忽略的精神内涵得以彰显,更是一次接近古典而伟大心灵的努力,重新发掘一个丰富而完美的艺术宝藏的尝试。

       伍光建对《简爱》的翻译和阐释都表现出一定的归化式倾向,这不仅反映在小说的外在形式上,他为每一章都增添了以两字概括内容情节的中国传统章回体的回目,更表现在他对原作的“节缩”上。

       一向吝于笔墨写序,并为此而受人诟病的伍光建对《简爱》却是有感而发,虽不改言简,但说得上是意精而旨达。他认为:

       此作不依傍前人,独出心裁,描写女子性情,其写女子之爱情,尤为深透,非男著作家所可及。盖男人写女人爱情,虽淋漓尽致,似能鞭辟入里,其实不过得其粗浅,往往为女著作家所窃笑。且其写爱情,仍不免落前人窠臼,此书于描写女子爱情之中,同时并写其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气概,为女子立最高人格。②

       显然,伍光建对《简爱》的理解突出了爱情和人格的双重主题:一方面强调其创新在于“深透”地描写了男性作家所不及的“女子之爱情”;另一方面则以孔孟之道所嘉许的“大丈夫”气概,标举了简爱为女子立“最高人格”。本来无论从抒写“女子之爱情”和赋予女子以男子之最高人格——“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上都体现了一定的男女平等意识,但令人有些不解的是,他何以又将书名改写成了一个悲苦凄凉、充满怜香惜玉感的名字《孤女飘零记》,这多少使简爱艰苦谋生、独立自尊的形象被“一叶障目”。

       我们已经习惯了以追求独立平等之现代意识的价值标准来衡定简爱形象的意义,对伍光建用儒家话语来接纳称颂简爱会感到有些意外,但略加考虑又会觉得很贴切。小简爱以“灰姑娘”的身世而改写其忍辱负重的反抗行为,不富而美的简爱坚决拒绝贵族东家的求婚,获得遗产后又能慷慨地与表兄妹分享,最终与身陷贫而残困境的罗切斯特结婚的故事情节,的确与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中国理想人格精神相仿。但即使如此,两者终难融通合璧。孟子所谓的“大丈夫”,不仅与“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的“妾妇之道”③有别,也隶属其“仁政”与“人伦”的治国之理想与人人“皆有善”之人性观。以此文化信息读解简爱,不仅将其张扬的独立女性的自尊自强意识与人格归化,与其原罪意识南辕北辙,更为重要的是把简爱的叛逆与虔诚,反抗与坚守,质疑与遵从的矛盾而丰富的形象简化为最高人格榜样。这一阐释也左右了当时对简爱形象的理解和认识,我所查到的两篇书评吴杰的《〈孤女飘零记〉读后感》,冰痕的《孤女飘零记》,都不约而同地征引伍光建的观点,把“富贵不能淫”的西方奇女子推荐给“现代青年”学习。④

       《简爱》当然可以做多重的解读,但从作者《序》可以读出,夏洛蒂更强调的是宗教问题。其时,虽然宗教信仰已经受到理性与科学精神的挑战,《圣经》的权威因此而动摇,但出身牧师家庭,被说成是“用《圣经》养大的”夏洛蒂显然仍然笃信上帝。她坚信“我们是由一个凌驾于我们上面的天父主宰着;我们的意志在他手中犹如泥土在陶工手中一样”⑤。针对少数人说她侮辱神圣的攻击,夏洛蒂明确地为自己辩护,她就是要像区分善与恶一样,让惯例和道德、狭隘的世俗说教和基督救世的信条、伪善的法利赛人和头戴荆冠的耶稣之间泾渭分明。她以简爱的自传形式叙说的不仅仅是和罗切斯特的爱情故事,更是“上帝之爱”的故事,是相信亲历过与圣灵同在的人之经验见证的话语。这一主题在中国相当长的一段时期有意无意地受到忽视和遮蔽。

       夏洛蒂和宗教的关系虽然已在中国引起一定的关注,但其间的广度和深度以及与《简爱》精神内涵的纠结及其升华作用仍有待进一步的挖掘。夏洛蒂不仅自称“深信《圣经》”,并认为它是世界上最好的书,她“热爱和崇拜这些财富”,从中“能看到清澈明净的生命之泉”。⑥《简爱》中不仅弥散着《圣经》的意象、异象征兆、类型场景和词汇,夏洛蒂更以《圣经》的神话、象征、类比、形象的叙述模式,通过“提示性的关联”昭示着一个超凡的神界,从而使《简爱》存有了神与人上下两个层面的现实及其交集与交流。

       小说第三章小简爱舅妈家的女佣贝茜(Bessie)唱的民谣⑦正提纲挈领地点明其题旨。这首歌在感叹可怜的孤儿形单影只流落荒野,筋疲力尽而前路漫漫后唱道:

       人们都是铁石心肠,

       只有仁慈的天使照料可怜孤儿所走的路。

       然而夜里的微风辽远而且轻柔的飘吹,

       没有阴云,晴朗的星光柔媚,

       上帝发着慈悲,

       向可怜的孤儿表示(show)保护,希望和安慰。

       即使我会堕落断桥,

       或被伪光惑诱,在湿地中迷了路道。

       我的天父仍然会用允诺和祝福,

       把可怜的孤儿拥入他的怀抱。

       有一种思想给我一大助力,

       虽然保护人和亲属都已毁灭无遗;

       上帝是可怜孤儿的朋友,

       天堂是一个家室(home),我一定可以得到安息。⑧

       歌曲唱出了夏洛蒂对人们是铁石心肠(Men are hard-hearted),只有天使与上帝仁慈,照看孤儿的两界划分,以及天堂是家(Heaven is a home)的类比隐喻。而且民谣所咏之曲折都与简爱的经历相符,其寓意也与简爱所持有的信仰若合符节。但伍译本却将其全部删除,而使《简爱》的聚焦丧失了光源。

