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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莫泊桑的小说《我的叔叔于勒》(义务教育课程标准语文教科书人教版九年级上册)中,若瑟夫·达佛朗司可谓一个非常神秘、奇特的存在。
于勒在浪荡、潦倒期,全家人都视他为流氓、无赖甚至贼,唯独若瑟夫称呼于勒“我的叔叔”,从小到大,一直没变;当母亲叫他去付给于勒牡蛎钱时,他不经父母同意,擅自做主,给了于勒半个法郎的小费;付费前,看着于勒那张又老又穷苦的脸,他心里悲酸地默念:“这是我的叔叔,父亲的弟弟,我的亲叔叔。”当船靠近防波堤的时候,他果断地返身,想再次去甲板上看看于勒,说些“温暖的,安慰他的话”;在后来的岁月里,他还会情不自禁地拿银币给一些流浪汉……
生活在一个金钱至上的世界,父亲见到多年未归、已经从富翁沦落为乞丐的弟弟,竟然“神色张皇”;母亲对小叔子的称呼一会儿甜蜜,一会儿恶毒,只因小叔子成了金钱的符号,如同股市一样在上下浮动;也因为这种虚拟的财富(于勒信中说自己“赚了点钱”),一位诚实可靠的小公务员终于下定决心,向时已26岁的“剩女”二姐求婚。这些细节无一不在生动地证明巴尔扎克的推断——世界正在变成一部金钱开动的机器,更是对马克思论述的结论“人与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别的关系”,作了非常形象的诠释。
所有人都被金钱牵着鼻子走,所有人都被金钱无声地腐蚀着,只有若瑟夫是个例外。这令人情不自禁地想到沈约所说的“如金在沙,显然自异;犹玉在泥,涅而不缁”。成功地抗衡整体的功利氛围,简直是一个伟大而光明的存在。
可他毕竟是个孩子,心灵犹如一块白板,严重缺少定力和免疫力,很容易被任意涂抹,为什么竟然能神奇地抵抗住外界的侵蚀,且散发出圣洁的人性光辉,驱散那个腐臭世界的浓重寒意与黑暗?
从文学表现的视角来看,我们可以将若瑟夫身上温热、光明、清新、纯洁的人性视为天使元素,一种净化人性丑恶、强化生存伦理、点化生命希望的力量。虽然这种力量看起来很弱小、幼稚、空幻,但是它毕竟代表了一种人性救赎的正能量。文学作品中有没有这种力量是大不一样的:没有,人们会感觉很压抑,很无助,很绝望;有了,人们则会心生温暖,鼓起奋斗的勇气,持守美好的希望。
可以说,若瑟夫之类的小男孩,正是文学世界的希望,一种人性的乌托邦,拯救现实的理想。爱默生说:“哪里有知识,哪里有美德,哪里有美好的事物,哪里就是我的家。”按照这个逻辑,具有天使般美德的若瑟夫正是莫泊桑精神的故乡,文学的故乡。在《从书信看居斯塔夫·福楼拜》一文中,莫泊桑曾充满敬意地提到福楼拜不断重复的格言:“荣誉使人失去名声,称衔使人失去尊严,职务使人昏头昏脑。”我们如果将荣誉、称衔和职务视做金钱的延伸和外化,若瑟夫和菲利普夫妇、小公务员、船长这一组对立的形象,体现的何尝不是莫泊桑对金钱使人异化现象的高度警惕和严峻思索?
从教育的视角来看,我们则可以将这种天使元素的直觉呈现视做“道德的浅层反应”。
美国当代著名学者泰勒将道德反应分为浅层反应与深层反应。浅层反应是指本能的、直觉的反应,比如人会有一种不去杀害别人、攻击别人的本能,能够直觉到自己应当做某些事情而不应当做某些事情。另一种是深层反应,这就是道德理性判断。Charles Taylor指出:现代人一面在进步,道德理性的叙述系统愈来愈高深;另一面则是道德在退化,特别是浅层的本能反应在退化。
纵观《我的叔叔于勒》全文,我们会惊讶地发现:若瑟夫的所有行动都出于本能。即使是给了于勒半法郎小费似乎是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理性分析、判断了,但莫泊桑细致描写的是若瑟夫近乎陷于对叔叔于勒的心疼、同情而不能自拔,这是他不敢反抗母亲的吝啬——花钱请姐姐、姐夫吃牡蛎却不让他吃——却敢于违抗母亲旨意拿半法郎帮助于勒的强大力量。这种力量强大到让他不用犹豫、不用思索,一任良心天然运行;强大到即使面对母亲的质问,他也敢果断地说出真情,而无丝毫的顾忌。这种强烈的不理性,和前文在内心戳穿母亲的借口(“至于若瑟夫,他用不着吃这种东西,别把男孩子惯坏了”)的理性相比,不啻天壤。
莫泊桑本欲着力揭示金钱世界的冷酷、人与人关系的异化,同时含蓄地展示人性的天使元素、人情的乌托邦,达到救赎灵魂的目的,但是他天才的艺术描写使得人物在举手投足之间悄然显现出人物道德反应的不同结构,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写作的奇迹。
天使元素的直觉呈现,或称道德的浅层反应,在文学世界可以无所依傍地表现,但是在现实世界中则必须有源可溯。惟其如此,方能启迪教育智慧,进行有效的道德实践。
那么,若瑟夫的天使元素来自何处呢?
