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金瓶梅”的继承与宋代小说“张家诚大师走出怪事”的借用_金瓶梅论文

论“金瓶梅”的继承与宋代小说“张家诚大师走出怪事”的借用_金瓶梅论文

纵谈《金瓶梅》承袭、借用宋人话本小说《张主管志诚脱奇祸》,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话本论文,宋人论文,金瓶梅论文,志诚论文,小说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金瓶梅》承袭、借用《水浒传》的情节来结构自己的故事,这是不消说的了。而近几十年学术界经过多方剔抉、研究,又知道了《金瓶梅》还曾从宋元话本小说吸收了不少丰富营养,借用一些故事情节,稍加改造,或显或晦的编织到金(潘金莲)、瓶(李瓶儿)、梅(庞春梅)的故事网里。这主要有以下几处:

(1 )明纳《六十家小说·雨窗集·戒指儿记》(即《古今小说·闲云庵阮三偿冤债》)入《金瓶梅》第三十四回与五十一回,变成了《金瓶梅》的插入情节,把原来闲云庵的尼姑王守长,说成是给吴月娘送种子灵丹的地藏庵的薛姑子。

(2 )把《清平山堂话本》中的《五戒禅师私红莲记》(应是《六十家小说·××集·五戒禅师私红莲记》,《古今小说·明悟禅师赶五戒》是据《五戒禅师私红莲记》改写的)节略概括成为薛姑子演说佛法时,引证为不久以前发生的时事,用之证明为僧戒行最难(第七十三回)。

(3)第九十八回写陈经济在临清开店遇韩道国、 王六儿和他们的女儿韩爱姐及以后的一些情节,显然是对《古今小说·新桥市韩五卖春情》中吴山在灰桥铺中遇韩五及以后一些情节的承袭和借用。

除上列几则较多的承袭、借用外,还从宋元话本小说的某个肢节掠用一点,如从《清平山堂话本·简贴和尚》(即《古今小说·简贴僧巧骗皇甫妻》)借用现成诗句(八十三回插入诗“淡画眉儿斜插梳”等八句);第四十八回狄县丞侦破苗天秀被杀案,其情节过程则与《龙图公案》的《卖真(皂)靴》(第二十四故事)、《港口渔翁》(第四十二故事)、《木印》(第七十三故事)的某些肢节相似或相同。而包含一百个故事的《龙图公案》之集结,顶晚是在明万历年间,《卖真靴》等两篇产生在《金瓶梅》前,所以《金瓶梅》才能得以承袭和借用(按:上二事在明代曾传为是永乐间周新断案的故事,《明史·周新传》载之,《西湖二集·周城隍辨冤断案》曾加以演述,《西湖二集》的编辑约在明崇祯时,所以《金瓶梅》的承袭和借用只能是从《龙图公案》)。

然而,我们看到各话本小说某些情节被借用,大都是在某一回书中闪现一下就告完了,并不像从《水浒传》借用那样是贯彻全书的始终。是不是还有被承袭和借用的其它话本小说与承袭、借用《水浒传》相仿佛呢?有,它是研究《金瓶梅》的学者们尚未论及的《张主管志诚脱奇祸》。学术界一致认定为宋人话本小说的《张主管志诚脱奇祸》被承袭的内容,遍及金、瓶、梅身上,且差不多与《金瓶梅》相伴运行。

《张主管志诚脱奇祸》见诸《警世通言》第十六卷,又称《小夫人金钱赠年少》(所谓《京本通俗小说》的《志诚张主管》一称,乃是仿《张主管志诚脱奇祸》名称的赝造品)。

为了明晰起见,谨以金、瓶、梅为点为线,把《张主管志诚脱奇祸》(下简称为《张主管志诚》)相应的情节,对照着罗列出来,然后做总的分析和论述。

1.潘金莲的身世与小夫人的身世以及她们的遭遇

(1)潘金莲“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后王招宣死了, 潘妈妈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转卖与张大户家”。(《词话》本第一回,下凡引《金瓶梅》文字皆据《词话》本)按:《水浒传》介绍潘金莲,无王招宣府出身说(《水浒传》第二十四回)。

《张主管志诚》的张媒人说,自己要给张员外对的亲“是王招宣府里出来的小夫人。王招宣初娶时,十分宠幸,后来只为一句话破绽些,失了主人之心,情愿白白里把与人,只要个有门风的便肯”(兼善堂本《警世通言》,下同)。

(2)原《水浒传》只说潘金莲是清河县一个大户人家的使女, 没有说此“大户”的姓氏。《金瓶梅》中则云姓“张”(见前引),这与《张主管志诚》的“张”员外便在姓氏上同一了。

