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与救赎:塔尔科夫斯基乡愁的哲学解读_乡愁论文

失落与救赎:塔尔科夫斯基乡愁的哲学解读_乡愁论文

迷失与拯救——塔尔科夫斯基《乡愁》的哲意读解,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乡愁论文,斯基论文,科夫论文,塔尔论文,哲意读解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塔尔科夫斯基具有强烈的救赎精神,“每一次他的电影都会让人造成一种关于生命意 义的质问。”(注:《寻找生命价值的塔科夫斯基》,源自搜狐网站“银海网”,2001 年6月10日。)沦落与拯救,精神的迷失与文明的危机,是他贯穿一生的创作主题。“这 个诗人的儿子,这个刚愎执顽、不能随遇而安、无法及时行乐的圣徒,这个抑郁一生、 愁绪未尽、客死他乡的俄国人。”(注:章明《一个人的秘密——安德烈·塔尔科夫斯 基》,《环球银幕画刊》,2002年2期。)在影片《乡愁》中,反思世界迷失与沦落,找 寻人类生命母体的声音再次以尼采式的警语响起。

尼米说“上帝死了”。这里的上帝,从直接意义说,是指基督教的上帝,即希伯莱文 明信仰精神的异化物,从更广泛意义说,它也指绝对的、普遍的存在,即柏拉图的“理 念”。这样,所谓“上帝死了”,不仅是说希伯莱信仰精神的消亡,也是说希腊理性精 神的消亡。即西方文化两个源头——双希文明在现代社会都沦落了。

现代社会合理的生产秩序,造成了前所未有的物质繁荣,却使人的生活完全外在化, 不再有深刻的内心世界。人们追逐一切可以追逐的东西,而宁愿让心灵成为沙漠。塔尔 科夫斯基敏感地意识到这种沦落:“我们文化精神空间贫瘠。我们拓展了物质财富的领 域,却剥夺了人的精神维度。”(注:刘擎《塔尔科夫斯基:末世拯救与诗性叙事》, 《二十一世纪》,2001年10月号。)《乡愁》中“疯子”多米尼克一语道破:“这是什 么世界”,“伟大的死亡,渺小的存活”,“人们脑子里满是污水管道”,“我们处于 分裂中”。本来人类的理想是通过理性组织起一个合理的社会,使它成为每一个人的“ 家园”。现在理性满足了前者,组织了一个实在是够理性的社会,却把每一个个体抛了 出来,使他成了真正无家可归的局外人。他同社会疏离,同他人疏离,最后,同他自己 也疏离了。作为社会存在的他,不过是一个影子,不过是一个孤独的乡愁者。农奴音乐 家索斯诺夫斯基是孤独的乡愁者,诗人安德烈·哥查可夫是孤独的乡愁者,“疯子”多 米尼克是孤独的乡愁者,导演塔尔科夫斯基也是孤独的乡愁者。

作为西方人精神生活的另一根支柱——宗教,在近代也没落了,它不再是人类生活独 一无二的中心与统治者。近代社会的发展,引起宗教信仰的丧失,更深刻的是它穿透了 人类心灵生活的最深处。宗教曾是西方人的坚固的心理母体,环绕着个人从生到死的生 活以及生活中大大小小的节日。失去了宗教,也就失去了“心灵的容器”。塔尔科夫斯 基在《乡愁》中,通过寓言故事表达心灵空无的意念,哥查可夫讲了一个水中救人的故 事,救者和被救者躺在水边,精疲力竭,气喘吁吁,终于获救的男子开口问道:“为什 么要那样做?”“你什么意思,我救了你,不是吗?”“蠢蛋,我住在水里!”失去了宗 教,个人不但失去了生活意义的象征形式——这形式又维持了他的心理平衡。于是,在 心灵上,他无所选择,无可无不可,就等于随波逐流,成为精神上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在希伯莱精神(信仰)和希腊精神(理性)双双失落、文明迷失的世界里,精神虔诚者哥 查可夫、多米尼克等人产生了双重的“无家可归”的乡愁失落感——物质的社会使他们 不再是真实的人。他们存在着,但只是一个影子,或是一个疯子,他们没有一个现存的 “家”,因为这个“家”,只允许他们以梦影或疯子的身份存在,所以真实的自我无家 可归,他们只能是乡愁者。“塔尔科夫斯基正是对这些悲剧的社会实质表现了高度的敏 感,不仅人在这种环境中生存的内容,而且这种存在的形式本身,都成了他的影片的核 心。”(注:[苏联]弗雷里赫著,张开译《塔尔科夫斯基的创作风格》,《世界电影》 ,1986年4期。)精神的自我失去超越的彼岸,在现实世界中便只有痛苦和愁绪。多米尼 克只能大声疾呼:“我们必须返回我们误入歧途的转折点!我们必须回到生命的根基!”

