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诗“四始五际”说的政治哲学揭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哲学论文,政治论文,齐诗论文,四始五际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西汉今文经学《诗经》三家鲁诗、齐诗、韩诗,鲁诗传自鲁国人申培,齐诗传自齐国人辕固生,韩诗传自燕国人韩婴。古文经学有毛诗,传自大毛公和小毛公,大毛公名毛亨,小毛公名毛苌。毛诗最晚出。毛诗出而三家诗渐亡:齐诗亡于魏,鲁诗亡于西晋,韩诗亡于两宋之间。我们今天所要讨论的对象是齐诗的一种衍生学术——“四始五际”说。关于“四始五际”说,因为历史上留存的资料少,学界一直不明其所以然。我们经过研究发现,这是借助解释《诗经》来立论的一种政治哲学,它迄今已经失传了两千年之久。
一、齐诗源流
齐诗传自汉初的齐人辕固生。辕固生是一位颇有风骨的人。他在汉景帝时为博士,曾经在景帝面前与黄生争论“汤武革命”的问题。当时黄生提出,汤武并不是革命,乃是一种篡弑。这种意见有明显的对现政权表示永远效忠的意味,但却违背了儒家经典的观点。辕固生听后立即反驳说,桀纣暴虐,天下民心皆归汤武,汤武按照人民的意愿诛杀桀纣,桀纣统治下的人民不为桀纣所使,都归附了汤武,汤武不得已而自立为王,这难道不是革命吗?黄生则提出,帽子再破,还是要戴在头上,鞋再新还是要穿在脚上。为什么要这样呢?因为有上、下之分。桀纣虽然失道,但毕竟是君上,汤武虽然圣明,毕竟是臣下。君主有过失,臣下不是加以匡正,以尊天子,而是因为他有过失而诛杀他,取而代之,这难道不是篡弑吗?辕固生回答说,如果非要这样说,那我们的高祖皇帝取代秦皇,即天子之位,那是对呢还是错呢?辕固生的风骨及其关于“汤武革命”的观点被后世齐诗一派所继承,比如后来齐诗的“四始五际”之说,虽然披上了术数的外衣,但骨子里仍是关于政治“革命”可能性的理论。
齐诗自辕固生三传而至翼奉,在这一诗学体系的授受过程中,不断地融入了天人感应、阴阳灾异的观念。齐诗学产生这样的变化与汉儒说经的方式相关。汉儒说经,喜言术数,《周易》中的阴阳观念、《尚书》中的“五行”观念、《春秋》中的灾异观念等等都被利用来构造术数理论。《诗经》本是上古的诗歌总集,并不适合构造术数理论,但在齐诗这里却构造了一个“四始五际”的术数理论。《汉书·翼奉传》记载翼奉上疏提到“五际”说:“《易》有阴阳,《诗》有五际,《春秋》有灾异,皆列终始,推得失,考天心,以言王道之安危。”翼奉所称之齐诗“五际”之说,今已不详。
关于“四始”、“五际”,《诗纬·泛历枢》有一套相对完整的论述,今引录如下:
《大明》在亥,水始也;《四牡》在寅,木始也;《嘉鱼》在巳,火始也;《鸿雁》在申,金始也。
卯,《天保》也;酉,《祈父》也;午,《采芑》也;亥,,《大明》也。然则亥为革命,一际也;亥又为天门,出入候听,二际也;卯为阴阳交际,三际也;午为阳谢阴兴,四际也;酉为阴盛阳微,五际也。
建四始五际而八节通,卯酉之际为革政,午亥之际为革命。神在天门,出入候听。《诗纬·泛历枢》所载不完全等同于翼奉的学术,但《诗纬·泛历枢》为齐诗的一个支脉则无疑义。鉴此,魏源的《诗古微》直接称《诗纬·泛历枢》为《齐诗纬·泛历枢》。因为只有《诗纬·泛历枢》关于“四始五际”说有完整的论述,我们的研究也主要以《诗纬·泛历枢》的资料为依据。