(3 )《金瓶梅》中介绍张大户买潘金莲前后情景与《张主管志诚》的张员外妻子死后的情绪表现,两者文字差不多是相同的。《金瓶梅》的文字是:“这张大户,家有万贯家财,百间房产,年约六旬之上,身边寸男尺女皆无。妈妈余氏,主家严厉,房中并无清秀使女。一日,大户拍胸,叹了一口气。妈妈问道:‘你田产丰盛,资财充足,闲中何故叹气?’大户道:‘我许大年纪,又无儿女,虽有家财,终何大用!’妈妈道:‘既然如此说,我教媒人替你买两个使女,早晚习学弹唱,服侍你便了。’大户心中大喜,谢了妈妈。过了几时,妈妈果然教媒人来,与大户买了两个使女。一个叫做潘金莲,一个叫做白玉莲。”(第一回)

且看《张主管志诚》的相应一段描写:“话说东京汴州开封府界身子里,一个开线铺的员外张士廉,年过六旬,妈妈死后,孑然一身,并无儿女。家有十万赀财,用两个主管营运。张员外忽一日拍胸长叹,对二人说:‘我许大年纪,无儿无女,要十万家财何用?’二人曰:‘员外何不取房娘子,生得一男半女,也不绝了香火。’员外甚喜,差人随即唤张媒、李媒前来。”然后有李媒骗小夫人与张员外婚配。

(4)《金瓶梅》中的张“大户自从收用金莲之后, 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端的那五件?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第一回)

《张主管志诚》写张员外与小夫人成婚后,从小夫人眼睛“看那张员外时,这几日又添了四五件在身上:腰便添疼,眼便添泪,耳便添聋,鼻便添涕”。——显然,张大户是从张员外身上受到感应而添患的病症(只是多了一件“尿便添滴”)。

2.潘金莲之死及以后的情节,也承袭了《张主管志诚》的某些描写

潘金莲已被武都头杀死,陈经济从东京回到清河,不知潘氏已死,“这经济早撺掇他母舅出来,然后打了一百两银子在腰里,另外又袖着十两谢王婆,来到紫石街王婆门首。可霎作怪,只见门前街旁埋着两个尸首,上面两杆枪交叉挑着个灯笼,门首挂着一张手榜,上书:‘本县为人命事:凶犯武松,杀死潘氏、王婆二命,有人捕获首告官司者,官给赏银五十两’。这经济仰头还大看了。只见从窝铺中钻出两个人来,喝声道:‘甚么人?看此榜文做甚?见今正身凶犯捉拿不着,你是何人?’大扠步便来捉获。这经济慌的奔走不迭。”(第八十八回)

《张主管志诚》中写张胜元宵去看灯,“信步行到张员外门前,张胜吃惊,只见张员外家门便关着,十字两条竹竿,缚着皮革底钉住一碗泡灯,照着门上一张手榜贴在。张胜看了,吓得目睁口呆,罔知所措。张胜去这灯光之下,看这手榜上写着道:‘开封府左军巡院,勘到百姓张士廉,为不合……’,方才读到“为不合”三个字,兀自不知道因甚罪?则见灯笼底下一人喝声道:‘你好大胆,来这里看甚的?’张主管吃了一惊,拽开脚步便走。那喝的人大踏步赶将来,叫道:‘是甚么人?直恁大胆!夜晚间,看这榜做甚么?’吓得张胜便走。”

另外,《金瓶梅》第十七回和第八十八回都叙及陈经济住在东京的姑夫叫张世廉(职业不详),上边写陈经济去王婆门首看见潘金莲坟,便是陈经济去东京取银子知姑夫张世廉已死。陈经济的姑夫叫张“世”廉,《张主管志诚》中的张员外叫张“士”廉,音同字不同,似也是《金瓶梅》承袭《张主管志诚》的印迹。

3.李瓶儿有似小夫人之点

《金瓶梅》介绍李瓶儿时,说她“先与大名府梁中书家为妄。梁中书乃东京蔡太师女婿,……只因政和三年正月上元之夜,梁中书同夫人在在翠云楼上,李逵杀了全家老小,梁中书与夫人各自逃生。这李氏带了一百颗西洋大珠,二两重一对鸦青宝石,与养娘妈妈走上东京投亲。”(第十回)李瓶儿入西门庆家之后,“拿出一百颗西洋珠子,与西门庆看。原是昔日梁中书家带来之物。”(第二十回)