理性失落了,信仰失落了,人类迷失了方向,现代世界面临虚无的深渊,现代世界要 找回人类生命的根基与精神家园的起点,现代世界需要救赎者和拯救者。诗人安德烈· 哥查可夫来到了意大利,导演安德烈·塔尔科夫斯基来到了意大利。意大利的选择与关 照,不是偶然的地域与景观,而是有“深邃意境注入其中”(注:[苏联]安德烈·塔尔 科夫斯基著,胡榕译《我追求极度的真实》,《世界电影》,2002年2期。)。意大利是 罗马帝国的根,是文艺复兴的发源地,也是基督殉道十字架之处。罗马帝国在政治上是 希腊的征服者,在文化上却是希腊的被征服者。文艺复兴张扬的也是希腊与罗马的和谐 与理性。意大利也就成为《乡愁》中的一个文化符码,一种人类精神涉渡的原初起点。

《乡愁》的序幕以黑白色调的俄罗斯景色和俄罗斯农妇悲惨的死亡祈祷声展开。晨曦 的雾霭、木造的小屋、在茫茫草原里未上鞍的马,妇女和小男孩从景框边缘走向远处的 家,还有尾随他们的狗,自然和谐的梦境萦绕而现。这既是铭刻在诗人安德烈·哥查可 夫想象中家园生活的一幅画,也是男主人公生命深处的一种私密与乡愁,更是人类生命 的根基与记忆。它唤起了我们对美好家园的眷恋,让人类忆起和谐自然的希腊与罗马、 神性与俗美高度统一的文艺复兴。在过去的人类文明母体里,人与自然、个体与群体、 现实与理想、感情与理智,都处于一种和谐融洽的现状,好似阳光融入爱琴海面闪射出 美丽的光芒。

诗人安德烈·哥查可夫如同安德烈·塔尔科夫斯基一样,尽管找到了过去灵肉和谐文 明的遗物——意大利,但却再也找寻不到过去和谐自然的精髓,呈现出的只是迷失与异 化。影片开幕不久,哥查可夫便叫嚷:“我已经厌倦了你们这一切美丽的风景了!”实 际上,我们没有看到任何意大利的名胜古迹,《乡愁》完全不让人们有机会欣赏到果戈 里所谓“遥远异域风光景致的魅力”,呈现的只是沉闷的镜头与灰冷的色调,古老旅馆 荒弃的回廊,圣凯撒琳水池里腐蚀的赭色石块,成堆的空瓶,废旧的轮胎,倒落的雕塑 ,还有布满蛛丝极难辨清面孔的镜子。塔尔科夫斯基这种把意大利非意大利化的处理, 是别具匠心而极富哲意的。因为现在时空里的意大利是现代化的意大利,是异化了的意 大利。对安德烈·哥查可夫来说,无法找寻回安身立命之所和精神生命母体,给予精神 生命寻找者萦绕不散的乡愁感与无家可归的孤独感。影片较细腻地展示的当地色彩的影 像是手持锥状物和燃烧蜡烛的妇女祈祷游行,她们簇拥着母性与生育的守护神——圣母 玛丽亚的圣像,但是安德烈·哥查可夫并未进入帕尔多的圣玛丽亚教堂内。无数飞鸟从 圣母玛丽亚腹部振翅冲天的庄严仪式对哥查可夫毫无意义,那些妇女的单纯膜拜也未能 让他感动得大笑或泪流,他不会看到女翻译尤贞妮亚笨拙的曲膝跪拜,也不会听到一个 追逐快乐、但却不了解快乐并非生命之全部的现代妇女在神父引导下坚定的喃喃忏悔。 这一切生命的浮光掠影就如此与他擦肩而过。就如意大利丰饶的村落和世俗的生活一般 ,未曾触动过他的心灵。现实的宗教只蜕化成一种断裂的仪式与变异的景观,失却了原 旨宗教那种富有超越精神和崇高意识的宗教感,信仰无法再次召唤。