关于“四始五际”之说,晚清以及现代学者已有一些积极的研究成果,但他们多将它当作一种失传了的诗学理论,而在我们看来,它实际上是一个解释西周王朝兴盛、发展、衰落,以及政治改革与政治革命时机的政治哲学。
二、齐诗“四始五际”的理论模型
1.古人关于“四始五际”的不同解释。
古人论“四始五际”,往往把“四始”和“五际”分开说。关于“四始”有不同的解释,关于“五际”也有不同的解释。我们先来看关于“四始”的各种解释,约有四说:
其一,鲁诗的说法:以《诗经》中《风》、《小雅》、《大雅》、《颂》的首篇为“四始”。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说:“《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司马迁将《诗经》中《风》、《小雅》、《大雅》、《颂》的首篇称为“始”。但他并没有用“四始”一词来总括,所以这只是诗序的一种表示方式,以别于其他版本的诗序。这还是诗经学本身的问题,并没有与政治理论相联系。由于司马迁曾师事孔安国,而孔安国是鲁诗的传人,所以司马迁的观点可以看作鲁诗的“四始”说。
其二,韩诗的说法:以《风》、《小雅》、《大雅》、《颂》中的首篇连着后面若干篇为“四始”。魏源《诗古微·四始义例》考韩诗之说云:“韩诗以《周南》十一篇为‘风’之始;《小雅》,《鹿鸣》十六篇,《大雅》,《文王》十四篇,为二《雅》之正始;《周颂》当亦以周公述文武诸乐章为《颂》之始。”
其三,毛诗的说法:以《诗经》中的《风》、《小雅》、《大雅》、《颂》之全体为“四始”。《毛诗序》说:“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是谓四始,诗之至也。”毛诗将《诗经》当作教科书,视之为政治实践的预备和开始阶段,因而把《诗经》中的四个部分:《风》、《小雅》、《大雅》、《颂》之全体称作“四始”。“以四者王道兴衰之所由。人君能行之则兴,废之则衰。故谓之‘四始’。”(《诗疑辨证》卷一)这可以说是毛诗的“四始”说,这种“四始”说已经与政治问题相联系了。
其四,《齐诗纬》的说法:以《诗经》二《雅》中的四篇为“四始”。《诗纬·泛历枢》的说法:“《大明》在亥,水始也;《四牡》在寅,木始也;《嘉鱼》在巳,火始也;《鸿雁》在申,金始也。”这里提到了《诗经》中的四篇诗,即《大雅》中的《大明》篇和《小雅》中的《四牡》、《南有嘉鱼》、《鸿雁》三篇。因为它们与五行之始对应,所以被称为“四始”。
可以看出,“四始”之说鲁、韩、毛三家比较相近,都是从《诗经》篇章的本身出发,试图构建一种诗学与政治结合的理论。但《齐诗纬》却在二《雅》中挑选出四篇诗,并分别同十二地支和五行方位相联系,即它已被纳入到了十二地支的理论模型中。(详下)这是齐诗后学的一个分支,由于这一派诗学把《诗》与当时的术数理论结合起来,遂被后世认为虚妄不经,而加以摒弃。实际上,这一诗学建立的是一种政治哲学,它试图揭示政治改革与政治革命的时机规律。
关于“五际”,约有三说:
其一,《汉书·翼奉传》颜师古注所引应劭的说法,以为“五际”即是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五种人际关系。这也是传统儒家的说法。
其二,《汉书·翼奉传》颜师古注所引孟康注《诗内传》的说法,以为“五际”是十二地支中的五项:卯、酉、午、戌、亥。考《前汉纪》卷二十五载“齐人辕固生为景帝博士,亦作《诗外、内传》”,这里所说的《诗内传》当是辕固生的《齐诗内传》。这就意味着辕固生之时已经有了“五际”的说法,翼奉的“四始五际”说实有所本。
