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吉思及撑黎孤涂释义,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释义论文,成吉思论文,撑黎孤涂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元太祖铁木真在金泰和三年丙寅(公元1206年)斡难河源诸王大会上,被诸王群臣共上尊号“成吉思”,《元史·太祖纪》、《元朝秘史》、《圣武亲征录》及波斯拉施特《史集》、术外尼《世界征服者史》诸书所纪,事实大致相同,但“成吉思”名号的含义,历来尚无确解。受到学者重视的文献和近人著述,有过几种解释。(一)成书于元太祖时期的宋人赵珙著《蒙鞑备录》称“或曰成吉思者乃译语天赐二字也”①。(二)成书于元成宗时期的波斯拉施特《史集》第二编称“成为强大、坚强的意思,成吉思为其复数。它与哈剌契丹的伟大君主所拥有古儿汗是一个意思,都是强盛伟大君主之意”②。哈剌契丹系指耶律大石建立的西辽。(三)19世纪中,多桑(C.D' ohsson)据波斯、阿拉伯诸史籍编著的《蒙古史》称成吉思汗即“强者之汗”。有注云:“蒙古语Tchink犹言刚强,guiz表示多数之语尾助词。”③ (四)伯希和(P.Pelliot)在《蒙古与教廷》和1959年出版的遗著《马可波罗行纪注释》ingis条,释“成吉思”一词源于突厥语Tengiz,原意为海(sea)、洋(ocean),寓意广溥(extension universal),引据贵由汗的蒙古畏兀字印玺称达赖(海)汗及突厥珊蛮的“海洋武神”(The Powerful God Ocean)以为佐证。④(五)1989年,罗依果(Igor de Rachewiltz)教授发表论文《成吉思合罕称号再探》,对西方各国学者有关成吉思语义的说解,作了全面的评介。在突厥碑铭中发现iiz一词释为“成吉思”的语源,意为勇猛刚强(fierce,hard,tough)。⑤
以上诸说中,《蒙鞑备录》释“译语天赐”,同书又记蒙古金牌铸有“天赐成吉思皇帝圣旨”。“天赐”,系称颂皇帝的“长生天气力里”的雅译,并非成吉思的“译语”。所谓“或曰”,出于宋人辗转讹传,不足为据。伯希和比之于突厥语海洋,不免费解,但近年来为中外学者所采用,流布较广。多桑释为蒙古语,罗依果释为突厥语,所释义与《史集》的强盛、坚强之解相同或相近。
铁木真在斡难河源集会建国时,已先后征服突厥蒙古语系众多部落。蒙古语中不断引入突厥语词,如合罕、札撒等等,习用后即成为蒙古语词。不过,ingis一词应是具有崇高意义的古雅颂词,不同于一般称颂武勇的巴突儿等称号。《史集》释文,英译本作firm或powerful strong,中译本作坚强、强大,或译“坚强有力”⑥。罗依果所释兼有可敬畏之意。作为古雅颂词可以认为略与汉语的威武、雄武或神武相当。铁木真征服诸部,所向无敌,颂以威武、雄武,自是合乎事理,不像海洋说之费解。
北方游牧民族如匈奴之单于、突厥之可汗在位时均有尊号,铁木真加号成吉思,继承了这一传统。汉文文献称“成吉思皇帝”⑦。元世祖忽必烈采用汉法,又为铁木真增上汉语庙号太祖、谥号圣武,建太庙奉祀。《元史·太祖纪》载至元三年冬十月,追谥圣武皇帝。同书《世祖纪》不载。详见《祭祀志三》,节录如下:
[至元二年]冬十月己卯,享于太庙,尊皇祖为太祖。三年秋九月,始作八室神主,设祏室。冬十月,太庙成……乃命平章政事赵璧等集议,制尊谥、庙号,定为八室。烈祖神元皇帝、皇曾祖妣宣懿皇后第一室,太祖圣武皇帝、皇祖妣光献皇后为第二室。(下略)
神元皇帝即铁木真父也速该,追上尊谥。汉族谥法制度起于西周文、武。宋苏询曾奉诏编撰《谥法》一书,取西周以来一百六十八谥,分别予以解说。如释“武”,列有“克定祸乱”“保大定功”“刚强以顺”“辟土斥境”等六解。⑧ 郑樵《通志·谥略》不以苏说为然,以为“文以见义则文简而义显,舍文而从说则说多而义惑”。事实上,自周武以下,历代以武功建伟业的帝王,都曾加谥曰“武”。如西汉武帝、东汉光武帝、三国魏武帝、北魏道武帝等是。“圣武”一词始见于《尚书·伊训》:“惟我商王,布昭圣武。”作为帝王谥号,见于北魏初祖圣武皇帝诘汾⑨。北魏太祖道武帝拓跋珪即位后,追尊先世力微为始祖,采用汉法,谥神元皇帝。力微父诘汾征讨诸部迁都盛乐,奠立了北魏建国的基础,谥为“圣武”,以志景仰。忽必烈为蒙古祖先追上谥号,赵璧受命拟谥,北魏鲜卑帝谥,足供参考。铁木真建大蒙古国,雄武一世,勋业彪炳,谥为“圣武”,自是符合实际的崇高的美谥,所以得到忽必烈的认可和蒙古贵族的认同。
值得注意的现象是,赵璧拟制的汉语谥号圣武,与《史集》等书释蒙语尊号成吉思为“强盛伟大”“刚强”,涵义基本相同,区别只在于尊号与谥号,蒙语与汉语。
匈奴单于、突厥可汗在位时有尊号,死后并无谥号。汉族古代帝王“生有名死有谥”,死后有谥号,生前原无尊号。唐代,武则天以女皇即帝位立周代唐,天授元年群臣上尊号曰圣神皇帝。唐玄宗即位,沿用此制,尊号开元神武皇帝。此后,屡加徽号。宋太宗端拱二年(公元989年)下诏说:“爰自唐室,始加美号”,“踵事增华,积习无改”。“自今四方所上表,宜只称皇帝。”⑩ 但遭到宰相赵普等人的反对,仍请恢复尊号并上“法天崇道文武”六字,宋太宗命去文武二字,存“法天崇道”四字尊号。死后谥神功圣德文武皇帝。辽太祖尊号天皇帝,圣宗时追谥神烈天皇帝。金太祖尊号大圣皇帝,熙宗时追谥大圣武元皇帝。生前尊号死后谥号一脉相承,或依尊号加谥,或增饰改作,其例不一。
元世祖诏命集议制谥的赵璧,是深得元世祖倚重的汉人儒臣领袖,并且精通蒙语,曾以蒙语译述《大学衍义》为元世祖讲说。虞集撰“中书平章政事赵璧谥议”说:“是时国语未尽通中原,亦未始知有经传之学也。自公始以国语释《论语》《大学》《中庸》《孟子》诸书而传授焉。”又说:“世祖尝叹曰:汉人乃能为国语,深细若此。”(11) 赵璧传儒学又通蒙语,受命为元太祖拟汉语谥号不能不考虑前朝帝谥的传统,也不能不参据时人共奉的蒙语“成吉思”尊号。依据蒙语尊号增饰为汉语谥号,于谥例并无不合。
汉语谥号圣武皇帝制定后,题于太庙神主奉祀,十年后又经改作,改题为蒙古语音译“成吉思皇帝”。《元史·祭祀志三》记此事说:
是岁(至元十三年),改作金主,太祖主题曰成吉思皇帝。
太庙神主原用栗木,至元六年改为“木质金表”,表面涂金,故称“金主”。神主例题庙谥,改题“成吉思皇帝”,表明元朝皇室已将成吉思尊号视同谥号,即沿用汉人谥法制度,但谥号用蒙语。(12) 元世祖逝后沿用此制,加谥用蒙语称“薛禅”,成宗谥“忽都笃”,历朝相沿遂成定制。太庙神主改题“成吉思皇帝”后,成为法定专称,为元代汉人所遵用,汉译名也从无异译。近人习用的“成吉思汗”一名,只见于元代蒙古语碑铭,不见于元代汉文文献。神主改题后,圣武皇帝仍作为汉语谥号,为元室所尊奉。于是形成成吉思皇帝与圣武皇帝两号并行,一是蒙语音译,一是汉语雅言,两者命义,并无岐互。