《张主管志诚》两次写到小夫人有一串一百单八颗西珠数珠,并云是从王招宣府偷出来的:“小夫人将一串一百单八颗西珠数珠,颗颗大如鸡荳子,明光灿烂。”王招宣府的安童回答小夫人的问话曾说:“府里别无甚事,则是前日王招宣寻一串一百单八颗西珠数珠不见,带累得一府的人,没一个不吃罪责。”张员外向张胜转述王招宣府安童的上述言语后,说:“小夫人听得说,脸上或青或红。小安童自去。不多时,二三十人来家,把他房奁和我的家私,都搬将去。便捉我下左军巡院拷问,要这一百单八颗数珠。”《张主管志诚》称张员外的第二个妻子为“小夫人”,并不是因她年岁小,是因她曾是王招宣的妾。李瓶儿也是梁中书的小夫人,两名小夫人与西洋珠相涉,正是《金瓶梅》承袭、借用《张主管志诚》之处。

4.庞春梅在周守备府

(1)周守备的两个亲随(后来称虞侯),一叫张胜,一叫李安。 此张胜即逻打蒋竹山绰号“过街鼠”的张胜。“看官听说,后来西门庆果然把张胜送在夏提刑守备府,做了个亲随”。(第十九回。按;张竹坡本做“后来西门果然把张胜送在守备府,做了个亲随”。)

《张主管志诚》中张家胭脂绒线铺,“门前两个主管,一个李庆,五十来岁;一个张胜,年纪三十来岁”。——李庆、张胜,即《金瓶梅》中的李安、张胜所从出,只是调换了张胜的性行。

(2)春梅在守备府已升为周守备的正妻,她追求李安的描写, 与王招宣的小夫人已成为张员外的正妻而追求张胜(张主管)的描写相同。

《金瓶梅》第一百回叙写“自从陈经济死后,守备又出征去了,这春梅每日珍羞百味,绫锦衣衫,头上黄的金,白的银,圆的珠,光照的无般不有,只是晚夕难禁独眠孤枕,欲火烧心。因见李安一条好汉,只因打杀张胜,巡风早晚,十分小心。一日,冬月天气,李安正在班房内上宿,忽听有人敲后门,忙问道:‘是谁?’只闻叫道:‘你开门则个。’李安连忙开了房门,却见一个人抢入来,闪身在灯光背后。李安看时,却认的是养娘金匮。李安道:‘养娘,你这晚来有甚事?’金匮道:‘不是我私来,里边奶奶差出我们来。’李安道:‘奶奶教你来怎么?’金匮笑道:‘你好不理会得。看你睡了不曾,教我把一件物事来与你。’向背上取下一包衣服,‘把与你!包内又有几件妇女衣服与你娘。前日多累你押解老爷行李车辆,又救得奶奶一命,不然也乞张胜那厮杀了。’说毕,留下衣服出门。走了两步,又回身道:‘还有一件要紧的。’又取出一锭五十两大元宝来,撇与李安,自去了。”

《张主管志诚》相应的一段是:“原来两个主管各轮一日在铺中当直,其日却好正轮着张主管值宿。门外面一间小房,点着一盏灯。张主管闲坐半晌,安排歇宿。则听得有人来敲门。张主管听得,问道:‘是谁?’应道:‘你则开门,却说与你!’张主管开了房门,那人跄将入来,闪身已在灯光背后。张主管看时,是个妇人。张主管吃了一惊,慌忙道:‘小娘子,你这早晚来有甚事?’那妇人应道:‘我不是私来,早间与你物事的教我来。’张主管道:‘小夫人与我十文金钱,想是教你来讨还?’那妇女道:‘你不理会得,李主管得的是银钱。如今小夫人又教把一件物来与你。’只见那妇人背上取下一包衣服,打开来看道:‘这几件把与你穿的,又有几件妇女的衣服,把与你娘。’只见妇女留下衣服,作别出门,复回身道:‘还有一件要紧的到忘了。’又向衣袖里取出一锭五十两大银,撇了自去。”

(3)《金瓶梅》中叙李安回家后的情节是:“当夜过了一宿, 次早起来,〔李安〕径拿衣服到家与他母亲。做娘的问道:‘这东西是那里的?’李安把夜来事说了一遍。做母的听言叫苦:‘当初张胜干坏了事,一百棍打死。他今日把东西与你,却是甚么意思?我今六十已上年纪,自从没了你爹爹,满眼只看着你。若是做出事来,老身靠谁?明早便不要去了。’李安道:‘我不去,他使人来叫,如何答应?’婆婆说:‘我只说你感冒风寒,病了。’李安道:‘终不成不去,惹老爷不见怪么?’做娘的便说:‘你且投到你叔叔山东夜叉李贵那里,住上几个月再来,看事故何如。’这李安终是个孝顺的男子,就依着娘的话,收拾行李,往青州府投他叔叔李贵去了。春梅以后见李安不来,三回五次使小伴当来叫。婆婆初时答应家中染病,次后见人来验看,才说往原籍家中打盘缠去了。这春梅终是恼恨在心。不题。”(第一百回)

