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京的角色定位与熙丰党争,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角色定位论文,熙丰党争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K24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5315(2010)04-0121-06
冯京(1021-1094),字当世,宜州龙水(即今广西宜州)人①。由于其生平事迹包括家世、降生、求学、科第、婚姻等诸多方面均颇具传奇色彩,从南宋时起即成为戏曲中的主人公,在宋元南戏剧目中有《冯京三元记》,其改编本留传至今。他在熙宁、元丰年间变法的关键时期,两次担任执政大臣②,累计长达10年之久,是北宋政治史上一位较为重要的人物。冯京在变法中的角色,虽然说法不同,但学界迄今未作较为具体的考察。本文试图略加探析,旨在深化对熙丰党争问题的认识。
一 所谓“中正不倚”
冯京在熙丰党争中的角色定位,大致有“中正不倚”与“旧党‘赤帜’”两种不同的说法。“中正不倚”之说出自当时人之口,虽然可供参考,但不免含有偏见,很难作为定论。至于偏见的成因,则在于力主此说者不外两种人。
一种是当年的旧党人士,如范祖禹。他在元祐初年任右谏议大夫时,建议冯京再次出任枢密使,其主要理由是:冯京“初与王安石不合,后为吕惠卿所倾,其中正不倚之操,为先帝(指宋神宗)称挹”[1]10340。值得注意的是:第一,宋神宗在冯京重病时,确实曾赐诏褒奖,称“渴想仪形,不忘梦寐”[2]2747。但“中正不倚”并非宋神宗所说,而是范祖禹的一己之见。第二,范祖禹身为旧党党魁司马光的门人、吕公著的女婿,一向认为“王安石之法为非”,主张“修复祖宗旧政”[2]4076,在新党执政的绍圣年间远贬岭南并死于贬所,崇宁年间又名列元祐党籍碑。范祖禹将冯京与新党“不合”、为新党“所倾”视为“中正不倚”,分明是其旧党立场的反映。
另一种是冯京的亲朋故旧,如彭汝砺。他在绍圣年间所作《冯京墓志》称:冯京“自以天子为知己,屹然中立,不肯少自贬损”[3]。应当指出:第一,与范祖禹不同,彭汝砺在熙丰年间的新、旧党争中,态度相当超脱。第二,彭汝砺治平二年(1065)进士第一,冯京当时正担任知贡举。宋代“作碑谀墓”之风盛行,“谀碑多故吏门生之笔”[4]441,彭汝砺作为门生,称赞其座主冯京“屹然中立”,不免有夸大乃至吹捧之嫌。
“旧党‘赤帜’”之说则出自当代学人之口。有学者认为:“御史中丞冯京为富弼之婿,他反对新法也颇起劲”;其升任参知政事后,更成为旧党“赤帜”[5]。笔者曾采此说:“富弼的女婿冯京反对新法”,是“旧党在朝廷内部的首领”[6]112。包括笔者在内的学人并未对此详加论证,以致此说至今仍待求证。
如所周知,当时确有“赤帜”一说,且出自王安石之口。熙宁三年(1070)初,王安石反对宋神宗重用司马光,主要理由是:司马光“但在高位,即异论之人倚以为重。韩信立汉赤帜,赵卒气夺。今用(司马)光,是与异论者立赤帜也”[1]10765。王安石所谓“赤帜”,分明是就司马光而言,与冯京并不相干。如果冯京果真是旧党“赤帜”,其党魁司马光势必大加赞赏。司马光也确实夸奖过不少人,如他在熙宁四年曾说:“臣之不才,最出群臣之下,先见不如吕诲,公直不如范纯仁、程颢,敢言不如苏轼、孔文仲,勇决不如范镇”[7]1254。值得注意的是,冯京此时正任执政大臣,但司马光恰恰没有称赞冯京。仅由此人们对冯京系旧党“赤帜”之说也难免产生怀疑。
二 关于“旧党‘赤帜’”
