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柔之际的哲学追求——试论詹姆斯实用主义哲学的居间性,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詹姆斯论文,试论论文,主义哲学论文,刚柔论文,哲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712·4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9839(2005)05-0036-07
威廉·詹姆斯的实用主义学说刊出以后,曾引起非常热烈酌讨论,但“论者之中,很少对之拥护,绝大多数都表示拒绝”[1](第4页),以至詹姆斯慨叹,“这论题看似简单,实则不易理解”[1](第4页)。尤其是他的实用主义的气质问题似乎特别简单但又似乎特别地费解,因为虽然詹姆斯“始终明确地把它[实用主义]当作刚性和柔性的一个调和者来向大家提出”[2](第138页),认为实用主义在思想方法上是一个中间的调和的路线[2](第24页),“是经验主义思想方法与人类的比较具有宗教性的儒要的适当的调和者”[2](第38页),但实用主义的批评者,总是把实用主义归结为以往的某个哲学派别,说它是实证主义的再版,是唯我论,等等。[1](第99-116页)时至今日,这种批评和看法也并不鲜见,人们通常仍然“把实用主义看作是实证主义思潮的一个变种”[3](第114页),甚至那些论述实用主义调和性的作者也说它是“站在经验主义的立场上反对极端的理性主义”[4](第55页),说它走向折衷调和的根源“就在于无条件地承袭了经验实证主义的方法论原则和功利主义的哲学观”,同时又说它在有关问题上“失足于主观唯心主义”。[5](第96、95页)可是仔细研读詹姆斯的著作会发现,他的实用主义的特征恰恰在于它不能被划归为以往的任何一个哲学派别,它是与以往哲学气质不同但又不失其沟通的一种哲学。把握这个问题的一个途径,笔者认为,是显现他的哲学气质论与实用主义的内在具体关联,即哲学气质论如何通向他的实用主义,他的实用主义又如何显现出哲学调和的气质。
一、“气质”与“主义”
哲学气质论是詹姆斯对哲学的一种独特的解释。在其职业生涯早期,詹姆斯就认为“哲学不过是哲学家的个人传记”[6](第ix页),在其后期,他仍然认为哲学“是一个人的个人性格的表达”,哲学见解是一个人的全部性格和经验所施之于他的。[7](第20、21页)“任何人在选择主张时,总脱不了一个气质的差别。”因此,“伟大哲学家写的书,都是文如其人的”[2](第132页)。“哲学体系自以为是上帝伟大宇宙的描述。其实它不过是——而且非常明显的是——某一个人趣味古怪到如何程度的一种揭露而已!”[2](第21-22页)这就是说,在詹姆斯看来,哲学是与哲学家的性格与气质(temperament)密切相关的,个人的气质是哲学思想的一个要素,甚至是研讨哲学时“所有前提中最重大的前提”[2](第7页)。一个哲学家的气质给他造成的偏见,比他那所谓的严格的客观前提所起的作用要强烈得多,“他信赖他的气质。他要一个能适合他的气质的宇宙,他相信任何一种适合他的气质的对宇宙的解释”。[2](第7页)
由此,詹姆斯把哲学史看成在极大程度上是人类气质冲突的历史。他把彼此差异的哲学气质称为“经验主义者”的气质与“理性主义者”的气质,相应地,哲学被划分为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经验主义者’就是热爱各种原始事实的人,‘理性主义者’是信仰抽象和永恒的原则的人。”[8](第20页)原则是具有统一性的整体或一般概念,而事实都是个别的具体的世界部分,因此,理性主义最重视事物的统一性,它从整体和一般概念出发,根据原则而行,经验主义则从局部出发,根据事实而行。因此,也可以说:“经验主义是指用部分解释整体的这种习惯,而理性主义是指用整体来解释部分的这种习惯”。[9](第3页)理性主义认为世界是由一个原则统摄的,因而持一元论,而经验主义则认为世界是个别事实的集聚,因而主张多元论。