       简爱的故事发生于五个地点:盖茨黑德府(Gateshead Hall)、罗沃德慈善学校(Lowood Institution)、桑菲尔德府(Thornfield Hall)、沼泽居(Marsh End或Moor House)和芬丁庄园(The manor-house of Ferndean),这五处居所及其周边自然景观构成了她寻找家(天堂)的人生五部曲。

       在盖茨黑德府,小简爱得不到任何人的关爱,从未被仁慈之光照射,她的舅妈和表兄妹都属于“铁石心肠”的人们系列,简爱对这个家的印象就像她被关进的红房间(red-room)那样可怕,尽管它曾是舅舅里德的住所,但自他逝世后已成为冥室,“虽然富丽堂皇,却显得分外凄清”,简爱寄居在这里“渐渐冷得像块石头”,心中翻腾的都是妖魔鬼怪的意象与反抗的激情。与此相对应的是她对“冰雪的储存库”“千万个寒冬所积聚成的坚冰”北极地带的想象。此时的简爱还是个没被感化的小孩,“那里没有觅食的羊群,只有冻坏了的苍白的浅草”。⑨

       在伍光建最大刀阔斧删节的景物描写中,一方面表现出了他对情景交融技巧的了然,另一方面却也反映出伍光建深受《圣经》影响,对自然风景在西方的隐喻或象征意义缺乏明察,或者说是有意规避。当小简爱即将离开盖茨黑德府(Gateshead Hall),也即从the "gate" at the "head" of her journey through life ⑩出发的时候,伍译本对“那里没有觅食的羊群,只有冻坏了的苍白的浅草”一大段风景(11)描写的删削,及其画龙点睛之笔的节略,使简爱出离盖茨黑德府,踏上她人生旅途和皈依上帝之天路历程的双重意义,从起笔即没有开启。伍光建似乎对基督徒的品格有所保留,所以,当里德太太与慈善学校的监管布罗克赫斯特谈起,要用适合于简爱前程的方式教育她,让她能够保有谦卑(humble)的态度时,伍光建全部翻译成“卑躬屈节”,于是里德太太的吩咐就成为要让简爱“学成卑躬屈节”,“卑躬屈节是基督教的好道德”(12)了。即使考虑到这两位基督教徒实属作者所抨击的“铁石心肠”的人们系列,要把简爱教育得“卑躬屈节”正合其真实用心,但使用中性的“谦卑”或“谦恭”不仅能揭露其虚伪,也不致有损基督教义。

       简爱在罗沃德学校(Lowood Institution)的一段生活是作者愤怒控诉伪善的法利赛人,所谓的慈善机构及基督教士“铁石心肠”的重要章节。学校门前石碑上镂刻的《马太福音》的一段文字:“你们的光也当这样照在人前,叫他们看见你们的好行为,便将荣耀归给你们在天上的父。”(13)正与这所慈善学校的真实行为形成尖锐的反讽。伍译本完全删除了这段话,使描写罗沃德学校的黑暗丧失了与上帝旨意总体对照的格局。在《简爱》里,神界与人间的对照贯穿始终,它不仅表现在以学校监管布罗克赫斯特、历史课教师斯卡查德小姐为首的“铁石心肠”的人们与校长坦普尔小姐、彭斯·海伦为代表的天使类人物的划分,也体现在刻板地读《圣经》,做礼拜的无效及给以学生的折磨,与天使般的基督教徒所施与言传身教的感化之对比上。

       为了突出对照格局,勃朗特采用了将天使人物神圣化的手段。坦普尔(Temple)小姐的名字不仅是小简爱在祈祷书上发现的,而且名字本身即“圣殿”之意,简爱对她一直保持着类似上帝的“一种敬畏之情”(the sense of admiring awe),其形象描写更是浓墨重彩,让她在一群穿着褐色古怪衣服的学生,不是粗俗即黑黑胖胖,或过度严格与劳累的老师群像衬托下,笼罩着充分而明亮的日光(in broad daylight),棕色的眼眸闪射着慈祥的光(brown eyes with a benignant light in their irids),腰带上配饰着闪闪发光的金表(a gold watch shone at her girdle),穿着时髦,仪态端庄地出场。(14)在她身上所堆积的“光”(light)正是基督教,而且也是其他许多宗教的重要象征,夏洛蒂使用它作为《简爱》中“天使”人物形象的标记。其他如小简爱的伙伴海伦,作者也大量使用glow、bright、shine、radiant(15)这类表示“光”的词语为她短暂的生命描绘出最动人的一幕,特别是当小简爱被放到凳子上示众受侮辱,看到海伦鼓励她的微笑时,作者甚至直接就以“天使脸上反射出来的光芒”(a reflection from the aspect of an angel),“星星耀眼光芒”(the full brightness of the orb(16))来作比。对简爱沼泽居的表兄妹们,作者更以“有一个人走了出来,其外貌犹如夜晚的星星”,“她那深邃的黑眼睛闪闪发光”,“你有一个隐隐约约的、伟大的天使长恰如其分地在你面前”(17)的句子,直接与间接地暗喻其天使性质。