所谓“赤帜”者,领袖人物也,出众的才智和崇高的威望是其必备的条件。司马光作为旧党“赤帜”,其才智与威望在旧党人士中罕有其匹。苏轼《司马君实独乐园》诗云:“先生独何事,四海望陶冶。儿童诵君实,走卒知司马。”[8]82史载:“司马文正公以高才全德,大得天下之望[9]17,“(天下)以公为真宰相”[8]252,“所至,民遮道聚观,马至不得行”[1]10767;“及卒,京师之民皆罢市往吊。及葬,四方来会者盖数万人,哭之如哭其私亲”[10]564。这类不无夸张之嫌的记载较多,不必一一列举。而冯京的才智和威望其实相当有限。学者之所以将他视为旧党“赤帜”,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对冯京估计过高。其实,他是考场上的高手,政坛内的低能者。
仅就考试而言,冯京确实能力非凡。他在鄂州(治今湖北武昌)获得解元后,皇祐元年(1049)又在省试、殿试中拔得头筹。因其“所试皆第一”,于是“名声走天下”[1]351,人称“冯三元”,博得“三魁天下之儒”[1]76的雅誉。《宋史·论曰》:“进士自乡举至廷试皆第一者才三人,王曾、宋庠为名宰相,冯京为名执政”[1]10352。此说有误。查《文献通考·选举考五》可知,天圣二年(1024)的省元是吴感,宋庠当时名叫宋郊,仅为殿元即状元。当以南宋史家李心传所说为是:“孙汉公(即孙何),淳化三年(992)举进士,自开封至南省、廷试皆第一,前未有也。至咸平五年(1002),王沂公(即王曾)青州(今属山东)、南省、廷试皆第一。庆历二年(1042)杨审贤③(即杨寘),皇祐元年冯当世(即冯京),复皆第一。宋有国二百余年,为三元者止此四人耳”[13]271-272。足见,连中三元在当时实属凤毛麟角④。
但就政坛而论,冯京的才干很有限。宋神宗“锐意为治”、“事事留心”[14]3046-3047,对臣下了如指掌,他对冯京的总体评价不外乎“平”、“弱”两字。神宗曾说:“(冯)京如何,似平稳”;王安石附和道:“京似平稳”[15]392-395。在另一场合,神宗又说:“京弱”[2]5167-5168。神宗这两句话,很值得玩味。所谓“京似平稳”,尚属中性;“京弱”二字,则显然具有贬义。所谓“弱”者,平庸也,低能也。宋神宗的评论相当中肯,冯京实属“平”、“弱”大臣。下面两“无”,即是其证。
其一,无突出政见。今人所编《全宋文》卷1362收录冯京文章仅11篇,不是例行公事之作,便是不疼不痒之文[16]711-718。人们或许会说,原因在于冯京《潜山集》已佚。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宋人赵汝愚所编《宋朝诸臣奏议》及明人黄淮、杨士奇所编《历代名臣奏议》居然未收录冯京一篇奏议。很清楚,从赵汝愚到黄淮、杨士奇都认为,冯京的奏议质量太差,充数而已,无收录价值。冯京在政坛内,是个多栽花、少种刺,遇到棘手问题绕道走的官僚。如治平三年四月,“濮安懿王建庙,当行祭告。”冯京身为翰林学士,理当撰写祝文,但他不愿卷入“濮议”之争——围绕应当如何尊崇宋英宗的生父濮王赵允让而展开的争斗,因此婉言拒绝撰写祝文,理由是:“本院未有体式,乞下礼院议”[2]5048。可见,《宋史·冯京传》所说:“王安石为政,(冯)京论其更张失当,累数千百言”[1]10339,并不可信。难怪御史中丞杨绘将冯京与王珪相提并论,上疏请求宋神宗“指挥冯京、王珪等,令各振其职,无苟且焉”[2]5346-5347。如所周知,王珪绰号“三旨相公”,他只知“取圣旨”、“领圣旨”、“已得圣旨”[1]10243。而冯京与王珪相似,或可称为“苟且执政”。