由于断言抽象永恒的原则,如上帝或绝对等,理性主义认为自己比经验主义更有宗教信仰,但它也更具独断论的特点,而且更具有理智主义或唯心主义的色彩,而经验主义则因为否认或怀疑这些非经验的概念而更带有唯物主义的特征,也更可能采取一种怀疑论的态度。理性主义因为信仰上帝或绝对而对未来世界的得救拥有信心,通常赞成意志自由,显示出一种乐观主义,而经验主义否认众多事实之上有一个超验的救世主和绝对的依靠,相信一个因果决定的世界描述,甘于采纳一种悲观主义的宿命论。与此相关,在对世界前景的看法上,理性主义者是更看重感情的人,他们不愿把未来描绘成一幅冷寂无情的画面,而经验主义者面对这种世界图景则泰然处之。因此,詹姆斯又把理性主义的气质称为柔性的(tender-minded),而把经验主义的气质称为刚性的(tough-minded)。“刚性的人认为柔性的人是感情主义者,是软弱的人。柔性的人觉得刚性的人不文雅,无情和残忍。”[9](第10页)
总之,在詹姆斯看来,与理性主义关系比较密切的或者属于柔性气质的哲学有理智主义的、唯心主义的、乐观主义的、有宗教信仰的、意志自由的、一元论的和独断论的;与经验主义联系密切或者属于刚性阵营的哲学包括感觉主义的、唯物主义的、悲观主义的、无宗教信仰的、宿命论的、多元论的和怀疑论的。詹姆斯对哲学的这种分类并不是所有哲学家的共识,他自己也认为这种划分在“一定程度上有些武断”[8](第21页)。他之所以用“经验主义的”气质和“理性主义的”气质来表示人们宇宙观的差别是因为他认为这样做非常方便,这两个名词使得哲学气质的对比显得简单而有力量。他将相关的哲学大致划分到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两个阵营,是想更充分地说明当他说到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的时候,他心中所指的是什么。也就是说,他所描述的这种哲学气质的差别只是一个大致的区分,并不是一个精确的界定,他的真正目的是要通过对历史上这两种气质的哲学进行分析,指出他们各自的特点和不足,进而“把实用主义的特质描述出来”。[8](第21页)
先看刚性的哲学家。经验主义者重视事实,重视经验,但“刚性的人只相信事实”,在他们看来,“在赤裸的现象的事实背后,……什么也不存在”。[2](第134页)这样的哲学会将我们置于一个怎样的世界呢?近代以来科学的进步与技术的发展在创造了辉煌的物质文明的同时,也使经验主义气质的自然主义、实证主义和唯物主义越来越盛行。唯物主义说世界是物质的,物质的运动是有规律的,规律是客观的不依赖于人的。人只能去发现和记录事实和规律,必须服从客观的真理,适应没有人性的自然界。精神现象被还原为生理现象、生物现象乃至物理现象,高尚的被解释为低下的,“永远当成‘没有什么,不过是’的情况来对待——没有什么不过是另外一种相当低下的东西罢了”。[2](第12页)人的理想、自发性和勇气都被消解在物理事实中,人越来越被缩小成生理学甚至物理学上的存在。而且按照科学尤其是热力学第二定理的预测,一切事物的结局是死亡,而宇宙的将来最终是“热寂”状态。这是一个科学的唯物主义的世界,也是一个近乎冷酷的宇宙图景,没有情感的呵护,没有宗教的安慰。詹姆斯说,只有铁石心肠的刚性人才觉得这样一个世界合乎自己的口味。
柔性的理性主义避开了伴随着经验主义的唯物主义,为人们提出了一个具有宗教信仰的上帝或绝对,它的确可以自称为具有宗教性质。但是它们却失去了与实际生活中具体部分的接触。因为理智主义的宗教完全是由逻辑理性构造出来的,“它把它的结论叫做教义的神学,或绝对之哲学”[10](第432页)。理智主义赋予上帝的形而上学属性,如上帝的自主性、必然性、非物质性、不可分性、实现的无限性,他的自给、自爱以及自足的绝对幸福,不可能与我们人生发生任何确定的关系。即使这些属性是准确无误地通过演绎推出来的,在逻辑上是真的,它在宗教方面也与我们没有哪怕一点点关系。我们从这样的上帝或绝对那里推不出任何具体的、实际的、特殊的事物。理性主义虽然肯定上帝一劳永逸地创造了世界,上帝是所有事实的合理前提,与这世上实际存在的任何情况都相符合,但是它的上帝似乎并不关心现实的人的实际遭遇。