       伍译本大量删节了人物形象的静态描绘,一段三四百字的坦普尔小姐的肖像仅剩下:“昨天晚上招呼我的那位女人进来了。我细细的一看,她身高,面白,身材好看,两眼有神,是慈爱人的眼,态度雍容闲雅。这位就是田朴小姐,姓田朴。名玛理阿,是这里的校长。”(18)一个作者所制造的“在光里行走”的天使人物被贬成仅仅“好看”“慈爱”的世俗女人。其他形象描写也是如此,甚至全部删除,这就使《简爱》中的天使形象丧失了超越“人们”之上神圣性的一面。勃朗特对坦普尔小姐和海伦形象的神圣化是大有深意的,她们在罗沃德学校实践的正是门前石碑镌刻的《马太福音》的话:“你们的光也当这样照在人前,叫他们看见你们的好行为”,“光”犹如赫伯特所说:“被用来描绘上帝在整个创造秩序和救赎中的功业。”(19)坦普尔小姐在简爱和罗沃德学生的人生中担当了“母亲”和“家庭教师”的角色,因为有她的存在才让简爱觉得“罗沃德有几分像家的感情和联系”。(20)

       海伦的言传身教使小简爱初步受到基督教义的开示,也许这是罗沃德(Lowood)“low”的一重寓意。当海伦被斯卡查德小姐鞭打和羞辱后,却毫无怨言,反而以《圣经》“以德报怨”的训诫开导她的打抱不平时,小简爱虽不能完全理解,却觉得“海伦·彭斯是凭借一种我所看不见的光来考察事物的(I felt that Helen Burns considered things by a light invisible to my eyes)”(21)。伍译本将海伦的“忍受”信条(this doctrine of endurance)译成“忍受主义”,把“光”改为“道理”,删除《圣经》人物典故等(22),将此时小简爱还不愿深究孰对孰错的怀疑强化成了对海伦的批判,也抹杀了海伦的信念来自另一世界的寓意。

       海伦的死不仅给予小简爱“极限情境”的体验,也赋予她对人生的终极信念。我们都知道,作者的家庭是非常不幸的,一直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中,夏洛蒂5岁失去母亲,9岁又目睹了两个姐姐先后病逝,海伦就是她以大姐玛丽亚为原型创作的。夏洛蒂的好友盖斯凯尔夫人曾谈到,“她的心一直怀着痴迷和执着的信念向往来世(23),认为在那里,她可以同那些‘亲爱的、暂时失去的’人们团聚”。(24)可以说,基督教的“末世论”是夏洛蒂人生信仰的支点。她“常常想,若不是坚定地相信有个来世,自觉的努力和耐心的受苦都会在那里得到报酬,那么,这个世界将会是个最可怕的谜”。面对甚嚣尘上的无神言论,夏洛蒂甚至愤激地认为,“否定我们对永生的希望,悄悄地把天堂和来世从人的未来中抹去”(25),“如果这就是真理,那么,看到这真理的男人和女人就只能诅咒自己出生的日子了”(26)。海伦的末日观可以更进一步揭开夏洛蒂对人类死亡现象所执着的信念。与一般认为末日审判时信爱上帝者将在天堂与神相伴;魔鬼、不信者、恶人则将被打入地狱,接受永罚不同,海伦相信人死后“堕落和罪孽会随着这个累赘的血肉之躯从我们身上卸下”,“纯洁得就像它当初离开造物主使万物具有生命的时候一样”,上帝“是决不会把他创造的东西毁掉的”,相信“上帝是善良的”,“是我的朋友”。所以,她对死亡没有惩罚的恐惧,而看作是“通向幸福与荣耀之门”,甚至“期待着末日”来临时,回到上帝那儿,“回我永久的家——我最后的家”(to my long home—my last home),“一个宏伟的家”(a mighty home)。(27)小简爱目睹了海伦完完全全地信奉上帝,快乐地安息。十五年后又看到她的墓碑上只刻着一个词“复活”,暗示着海伦对上帝的信仰在简爱心中的“复活”。

       由于“天堂”在基督教中是指神的国,海伦和小简爱两次长谈时,无论把它称为“天堂”(heaven)、未来的国(a future state)、幸福的国度(the region of happiness),还是类比成“家”,都是真实存在的一个确定的地点,伍光建的这两段翻译尽管删节较少,但相应译成“天”(28)、“将来”、“极乐世界”,不仅使其宗教流派意蕴混乱,更给人以谈论的是死,而不是另一个世界的印象,淡化了海伦期盼末日,回到她天父怀抱的渴望。

       桑菲尔德府(Thornfield Hall)其意译应为“荆棘地”,即使考虑到此地长有高大的老荆棘树丛,其寓意也不仅限于此。它或许象征着上帝对破坏戒律,被赶出伊甸园的亚当夏娃的惩罚(地必给你长出荆棘和蒺藜来),或许也意味着耶稣“撒种的比喻”。在一次宣教中,耶稣以撒种比喻天国道理的传播,有的落在路旁被飞鸟吃了,有的落在土浅石头地上,有的落在荆棘里的,又有落在好土里的。“撒在荆棘里的,就是人听了道,后来有世上的思虑,钱财的迷惑,把道挤住了,不能结实。”(29)这句话正可以看作是罗切斯特家族命运的写照,也是罗切斯特深受其害的症结。所以,尽管简爱在这里获得了爱情,找到了“家”,她向罗切斯特表白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我惟一的家”(wherever you are is my home—my only home)(30),但在对桑菲尔德府的描写中,还是不时闪现着不祥的寓意和预兆。简爱一再感受到它像“墓穴”、“监狱”、“沙漠”的一面,甚至它“红白相间色调”的客厅与小简爱在舅妈家被关进的红房间也相同,她在这里所遭遇的一群贵妇,也让她想起“目光凶狠冷酷”的舅妈里德太太,暗喻着她们同属“铁石心肠的人们”,更不用说关押疯女人的阁楼了。伍光建对环境和人物肖像描写的大量删减,使桑菲尔德府的隐喻及诡秘气氛大为减色。