安德烈·哥查可夫不仅从变异的意大利中追寻不到和谐与信仰,同样与常常走入他梦 境的尤贞妮亚也产生了隔膜。她对俄国所有事物的好奇心就和她想让他感受到意大利之 美的热切渴望一样令人厌恶,她随身携带的俄罗斯诗选翻译本只是提醒他存在于两个不 同文化之间无法翻译的一切。异化的世界再次提示人类精神的隔膜与信仰理性的缺失。 作为文明生命母体的追寻者,哥查可夫再次面对虚无与失落,他所熟悉的亲近之物也移 向缥缈的远方,留下的只是陷于孤独和绝望之中的自我,充溢的只是现于梦境的乡愁与 恐惧。

一个新的主题与希望随着“疯子”多米尼克的介入而萌生,即世界不和谐的主题与乡 愁的主题产生一种新的共鸣:世界不仅在于发现更在于拯救。塔尔科夫斯基认为我们渴 求和谐就是因为我们的生命如此充满不和谐,就是要“从这种完整性、从任何非常人性 之事物的实际不可能性中孕育出对理想的那种几乎无法承受的精神渴望,从绝对不和谐 中绽现出绝对和谐的梦境”(注:[俄]Maya Turovskaya著,邱芳莉、邱怡君译,《时空 的轨迹——塔可夫斯基的世界》,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6年版,第164页。) ,也就是拯救胸怀!《乡愁》中世界和谐的追寻者哥查可夫最后终于找到一个准备自己 背负起全世界的悲伤罪孽的救赎者,这个人就是多米尼克。

在这片异国土地上成为吸引哥查可夫的重心不是美丽、孤独的尤贞妮亚,而是这个和 他的狗在温泉池畔漫步,向尤贞妮亚借火却不抽烟的奇怪男子。好奇心与神秘感驱使哥 查可夫来到多米尼克的家——几乎是个废墟。在这块座落于最优美土地上的荒凉废墟里 ,哥查可夫发现了隐藏在多米尼克传闻背后的真相。他也努力去领悟多米尼克对他透露 的秘密:他必须手持一支点燃的蜡烛涉过圣凯撒琳水池(这是多明尼哥永远不可能达成 的心愿,因为他是公认的疯子,人们会把他拖走)。哥查可夫接过一段蜡烛,把它放入 口袋里,也就把一段思考放入了口袋。他必将再次被乡愁的思绪所盘据,痛苦地拷问着 和谐之所在与拯救的内涵。

面对拯救的秘密,哥查可夫保持着深刻的焦虑与痛苦的思悟。他逆行于历史的长河溪 流中,一些人类生命的残片不断闪现,一尊残缺不全的白色天使像,一个橘色贝壳的水 痕,在拉丁式拱形穹窿下听到的诗歌,接着是伏特加酒瓶和焚烧意大利版俄罗斯诗集的 灼热火焰。哥查可夫还唠叨自己饱受那些人人都买、堆积如山的意大利鞋的折磨,纵使 他脚上穿着那双舒适的鞋已陪伴他度过十年寒暑。微醺的他还朗诵了一首诗:“我是支 蜡烛,在尘世中燃烧。收集我的烛泪,为了一次的盛宴。”尽管多米尼克给的小段蜡烛 此刻仍无用地藏在他的口袋里。俯卧在水中的哥查可夫又进入梦境。倏然,哥查可夫从 镜子中看到他已幻化成多米尼克,像魂灵悠悠出窍,暗示了哥查可夫隐隐悟到了拯救的 内涵。社会里“受到威胁的不只是人们一方面或对世界的一定关系,而是人的整个存在 连同他对世界的全部关系都从根本上成为可疑的人,人失去了一切支撑点,一切理性的 知识和信仰都崩溃了。”(注:[德]施太格缪著《当代西方哲学主潮》上卷,商务印书 馆,1986年版,第182页。)在异化的世界里和被世界异化的自我的矛盾里,只有作为拯 救的牺牲,才能拯救自己,也只有作支尘世中燃烧的蜡烛,才能照亮被尘封的世界。“ 这便是具有道德内涵的人们对精神永生的寻求和为拯救世界而进行的努力。”(注:贺 红英《安德烈·塔尔科夫斯基的艺术世界》,《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02年2期。)这 就是拯救的全部意义。哥查可夫一旦悟到世界需要的是拯救,他也就成为了拯救者,他 一旦选择了多米尼克,他就即将成为拯救世界的殉道者。