我们不能依靠上帝的帮助,回到各项具体事实的世界里来,或从关于上帝的性质的观念中,推出对我们生活有重要意义的事实结果。虽然有了崇高神圣的上帝,我们仍然要以自己的世俗的方式来拯救自己。而且我们如果想知道上帝的任何实际性质,也必须到他所创造的即我们所在的世界里来寻找。“在人类灾难的尘世中,需要上帝的谦卑服务,比之于九天之上,需要他的尊严,更加迫切。”[2](第40页)彻底的理性主义轻视经验主义的需要,偏向空论和主观武断,它的上帝或绝对处在“纯然抽象的高峰之上”[2](第13页),遥远而又空虚,“具有许多不可理解的荒谬‘属性’”[2](第39页),是一个学究式的“绝对无价值的虚构”[10](第444页)。
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体现了两种极端的气质。如果我们是彻底刚性的人,经验主义可以满足我们的需要;如果我们是纯粹柔性的人,理性主义可以满足我们的需要。但是很少有人是完全的理性主义者或柔性的人,也很少有人是完全的经验主义者或刚性的人。我们大多数人身上混合着两种气质,而每种气质都并不突出。正像哲学家信赖他的气质并相信与他的气质相适合的关于宇宙的解释一样,我们普通人也是根据自己的气质——这种混合气质来看事物和哲学的。由于我们身上混合着两种气质,所以我们的生活既不能离开事实也不能离开原则,既需要科学也需要宗教,“我们中间大部分人都热切盼望两方面的好东西”[2](第10页)。但是经验主义的哲学宗教性不够,而理性主义的宗教哲学又经验性不足。人们所需要和追求的两部分在哲学中无可挽回地分开了。无论是柔性的理性主义还是刚性的经验主义都不能较好地充分满足人们的生活要求。詹姆斯认为这就是20世纪初哲学所面临的困境。
哲学通常被认为是关于世界的普遍的思辨思想体系,是纯粹理性思考的产物,是精确的定义,严谨的推理,精致的分析,它表达的是客观的真理,不但不依赖而且要排斥人的气质。把哲学的差异和冲突说成是刚性的和柔性的气质的对立,用詹姆斯自己的话说,这在专业哲学家看来似乎显得“很粗浅,粗浅到了难以饶恕的地步”[2](第20页),至少不符合人们通常看待哲学的习惯。但是詹姆斯认为,“气质和它所要求的与它所拒绝的实际上决定着人们的哲学观点,而且永远如此。”[2](第21页)虽然无论经验主义者还是理性主义者都宣称他们的哲学是世界之谜的惟一答案,是惟一合乎逻辑的结论,是一般推理的必然产物,但是归根到底,“这些结论或多或少总是个人见解的偶然显现”。[7](第10页)从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相互颉颃,而多数人又不完全赞同它们二者中的任何一个,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受到这一点。
詹姆斯的哲学气质论意蕴深长。把“主义”看成“气质”,从根本上显示了认识的人性特征。知识,甚至通常认为是纯粹理性通过一般推理所达到的普遍的思辨体系,也并不是外在于人的客观知识,不是世界“本来”面目的复写,而是人为的,并且是为人的。无论是科学、宗教还是哲学,其意义都是由具有一定气质和倾向的人赋予的,都带有人的特征,受人的兴趣的影响,为人的目的服务,而不是超出所有人之外本来就有的。就像实用主义的早期辩护者D.L.Murray所说:“‘思想’处处为‘意志’所激发。”[11](第28页)这意志也即詹姆斯所说的气质。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以大多数人的气质作为衡量哲学的尺度,哲学家必须注意大多数普通人的这种感情,因为“归根到底,这些感情就是最后判断我们所有哲学的东西”[2](第23页)。正是在这个尺度面前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的哲学显示出自己的缺陷,从而昭示着一种新的哲学即满足大多数人气质的哲学的出现。詹姆斯的实用主义就是应这种召唤而出现的。
二、实用主义与调和气质