       弗莱在他研究《圣经》的专著《伟大的代码》一书中,将整个《圣经》的意象及其寓意归纳为两大类别:启示/福音意象和魔鬼意象,又将后者进一步分为“明显的魔鬼意象”和“仿启示/福音意象的魔鬼意象”,所谓“仿启示/福音”,即虚假的繁荣、富足与欢乐的福音意象,它们最终都必然会露出废墟、荒原之类典型的魔鬼意象原型。(31)以此观之,桑菲尔德府恰适“仿福音”的魔鬼意象,用罗切斯特的话说:“这所房子不过是座监狱”,“镀的金是粘土;丝帷幔是蛛网;大理石是污秽的石板;上光的木器不过是废木屑和烂树皮”。(32)疯女人放火烧毁后,桑菲尔德府化为一片废墟,罗切斯特所说一一应验。

       而桑菲尔德府外的果园,“一切都是真实、可爱而纯洁的”(all is real,sweet,and pure)(33),它隐喻着上帝创世之初的自然伊甸园。在《圣经》意象体系中,自然同样被分成上下两个层次的存在,低层是人类违背上帝意旨后进入的现实自然,高层即以伊甸园为象征,人类毕生努力要争取返回的天堂。西方古典文学中最完美的自然正出于对未被玷污的上帝造物的想象,桑菲尔德府外的果园也是《简爱》中最美的部分。(34)在“红宝石和炉火般的光焰”中,初升的月亮的光闪烁在园中繁茂的花朵和即将成熟的累累果实上。在这里,简爱和罗切斯特“被唤入结合的天堂”(called to the paradise of union),相互表达了“仿佛我们两人穿过坟墓,一同站在上帝的面前,彼此平等”(just as if both had passed through the grave,and we stood at God's feet,equal)的爱。但罗切斯特是偷吃“禁果”,“有意做一个重婚的人”,正如亚当夏娃一样,他们被一阵预示上帝愤怒的狂风暴雨赶出了果园,隐喻其爱情和罗切斯特命运的大七叶树也遭雷击,劈去了一半。“树”也是《圣经》中经常出现的一个主要象征意象。

       伍译本将圣洁的大七叶树,译成带有汉语“男女苟合”意指的“野”栗子树。描写果园近千字的大段优美文字删得几乎仅剩下“四围有高墙,园里的花木尤其茂盛,好像是个极景世界”(35)。其伊甸园景色极美之意是告诉读者了,但其“节缩”却不仅如茅盾所说,淡化了“感觉”(36),更重要的是涂抹了宗教内涵。而罗切斯特表达自己对简爱的感觉:“仿佛我左面的肋骨有一根弦,跟你小小的身躯同一部位相似的弦紧紧地维系着,难解难分”,其中的“肋骨”隐喻被删除,这句象征上帝创造男人和女人最完美结合的爱情表白就质朴得仅剩下“我觉得仿佛有一条绳子牵系住我们两个人”(37)。人类不可能享有的“绝对幸福”(complete happyness)被译成世俗味十足的“全福”、“鸿福”(38)。《圣经》故事中古以色列人经过荒野时所得的天赐食物吗哪(manna)被改写成“甘露”(39),“迷途的羔羊”(a stray lamb)译成“失群的小羔羊”(40),上帝及其神迹改称“天”,“天使”全部称为“仙女”等等,都使宗教意蕴大失或混乱。

       简爱的全部纠结痛苦之处就在于,她找到了罗切斯特所代表的“家”与“天堂”,但他们的结合却是不被上帝和社会法律所允许的。她的良心、情感,甚至理智都同情着罗切斯特的不幸,指控她离开是“犯罪”,但她同样清楚:上帝创造、由人批准的法规“不光是为了没有诱惑的时刻,而是针对现在这样,肉体和灵魂起来抗拒它的严厉和苛刻的时候。它们再严厉也是不可破坏的。要是出于我个人的方便而加以违背,那它们还有什么价值?”(41)对于简爱来说,神性与人性的抉择不啻是“把你的心作为祭品而且要由你这位祭司把它刺穿”(42)。这是小说情节所生发的“荆棘”的又一重寓意,是简爱人生中所要经历的磨难和考验。但是,若考虑到桑菲尔德府日后的灭顶之灾,简爱的出离又何尝不是如前引歌谣所唱:“上帝发着慈悲/向可怜的孤儿表示(show)保护,希望和安慰。”小说也正是如此精心描写了上帝向简爱显示的异象,她又梦见了盖茨黑德的红房子,看见了很久以前弄得她昏厥的光,现在又化解成了云彩,一个光芒四射的额头倾向东方对她悄声说:“我的女儿,逃离诱惑吧!”(43)由此暗示上帝一直与简爱同在。所以,尽管简爱因抛弃罗切斯特,“在心灵的痛苦和恪守原则的疯狂之中,我憎恶我自己”,但她不能回去,因为她坚信:“上帝一定在领我前行”。伍译本对类似《圣经》神迹显现景观描写的删节,使其宗教意蕴成为纯粹的梦境幻觉。

       简爱出离桑菲尔德府后,飘流荒原的场景也是贯穿《圣经》的一个典型的类型情节。就像摩西照着耶和华的吩咐晓谕以色列人所说:要记念耶和华你的神在旷野(44)引导你“是要苦练你、试验你,要知道你心内如何,肯守他的诫命不肯”,为的是“叫你终久享福”。(45)经过这样的考验,简爱的命运从此发生转变,证明了“遵行诫命必蒙福祉”的上帝应许:“他必使你超乎天下万民之上”,“福必追随你,临到你身上。”(46)简爱找到失散多年的表兄妹——获得遗产——与罗切斯特重圆,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情节,强调的正是“遵命蒙福”的教义。而罗切斯特命运所昭示的恰恰是其反面:“悖逆受咒诅”。简爱想到的《圣经》宣告的上帝惩罚:“你自己得剜出你的右眼;砍下你的右手”(47),都一一应验。经过犯罪——受惩罚——真心忏悔——和解——获救的天路历程,罗切斯特最终是“归向主得福气”,他向重新团聚的简爱承认“我所受的一切苦都是罪有应得”:

       我做错了,我差点儿玷污我那洁白的无辜花朵——在它的纯洁上涂上罪恶,可万能的上帝把它从我手上夺走了。我在倔强的反抗情绪中,几乎诅咒这种神意,不是俯首听命而是公然蔑视。上帝的公道终于应验了,灾难接二连三地落在我头上……他的惩罚如此严厉,一次责罚就让我永世不得抬头。……直到最近——我才开始看到并承认上帝左右着我的命运。我开始自责,开始忏悔,希望和我的创造者和解。(48)

       罗切斯特以自身经历颂赞了上帝“在裁判中不忘仁慈”的伟大。

       在沼泽居(有人称为Marsh End,有人称作Moor House)简爱获得了一个暂时的家,与自己的表亲不期而遇,但这里的居住者都是往来过客,甚至包括主人圣约翰也自称不想被埋没在沼泽地,准备跟随救世主耶稣,去印度传播福音。走前要割断一两桩感情的纠葛,被他称作“是与人类弱点的最后冲突”(a last conflict with human weakness)(49),这也许就是沼泽居的一重寓意。另一重即简爱在这里也面临了让她更难抉择、更为不安,甚至可以说是令她惊惧的考验。简爱虽然信仰上帝,但并不想放弃尘世的幸福成为使徒。她对宗教的态度集中反映了作者的精神情感。夏洛蒂曾经坦承“如果必需达到基督徒的完美才能获救,那么,我将永远也得不到拯救;……我不能把我的生命用于行善的伟大目标;我经常寻求自己的乐趣,竭力满足自己的欲望。……在这同时,我却知道耶和华的伟大;我承认《圣经》的完美;我崇拜基督教信仰的纯洁”(50),简爱对表哥圣约翰既崇拜又不认同的态度正是作者这一矛盾的投射。如果说,简爱过去是在良心和上帝的戒律矛盾中,遵从了上帝的意旨,割舍了自己的情感;但当圣约翰进一步以上帝的名义,让她做一个传教士的妻子,为了主的事业而整个奉献时,她陷入了两难之沼泽。最终的大团圆结局不是简爱背离了上帝,而是上帝的恩典临到简爱的身上。就在她准备放弃自己的意志、天性和罗切斯特的爱情,听从宗教召唤的关头,上帝显示的超自然神迹为简爱传来了罗切斯特的呼声,让她确认了上帝的意志,从而使宗教责任与尘世爱情的冲突达到人性与神性合一的圆满境界,对“上帝之爱”做出了最完美的诠释和最真诚的歌颂。

       伍译本大量删节了对荒原、旷野以及沼泽居景观的描写,不仅使其象征意义晦暗不明,更重要的是丧失了简爱在广漠的宇宙天地间所体会到的与上帝同在,与大自然同在的感人情怀。逃出桑菲尔德府后,小说描写简爱孤单一人露宿荒原,非但没有恐慌,反而感到投入了上帝造物大自然的怀抱,起伏的山林,茂密的欧石楠丛,清明纯;争的天空,友善的星星,带着慈爱的温柔的露水,随处闪着光的越桔,浩瀚的银河让简爱更深地体会到,虽然“我们知道上帝无所不在,但当他的劳作以最宏大的规模展现在我们面前时,无疑我们才最感觉到它的存在”(51)。小说该部分表现上帝的巨大力量抚慰了简爱流血心扉的描写与前面的歌谣遥相呼应:“即使我会堕落断桥,/或被伪光惑诱,在湿地中迷了路道。/我的天父仍然会用允诺和祝福,/把可怜的孤儿拥入他的怀抱。”伍光建进行节缩之后,其隐喻上帝的造物大自然的神圣感大为减弱,而且他把“自然”都译成了“天”,于是“I have no relative but the universal mother,Nature:I will seek her breast and ask repose”(我除了万物之母大自然外没有亲人,我要寻找她的怀抱并请求安息)一句,就成了“我除了老天之外,是无亲无友:我只好依赖天,求一个立足之地”(52),神性的自然就仅剩下避难所的意思了。而简爱在被圣约翰的祈祷死死困住的关头,向上帝祈求指点应验之后,小说传神地描写了她整个感官的震颤,其对上帝的感恩之情达到顶点,她挣脱了圣约翰,回到自己房间向上帝感恩:“我似乎一直来到一个伟大圣灵跟前,我的灵魂感激地扑到他的脚下。”第二天仍有一大段叙述简爱重新回忆这个奇事发生时,整个心灵的震动和灵魂的喜悦,不能相信它是一种神经质的印象和幻觉,而认为“它更像是神灵的启示”(53)。直到与罗切斯特相会,确认他们两人在同一时刻发出相互呼唤并都听到相互回应的“超自然”(supernatural)现象,伍译本不仅全部删除了小说一再传达的神迹显现之情景描写,而且将之断定为:“迷信吗!不是迷信,不是迷信欺我:这是天性发露。”而当简爱听罗切斯特诉说,他向上帝忏悔,听到简爱的呼声后,便决定“不必再把迷信话告诉他”(54)。不论伍光建把这一神迹断定为是“天性发露”,还是“迷信”,都说明了他的不信态度。