《张主管志诚》中的一段文字是:“当夜张胜无故得了许多东西,不明不白,一夜不曾睡着。明日早起来,张主管开了店门,依旧做买卖。等得李主管到了,将铺面交割与他,张胜自归到家中,拿出衣服、银子与娘看。娘问:‘这物事那里来的?’张主管把夜来的话一一说与娘知。婆婆听得,说道:‘孩儿,小夫人他把金钱与你,又把衣服、银子与你,却是甚么意思?娘如今六十已上年纪,自从没了你爷,便满眼只看你,若是你做出事来,老身靠谁?明早便不要去。’这张主管是个本分之人,况又是个孝顺的,听见娘说,便不往铺里去。张员外见他不去,使人来叫,问道:‘如何主管不来?’婆婆应道:‘孩儿感些风寒,这几日身子不快,来不得。传语员外得知,一好便来。’又过了几日,李主管见他不来,自来叫道:‘张主管如何不来?铺中没有相帮。’老娘只是推身子不快,‘这两日反重’。李主管自去。张员外三五遍使人来叫,做娘的只是说未得好。张员外见三回五次叫他不来,猜道:‘必是别有去处?’张胜自在家中。”

以上我们是按金、瓶、梅的有关情节,排列着与《张主管志诚》中的相对应情节做了比较。此外,《金瓶梅》中的个别韵语借用了宋元话本小说,前已引过《简贴和尚》中的“淡画眉儿斜插梳”等八句做证。不料《金瓶梅》也借用了《张主管志诚》,且其中也竟有基本相同的。

1.吴月娘在西门庆死后的清明节上坟祭扫途中,作品插入类似七律的韵语是:“清明何处不生烟,郊外微风挂纸钱。人笑人歌芳草地,乍晴乍雨杏花天。海棠枝上绵莺语,杨柳堤边醉客眠。红粉佳人争画技(按:崇祯本此处做“画板”),彩绳摇拽学飞仙。”(第八十九回)

《张主管志诚》中写到已被称为小张员外的张主管,届清明去金明池游玩,作品在他行前插入韵语八句云:“清明何处不生烟,郊外微风挂纸钱。人笑人歌芳草地,乍晴乍雨杏花天。海棠枝上绵鸾语,杨柳堤边醉客眠。红粉佳人争画板,彩丝摇曳学飞仙。”

2.金瓶梅》第九十三回写陈经济与王杏庵去晏公庙,比及到时,天色已晚,有“但见”的韵语云:“日影将沉,繁阴已转。断霞映水散红光,落日转山生碧雾。绿杨影里,时闻鸟雀归林;红杏村中,每见牛羊入圈。正是:溪边渔父投林去,野外牧童跨犊归。”

《张主管志诚》中叙张主管得到小夫人送给的十个金钱,“当日天色已晚,但见:野烟四合,宿鸟归林,佳人秉烛归房,路上行人投店。渔父负鱼归竹径,牧童骑犊返孤村。”这里的对比虽还不是完全的借用,但其承袭的痕迹则宛然存在也。

由上列《金瓶梅》与《张主管志诚》相应情节的排比,我们了解了《金瓶梅》作者是有意识的将《张主管志诚》捆到《水浒传》一起而展开自己的创造笔锋的。潘金莲的登场与退场,都有小夫人的影子追随着,这不消说了。但以李瓶儿而言,她并非《水浒传》中原有的人物,梁山泊打大名府、火烧翠云楼、叙梁中书,没有讲他有什么妾小(遑论趁乱携宝物逃走),包括在第十三、十六回中叙梁中书抬举杨志或派杨志去押送生辰纲时,都未言及梁中书有妾小之事。可见李瓶儿与《水浒传》挂上钩,纯是兰陵笑笑生的有意为之,是为了用她联及《张主管志诚》的小夫人。《水浒传》中的梁山泊兵打大名府,是全书的较后阶段,而《金瓶梅》将时序颠倒移前,当然也是为了把李瓶儿挂到小夫人的西珠上面造成的。春梅与小夫人的勾连,也是为了通过春梅与《水浒传》相拴缚。春梅之勾搭陈经济,陈经济被张胜杀死,她又去打李安的主意,这都是在周守备离开清河守备府,参加济南知府张叔夜征剿梁山泊,宋江受了招安,周守备升了济南兵马制置,留春梅在清河守备府家中等如是情景下发生的事情。所以,从《张主管志诚》中借用的春梅勾引李安一节,便也与《水浒传》搭上了桥。很显然,兰陵笑笑生特殊给予《张主管志诚》以青睐,叫宋元通俗作品群体在《金瓶梅》中游荡,使《张主管志诚》处于第二把手地位。