在詹姆斯看来,实用主义首先是一种方法,其次是关于真理发生的理论。作为方法的实用主义是一种考察思想、“解释概念的方法”[12](第60页),“对待知识问题的”方法[13](第195页),由此而“解决形而上学争论的方法”[2](第26页)。这种方法的内容,简单地说,就是“通过考察其各自的实际效果来解释每一个概念”[8](第42页)。它的提问方式是:如果这一个概念而不是那一个概念为真,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它在实际上会有什么差别?或者如果这个观点或那个观点是正确的,在具体的经验或事实上,会有何不同?它通过探索各种不同意见的具体的或特殊的结果来决定其意义。
经验主义者是喜爱各种各样原始事实的人,理性主义者是信仰抽象的和永恒原则的人,那么实用主义者是什么气质的人,他从什么出发,如何前行,或者说,詹姆斯为什么会以作为具体效果的经验事实来解释每一概念?要解释这一问题,就不能不提到他的鸿篇巨制《心理学原理》中的“思想流”学说。也许有人会说,詹姆斯在整部《实用主义》中并未提到《心理学原理》,更未论及“思想流”,怎么能以“思想流”学说来理解实用主义呢?的确,“思想流”一词并没有出现在《实用主义》中,但是连贯地研读詹姆斯的著作会发现,实用主义在思想方式上与“思想流”学说是一脉相承的,思想流学说是实用主义不言而喻的思想基础。思想流学说告诉我们:“我们的思想是时间中的现象性事件”[14](第369页),时间性是思想的根本特征,考察思想必须在时间中来考察。时间性本质上是一种边缘域中的具体构成,一种内在的关联。我们知觉到的一切思想都由相互关联的三个维度所构成,它一方面是前面思想的持存,一方面是朝向未来的趋势,并以此融入整个思想流。任何思想都不是孤立的、凝固不变的、封闭在它产生那一刻而与任何其他思想都毫无联系的纯粹的点,而是前后关联的、对未来敞开的,其意义有待于进一步充实或确定。每一个思想都通过其边缘与别的思想构成一连续的思想流,它的意义只有在这思想流之中才能得到理解。同样,《实用主义》告诉我们,“一切经验[也]都是个别的,没有一项经验重复出现过两次”。[8](第119页)“我们所遇到的一切事物都有其本身的持续期间和大小,而这两者又被一‘更多’的边缘模糊地环绕着,这边缘一直延伸到要到来的下一个事物的持续期间和大小中去。”[8](第118页)经验中的事物通过彼此的边缘而形成一个不断变化而连续的经验流,这是实用主义方法得以可能的关键,因为惟有如此,我们才可能根据概念的效果赋予概念以意义。每一个概念正在引发或将要引发的思想或事物都对它的意义具有塑成作用,因此每一个概念的意义都不是已定的,而是待定的,不是最初就完备的而是最后才形成的。这种对于时间性,具体一点说,对于源于时间的变化性、连续性、以及由此而必然具有的开放性和生成性的肯定和强调是实用主义的主要气质和特征。
由于“时间本身是点点滴滴发生的”,“我们点点滴滴地得到可感知的经验”。[9](第232页)因此,詹姆斯的实用主义紧紧抓住具体性,保持与经验事实的接近,并认为这是“实用主义最令人满意的特点”。[2](第38页)“面向经验,面向‘事实’”[8](第111页),这似乎意味着在实用主义这里,经验主义的气质占了主导地位。詹姆斯也说过实用主义对许多事物的看法是与刚性的哲学一致的,比如在注重特殊事实方面,实用主义和唯名论是一致的;在重视实践方面,它和功利主义是一致的;在鄙弃一切空洞的字面争讼、无用的问题和形而上学的抽象方面,它又与实证主义是一致的。[2](第30页)所有这些都是反理智主义倾向的。大概正因为如此,实用主义被等同于经验主义或实证主义。既然实用主义与刚性哲学如许相似,它对于世界尤其是对宗教的观点会与刚性的哲学有什么不同吗?传统的经验主义不正是以事实作为衡量一切的天平吗?不正是把那些在事实天平上没有分量的概念都归为虚无或虚构吗?正是根据事实来看宗教,宗教才显得荒唐无稽,哪有什么灵魂的天国,哪有什么非物质的上帝,一切科学不都证明了宗教的迷信和愚人的本性吗?实用主义难道会得出与科学不同的结论?还有,实用主义难道不会重蹈刚性哲学的覆辙,将高尚的还原为低下的,从而陷于唯物主义的前述窘境?