依据传统谥法制度,后世帝王可以增谥,以示尊崇。元武宗至大二年为元太祖加谥“法天启运”四字,称“法天启运圣武皇帝”,见《元史·太祖纪》。陶宗仪《辍耕录》卷一“列圣授受正统”称:“太祖法天启运圣武皇帝,讳铁木真,国语曰成吉思。”释圣武皇帝“国语曰成吉思”,两者被视为对译的谥号,当是反映了元人的共识。
关于成吉思名号的释义,曾经中外研究者多方探讨。前举诸说外,也还有过各种推测,但都缺少确据,曲折费解。据上考察,作为铁木真谥号的“圣武”与“成吉思”,只是汉语与蒙语的区别。虽然不能据以认为“圣武”即是“成吉思”的直接意译,但足以表明汉语“圣武”谥号的拟定是沿用了蒙语“成吉思”尊号的原义,表明赵璧等人对蒙语“成吉思”含义的理解。所以,我以为在直接纪录不足的情况下,赵璧等所拟“圣武”应是“成吉思”名号的最恰当的汉语释义。它出于元朝皇室尊奉的谥号,题于神主,与波斯《史集》等书的释义相符,于突厥—蒙古语有据,而且明白晓畅,不需费解。“圣”字是元人对皇帝的称颂。今译也可作“威武”或“雄武”。“成吉思汗”即“雄武之王”。
成书于蒙古太宗时期的宋彭大雅撰徐霆疏《黑鞑事略》记蒙古国俗称:“其常言必曰托着长生天底气力皇帝福荫。”(13)“托着长生天底气力”系蒙古语义译,《元朝秘史》又译“赖着长生天的气力”,直译则作“长生天的气力里”。此词曾见于铁木真加号成吉思建国立制时的自述,见《元朝秘史》卷九。音译与旁译如下:
同书总译部分将此句省译为“如今天命众百姓都属我管”。“长生天的气力里”原有仰赖长生天祐助之意。译作“天命”是引申了的雅译。此词原为成吉思罕对长生天的感戴之词,蒙古建国后遂演变为对成吉思罕及后世蒙古合罕的颂称。赵珙《蒙鞑备录》记所见蒙古金牌“用汉字曰天赐成吉思皇帝圣旨”。“天赐”即“长生天的气力里”之雅译,用以称颂成吉思皇帝。《元朝秘史》续集卷二载巴秃(拔都)自饮察(乞卜察)遣使向窝阔台奏报,音译见“蒙客腾格里因古纯突儿合罕阿巴哈因速突儿”,旁译“长生天的气力里皇帝叔叔的福荫里”,总译作“赖长生天的气力皇帝叔叔的福荫”。《元朝秘史》系明初译汉,但所据蒙文原本,已见蒙语“长生天的气力里”合罕,可见蒙古太宗时此词已是习用的颂称。元朝建国后汉译蒙古语“长生天的气力里皇帝”,成为赞颂皇帝的法定的专称,为蒙汉文书所习用。汉族文士所拟圣旨或作“上天眷命皇帝圣旨”。“上天眷命”语出《尚书·大禹谟》“皇天眷命”。这里是“长生天的气力里”的引申。
前引《元朝秘史》卷九铁木真的自述的总译,省略了音译及旁译的“天地添气力”,又作“天地气力里”,曾见于早期的太子诸王令旨。如户县草堂寺阔端太子令旨碑文题“天地气力里阔端太子令旨”。周至重阳宫碑见“天地底气力里大福荫里弥里杲带太子令旨”(14)。元朝建国后,太子诸王令旨已罕见“天地气力”一词,而习称“皇帝福荫里”,即仰赖皇帝福荫。至于“长生天气力里”则已是皇帝的专称,太子诸王不得僭用。
长生天即永恒的天,又曾称为“额儿客迭腾吉里”有威势的天(15)。古代蒙古信奉为至高无尚,是对天体的自然崇拜。天体被神圣化但并没有宗教化或人格化。《长春真人西游记》记成吉思“又集太子诸王大臣曰,汉人尊重神仙(指丘处机),犹汝等敬天”,说明蒙古旧俗只知敬天,不知有神仙。《元朝秘史》卷十记阔阔出假托巫神传言,也需托称长生天的意旨。蒙古的长生天可与汉族的上天、苍天比拟,但不是人格化的天帝。所以蒙古汗只称仰赖天助而不称“天子”。汉族自周朝以来,帝王称天子。(16) 《春秋繁露》郊祭篇释“天子,天帝之子也”。蒙古无天帝,也无天子。西方学者或将蒙古的长生天译释God或Diety,是并不切当的。