其三,齐诗后学分支《诗纬·泛历枢》的说法,其“五际”是指“亥、卯、午、酉”,其中一际与二际重合于亥,没有“戌”的一际。
2.齐诗“四始五际”的理论模型。
下面将齐诗的“四始”、“五际”合并论述。如上所述,在齐诗之前,各家诗学理论中已有关于“四始”、“五际”的各种说法。齐诗是利用原有的概念,对之加以改造,创造出一种政治理论模型。在齐诗那里,“四始”、“五际”是打通的,被“一视同仁”地标示在十二地支的理论模型上。
汉儒喜爱以十二地支构建理论模型,如下面孟喜的十二月卦图就是如此。我们列出此图是作为一种参考,读者们不必关注图中的卦画,只注意十二地支的标示方法就可以了。
孟喜十二月卦图
前人之所以没有解开“四始五际”的千古之谜,是由于将“四始”、“五际”分开来看,又迷惑于汉儒对“四始”、“五际”的不同解释,这样就把视线从十二地支圆图模型上移开了。而不借助十二地支圆图模型,齐诗“四始五际”说便无从索解。相反,如果将它移回到十二地支圆图模型上来,“四始”、“五际”的意涵便十分明白了。
我们的操作方法是这样的:首先画一个圆周,将其分为十二等份,按顺时针顺序用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地支来标示。参考上引孟喜十二月卦图可见,子、午、卯、酉对应北、南、东、西四个方位。按一般的术数理论,北、南、东、西对应五行中的水、火、木、金。而在已经给出的十二地支圆图上,我们可以看到,“亥”在“子”之前,所以称为“水始”;“寅”在“卯”之前,所以称为“木始”;“巳”在“午”之前,所以称为“火始”;“申”在“酉”之前,所以称为“金始”,由此构成所谓“四始”。接着,我们可以标出“五际”的位置,根据《诗纬·泛历枢》所说,“亥为革命,一际也;亥又为天门,出入候听,二际也;卯为阴阳交际,三际也;午为阳谢阴兴,四际也;酉为阴盛阳微,五际也”。这也就是说,亥为一际和二际的重合,卯为三际,午为四际,酉为五际。这些工作完成之后,我们还可以将它看作一个理论模型的基座。需要特别指出,这是一个解释齐诗“四始五际”的示意图,图中的“十二支”不同于古人用以标示岁、日、时辰的“十二支”概念,它只是借助地支观念标示一个完整过程的示意图。
《南有嘉鱼》火之始 《采芑》火 《鸿雁》金之始 《祈父》金 《大明》水之始 《四牡》木之始 《天保》木 午四际 未 申 酉五际 戌 亥 一际 二际 子 丑 寅 卯三际 辰 巳 阳谢阴兴 阴盛阳微 天门 阴阳之际 地门
四始五际图
剩下的工作,是按照《诗纬·泛历枢》的提示,将它所提到的《诗经》中的诗篇标在十二地支圆图的具体位置上。《诗纬·泛历枢》说:“《大明》在亥,水始也;《四牡》在寅,木始也;《嘉鱼》在巳,火始也;《鸿雁》在申,金始也。”“卯,《天保》也;酉,《祈父》也;午,《采芑》也;亥,《大明》也。”因为这两段话中提到八篇诗,两次提到《大明》篇,相重复,且《大明》一篇,着落点在一际和二际的重合点亥上,所以,《诗纬·泛历枢》所说的“四始五际”,只牵涉《诗经》的七篇诗,即《大明》、《四牡》、《天保》、《南有嘉鱼》、《采芑》、《鸿雁》、《祈父》。我们把已选出的《诗经》七篇填在十二地支圆图的理论基座上,即“亥”填《大明》,“寅”填《四牡》,“卯”填《天保》,“巳”填《南有嘉鱼》,“午”填《采芑》,“申”填《鸿雁》,“酉”填《祈父》。这七篇诗从《诗经》中特别挑选出来,究竟要表示何种意义,留到下一节再讨论。