但是实用主义并不就是传统的经验主义,它与经验主义有着相似之处,又有着根本的不同。首先,詹姆斯的实用主义中的“事实”与经验主义的“事实”不是一回事,他首先重建了这个至关重要的“事实”概念。刚性哲学之所以把世界描绘成一幅冷冰冰的图景,之所以断然否认宗教意义的可能性,是因为它们用以解释世界的事实只是物理事实或科学事实。对于这些事实,詹姆斯毫不含糊地加以肯定,这也是他对许多问题的看法与刚性哲学一致的原因。但是詹姆斯用以解释概念的经验事实不只是传统的经验主义的物理事实,也包括情感事实、道德事实、审美事实、宗教事实以及各种关系事实等等,它极大地拓展了事实的领域,使它包涵了人的全面生活经验,或时间中的所有活生生的现象。正因为这样,实用主义才能让各种概念都与事实建立起联系,保持某种连续性,才能通过它们的具体效果对之做出解释。这种气质根本上导致它对传统经验主义的反戈一击,即对传统经验主义的非经验基础进行解构,把经验主义阵营的“物质”、“能量”、“力”等基本概念也放在具体的经验事实中来解释,而不承认它们是世界存在的先验基础。实用主义为我们展示的宇宙没有刚性哲学的那么“酷”,但更丰满,包含着各种各样的事实。特别地,它并不像传统的经验主义那样“带有唯物主义的偏见”[2](第40页),它不排斥柔性哲学的真理性。实用主义与柔性哲学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对抗,实用主义并不反对抽象,它只反对坏的抽象,“它并不反对观念,而只反对没有实际效果的观念;它不反对理想,而只反对与生活缺乏有机联系的理想”。[15](第37页)因此它决不就是站在经验主义立场上反对理性主义。
我们前面谈到理性主义的上帝具有许多不可理解的荒谬性质,它绝对、永恒、没有时间性,而“我们人无可避免地扎根在时间的观点里。永恒之方式和我们的方式全然不同”。[9](第23页)没有人可能与它发生本质性的关系。实质上,即使有了这样一个冷酷的上帝,柔性哲学的世界也与刚性哲学的宇宙没有多少差别。这样一个虚构的虚无飘渺的上帝对我们的生活能有什么意义?又有什么真理性?从理智主义者所赋予上帝的形而上学的属性来看,它的确没有什么价值。因此唯物主义者说这样的上帝烤不出面包,它不能为我们产生出任何物理事实,没有任何真理性。但是,这不是理解上帝的仅有的方式。实际上,宗教“完全是感情的和精神的”[2](第139页),“你要领会宗教的精髓,你必须向情感与行为追求”[10](第494页)。根据实用主义的原则,只要上帝同我们的实际生活保持着具体的联系,能帮助人们在各项事实(不仅指科学的,也包括感情的和精神的)中工作,它就有其肯定的意义。也就是说,“只要关于上帝的假设在最广泛的意义上能令人满意地起作用,那这假设就是真的”。[2](第152页)“如果神学的各种观念证明对于具体的生活确有价值,那末,在实用主义看来,在确有这么多的价值这一意义上说,它就是真的了。”[2](第40页)理性主义的“绝对”或“上帝”,虽然在理性主义的体系中是那样渺茫和空虚,在经验主义看来是那么荒唐,但是在实用主义看来,只要他的无所不知能对我们的行为尤其是暗中的行为起到一种监督,只要他的无所不能能使善在人们心中取得胜利,只要他的永恒不变能给你以可靠的感觉,只要他能起到一种“精神上的休假日的作用”[2](第41页),只要它能给人以这样的安慰,它就肯定不是无用的,它就有那么多的价值,就其达到的这种程度而言,这个上帝就是真的。
由此,实用主义不仅承认上帝的意义和真理性,而且“扩大了寻求上帝的领域”[2](第44页)。根据实用主义,上帝不只存在于理性主义的哲学或宗教中,它不只是虚无缥缈的悬空者,也存在于更具体的生活中。“只要有实际的后果,实用主义还愿意考虑神秘的经验。实用主义愿意承认那生活在污浊的私人事务里的上帝——如果在这样的地方能找到上帝的话。”[2](第44页)所以,“从宗教方面来说,它比具有反神学倾向的实证经验主义和在形成概念方面只对辽远、高尚、简单和抽象感兴趣的宗教性的理性主义都具有巨大的优越性”。[2](第44页)“这个宗教观使宗教不特有灵魂,也有肉体。”[10](第504页)当然如此一来,实用主义的宗教也就成了多元的道德主义的宗教。