其二,无明显政绩。在北宋中期,冯京与人称“阎罗包老”的包拯、外号“铁面御史”的赵抃都是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但冯京的趣闻生活方面居多,而包拯、赵抃的美谈集中在政绩方面,有不少亲民、爱民的故事广为流传,“所至称善,民思不忘”[1]10332。可是《宋史》本传有关冯京政绩的记载相当笼统,无非是“其为郡守,诸县公事至,即历究之”[1]10340云云。恰恰表明,冯京为官一方政绩平平,在朝任职并无建树。在数十年的仕宦生涯中,仅有一事略显才干,即平息茂州(治今四川茂汶县凤仪镇)少数民族事变。熙宁九年,冯京在知成都府任上,不滥杀,力争与其首领修好,于是“夷人出大豕,盟,愿世为汉藩”[15]394。处理政事,如果出了差错,冯京会沉痛检讨,以争取主动。如熙宁三年九月,大理寺上奏指责麟(治今陕西神木北)、府(治今陕西府谷)、丰州(治今内蒙古五原西南)地方官吏玩忽职守,冯京立即上疏自劾:“臣昨为本路经略使,事无不总,而因循苟简,不能提振,以至上烦圣虑,望蚤降黜。”[16]713宋神宗“优诏释其罪”[2]5247。王安石曾说:“(冯)京在中丞,充位耳”[2]5167;邓绾也称:“冯京预政日久,殊无补益”[17]53。“充位耳”、“无补益”一类说法虽出自政敌之口,但从上述史实看,并非纯属向壁虚构。
冯京恰恰由于“平”、“弱”,其宦海生涯虽非一帆风顺,但无大起大落,与同时代的高官如王安石、司马光乃至吕惠卿、蔡确、章惇、曾布等人明显不同。王安石、司马光等人得意时,皇上言听计从;失意时,则遭贬逐。元丰四年(1081)正月,年逾花甲的冯京被解除枢密使,纯属自愿,应视为荣退。史载:“(冯)京数以疾求解机务”,宋神宗终于批准其请求,并下制褒奖,其中有“始终眷遇,出入显荣”[10]490等语。总之,冯京政绩不突出,但政治地位突出;为官平庸,但仕途平坦。庸官少风险,能臣多坎坷,这在传统时代很常见,不足为奇。然而在人才济济的旧党,冯京这等平庸之辈则很难成为所谓“赤帜”。
三 究竟与谁“为党与”
学者将冯京视为旧党“赤帜”,其主要依据不外三句话。这些片言只语均有待考究。
第一句是王安石所说:“士大夫不逞者以(冯)京为归。”其背景是:熙宁六年秋至次年春,各地久旱不雨。旱灾原本是个不争的事实,但因政治见解不同而说法不一。宋神宗就此事询问大臣,王安石否认“天旱更失人心”,冯京则禀报道:“臣亦闻之。”王安石立即指责冯京:“士大夫不逞者以(冯)京为归,故京独闻其言,臣未之闻也。”[1]10548考察史料的来源并进而辨别史事的真伪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尤其是熙丰史实因《神宗实录》数次反复编修,要加以辨析难度更大。应当指出的是,王安石此言仅见于《宋史》本传,为宋代各种史籍所不载。何况此言与王安石所说冯京“似平稳”、“充位耳”等语显然并不吻合。问题的关键还在于:究竟哪些士大夫“以(冯)京为归”?“不逞”的含义是不快意、不称心,王安石所说“士大夫不逞者”,应当是指不满新法的旧党人士。果真如此,称冯京为旧党“赤帜”,确实言之凿凿。
第二句是张琥(后改名张璪)所说:“冯京为党与。”其起因是:熙宁七年四月,光州(治今河南潢川)司法参军、监安上门郑侠上疏宋神宗《论新法进流民图》,因擅发马递而受到查处。所谓马递者,传送密急文书的快递也。郑侠此后又上《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业图迹》奏称:“(王)安石作新法,为民害。(吕)惠卿朋党奸邪,壅蔽聪明。独冯京立异,敢与安石校。请黜惠卿,用京为相。”[2]6207-6208又说:“(冯)京及元绛、孙永、王存四人者,皆仁义人也。”