来自那个工于算计的市侩家庭?不可能!来自西方文化中的血缘之爱?若是如此,为什么仅是他一人独放光彩?来自某个特定时刻的神启?这更加玄远、缥缈,更何况全文未着一词。但这不妨碍我们进行“悟证式”的推想。
小说的开头有这样两句话:“一个白胡子穷老头儿向我们乞讨小钱,我的同伴若瑟夫·达佛朗司竟给了他五法郎的一个银币。我觉得很奇怪,他于是对我说:这个穷汉使我回想起一桩故事,这故事,我一直记着不忘的,我这就讲给您听。”这是典型的双重叙述主体。第一重叙述主体“我”受了若瑟夫奇妙行动的影响和感染,于是“转叙”了这个关于人性冷暖的故事;第二重叙述主体若瑟夫亲眼目睹叔叔于勒因穷困潦倒被全家人抛弃,自我良心不安,开始将对叔叔的同情不断地移植到其他乞丐身上。无论哪一重主体,都是受了某个特定场合、特定的人或事的触动,于是引发了进一步的正向的道德行动。
因此,我们有理由得出结论:若瑟夫的天使之爱并非空穴来风,一定是受了生命中某种高贵思想或情感的点染,才坚韧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就像第一重主体受了若瑟夫的善行感染,开始动情地向读者传递这个别有深意的故事一样。用西方社会学理论来解释,就是:个体通过观察他人行为形成怎样从事某些新行为的观念,并在以后用这种编码信息指导行动。
更广义上的天使之爱只因一句话、一件事、一个人的影响,便在心灵中葳蕤蓬勃地生长起来的例子,在古今中外的历史上不胜枚举。比如苏轼听母亲读了《范滂传》之后,立志做范滂一样廉洁耿直、仗义直行的人;鲁迅被藤野先生严谨、忘我的工作精神和毫无民族偏见的大爱打动,在后来的人生中也热情、无私地扶掖后学,关心弱势群体;陀思妥耶夫斯基受到别林斯基、涅克拉索夫、格利罗维奇的伯乐式的发现和狂热的肯定之后,暗下决心,努力成为高尚而有才华的人……这种现象对我们的教育启示是——
第一,天使之爱虽然有时只是一两句话,或举手之劳的事情,但在教学中绝对不可省略
眼下的学科教育,重智不重德,重技不重道,重分不重人,拼命地赶进度、练习题、讲考点,吝啬到一句暖心窝的话都不愿讲,一种有价值的理念都不愿分享,一段极富美感的学科景观都不愿意欣赏,却特别卖力地宣讲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大谈特谈学习和将来不做低贱工作的关系,甚至连辱骂带威胁地迫使学生对各种题目产生条件反射,将独立运思的时间缩短到最小限度,还美其名曰“高效课堂”,这怎么能指望将天使之爱的种子播撒到学生的心田呢?