       虽然,伍光建尽量保存了表现人物性格的部分,但对圣约翰还是手下无情,删削较多。的确,在简爱的“爱情故事”中圣约翰可以是无足轻重的。但在《简爱》所纠结的宗教问题中,却是个带有澄明和总结性的人物。围绕着他,作者设计了两组对比:一是圣约翰与罗沃德慈善学校的监管布罗克赫斯特。两者共同的特征在于都是宗教组织的神职人员,都具有严酷无情的性格特征,代表着宗教教义惩罚性一面。为管教小简爱,布罗克赫斯特以燃烧着硫磺烈火的地狱相威胁;圣约翰为让简爱跟随自己去印度,也以“惟有胆怯的,不信的……他们的份,就在烧着硫磺的火湖里”(55)的祈祷相询唤。因而,作者把前者比喻为“黑铁柱子”,后者喻为“白大理石柱子”,但两人又具有着根本性的区别。布罗克赫斯特是伪善的法利赛人,他披着宗教外衣,克扣经费,中饱私囊,残害儿童;而圣约翰真诚地相信上帝赐予他传播福音的神圣使命,是一位具有牺牲精神的使徒,如作者在小说结尾为保证不误读宗教和道德的内容,对圣约翰进行的回顾性定位:“他也许很严厉,也许很苛刻,也许还雄心勃勃,但他的严厉是武士大心(班扬《天路历程》中的人物)一类的严厉,大心保卫他所护送的香客,免受亚玻伦人的袭击。他的苛刻是使徒那种苛刻,他代表上帝说:‘若有人要跟从我,就当舍己,背起他的十字架来跟从我。’他的雄心是高尚的主的精神之雄心。”(56)伍译本将此全部删除。

       二是圣约翰与简爱。前者所选择的殉道的传教士非凡道路,与拒绝做使徒而选择凡俗人生的简爱形成鲜明对比。前者与上帝的关系是投身于宗教组织的事业,为了上帝的荣耀而奉献一切;而后者的宗教则只是我与上帝之间的事。简爱所认同的是海伦所代表的把宗教作为人类心灵的安慰,而不是选拔和惩罚的一面。这也是夏洛蒂的宗教,据玛丽所说,她“劝人相信宗教总是用提供安慰的方式,而不是把它作为一种责任蛮横地强加给别人”(57)。简爱在坚持自己宗教的同时,虽然揭示了圣约翰的宗教热情实为凡人建功立业抱负的一面,但对他的真诚、奉献和原则又是充满敬仰之情的,而且把圣约翰这样真正的使徒置于高于自己的位置。小说不仅经常在简爱热衷于亲情和家庭的欢乐与圣约翰劝说她不要把自己的精力浪费在这些“平凡而短暂的事情上”做出对比,更以最后的交代——圣约翰以身殉职,“他那荣耀的太阳匆匆下沉”(his glorious sun hastens to its setting),简爱接到他最后一封信时,强调她流下的是“世俗的眼泪”(human tears),但她“心中充满了神圣的欢乐”(divine joy),因为简爱相信这位善良、忠实的仆人是被上帝召去,享受主的欢乐,他在上帝的神座前“名列尘世得救者的前茅”(in the first rank of those who are redeemed from the earth)。整部小说以圣约翰的话,也是《圣经·启示录》最后的话,盼望主“快来!”作结,由此也可见作者赋予他在整部小说中的分量。

       但在中国,圣约翰形象一直未能得到适度的理解,甚至包括后来的有些译者。伍译本更是大段节缩简爱对圣约翰面貌、心理、宗教热情、雄心壮志、人生目的、个性的认识和评价,以及带有隐喻这一人物形象的风景段落,甚至当译到圣约翰得知约翰舅舅去世后,并未给他和妹妹留下遗产时,伍光建竟以“他把信摔在狄阿纳怀里”的译文损害了这一形象的高尚性。试想能拿自己仅有的一点财产为贫穷的乡村创办男女两所学校,并为宗教事业而献身的使徒怎能有如此小气的举动呢?另外,对简爱揭示圣约翰严厉冷漠的一面也大多译得过于严重而损害了这一形象的正面性。如简爱在看清圣约翰身上有多少属于圣人,有多少属于凡人以后,形容“面罩从他严厉专制的面孔上落下”(The veil fell from his hardness and despotism)。伍光建把这句译为:“我此时看得他很清楚。他完全是个世人,并无所谓神圣,他蒙面的横蛮霸道,让我揭开了。”(58)如此完全否定的强烈语气显然有失分寸。圣约翰的宗教热情感动简爱的段落也多被删减,像圣约翰祈祷上帝让简爱做他的妻子,令简爱倏忽感到“宗教在召唤——天使在招手——上帝在指挥——生命被卷起,好像书卷——死亡之门打开了,露出了彼岸的永恒”(59)等神圣感觉都被勾销。在伍光建把《简爱》仅视为“爱情故事”,简爱被树立为最高人格的处理下,圣约翰形象的复杂性和重要性不仅被大大削减,甚至遭到歪曲。

       简爱最终在芬丁庄园找到了罗切斯特,建立起一个与世隔绝的家,也许庄园的名字取的就是“ferndean”(蕨类植物覆盖的幽闭)之意。在最后尾声一章,简爱更以上帝创造亚当夏娃的初衷来类比与罗切斯特十年婚恋的完满,认为自己无比幸福,因为“从来没有哪个女人比我跟丈夫更加亲近,更加完完全全是他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60)。简爱和罗切斯特由神配合,乃成一体的关系写的不仅仅是人间的爱情,更是上帝之爱的故事。他们皈依上帝而蒙恩的结合“超乎天下万民之上”,体现了上帝创造男人和女人之初——伊甸园中人的幸福。简爱的人生历程和天路历程也正在家与天堂的合一、人与神的合一中达到无与伦比的完满结局。如果我们考虑到婚娶和夫妻关系在《圣经》里经常被用来比喻人与上帝的结合,当对简爱的爱情故事有更深层的解读。在中国,《简爱》相当长的时间都仅仅被视为爱情故事,李霁野将Jane Eyre意译为《简爱自传》,更如同板上钉钉。