[10]470-471吕惠卿“奏侠谤国,欲置之大辟”。宋神宗还算比较开明,他说:“侠所言,非为身也,忠诚亦可念,岂宜深罪之。”[18]323郑侠先编管汀州(今属福建),后徙英州(治今广东英德)。吕惠卿趁机陷害冯京“嗾御史张琥,并劾冯京为党与”[1]10437。神宗无处分冯京之意,“以其枝蔓,有诏趣结绝”[2]6311。迫于来自吕惠卿等人的压力,冯京终于在熙宁八年正月被解除参知政事一职,守本官,知亳州(今属安徽)。这是冯京宦海生涯中遭受的最大挫折,其实在宋代很常见,算不上多大的处分。
冯京究竟与谁“为党与”?即使称冯宗与郑侠“为党与”,也并非确切无疑。据史书记载,宋神宗问冯京:“卿识郑侠否?”冯京的回答是:“臣素不之识。”张琥指责冯京“尝从(郑)侠借书画,遗之钱米”,但“取当世(即冯京)门历,阅视宾客,无(郑)侠名”[18]322。何况郑侠虽系治平四年进士,但不过选入即幕职州县官,仅一“区区小官”[1]10437耳,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士大夫。在当时的士大夫当中,人们难免会怀疑元绛、孙永、王存与冯京“为党与”,原因在于他们同时被郑侠称赞为“仁义人”。可是,这四人“为党与”不仅无蛛丝马迹可寻,而且其政见各不相同,并非都是所谓旧党人士。其中,王存大体可以视为旧党的人,他名列元祐党籍碑,主要在于元祐年间出任尚书右丞、左丞等要职,但其政见并不偏激,宋神宗认为其“忠实无党”。王存后来在旧党执政期间,既维护元丰官制改革,又主张继续施行保甲法,并反对迫害新党,认为:“人臣朋党,诚不可长,然或不察,则滥及善人”[1]10871-10873。而孙永在党争中,态度相当超脱。宋神宗时,曾知开封府。他肯定青苗、助役“法诚善”,认为其弊病在于“强民出息输钱代徭,不能无重敛之患”,他反对市易法,仅仅因为其“立法未尽”。《宋史·论曰》:“孙永之为人,庶得其中焉。”[1]10901-10903至于元绛则是标准的新党,绝非旧党人士。他在熙宁、元丰年间,历任翰林学士、知开封府、三司使、参知政事等要职,因力主新法而备受攻击,诸如“谄事王安石”[1]10907,“安石颐指气使,无异家奴”[1]10522等等。由上所述足见,所谓“士大夫不逞者以(冯)京为归”之说很难令人置信。
第三句是王安石所说:“盖(冯)京所恃以为心腹肾肠者,陈襄、刘攽而已。”[2]5167这一激愤之词仅见于李焘《长编》,为王安石《文集》及各种文献所不载。陈襄、刘攽虽然属于旧党人士,但他们如何与冯京结党,不仅查无实据,而且有其反证。《宋史·陈襄传》载:宋神宗“尝访人材之可用者,(陈)襄以司马光、韩维、吕公著、苏颂、范纯仁、苏轼至于郑侠三十三人对。”并特别强调:“光、维、公著皆股肱心膂之臣。”[1]10422如果陈襄真是冯京的“心腹肾肠”,为什么他不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在皇上近前将冯京盛赞为“股肱心膂之臣”呢?从中还可看出,旧党当时的“赤帜”是司马光乃至韩维、吕公著,冯京并不在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王安石的“陈襄、刘攽而已”一语,所谓“而已”者仅止于此、不过如此之意也,假若此言确系王安石所说,恰恰是藐视冯京“党与”极少,太可怜,不在话下。
四 确属“争而不力”
大凡旧党要员,在宋徽宗崇宁年间颁布的元祐党籍碑中几乎都有名讳。而冯京这位经历熙丰变法及元祐更化全过程的风口浪尖上的人物,竟碑上无名。如果是因为他早逝,那么在他之前去世的司马光、吕公著、王岩叟、范百禄等人无一幸免。于是,岂止“赤帜”之说,就连冯京是否属于旧党,也是一个有待论证的问题。