《张主管志诚》的殊荣,恐怕主要是因为小夫人由原来王招宣的小夫人后来升格为张员外的小夫人;又因张员外年迈而去追逐年少这一经历,使兰陵笑笑生写金、瓶、梅能有相应的参照系。潘金莲曾是王招宣的侍婢(比妾低一等),又变成张大户的使女(亦侍婢类)。接着成为武大的正妻;李瓶儿原是梁中书的妾,后来成为花子虚的妻子;春梅则是由侍婢到妾,最后成为周守备的正妻的。小夫人和金、瓶、梅的命运也是相同的。小夫人先给王招宣当妾,王招宣是老的、壮的还是青春年少?不明。估计是前者的可能性大。但只因“一句话破绽(是不是她说王招宣的胡子是沙糖拌的了),失了主人之心,情愿白白里把与人”,把小夫人做为一件器物或犬马送给人。潘金莲也是先被张大户收用,于是大户的妻子“将金莲甚是苦打”。张大户也拿她送给了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不用武大一文钱,白白的嫁与他为妻”,当器物送礼了。李瓶儿虽亦是梁中书的妾,却无大波折。梁中书之妻即蔡太师的女儿,“性甚嫉妒,婢妾打死者多埋在后花园中”,只由于李瓶儿隐蔽的好,“只在外边书房内住”,才幸免于难。又借机携珍宝潜逃,得嫁于花子虚为妻(第十回)。然而梁中书的年岁自然也与李瓶儿有不小的差距,忐忑不安的偷偷与年岁大的人生活在一起,侥幸逃脱被打死,并潜逃出魔窟。春梅是从大姐到小夫人才走上奶奶地位的,其屈辱的经历不待言说。偏偏她当上奶奶了,丈夫却是位比她大十八岁的武将,一个时期“日逐理论军情,干朝廷国务,焦心劳思,日中尚未暇食,至于房帏色欲之事,久不沾身”(第一百回)。——小夫人厌弃老头子,追逐年少,金、瓶、梅同病相怜,都曾与老头子为婚,或与不成材料的废物为婚,于是也都追逐壮汉或年少子弟。小夫人的命运是令人同情的,她追逐年少的执着劲儿是令人钦佩的。于是,与小夫人比配的,也各曾当过小夫人的金、瓶、梅便不能不使当时的读者给予某些谅解,表面的淫滥里边富有正当的因素。至少兰陵笑笑生这位作者,是怀着对小夫人同情的心素,洒几滴也算是同情的泪,点在了金、瓶、梅身上的。

如把《金瓶梅》承袭、借用包括《水浒传》、《张主管志诚脱奇祸》在内宋元以来的通俗小说情状,做一综合考察,则可以看到其承袭和借用有着明暗两种手法,而且多是改变了原借用的某些情节,使之镶嵌进《金瓶梅》设计的框架中却泯然无迹。

对《水浒传》多是明借,对《张主管志诚脱奇祸》则是暗借,但暗借《水浒传》而未被人们注意者亦有之。如《水浒传》第三十回,武松在孟州被张蒙方都监骗进府中当所谓亲随,又诡言把养娘玉兰嫁给武松。就在玉兰与武松为配的中秋晚上三更时分,“武松进到房里,却待脱衣去睡,只听得后堂里一片声叫起‘有贼’来。武松听得道:‘都监相公如此爱我,又把花枝也似个女儿许我。他后堂里有贼,我如何不去救护?’武松献勤,提了一条梢棒径抢入后堂里来。只见那个唱的玉兰,慌慌张张走出来指道:‘一个贼奔入后花园里去了!’武松听得这话,提着梢棒,大踏步,直赶入花园里去寻时,一周遭不见。复翻身却奔出来,不提防黑影里撇出一条板凳,把武松一跤绊翻,走出七八个军汉,叫一声:‘捉贼!’就地下把武松一条麻索绑了。武松急叫道:‘是我!’那众军汉那里容他分说。只见堂里灯烛荧煌,张都监坐在厅上,一片声叫道:‘拿将来!’众军汉把武松一步一棍打到厅前。武松叫道:‘我不是贼,是武松。’张都监看了大怒,变了面皮,喝骂道:‘你这个贼配军,本是个强盗,贼心贼肝的人!……’武松大叫道:‘相公,非干我事!我来捉贼,如何倒把我捉了做贼?……’张都监喝道:‘你这厮休赖!且把他押去他房里,搜看有无赃物?’众军汉把武松押着,径到他房里,打开他那柳藤箱子看时,上面都是些衣服,下面却是些银酒器皿,约有一二百两赃物。武松见了,也自目睁口呆,只得叫屈。众军汉把箱子抬出厅前,张都监看了,大骂道:‘贼配军!如此无礼。赃物正在你箱子里搜出来,如何赖得过?常言道:众生好度人难度。原来你这厮外貌像人,倒有这等贼心贼肝。既然赃证明白,没话说了。’连夜便把赃物封了,且叫:‘送去机密房里监收,天明却和这厮说话。’”