三、齐诗“五际”论域下七篇诗的特殊意义
齐诗“四始五际”理论所关涉的七篇诗全部在《诗经》大、小雅中,之所以选出这七篇,是因为这七篇诗分别反映了西周王朝兴起、发展、鼎盛、衰落的不同阶段。这个不同阶段是用“五际”来表示的,而“四始”则是“五际”的前导。
1.“一际”与“二际”重合于亥,亥为“水之始”,配诗为《大雅·大明》篇。
所谓“亥为革命,一际也”,“亥”是十二地支中的最末一位,意味旧的周期即将结束,新的周期即将来临,象征旧王朝即将灭亡,新王朝即将兴起。这种新、旧王朝的更替就是“革命”。齐诗认为《诗经》足以反映政治变迁、王朝更替的规律,而表达旧王朝即将灭亡、新王朝即将兴起的诗篇就是《诗经·大雅·大明》。此诗共八章,其首章说:“天位殷適(嫡),使不挟四方”,认为殷商的纣王(殷嫡)已经无法统治天下四方了。其第六章说:“有命自天,命此文王。于周于京,缵女维莘。长子维行,笃生武王。保右命尔,燮伐大商。”这段诗翻译成现代语言,其大意是:上帝有命自天降,命令我们周文王,周原京师兴周邦。娶来新妇有美德,莘国长女嫁周邦,是她生了周武王。天保武王告天命:“你的使命伐大商。”《大明》一诗,其大要言商之所以亡,周之所以兴,从王季、文王,一直讲到武王,讲了一个周人崛起、直至取代殷商的过程。
“亥又为天门,出入候听,二际也。”“一际”说的是人间,“二际”说的是天界,在时间上是重合的,意在说明周人“革命”有“天命”的依据。“商之亡,天亡之也。周之兴,天兴之也。”(《毛诗集解》卷三十)在十二地支的周期中有两个关键点:一是“巳”,一是“亥”。“巳”为地支的第六位,象征阳气已尽,过“巳”则阴气当令,故“巳”又称“地门”;“亥”为地支的第十二位,象征阴气已尽,过“亥”则阳气当令,故“亥”又称“天门”。“天门”是天神所出入之处。“神在天门,出入候听”,是说天神出入此间视察人间帝王兴衰得失,善则昌之,恶则亡之。
值得注意的是,“五际”之中,后三际都在圆周上端、左端和右端的中点上,唯独前两际非但不在下端的中点上,反而在亥的时位上自相重复,这是为什么呢?下端中点“子”位,被术数家认为是“凶”位,商纣王就亡于甲子年,所以为后世王者所忌。且术数家通常也忌讳子午对冲,所以“子”的时位上常空而不用。
2.三际在卯,卯为木,在东方,为阳气渐升,君子道长之时,配《小雅·天保》篇。以《小雅·四牡》篇为前导。
我们先从《四牡》篇看。《四牡》在寅,为“木之始”,是“四始”之一。《四牡》是一首什么诗,何时所作?《毛诗序》说:“《四牡》,劳使臣之来也,有功而见知则说(悦)矣。”郑玄《笺》说:“文王为西伯之时,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使臣以王事往来于其职,于其来也,陈其功苦以歌乐之。”按照郑玄的说法,是文王为西伯时之诗。但此说遭到后世一些学者的质疑,如明代朱朝瑛《读诗略记》卷三说:“《序》曰:‘劳使臣之来也。’使臣所之,必非一国。诗中但称‘周道’,则是武王、周公之诗,非文王率叛事纣之诗明甚。”我们以为朱朝瑛所言甚是,《四牡》应为周朝建立以后才创作的诗篇。《四牡》共五章,其首章说:“四牡,周道倭迟,岂不怀归,王事靡監,我心伤悲。”这段诗翻译成现代语言,其大意是:四马奔跑不停蹄,周道蜿蜒又漫长。难道我不把家想?王室差事未完成,我的心里好悲伤。这是天子慰劳使臣劳苦的诗篇,天子体谅这些使臣的辛苦,因而站在使臣的角度描写使臣内心的苦痛。因为有这些属臣辛劳奉献,参与王者的创业过程,才使王者的基业得以建立和巩固。在这个意义上,《四牡》篇是《天保》篇的前导。