冯京确实是旧党中坚、宰相富弼的女婿,他在其夫人王氏去世后,娶富弼长女为妻,富氏去世后,又娶其妹为妻,因此,有前富、后富夫人之称,“两娶相家之女”[12]76之说。其实,冯京的前富氏夫人在世时,富弼尚未拜相,仅官至枢密副使,因此严格说来,冯京仅“一娶相女”[19]173-174。富弼在熙宁二年,因反对新法而罢相以后,对政坛的实际影响大大减小。何况冯京对于富弼,未必事事依从。如嘉祐末年,冯京知开封府,富弼要他去拜访韩琦,他颇有理由地回答道:“公(指韩琦)为宰相,从官不妄造请”[1]10339,并因而受到某些史书称赞。
冯京在变法中的角色究竟应当如何定位?显然不能主要依据他是富弼的女婿就贸然下结论,而应当重在他本人的理念和作为。南宋史家吕中指出:“当(王)安石变法之时,……力与之争者,唐介也。争而不力者,赵抃、冯京也。”[20]360此说从前未能引起研究者的重视,其实相当中肯。冯京在变法中的表现,有以下三点值得注意。
首先,冯京确实反对新法。史载:冯京“数与安石论辨”[1]10339;与吕惠卿“议事,亦多矛盾”[17]53。但应作具体分析,他所反对的主要是免役法和保甲法。冯京说:“府界既淤田,又修差役,作保甲,人极劳敝。”他反对免役法,并无充足理由。宋神宗的反驳很有力:“兼询访邻近百姓,亦皆以免役为喜。盖虽令出钱而复其身役,无追呼刑责之虞,人自情愿故也。”[2]5370王安石推行保甲法的最终目的是以府兵制逐渐代替募兵制。冯京反对保甲法,理由相当充足。正如苏轼所说:“昔三代之法,兵农为一,至秦始分为二。及唐中叶,尽变府兵为长征之卒。自尔以来,民不知兵,兵不知农,农出谷帛以养兵,兵出性命以卫农,天下便之。虽圣人复起,不能易也。”[1]10811募兵制是社会分工的结果、社会进步的表现,保甲法从根本上说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倒退之举。此外,冯京还反对罢制科:“汉唐以来,豪杰多从此出。”吕惠卿反驳道:“制科止于记诵,非义理之学”;“进士已试策,与制科策无异”,宋神宗“乃诏罢之”[21]466。至于淤田,即用水将淤泥引入农田,以提高耕地肥力。宋神宗“令取一方土,如面,厚尺余”,冯京反对的理由是“淤田如饼薄”[2]5423,仅仅因为淤田在某些地方是一项敷衍塞责的工程就断然否定,理由欠充足。
其次,冯京的态度并不算偏激。司马光的信条大体是“祖宗之法不可变也”[8]252,文彦博也认为“祖宗法制具在,不须更张,以失人心”[2]5370。与司马光等人不尽相同,冯京并不一概否定新法,主张适度肯定新法,“朝廷立法,本意出于爱民。然措置之间,或有未尽。但当开广聪明,尽天下之议,便者行之,有不便者,不吝改作,则天下受赐矣”[22]604,其态度相当理性。冯京与王安石之争一定程度上是轻重缓急之争。冯京对宋神宗说:“臣常言:‘天下事,不可急。’”王安石当面反驳:“有一日行之,而立见效者,亦不可不急。”[2]5359冯京说:“此等事不宜仓卒。”王安石回答:“因循至今,所以不免仓卒。”[2]6110
再次,冯京是王安石尚可接受的人物。有学者说:“王安石屡次提出要将他(指冯京)罢黜,宋神宗反‘以为可用’”[5],并不完全是事实。由于冯京毕竟是旧党中人,“王安石恶(冯)京”[2]6624,此言不假。在王安石的私人书信中,有“无使齐年知”一语,“齐年者,冯京也。安石、京皆生于辛酉,故谓齐年”[23]359。可见,王安石与冯京隔阂较深,对冯京戒备颇严。但冯京先任枢密副使,后任参知政事,宋神宗都同王安石商量,并取得其赞同。熙宁三年,宋神宗曾对王安石说:“京疏极谬,朕历与诘,难遽服。