塔尔科夫斯基一生追求和谐自然的理想,就是希伯莱文明与希腊文明的“愉快而和谐 ”的结合,就是信仰与理性的“愉快而和谐”的结合。塔尔科夫斯基的和谐理想与拯救 意识,在《乡愁》中通过哥查可夫与多米尼克悲剧性殉道得以实现。

两个生命的结局,以平行蒙太奇方式参差并行,形成了一个极具震撼力的尾声,同时 也揭示了影片的主题:拯救世界,重新寻找人类生命的母体,实现理性与信仰的和谐统 一。多米尼哥选择了去罗马传道,实际上就是选择了对理性的重新建构,他选择了古罗 马皇帝奥古斯都的骑像作为祭台,也就选择了为理性与和谐牺牲。奥古斯都既是古罗马 皇帝,也是斯多噶学派的哲学家,他带领罗马军队称霸西方世界时,他的心灵却拜倒在 希腊的阿芙洛蒂忒的脚下。希腊罗马张扬的是灵魂的沉静与和谐。雕塑就是和谐自然的 完美体现。多米尼克站在理性和谐的残片上呼吁“我们要重新建造金字塔”,要重新找 回人类生命的母体。他提醒那些聆听的人们拿出忏悔的灵魂,接着他做了个信号:“音 乐”。同时把汽油浇在自己身上,火光闪过,多米尼哥顷刻成了一支燃烧的蜡烛,照亮 了罗马大地。两希文明的和谐结合体现者贝多芬的《欢乐颂》雄壮激昂地响起,拯救世 界的祭献仪式达到了高潮。最后多米尼克惨叫一声,从雕像滚下,终于交出他的灵魂, 姿势一如被钉十字架殉难一样。

此时,哥查可夫也抵达了圣凯撒琳温泉地,圣凯撒琳是耶酥基督被钉十字架之处。耶 酥拯救人类于苦难,倡导一种赎罪意识与崇高信仰,激发人类内在精神对外在存在的超 越,激发人类无限自由对有限人生的超越。耶酥的原教信仰观与中世纪神学有实质差别 ,前者是信仰与超越,后者是桎梏与禁锢。哥查可夫手持蜡烛,开始涉渡人类苦难,拯 救异化的世界,从人类此岸向彼岸艰难跋涉。这一幕延续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删减 ,摄影机平行移拍,观众逐渐被吸进展开的动作中,如被卷入一个个漩涡里,共同体验 赎救的艰毅与庄严。哥查可夫手执蜡烛已变一种奉献自我、拯救世界的仪式,火苗的存 在如世界的存在。他不仅用外套小心保护,还用他的身体和他的全部生命去拯救烛光。 哥查可夫就像背负了人类苦难的十字架,使受难变为赎罪,用一个人的肩臂担负起了整 个世界的灾难,竭尽全力不断超越。因为心中有了坚定信仰:拯救世界,寻找生命母体 ,最终到达人类生命的彼岸。烛光仍然燃烧,哥查可夫却倒下去,生命由死亡变为复活 ,为世界通向和谐开辟了一条道路。罗马广场上的蜡烛与圣凯撒琳池中的蜡烛终于合而 为一,照亮了罗马,拯救着人类,精神迷失与文明危机的世界终将走向和谐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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