       伍译本将简爱叙述和罗切斯特是“骨中之骨,肉中之肉”神圣关系的一段全部删除,而成为“我晓得一条心的同我所最恋爱的人同过日子的乐处。我自己以为我是很享受人间的欢乐,我所受的欢乐,是笔墨所不能形容的”(61)。这样,他的《孤女飘零记》讲述的就只是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了。

       总之,《简爱》中的自然风景都不仅仅是一种描述性语言,更是一种比喻性语言,深得《圣经》“比喻叙事”的精髓。如耶稣对他的十二个门徒所说:“神国的奥秘,只叫你们知道,若是对外人讲,凡事就用比喻。”(62)《简爱》中的“自然”正是这样一种不仅隐喻神国,也隐喻小说人物及其命运的比喻叙事,由于篇幅所限无法一一尽致。如果我们能够读解在《简爱》中所建构的不仅繁复而且一个意象往往贯穿始终的内涵代码,就不能不感叹其结构的宏大与精美。伍译本自始至终通过“节缩”隐喻神性的自然风景、人物心理描写与议论,改写或删除带有鲜明基督教色彩的意象、人物、典故、地点、经文,如将所有“天使”名称归化为中国神话人物“仙女”,把精灵(spirits)置换成道家长生不老的“神仙”,“修女”改称“尼姑”等等,彻底破坏了在《简爱》中密布的与《圣经》显在或潜在的暗示性关联,遮蔽了爱情故事背后的宗教主题,也丧失了作者要以简爱爱情故事见证与圣灵同在的经验叙事意义。虽然简爱是否是自传,或者是自传体小说至今仍有争议,但关键并不是它里面记载的是否都是真事,而在于其叙述话语声称它记载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真实故事,也即作者的写作目的是要让文本具备写真实的价值。《简爱》所以采取自传体形式正是要以叙述者的真实经历来见证上帝的无所不在,歌颂上帝的恩典,“感谢我的创造者,在裁判时不忘怜悯”(I thank my Maker,that,in the midst of judgment,He has remembered mercy)。直到今天,基督徒相互讲述自己的属灵见证仍是其重要的功课。

       伍译本经过“节缩”法的通俗化翻译,丧失的是基督教的精神世界与文学世界,作者所要探讨的严肃的宗教道德问题。删节最多的自然风景描写,也反映了中国文人把自然风景仅仅看做是衬托,最多是情景交融的观念与西方基督教传统把自然视为上帝造物,而且是最接近上帝造物之初的差异,与《圣经》借助自然景物谈论上帝与神国的“比喻叙事”传统的不同。

       本文没有探讨被茅盾命名的伍光建“节缩”法,给文学名著语言的文学性所带来的破坏,仅从他主要专注于“意思”和故事,并非是对语词本身的字面翻译,即可以说,虽然伍光建翻译了不少世界文学名著,但他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学翻译家,而是为满足“一般读者”需要的通俗化翻译家。事实上,茅盾也是在这个意义上肯定他的。因为他见到有人把《铁流》《毁灭》改写删节为“通俗本”时,想到有些未经翻译的西洋名著也可以先来个“通俗本”的译本,于是觉得伍光建的译法可以“学取来应用”。因而专门写了《伍译的〈侠隐记〉和〈浮华世界〉》《〈真亚耳〉(即简爱)的两个译本》(63)研究总结伍译法。他对伍光建“小段的节略和大段的缩小”“节缩”译法的肯定,也是建立在“伍先生的译文大部分可说是直译”,能将“原作全本的精神和面目是完全保存着的”判断之上的,这不能不说是有违其倡导的“字对字”直译的原则,尽管他也强调“翻译界的大路还是忠实的直译”。民国时期存有一大批西洋文学名著汉译的通俗本,或许也可被看作是有待开掘的通俗文学研究的一个新领域。

       注释:

       ①胡适:《论短篇小说》,《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

       ②夏罗德·布纶忒:《孤女飘零记》“译者序”,伍光建译,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第1、2页。以下简称“伍译本”。

       ③孟子:《滕文公章句下》。

       ④两文分别见《现代青年》1936年第2卷6期;《华年》1936年第5卷第22期。

       ⑤⑥(24)(25)(26)(50)(57)见盖斯凯尔夫人在《夏洛蒂·勃朗特传》中征引的书信,祝庆英、祝文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436,48、191、125,433,469~470,432、434,143,124页。

       ⑦据黄源深译《简·爱》的注释,此歌系埃德温·兰斯福德(1805—1876)1837年所作。

       ⑧李霁野译:《简·爱》,文化生活出版社1946年11月沪一版,第30~31页。笔者对比了祝庆英、吴钧燮、黄源深本,李霁野的译文虽不尽如人意,但最忠实于原著,特别是God,in His mercy,protection is showing,\Comfort and hope to the poor orphan child一句,前几种译文都未将“show”的“显现”“让看见”的意思译出。该词所以重要是因为它强调了“显现”,是与可看见的事实相联系的“经验”,语言一般的泛泛歌颂会遮蔽这层意思。