其非若不为人所惑,亦可用。”并问:“京何如?似平稳。”王安石回答道:“京似平稳,然烛理不明,若鼓以流俗,即不能自守。”所谓“为人所惑”、“烛理不明”、“不能自守”云云,换言之,即立场欠坚定。后来,神宗又问:“令作枢密副使,如何?”王安石予以肯定:“欲用之,何不可!”[15]393于是,冯京在当年七月,出任枢密副使。神宗“欲并用(冯)京及(司马)光”,王安石说:“司马光固佳。今风俗未定,议论尚纷纷,用光即异议有宗主,事无可为者。”神宗又问:“京弱,并用光,何如?”王安石坚决反对:“比京差强,然流俗必以为宗主,愈不可胜。”[10]413可见,冯京并非旧党“宗主”,其“宗主”乃司马光也。王安石不仅反对司马光,而且排斥自己的儿女亲家吴充。神宗“初欲用(吴)充参知政事,王安石曰:‘充与臣有亲嫌。’上以为无害。安石曰:‘充岂能忘形迹,若论议之间,顾形迹则害国事’。”冯京因而在当年九月取代吴充,任参知政事。史载:“充性谨密,在两府数乗间,言安石政事不便。上以其中立无私。”[23]278可见,王安石之所以不认同吴充,避嫌不是主要原因,政见不同才是其要害。至于王安石何以尚可接受冯京,其主要缘故在于冯京无坚定立场,能力又较弱,不偏激,不碍事。冯京身为执政大臣,并无多大建树与作为。史载:“(曾)布为都检正,故事白荆公(即王安石)即行。时,冯当世(即冯京)、王禹玉(即王珪)并参政。或曰:‘当更白二公。’布曰:‘丞相已定,何问彼为?俟勅出,令押字耳。’”[24]144冯京例行公事,“押字”而已。难怪当时人指责:“京在政府,曾无补益。”[2]6624又说:“若夫冯京、王珪,同列预政,皆依违自固,不扶颠持危,虽心悟其非,而无所救正,己之进退,又媕婀而不决,皆非所谓辅臣之体。”[7]1268还说:“冯京知而不言,王珪曲事安石,无异厮仆。”[21]455-456而王安石则称:“自议新法,始终言可行者,曾布也。言不可行者,司马光也。余皆叛而复附,或出或入。”[25]287-288其实,冯京与当时大多数大臣一样,大致属于“或出或入”者,并非态度“偏执”的旧党。
五 亲属“趋向各异”
关于熙丰党争,从南宋以来,人们往往一概认为新党邪、旧党正,新法恶、旧法善。到20世纪中期,这一传统的思维定势终于被突破。然而无形之中形成了若干思维模式,诸如新党进步、旧党保守,新法应行、旧法当废等等。上世纪晚期以后,这种在绝对不相容的对立中思维的方式明显改善。以冯京而论,就其政见来说,他固然大体属于旧党,但很难说他是个保守分子。冯京反对某些新法,对与错、有理与无理,兼而有之,不可一概而论。熙丰党争错综复杂,以下三点似乎值得进一步注意。
第一,亲属并非一概同党。宋神宗与其不少亲属便政见不同,他的嫡祖母宋仁宗曹皇后、生身母宋英宗高皇后、同母弟吴王赵颢都认为:“王安石变法乱天下”[15]373。此外,王安石与其弟王安国、韩绛与其弟韩维、曾布与其弟曾肇均政见相左。南宋名士洪迈说:“王安石引用小人,造作新法,而弟安国力非之。韩绛附会安石,制置三司条例,以得宰相,而弟维力争之。曾布当元符、靖国之间,阴祸善类,而弟肇移书力劝之。兄弟邪正之不同如此。”[26]454“小人”、“善类”、“邪正”云云,分明是其传统思维定势的体现,观点不足取,但所说兄弟政见不同则是实情。凡此种种,研究者们均耳熟能详。可是,但凡亲属即政见相同,仍然大有成为思维定势之势。比如因为冯京是富弼的女婿,就断言他必属旧党无疑,并且态度一定偏激,即是一例。如前所述,冯京无非是个相当理性的旧党人士而已。如果说冯京与其岳父富弼政见大体相同,那么在冯京的女婿、孙女婿当中,则有与其政见相左者。如蔡懋(原名蔡渭)就与丈人冯京政见不同,实属新党中坚,他在宣和年间既谄事蔡京兄弟父子,又巴结宦官梁师成,累官至同知枢密院事、尚书左丞,其亲属“为侍从、为郎、为监司,一门贵震当世””[10]825。朱谔(原名朱绂)也与太岳父冯京政见迥异,他献媚蔡京,“趋走其门”[1]11114,大观年间曾任尚书右丞。可见,在北宋中后期,亲属政治“趋向各异”,分属新、旧两党的现象并不少见。