由于实用主义“不是去看最先的事物、原则、‘范畴’和假定是必需的东西;而是去看最后的事物、收获、效果和事实”[8](第47页),不把概念看成追求的终点和意义固定的东西,而把一切概念都“带进经验的河流中”[8](第89页)加以考察,因此,它既不把唯心主义的“上帝”、“理性”、“绝对”也不把唯物主义的“物质”、“能”和“力”这些词当成意义固定的和被给予的,这些概念需要根据我们的经验重新表述,需要把自己的实际价值兑现出来。它们的兑现价值是它们产生的具体经验效果。正是这效果概念超出对立的双方又显现于双方,从而能够消除彼此的偏执和歧见。由是,刚性哲学与柔性哲学的许多争论,就不再是不可调和的了。比如,理性主义者说在事实的背后有上帝或绝对作为事实的根据和可能性,刚性的经验主义者指责他只是把一个抽象的名称当作现象背后的实体,当作事实背后的正本世界,这是荒谬的抽象崇拜。而“按照实用主义的原则,任何一个假设,只要它的后果对人生有用,我们就不能加以否定。普遍概念,作为值得我们考虑的事物,对实用主义来说,可以跟具体的感觉同样地实在”。[2](第130页)在詹姆斯看来,经验主义者的与理性主义者的版本都有合理之处,因为各有各的用处。经验主义的学说固然与科学通常所采纳的比较一致,但理性主义的上帝或绝对完全是感情的和精神的而不是物理的,它的作用也是由人类的全部宗教史所证明了的。因此,实用主义既能对事实保持一种最亲密的关系,也能亲切地对待积极的宗教,它能满足人类两方面的需要,显示出调和刚性哲学与柔性哲学的气质。我们时常听人谈到科学与宗教的互补,但对怎样互补却语焉不详,而詹姆斯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对此做出了具体的阐释。
三、调和即解释
由以上所述,哲学气质论通向詹姆斯的实用主义,实用主义者的气质导向一种居间的调和哲学,但是这种居间的调和却不是混合或综合。也许有人会说,既然大多数人的气质都是混合型的,把两种气质的哲学混合一下,来满足人们的所需,不是更好吗?事实是好的,原则也是好的,那我们就既从事实又从原则出发吧;从一个角度去看,世界是一,从另一个角度去看,世界又是多,那么我们就采取一种一元的多元论吧;各种事物都是必然决定了的,但我们的意志也是自由的,我们就持一种意志自由的决定论吧;科学会造福我们的生活,宗教有益于我们的心灵,我们就持一种科学的宗教观吧;等等。古代的毕达哥拉斯学派和恩培多克勒的哲学不都是兼具科学与宗教特征吗?但是在这些概念的划分已如此分明的现代社会,再把它们搅和在一起,如詹姆斯所说,我们的信念中就充满了太多的摇摆和不一致。如果我们把来自对立双方的不可调和的东西混合起来,那么,“我们就不能保有一个美好的、理智的良心”。[2](第11页)实用主义显然不能是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的这种混合物。
实用主义也不是刚性哲学与柔性哲学的一种综合。经验主义重视和关注经验事实,但易于忽视人的宗教需要和自发性,有把人生的崇高理想还原为低层次事物的倾向,容易导致悲观的宿命论。而理性主义强调人的宗教需要,但对人的实际生活缺少关注。那么,我们就去其糟粕,取其精华,抛弃经验主义的刚性心肠,采取其对事实的关注;抛弃理性主义宗教的虚无缥缈,保留其对心灵的安慰。这好像就是詹姆斯所说的实用主义,也是许多人所认为的作为一种调和主义的实用主义。但这至多只是一种表面上的相似,或者只是由实用主义所导出的结果。或者说这只是康德式的对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的综合。但是康德的范畴是在自然界开始以前就确定地存在的,其功能和意义是不依赖于经验的,也就是说,它们根本上是理性主义的。也正因为如此,它们就断绝了或失去了沟通经验主义的路径。如果实用主义是一种类似于康德主义的哲学,它就没有什么新颖之处了,也不可能使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以一种新的形式相沟通了。