《小雅·天保》篇在卯的位置上,如果我们将十二地支圆图中的卯与酉作一连线,正好将圆图分作上下两个半圆,上半圆为阳,下半圆为阴,“卯为阴阳交际,三际也”。卯的时位也许可以借助《周易·泰》卦《彖传》来认识:“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内阳而外阴,内健而外顺,内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也。”“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代表了社会政治正处于一个蒸蒸日上的状态,是一个开始全面体现正能量的时期。所以处于“阴阳交际”的“卯”的时位表示,此时西周王朝的政治已经完全巩固。而《小雅·天保》篇所体现的正是这种特点。按照传统的解释,这是君臣宴飨时所歌之诗,《小雅》开篇自《鹿鸣》以下五篇诗,是君主慰劳臣下的,而第六篇《天保》是臣下答谢君主的诗。《天保》共六章,其首章说:“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这段诗翻译成现代语言,其大意是:上天已保定你的王位,政权如此牢固。它使你的国家强大,让你得到所有的福禄。它使你的国家富饶,让其物产丰足。在齐诗“五际”说的结构中,《天保》一诗表示周王朝建立政权后,受到天下臣民真心的拥戴。
3.四际在午,午为火,在南方,此时“阳谢阴兴”,阳气盛极将衰,配《小雅·采芑》篇。以《小雅·南有嘉鱼》篇为前导。
先从《南有嘉鱼》篇看,《南有嘉鱼》在巳,为“火之始”,是“四始”之一。《南有嘉鱼》是一首什么诗,何时所作?《毛诗序》说:“《南有嘉鱼》,乐与贤也。太平之君子至诚,乐与贤者共之也。”孔颖达《毛诗正义》疏解说:“作《南有嘉鱼》之诗者,言乐与贤也。当周公、成王太平之时,君子之人已在位有职禄,皆有至诚笃实之心,乐与在野有贤德者共立于朝而有之,愿俱得禄位共相燕乐,是乐与贤也。”《南有嘉鱼》共四章,其首章说:“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这段诗翻译成现代语言,其大意是:南方有好鱼,群群相逐随。君子有好酒,嘉宾宴饮乐传杯。在齐诗“五际”说的结构中,《南有嘉鱼》表示西周王朝已达太平盛世,明君之德光被天下,朝无旷官,野无遗贤,人尽其用。此时可视为西周的全盛时期,不一定专指周公、成王之时。此时虽然距离极盛之时尚差一步,但到了极盛之时,便会盛极转衰,那未必是好事。而西周极盛之时是以《小雅·采芑》一诗来表示的。
现在来看《小雅·采芑》篇。“午为阳谢阴兴,四际也。”“午”正是丽日中天之时,但同时也是“阳谢阴兴”,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我们看到,《小雅·采芑》篇正在这个时位上。《小雅·采芑》是一首什么诗,何时所作?宋欧阳修《诗本义》卷十三说:“《采芑》,宣王南征也。其诗称述将帅师徒车服之盛、威武之容,而其首章曰‘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此菑亩’者,言宣王命方叔为将,以伐荆蛮,取之之易如采芑尔。芑,苦菜也,人所常食易得之物,于新田亦得之,于菑亩亦得之。如宣王征伐四夷,所往必获也。其言采芑,犹今人云拾芥也。”这是西周极盛之时,威加四夷,所向披靡。