第二,天使之爱的培育需要“以爱换爱,以真诚换真诚”
天使之爱一定是经过自我心灵过滤、吸收,甚或已经付诸行动。切不可将灵魂的润泽和知识的传授当做两张皮割裂开来,蜻蜓点水式地走过场;也不可口是心非,课上课下两个样;更不可连自己都一脑袋糨糊,却装模作样地照本宣科。
第三,天使之爱需要不择地、不择时而育,彻底打破课上与课下的壁垒
课本中有价值的爱的资源,要懂得巧妙地开掘、利用;学生中天使之爱的闪光,要注意及时捕捉、定格;社会中体现真、善、美的资讯,要善于相机引入、滋养。正面的,虔诚吸纳,反面的,拷问自省,从而让关注灵魂质量的大教育成为一种常态、一种自觉。但这又不是刻意的、板起面孔的说教,而是置身具体环境的、心与心真诚的碰撞与相互启迪。
若瑟夫的天使之爱是在一种不被理解、不被认可的情境中展开的。擅自将半法郎送给于勒作为小费时,母亲的表现是吓了一跳,瞪着眼睛看着他说:“你简直是疯了!拿半个法郎给这个人,给这个乞丐!”在她看来,儿子的这种举动显然极不理智、极不智慧,将平时辛辛苦苦省下来的钱给一个让全家人希望幻灭的乞丐无异于暴殄天物。但是,如果按照俄国哲学家别尔嘉耶夫的理论——“只有在人与上帝的关系上才能理解人,不能从比人低的东西出发理解人。要理解人,只能从比人高的地方出发”,若瑟夫的行动就很好理解了。
不要从比人低的东西出发理解若瑟夫——母亲为生活所逼,实际上已经成了金钱的奴隶、附属物;父亲胆小懦弱,毫无主见,是十足的可怜虫。从他们(器物、动物)的视角理解,儿子本应心硬、圆滑,少花钱、不花钱,最好快点长大能捞钱才好。
得从上帝的视角,用“大观”的眼睛,或者用《金刚经》所说的天眼、佛眼、慧眼去打量若瑟夫才可以找到理由。于勒落魄,他毫不嫌弃,充满了悲悯;于勒发财,他没有欣喜若狂,想入非非,大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味道。虽然是个孩子,但是他对一切都洞若观火。比如那位公务员上门向二姐求婚,他感觉到这个人不是看上二姐本人,而是看上了于勒信中蕴含的财富。面对公务员的求婚,全家人赶忙答应了他的请求,并且决定在举行婚礼之后全家到泽西岛去游玩一次,只有他在静观默照。于是,人物的算计、挣扎、伶俐、担心、提防,全都显示出了可怜、可笑、荒诞、虚空的色彩。
可是,洞穿本相之后,若瑟夫并没有失却爱,看着父亲面对母亲隐晦恶毒的责备一言不发,他会感到心酸;看着满脸愁容、狼狈不堪的于勒,他会感到心痛。即使面对刻薄的母亲、投机的公务员、冷漠而市侩的船长,若瑟夫也出离了厌恶、愤怒,洗尽了人世诸多负面的、毒性的情感,若瑟夫内心的爱显得那样纯净、充盈、坚韧、有力!
放眼当下的教育,很多人对若瑟夫这种弥足珍贵的灵魂质量,其实是口头上称道,内心深处却很不以为然,甚至是极其不屑,或万分恐惧的。
如果我们用“大观”之眼看透一切,那么以爱的名义给学生加班加点地补课、不择手段地挤占其他学科的课,实际上是为了捞票子、挤位子、争面子的阴暗目的,岂不裸裎于阳光之下?或者利用某些权势家长的关系,开始在商场上大展拳脚,岂不是要被钉到自私、卑鄙的耻辱柱上?培育对他人(包括对手)的爱心,考好了不欢呼雀跃,考差了不顿足捶胸,这样一种“中和”的情感状态岂能震慑对手、超越对手?爱有了,血性没了,野性没了,岂不成为别人刀俎上的鱼肉?什么教育的最终目的是促使“灵魂转向”,什么“美德就是适度,恰如其分,恰到好处”,什么情感态度价值观,全是虚的,全是骗人的,全是没用的,于是心术横行,大道沦丧,成批菲利普夫妇式的人物诞生,也就毫不奇怪了。
但真正的教育一定是指向人身上的天使元素的,因为这是人区别于动物、超拔于自我的真正标识。
斯宾格勒在《西方的没落》一书中指出:人除了宽度及长度(世俗平面维度)之外,还需要有深度。所谓深度,就是第三维度,也就是人文维度。这包含了天使元素,是可以遏制生命平庸、人性堕落的重要动力,直接关乎灵魂的质量、生命的质量。
莫泊桑生活的时代可一言以蔽之——“张物质而掊灵明”,这可以从《我的叔叔于勒》《羊脂球》《珠宝》等小说中见出。为了金钱、利益、性命、面子,人可以出尔反尔,六亲不认(“我”的母亲);可以虚与委蛇,还能自命清高(与羊脂球同车的旅伴);可以忍辱含羞,却又沾沾自喜(朗丹夫妇)……整个世界向物质倾斜,人间开始恶质化了。
莫泊桑本人深受叔本华悲观主义的影响,加上童年时代父母不幸婚姻的阴影,对生命始终充满着幻灭感。但是在作品中,他又不由自主地展示人性中的天使元素,这说明他对美好人性、健康社会还是怀有一丝期盼的。正是这微茫的期盼,给他作品带来了亮色,也给读者带来了不断超越的正能量,更给教育者提供了关于生命教育的重要启迪。
当今世界,情本体正在卑微地让位于物本体,“自我为体,他人为用”的生存哲学正大行其道,爱心贫困、天眼闭合渐成不争的事实,在这样的背景下重申在教育中牧养、固守和拓展人性中的天使元素,具有不可小视的意义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