詹姆斯的实用主义是一条独辟的道路。它既不是刚性哲学与柔性哲学的叠加,也不是一半刚性与一般柔性的结合或综合,而是刚柔之际的,但这种刚柔之际又绝不是骑墙居中或模棱两可,而是超越两者而又沟通双方的一种新的哲学,它是解释世界的一种新的方式。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虽然是两种不同气质的哲学,但它们有共同的理论前提。二者都不承认人们拥有宗教性的经验事实,都否认上帝这个概念所指的东西能够与我们的生活经验具有连续性,都认为它只能是高踞九天的超验者,一个无时间性的永恒者,它不可能呈现在“污浊的私人事务里”,我们不可能在自己的生活中直接与上帝沟通,赋予上帝以意义和真理性。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在这里的区别只在于理性主义承认这种上帝的存在,经验主义否认这种上帝的存在。无论是经验主义还是理性主义都是抽象,都抽去了我们整个生活中的人人都很熟悉的至关重要的内容,对于我们所需要的现实中的情感关怀、精神呵护和宗教寄托都同样冷酷,都把人的生命本身给分裂了。詹姆斯的实用主义则从根本上肯定宗教经验的存在及其与上帝概念的联系。在它看来,宗教“始终不能离开具体的生活,不能在概念的真空中工作”。[10](第452页)实用主义的全面的经验“既为生命的情感价值和目的,也为生活的行为、观念和手段提供了位置”[15](第37页),从而显示出其温和性及其对人本身的亲近。
刚性哲学与柔性哲学的共同失足之处在于它们都以一种非时间的方式看待世界,在理性主义那里世界是已经完成的,在经验主义那里,解释世界的基本概念的意义是现成地被给予的。而在实用主义看来,世界则是根植于时间中的,它“还没有完成,还处处在生长”[2](第32页)。无论是世界还是哲学概念,其宾词都是在增加的。这样,实用主义就“把向后看原理、看认识论上的自我、上帝、因果原则、设计、自由意志的态度,只关注这些被认为其本身就是在事实之上的庄严高尚的东西的态度,转移其重心,使之向前看到事实本身”。[8](第86页)这意味着无论是理性主义还是经验主义都有待于重新解释。这样一种解释也即重新建构,无论是经验主义的“事实”还是理性主义的“上帝”概念都在詹姆斯这里经历了一个涅槃的过程,而这个过程是建立在詹姆斯的时间概念上的。经过这种解释或重构,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在一种新的意义上再次得到承认。实际上,实用主义把各个派别的哲学、各种形而上学都置于经验之流中,并借此确定其意义。每一种哲学都可能通过这条道路浴火重生。因此,“实用主义使我们所有的理论都变活了,使它们柔和起来并使每一种理论起作用”。[2](第30页)
由以上可以看到,实用主义确如詹姆斯所说:“没有任何偏见,没有阻碍性的教条,关于什么可以算作证据也没有严格的标准。它是完全温和的。它会容纳任何假设,它会考虑任何证据。”[2](第44页)也正因为此,实用主义并不是一种固执于某种体系的哲学,并不是执意站在某种哲学立场上反对别的哲学,也不是要以一种封闭的关于世界的理论构造来代替以往的哲学体系。它既不像某些人所认为的那样是实证主义也不像另一些人所认为的那样是唯心主义,但它提供了一种看待生活和世界的新的视角或方法,这同时也是看待以往各种派别哲学的一种新的方法。借助于这个方法,我们可能更清楚地彰显以往彼此对立的哲学立场,呈现它们之间的实际差异和彼此沟通之途,从而使似是而非的形而上学争执由此得以化解。也就是说,实用主义并不是要排斥以往的哲学甚至形而上学,也不是要超越于它们之上,而是植根于时间中,依据经验事实澄清以往的哲学和形而上学,为各个彼此封闭的哲学体系提供一个可以交往的通道。虽然不同的哲学派别可能彼此独立,互不通气,但它们都可以进入实用主义的通道,因此,意大利实用主义者巴比尼把实用主义比作一条许多门都与之相通的哲学走廊。各种哲学理论,不论是无神论,有神论,唯物论,唯心论,实证主义还是先验论都与它相通,这条居间的走廊是向所有的哲学敞开的,但是实用主义却不属于上述任何一个学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