《采芑》共四章,其首章说:“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此菑亩。方叔莅止,其车三千,师干之试。方叔率止,乘其四骐,四骐翼翼。路车有奭,簟茀鱼服,钩膺鞗革。”这段诗翻译成现代语言,其大意是:芑菜肥时来采芑,在休耕两年的田埂里,在休耕一年的垄中央。大帅方叔来阅军,三千战车称盛强,甲坚兵利操演忙。方叔亲自来统帅,车乘挑选青黑的马,四匹骏马真雄壮。车身铺上红色的革,车上挂着竹编的帘,车厢蒙着鲨鱼的皮,马胸前的铜饰光熠熠。诗中极夸宣王中兴之盛威。西周王朝共有十二位君王:武王、成王、康王、昭王、穆王、共王、懿王、孝王、夷王、厉王、宣王、幽王。宣王之前,西周王朝一度衰落,至宣王励精图治,有文、武、成、康之遗风,西周王朝再次恢复了强大,史称“宣王中兴”。可是,好景不长,宣王喜欢炫耀武力,最后也败于武力。宣王晚年,西周转衰。所以,虽当正午之时,而在齐诗“五际”的运数中却已排在了第四际。这种安排显然是寓有政治深意的。
4.五际在酉,酉为金,在西方,此时正是日薄西山之时,“阴盛阳微”,配《小雅·祈父》篇。以《小雅·鸿雁》篇为前导。
先来看《小雅·鸿雁》篇。《鸿雁》在申,为“金之始”,是“四始”之一。《小雅·鸿雁》是一首什么诗,何时所作?欧阳修《诗本义》卷六说:“厉王之时,万民离散不安其居,而宣王之兴,遣其臣四出于野,劳来还定,安集之,至于矜寡,使皆得其所,其所遣使臣,奔走于外,如鸿雁之飞,其羽声肃然,而劳其体也。”《鸿雁》一诗共三章,其首章说:“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这段诗翻译成现代语言,其大意是:鸿雁远飞翔,翅羽唆唆响。使臣离家踏征途,辛劳于野收寡孤。可怜那些穷苦人,无家无室命真苦。西周王朝在周厉王时发生了第一次政治危机,“万民离散不安其居”。虽经宣王中兴,将流民招还并妥善安置,但这次危机还是透露了西周王朝衰落的征兆。宣王中兴或者只是一种“回光返照”而已。
再来看《小雅·祈父》篇,《祈父》篇在酉的时位上,“酉为阴盛阳微,五际也。”《祈父》是一首什么诗,何时所作?祈与圻、畿相通假,所以“祈父”又称“畿父”,是执掌兵权的大司马。《毛诗序》说:“祈父,刺宣王也。”郑玄《笺》:“刺其用祈父,不得其人也。官非其人则职废。”周宣王喜好炫耀武力,四方征伐,宣王三十九年,王师战于千亩,一败涂地。失败的主因在于领兵的大司马用非其人。《祈父》一诗共三章,其首章说:“祈父!予王之爪牙。胡转予于恤?靡所止居。”这段诗翻译成现代语言,其大意是:大司马!我本是君王的好卫兵。为什么让我陷入忧患,又到处征戍不得安宁?西周王朝这一次兵败,大伤元气,由此而迅速衰落。宣王之后便是幽王,幽王好色败德,烽火戏诸侯,遭骊戎之难,诸侯不能施助,西周王朝遂亡。
以上分析了齐诗“四始五际”的七篇诗,这七篇诗成为西周王朝兴盛、发展乃至衰落的一个历史缩影。到这里,“四始五际”的理论并没有终结,它还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探索了政治改革与政治革命时机的规律问题。
四、关于政治改革与政治革命时机的理论模型
《诗纬·泛历枢》还有这样一段话:“建四始五际而八节通,卯酉之际为革政,午亥之际为革命。”“四始五际”是齐诗通过术数形式所建立的一种十二地支圆图理论模型。为什么建立“四始五际”便会“八节通”呢?究竟什么是“八节”呢?古人以五日为一候,三候也就是十五日为一气,二气也就是三十日为一月,三气也就是四十五日为一节,二节九十日为一时,八节为四时,即三百六十日,一岁成。这里的“八节”实际是指三百六十度的一个圆周,就是在圆图上作“四始五际”的标示,并没有特殊的意义。关键是后两句:“卯酉之际为革政,午亥之际为革命。”为了理解这两句,我们画了一个“革政革命图”如下:
革政 午 未 申 酉 戌 亥 子 丑 寅 卯 辰 巳 革命
革政革命图
下面尝试提出对这个图的理解。所谓“卯酉之际为革政”,“革政”就是政治改革。“卯酉之际”相当于圆图的上半部分,犹如时钟从上午九时至下午三时的时段,比喻一个王朝从崛起到尚未没落的时段,在这个时段中,王朝都有政治改革的机会。如果将这个时段再分为卯午、午酉两个时段,卯午为最佳的政治改革时段,因为这个时段百废待兴、人心思治,王朝政治正以一种全新的面目呈现,社会各阶级间不存在尖锐的矛盾,所以政治改革在这个时段比较容易成功。但也因为这个时段社会要求政治改革的呼声并不十分强烈,历史上在这个时段进行改革的政权并不多,故需要有远见的政治家未雨绸缪,能在这个时段进行周密的制度设计和政治改革。历史上周公的“制礼作乐”、商鞅的变法改革都是在这个时段进行的,所以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而午酉时段,是王朝盛极而衰的时段,社会上已经积压了许多问题和矛盾,有些社会问题和矛盾还相当尖锐。虽然这些问题和矛盾可以通过政治改革来解决和消除,但这种政治改革本身已经具有风险性,因为这个时段同时也是酝酿“政治革命”的时期。所谓“午亥之际为革命”,这好比是时钟从中午十二时到下午五时的时段。而“午酉”时段,犹如时钟从中午十二时到下午三时的时段,正包含在“午亥之际”当中。历史上王莽篡汉后所进行的政治改革应该就处在这一时段,因而直接引发了“赤眉绿林”起义,导致王莽新朝的迅速灭亡。所以在这样一个时段进行政治改革,要有高超的政治艺术,能巧妙地规避政治风险。而进入酉亥时段,则政治改革的时机已经完全丧失,回天无力,历史便会进入改朝换代的一个新的轮回之中。
邱浚曾说:“先儒之论,欲销变于未然,而臣为此说,欲应变于将然。销未然之变,非上知不能;应将然之变,虽中才可勉也。”(《大学衍义补》卷九十二)此思想对于把握和运用“四始五际”政治改革和政治革命的时机规律,或许不无益处:那就是,在社会上人们思想比较统一、人心思治之时进行政治改革,“虽中才可勉也”;而在人们思想分歧较多、社会问题和矛盾比较尖锐之时进行社会改革,则“非上知不能”。
齐诗“四始五际”说是中国经学史上的一个难题,向无善解。其主要原因是齐诗早亡,所留下的资料非常有限;而仅留下的几段话又层层包裹在术数的形式中,迷离惝恍,不知所云。我们将它还原于汉代术数学的语境中,发现了它的秘密,领悟到所谓齐诗“四始五际”说并不是用以解释《诗经》的诗学理论,而是传达一种政治哲学的理念,即借助当时流行的十二地支圆图的术数模型,以《诗经》大、小雅中的七篇诗为史例,阐述西周兴盛、发展乃至衰亡的历史过程,其最终目的在于揭示政治改革与政治革命的时机规律。它之所以要选择一种术数形式来表达,恐怕是出于自我保护的目的,因为直接将它说出难免招来杀身之祸。这在当时已有先例,如眭孟、京房妄发政治预言,皆被处死。齐诗“四始五际”说虽然不属政治预言,但敢于测断政治改革和政治革命的时机规律,也为当时政治之所忌。所幸,齐诗“四始五际”说的骨干材料都还在,我们据之可以揭示其本来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