《金瓶梅》第二十六回中,西门庆为了霸占来旺儿的妻子宋惠莲,设计陷害来旺儿,其陷害的方式和过程即来自前引《水浒传》张都监陷害武松。西门庆假意给来旺儿三百两银子,说叫他搭一个主管开酒店,来旺儿当晚“刚睡下没多大回,约一更多天气,将人才初静时分,只听得后边一片声叫赶贼。老婆忙推来旺睡醒。来旺儿酒还未醒,楞楞睁睁扒起来,就去取床前防身稍棒,要往后边赶贼。妇人道:‘夜晚了,须看个动静,你不可轻易就进去。’来旺儿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时。岂可听见家有贼,怎不行赶!’于是拖着稍棒,大扠走入仪门里面。只见玉箫在厅堂台上站立,大叫:‘一个贼往花园中去了!’这来旺儿径往花园中赶来。赶到厢房中角门首,不防黑影抛出一条凳子来,把来旺儿绊倒了一跤。只见哃喨了一声,一把刀子落地,左右闪过四五个小厮,大叫‘捉贼’,一齐向前,把来旺儿一把捉住了。来旺儿道:‘我是来旺儿,进来赶贼,如何颠倒把我拿住了?’众人不由分说,一步两棍打到厅上。只见大厅上灯烛荧煌,西门庆坐在上面,即叫‘拿上来’。来旺儿跪在地下,说道:‘小的听见有贼,进来捉贼,如何倒把小的拿住了?’那来兴儿就把刀子放在面前,与西门庆看。西门庆大怒,骂道:‘众生好度人难度,这厮真个杀人贼!我倒见你杭州来家,教你领三百两银子做买卖,如何夤夜进内来要杀我?……’……喝令左右:‘与我押到他房中,取我那三百两银子来。’众小厮随即押到房中。……一面开箱子,取出六包银两来,拿到厅上。西门庆灯下打开观看,内中止有一包银两,余者都是锡铅锭子。西门庆大怒,因问:‘如何抵换了我的银两?往那里去了?趁早实说。’那来旺儿哭道:‘爹抬举小的做买卖,小的怎敢欺心抵换银两。’西门庆道:‘你打下刀子,还要杀我,刀子现在,还要支吾甚么?’……西门庆道:‘既赃证刀杖明白,叫小厮与我拴锁在门房内,明日写状子送到提刑所去。’”——上面一段出自《水浒传》的内容,张竹坡本修改了一些地方,已大体离开对《水浒传》的承袭,不能做为文本进行研究。

《金瓶梅》之承袭和借用,其暗袭暗借的当然可以任意趋使、变通,不留痕迹地纳入自己的故事里来。如不经研究者的抉剔,什么《张主管志诚脱奇祸》、《新桥市韩王卖春情》等作,便不会被读者发觉它们在《金瓶梅》里边的身形的。而明袭明借则不然了。谁都知道武松、武大、西门庆、潘金莲是《水浒传》里的人物,其中某些故事也是《水浒传》里有的。然而《金瓶梅》却给武大加上个名字叫武植,又横添武大有一个已故浑家的女儿叫迎儿,今天还猜不出兰陵笑笑生这样增添的意义和目的。清风寨宋江救吴月娘(第八十四回),《金瓶梅》改了《水浒传》原来的时序和宋江所救妇人的名氏身份(《水浒传》在第三十二回),都是为的紧扣《金瓶梅》的情节发展。正如前引西门庆迫害来旺儿的情节,已从武松被张都监诬陷一节中加以借用,又联及宋江救吴月娘事,所以《金瓶梅》第八十七回叙武松遇赦后回清河,概括叙述武松充配孟州道(第十回)至重返清河的过程为:“单表武松,自从西门庆垫发孟州牢城充军之后,多亏小管营施恩看顾。次后施恩与蒋门神争夺快活林酒店,被蒋门神打伤,央武松出力,反打了蒋门神一顿。不想蒋门神妹子玉兰,嫁与张都监为妾,赚武松去,假捏贼情,将武松拷打,转又发安平寨充军。这武松走到飞云浦,又杀了两个公人,复回身,杀了张都监、蒋门神全家老小,逃躲到施恩家。施恩写了一封书,皮箱内封了一百两银子,教武松到安平寨,与知寨刘高,教看顾他。不想路上听见太子立东宫,放郊天大赦,武松就遇赦回家,到清河县下了文书,依旧在县当差,还做都头。”《金瓶梅》中的此段叙述,与《水浒传》的差违,凡熟读《水浒传》者都清楚,不烦剖析,仅就与另引的与《水浒传》故事相关的内容讨论之。《水浒传》里张都监家的养娘玉兰是陷害武松的工具,因该情节已被移到《金瓶梅》中西门庆迫害来旺儿的事件中,玉箫起了玉兰的作用,于是在《金瓶梅》中就修改了武松在张都监处受陷的经过,变成了玉兰是蒋门神的妹子嫁给张都监为妾,因而张都监伙同蒋门神害武松,自然不可能有许配玉兰给武松,又晚上捉贼,玉兰指使武松去后花园而陷罗网的事。这之中原起中间作用的张团练,大约被移用给陈经济成为他的母舅(张团练)了。《水浒传》中宋江解救刘高妻子一事,既被吴月娘侵占,刘高其人便被异变为安平寨的知寨,与施恩交好,成为与武松充军有关的人士,而不是陷害宋江的坏蛋,等等。由于对《水浒传》中潘金莲、西门庆、武松等相关的情节做了根本性的改造,一直到《金瓶梅》第八十七回,潘金莲始作武松刀下之鬼。这以后与《水浒传》的钩连较松,春梅与陈经济代替了潘金莲与西门庆,使得《金瓶梅》的最后十三回书,暗中借用宋元话本小说之处,比前八十七回大大增多。如前已言及的《新桥市韩五卖春情》、《简贴和尚》及《张主管志诚脱奇祸》的部分情节(包括韵语)等。相似的情况是,前八十七回除明用《水浒传》、《戒指儿记》,《五戒禅师私红莲记》也在前八十七回里边,所以总起来看,情况是:

第一,明用《水浒传》,暗用《张主管志诚脱奇祸》,差不多都是贯穿全书,遍涉金、瓶、梅,构成两条承袭和借用宋元通俗小说的主干。

第二,以《水浒传》中潘金莲的出场与终结为主线,前八十七回明借通俗的宋元话本小说为多,后十三回则以暗借、暗袭宋元话本的小说为多。

第三,明借如《水浒传》者,多有变换情节以契合《金瓶梅》总体结构。即如把《戒指儿记》由西门庆讲说似即在清河发生的不久前的时事,其当事人之一的尼姑即曾出入西门家庭,所以似插入的情节,却也与《金瓶梅》整体故事密合无间。

第四,由于学术界的抉剔,今知借用和承袭宋元通俗小说(包括话本小说)事例如上所引,但由于宋元话本小说有的今已不传,《金瓶梅》已承袭和借用而不能查明者,当仍有在。

从中国小说发展历史的角度考察,后代的小说对前代(或异域)小说的承袭和借用是不鲜见的,尤其是在小说发展的转折关头。只是方式有差别。如以传奇文为标帜的唐代文言小说以及宋元和明前期的文言小说之被后代话本小说承袭、借用,打开谭正璧编的《三言两拍资料》就看到林林总总,比比皆是的。这一类的承袭、借用,多是把简短的文言小说故事演绎成较为复杂的,有不少改造的通俗小说。我们看罗烨《醉翁谈录》的《小说开辟》列举的许多说话名目,就会知道早在宋代,说话人的说话就对前此的文言小说有许多承袭和借用了。四大奇书的《三国志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之汇集前代的该类故事组织构造成长篇通俗小说,又是另一类的承袭和借用。它们的特点是:把短的故事拿来,糁杂别的材料(如戏曲、说唱文学等),主要是明借明袭,个别情况当然不排除移花接木或暗借、暗袭。从元末明初的《三国志演义》与《水浒传》的成书考察,它们的出现也是中国小说发展史的转折点,与宋元话本小说之产生而借袭唐文言传奇之做为小说发展史上的转折点同。