第二,两党并非水火不相容。按照学界多年以来所形成的思维定势,冯京作为旧党,与新党人士必势不两立,与旧党中人理当亲密无间。然而,事实并不尽然。冯京与王安石至少能对话,甚至还可在极小范围内密谈。如熙宁五年底,“王安石以病谒告弥旬,乃求解机务,且入对,上面还其章。安石固求罢,上不许。”宋神宗“令冯京、王珪谕旨,于是安石复入视事”[22]597。仅就此而言,对于王安石来说,冯京的话似乎比神宗更有效。冯京与旧党中人,并非无争论。史载:元丰三年,“冯当世、孙和甫(即孙固)、吕晦叔(即吕公著)、薛师正(即薛向)同在枢府,三人屡于上前争论,晦叔独默不言。既而,上顾问之,晦叔方为之开析可否,语简而当,上尝纳之”[18]286。在当时枢密院的四名长官中,可谓旧党压倒新党,除薛向一人可称新党中人,其他三位都是旧党人士,然而他们三人之间争论仍然相当频繁和激烈。御史中丞吕诲作为旧党人士,既猛烈抨击新党党魁王安石,又高调弹劾旧党中人冯京。《实录·冯文简公京传》载:冯京“为御史吕诲所劾,且论:‘京所至嗜利,西人目为金毛鼠。’以其外文采而中实贪畏也”[15]393。种种迹象表明,冯京和当时不少大臣一样,朋党偏见并不太深。范祖禹、彭汝砺称赞冯京“中立不倚”,并非纯属信口开河。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熙宁执政、元丰宰相蔡确可谓标准的新党中坚,但冯京次女居然许配蔡确之子蔡懋。人们对此不免很不理解,时任右谏议大夫的范祖禹解释道:“京虽有女嫁蔡确,然趋向各异。”并称:“文彦博亦与蔡确为婚姻,吴充亦与王安石为亲家,何尝相党?若趋向皆同,纵不为亲,自是党也。”[2]4053足见,虽然政治“趋向各异”,并不影响双方联姻。据此,邓小南教授指出:“当时的整个社会氛围与人际关系,并不像重在政治事件的史籍所显示的那样紧张。即便在‘党争’气氛日益严重的北宋中后期,新旧交往亦非罕见。”[19]185这一论断相当精到,理应引起学界重视。
第三,士大夫并非非新即旧。熙丰党争的研究者往往总想开列两张较为准确的新、旧两党人士名单,然因新、旧两党壁垒并不特别分明而难度较大。其实,当时人早已开列过这类名单,但没有一份是准确无误的。就旧党人士名单来说,以崇宁三年(1104)六月颁布天下的元祐党籍碑最为有名,但错谬乃至荒唐之处也最多[27]246-260早在宣和年间,碑上有名的当事人刘安世就说:元祐之党“止七十八人,后来附益者非也”[28]1692。南宋时,费衮进一步指出:“盖绍圣初,章子厚(即章惇)、蔡京、(蔡)卞得志,凡元祐人皆籍为党,无非一时忠贤,七十八人⑤者,可指数也。其后每得罪于诸人者,骎骎附益入籍。至崇宁间,(蔡)京悉举不附己者,籍为元祐奸党,至三百九人之多。于是,邪正混淆,其非正人而入元祐党者,盖十六七也。”[29]27王明清也说:“但与元长(即蔡京)异意者,人无贤否,官无大小,悉列其中,屏而弃之,殆三百余人。”[30]65这些说法或许言过其实,但碑上有名的章惇、曾布、张商英分明是相当标准的新党。就新党人士名单来说,左谏议大夫梁焘在元祐年间曾开列。这份名单分为两部分:“蔡确亲党:安焘、章惇、蒲宗孟、曾布、曾肇、蔡京、蔡卞、黄履、吴居厚、舒亶、王觌、邢恕等四十七人。王安石亲党:蔡确、章惇、吕惠卿、张璪、安焘、蒲宗孟、王安礼、曾布、曾肇、彭汝砺、陆佃、谢景温、黄履、吕嘉问、沈括、舒亶、叶祖洽、赵挺之、张商英等三十人”[10]537。