       ⑨黄源深译:《简·爱》,凤凰出版传媒集团译林出版社1994年版,第11、13、4、39页。

       ⑩该句即盖茨黑德府的隐喻,见[美]德布拉·蒂奇曼(Debra Teachman)著,英文版《〈简爱〉解读》(Understanding Jane Eyre),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页。

       (11)原文较长,恕不引用。伍光建本仅简略地译成:“我靠住闸门,看草地,看见一片衰草,天色是又灰又黑。”《孤女飘零记》,第49页。

       (12)(18)(22)(35)(54)(58)(59)(61)伍译本第42,60,71,361,634、683,612,621,687页。

       (13)中英对照全译本Jane Eyre,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8年版,第65页。

       (14)中英对照全译本第62~53页。引文太长,恕不一一引用。

       (15)中英对照全译本第102页。

       (16)吴钧燮译:《简爱》,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68页;中英对照全译本,第94页。

       (17)祝庆英译:《简·爱》,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436页。

       (19)转引自约翰·麦奎利著《神学的语言与逻辑》,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93页。

       (20)黄源深译:《简·爱》,第92页。该句英文为:"From the day she left I was no longer the same:with her was gone every settled feeling,every association that had made Lowood in some degree a home to me."

       (21)吴钧燮译《简爱》,第55页;中英对照全译本,第75页。

       (23)根据英文版Elizabeth C.Gaskell,The Life of Charlotte Brant.,Volume 2,第203页(Routledge/Thoemmers Press,1997)。此处“来世”的英文为“future life”,“来世”在汉语里一般指佛教所谓人死后重新投生的轮回说法,或者《现代汉语词典》所说,指人死了以后再转生到世上来的那一辈子的解释,译为“来世”显然与基督教的末日观不符。下同。

       (27)参阅吴钧燮译《简爱》,第58、84、59页;中英对照全译本,第79、11 5、80页。

       (28)一般英语的“天”heavens是“天堂”heaven的复数。

       (29)《圣经·新约》,中文和台本新国际版,《马太福音》13:22。

       (30)吴钧燮译《简爱》,第262页;中英对照全译本,第361页。

       (31)参阅刘意青著《〈圣经〉文学阐释》,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21页;Northrop Frye,The Great Code:The Bible and Literature,Routledge & Kegan Paul Ltd.,1982,pp.139~168。

       (32)黄源深译本,第249页。

       (33)吴钧燮译本,第230页;中英对照全译本,第316页。

       (34)中英对照全译本,第376、373页。

       (36)茅盾:《真亚耳的两个译本》,《译文》新2卷第5期。

       (37)黄源深译本第290页;该句英文为:"it is as if I had a string somewhere under my left ribs,tightly and inextricably knotted to a similar string situated in the corresponding quarter of your little frame." 中英对照全译本,第371页;伍译本,第368页。

       (38)黄源深译本第298页;伍译本第381页。

       (39)中英对照全译本第393页;伍译本第396页。

       (40)中英对照全译本第410页;伍译本322页。

       (41)参阅黄源深译本第369页,引文原文:"Laws and principles are not for times when there is no temptation:they are for such moments as this,when body and soul rise in munity against their rigour; stringent are they; inviolate they shall be.If at my individual convenience I might break them,what would be their worth?" 中英对照全译本第469页。

       (42)黄源深译本第347页,原文为 "your heart shall be the victim,and you the priest to transfix it." 中英对照全译本,第440页。

       (43)参阅黄源深译本第371~372页;中英对照全译本第471~472页。引文太长,恕不征引。

       (44)《圣经》和台本汉译将沙漠“desert”译为“旷野”,在《简爱》中,作者将荒原“moor”以比喻的形式与“desert”做了勾连:“这一望无际的荒原多像一片金色的沙漠啊!”(What golden desert this spreading moor!)

       (45)《圣经·申命记》8:2; 9:16。

       (46)参阅《圣经·申命记》第28节。

       (47)黄源深译本第347页。该句《圣经》英文为:"If your right eye causes you to sin,gouge it out and throw it away.It is better for you to lose one part of your body than for your whole body to be thrown into hell.And if your right hand causes you to sin,cut it off and throw it away.……" 《圣经·马太福音》5:29-30。

       (48)中英对照全译本第662页。原文太长,恕不征引。

       (49)中英对照全译本第536页。

       (51)黄源深译本第377页,原文为:"We know that God is everywhere; but certainly we feel His presence most when His works are on the grandest scale sp read before us." 中英对照全译本第479页。

       (52)中英对照全译本第477页;伍译本第483页。

       (53)参阅中英对照全译本第623页、625页。引文原文为:"I seemed to penetrate very near a Mighty Spirit; and my soul rushed out in gratitude at His feet." "it was more an inspiration."

       (55)原文为:"the fearfull,the unbelieving...shall have their part in the lake which burneth with fire and brimstone",中英对照全译本第619页。

       (56)黄源深译本第523~524页。原文为:"He may be stern; he may be exacting; he may be ambitious yet; but his is the sternness of the warrior Greatheart,who guards his pilgrim convoy from the onsaught of Apollyon.His is the exaction of the apostle,who speaks but for Christ,when he says,'Whosoever will come after Me,let him deny himself,and take up his cross and follow Me.' His is the ambition of the high masterspirit"。

       (60)吴钧燮译本第492页,引文原文:"No woman was ever nearer to her mate than I am:ever more absolutely bone of his bone and flesh of his flesh." 中英对照全译本第668页。

       (62)《圣经·新约》,“马可福音”4:11。英文为:"The secret of the kingdom of God has been given to you.But to those on the outside everything is said in parables"。

       (63)两文分别发表于1934年3月《文学》第2卷第3期;1937年《译文》新2卷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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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光建对“简·爱”的通俗改写_简爱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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