《金瓶梅》的问世,其做为小说史的转折是明显的,它借袭的方式与前两个转折点是有少许差别的。

《金瓶梅》以后的小说也有借袭之事,不一一缕述(也述不清楚),仅以“五四”前后中国现代小说出现的鲁迅小说例以明之,以做为本文之殿。

鲁迅《呐喊》中较早的两篇:《狂人日记》(1918年4月)、 《药》(1919年4月)便有或明或暗的两种方式承袭、 借用一点外国(主要是俄国)小说或散文中的故事,以结构成篇,鲁迅自己明确言之。《〈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云:“从一九一八年五月起,《狂人日记》、《孔乙己》、《药》等,陆续的出现了,算是显示了‘文学革命’的实绩,又因那时的认为‘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颇激动了一部分青年读者的心。然而这激动,却是向来怠慢了绍介欧洲大陆文学的缘故。一八三四年顷,俄国的果戈里(N.Gogol )就已经写了《狂人日记》; 一八八三年顷, 尼采(Fr. Nietzsche )也早借了苏鲁支(Zarathustra)的嘴,说过‘你们已经走了从虫豸到人的路, 在你们里面还有许多份是虫豸。你们做过猴子,到了现在,人还尤其猴子,无论比那一个猴子’的。 而且《药》的收束, 也分明的留着安特莱夫(L.Androev)式的阴冷。 但后起的《狂人日记》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却比果戈里的忧愤深广,也不如尼采的超人的渺茫。以后虽然脱离了外国作家的影响,技巧稍为圆熟,刻划也稍加深切,如《肥皂》、《离婚》,但一面也减少了热情,不为读者们所注意了。”《狂人日记》之袭果戈里作品的原名,也是狂人自述,就是《金瓶梅》之于《水浒传》,明袭借也。狂人说“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惭愧。怕比虫子的惭愧猴子,还差得很远很远”,即暗袭尼采的。《药》的收束之留着安特莱夫式的阴冷,倒算不得承袭或借用,因为那不过受安特莱夫思想表现(或创作手法)的影响而已(1935年鲁迅给萧军、萧红的信,便称“我那《药》的末一段,就有些他〔安特莱夫〕的影响”)。今人曾华鹏、范伯群《论〈药〉》(《文学评论》1978年4 期)说“鲁迅曾经谈到,当他构思《药》时,曾从两篇外国作品中得到启示和触发,这就是俄国作家安特莱夫的短篇小说《齿痛》和屠格涅夫的散文诗《工人与白手人》。”(按:曾、范没有注明鲁迅在何时什么地方对谁如此谈的)曾、范的文章介绍《齿痛》和《工人与白手人》的情节是:“《齿痛》描写基督教创始人耶苏自被钉上十字架那天,耶路撒冷的一个商人般妥别忒正患齿痛,他虽看到耶苏背着十字架和被钉死,却始终无动于衷,毫不关心,而是不绝地谈论自己的齿痛,觉得自己的疾病比起耶苏的冤死重要得多。《工人与白手人》这篇以对话形式写成的散文诗,描写一个革命者为谋求工人幸福而进行斗争,结果被捕坐牢,他的手因为‘整整带了六年的手铐’而没有血色,成了白手,工人们却又因他的手白净而认为‘不是我们一伙的’;两年以后,这位革命者要被反动统治者绞死,那个工人却想去弄一节刑架上的绳索回来,因为据说‘那东西会给家里带来最好的运气。’”可见,鲁迅的《药》就像《金瓶梅》对《张主管志诚脱奇祸》、《新桥市韩五卖春情》一样的承袭、借用,暗袭、暗借,溶入自己的情节中,根据自己掌握的生活素材,表现自己作品的特定环境下的特定事件,《狂人日记》中借狂人之口就说过“去年城里杀了犯人,还有一个生痨病的人,用馒头蘸血舐”,可见小栓之吃血馒头是当时愚昧的中国人治疗痨病的偏方,据《朝花夕拾·范爱农》说:“不久,秋瑾姑娘在绍兴被杀的消息也传来了,徐锡麟是被挖了心,给恩铭的亲兵炒食净尽。”上述事实的联结,在安特莱夫和屠格涅夫作品的启示下,于是产生了承袭、借用的小栓吃革命者夏瑜(秋瑾化身)血蘸馒头的情节。它是无少许痕迹把外国作品揉进了植根于辛亥革命前中国可能有的现实故事中去,表现了作者的忧愤之情。到在《彷徨》里的《肥皂》等作,我们能很容易地看到《儒林外史》表现手法的影响。因为是中国固有的,读者不感到新鲜,故虽然“技巧稍为圆熟,刻划也稍加深切”,而“慼而能谐,婉而多讽”的减少了热情,就不为读者们所注意了。

把《金瓶梅》放在中国小说发展历史中考究,就会对它的承袭、借用前代通俗小说的历史必然性有一个深刻的了解,它是一位大艺术家在小说发展的历史关头,迈出的撼动小说坛坫的伟大的一步。它不同于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说末流,以《平山冷燕》等为榜样,不仅书名蹈袭,青年男女都有才和貌,都会作诗,往往是女考男,中间又经过误会(或小人拨乱其间),最后男的成状元,甚至天子赐婚,等等,千部一腔,千人一面,这是抄袭。清末许多的“现形记”、“怪现状”,也是这类的抄袭,与前述《金瓶梅》以至鲁迅小说的承袭、借用有本质上的差别。因而,我们对《金瓶梅》的承袭、借用的意义等,便能有更深切的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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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金瓶梅”的继承与宋代小说“张家诚大师走出怪事”的借用_金瓶梅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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