这张名单的问题同样相当明显。如曾肇,前文已论及,洪迈便认为,他与乃兄曾布政见不同,并非新党人士。曾肇既被梁焘列入新党,又被蔡京列为旧党,或许恰恰表明他在新旧党争中态度比较超脱。再如王安礼,其政见介乎其兄王安石与其弟王安国之间,只怕不能将他视为新党。《宋史·论曰》:“安石恶苏轼而安礼救之,昵(吕)惠卿而安国折之。”[1]10558谏官指责彭汝砺为蔡确党羽,当时以太皇太后身份垂帘听政的宋英宗高皇后反驳道:“汝砺岂党(蔡)确者!”[2]10975梁焘将他列入王安石亲党,同样不确切。关于“新旧之政”,彭汝励的主张是“政无彼此之辨,一于是而已”[15]228,并以此立身行事。他在《冯京墓志》中盛赞冯京“屹然中立”[3],很大程度是按照自己的志趣和面貌来塑造自己已故的座主。至于陆佃,罗家祥教授颇有依据地认为,他是“真正置身于两党之外的官员”[27]226。此外,熙丰之际曾任宰相的吴充,与王安石同中有异,与司马光异中有同,号称“中立无与”[3]10240,是一位较为理性的新党人士。而官至给事中的程师孟,则“累领剧镇”[3]10662,远离朝廷,置身于党争漩涡之外。由于政见比较接近,冯京与这类官员的关系相当融洽。他《赐宴史院和首相吴公(指吴充)原韵》诗云:“天密丛云晓,风清一雨余。三长太史笔,二典帝皇书。”[30]55对吴充可谓敬重有加。冯京对程师孟亦赞不绝口,其《送程给事(指程师孟)知越州》诗云:“才毫无地展经纶,白首归来万里身。持节气凌沙漠使,怀章荣动会稽人。”[3]6796可见,熙丰年间的士大夫并非非此即彼,非新即旧。如前面谈到的孙永“议论常持平”,“庶得其中焉”,很难将他列入两党之中任何一党。其实,新、旧两党的中坚人士固然应当研究,像彭汝砺一类的游离于两党之外的中间人物同样值得探讨⑥,如此方有助于接近熙丰党争的真相,并揭示其复杂性。
注释:
①李贤等编《明一统志》卷84《庆远府》载:“冯京,宜之龙水(今广西宜州)人,从其父游,寓籍江夏(今湖北武昌)。”(《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总第473册,第761页)而《宋史》卷317《冯京传》(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0338页)称:“冯京字当世,鄂州江夏人”,则误,江夏仅是其寄居应考之地。
②冯京两次官至执政大臣,第一次自熙宁三年(1070)七月至熙宁八年正月,历任枢密副使、参知政事;第二次为熙宁九年十月至元丰四年(1081)正月,先知枢密院事,后任枢密使。
③“杨审贤”原作“杨审言”,误,据《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改。《宋史》卷443《文苑传五·孙唐卿传》附《杨寘传》载:“杨寘,字审贤”(第13100页)。
④所谓“连中三元”,通常是就进士科而言,不包含明经科。《宋史》卷342《王岩叟传》载:“(仁宗)初置明经科,岩叟年十八,乡举、省试、廷对皆第一”(第10891页),有学者认为王岩叟“连中三元”,不确。
⑤“七十八人”,王明清《挥麈录》后录卷1作“七十三人”。
⑥罗家祥在《朋党之争与北宋政治》一书中以陆佃为例,颇有见地地指出:“还有一些真正置身于两党之外的官员”(第226页)。彭汝砺乃至曾肇、孙永只怕也应当属于这类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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