汉代的匈奴也曾有过崇拜自然的敬天之俗。
《汉书》卷九四《匈奴列传》记:“单于姓栾提氏,其国称之曰撑()黎孤涂单于。匈奴谓天为撑黎,谓子为孤涂。单于者广大之貌也,言其象天单于然也。”班固此解大抵依据传闻,未明言所据。既说“谓子为孤涂”,又释“象天单于”不称“天子单于”,前后不尽一致。天子是汉族帝王称谓,单于是匈奴首领称号,两者联结并用,罕有其例。汉文文献中从未见有“天子单于”之称。匈奴语与阿尔泰语系诸族语言中也未见“谓子为孤涂”的他证。因而《汉书》此解,学者多有质疑。
《汉书·匈奴传》的这一解释,不见于《史记》卷一一○《匈奴列传》。唐司马贞《史记索隐》在《匈奴传》单于句下注引《汉书·匈奴传》,又引《玄晏春秋》云:“士安读《汉书》不详所言。有胡奴在侧,言之曰,此胡所谓天子,与古书所说符会也。”《玄晏春秋》,晋皇甫谥字士安撰,今佚。此条记事又为唐欧阳询纂《艺文类聚》收录,引文略有出入,文云:“奴曰棠梨天子也。言匈奴之号单于,犹汉人有天子也。”(17) 胡奴说单于是“胡所谓天子”或“犹汉人有天子”,并无不妥。《艺文类聚》录文“棠梨天子也”,与后文不合。“子”字疑是衍文,应作“棠梨,天也”。然则《玄晏春秋》并没有说过“撑黎孤涂”是汉语“天子”的对译,并不足以祛《汉书·匈奴传》之疑。
19世纪末叶以来,中外学者对此事多有关注,疑不能解。1894年英国巴克尔(E.H.Parker)在所著《鞑靼千年史》第二章中曾说:“匈奴谓天为撑黎,子为孤涂,今突厥文及蒙古文犹以tengri(撑黎后来译腾格里)指天而言。至于Kudu(孤涂)一辞,则今突厥学人犹不得其解云。”(17) 法国汉学家沙畹(E.d.Chavannes)曾怀疑《汉书·匈奴传》之“天子”是史官误译,认为“撑黎孤涂”出于突厥语tengri kutluk,意为“天之幸”。日本白鸟库吉斥之为“要不外附会之解释耳”(18)。近日《中国史研究》刊出罗新先生《匈奴单于号研究》论文,又论及此事,对布伯(Poter A.Bood berg)释“撑黎孤涂”即象天单于,陈三平(Semping Chen)释“棠梨”为天子等新说提出驳议,作者认为:“无论还存在多少历史比较语言学方面的问题,撑黎孤涂不过是匈奴人对于汉朝天子一词的匈奴语直译。”(19) 此说重新肯定《汉书·匈奴传》的释文,但有关疑问仍不得祛解。
匈奴没有创制过本民族文字,也没有匈汉对照的“译语”之类文献留存。现在所能见到的若干词汇,主要是保存在汉字文献中的汉语音译。经过前人不断的探索,其中多数词汇与突厥语、蒙古语相近或相同,因而设定属于阿尔泰语系。现存的音译词汇多可参证阿尔泰语系其他民族语文以探究其音义。“撑黎”或“棠黎”义为“天”,曾见于突厥阙特勤碑,突厥文碑铭作tngri,汉文碑铭作“梨”。又屡见于蒙古八思巴字碑铭,作deri,《元朝秘史》音译“腾格里”或“腾吉里”。匈奴语“撑黎”得突厥语、蒙古语印证,本义为“天”,无可怀疑。蒙古语“子”,《元朝秘史》音译“可温”,与“孤涂”不谐。前人曾从阿尔泰语系其他民族语文中,寻求“孤涂”一词的印证,并没有获得令人信服的结果。摆脱《汉书·匈奴传》译释的束缚,将匈奴加于单于的“撑黎孤涂”与蒙古加于合罕的“腾格里古纯突儿”作比较,却不难发现两者之间音义的近似。现将《汉书·匈奴传》与《元朝秘史》的音译对照,并附录伯希和《音译蒙古秘史》的拟音于后,以供研讨:
撑黎腾格里因tnggri-yin
孤 古纯gü ün(古出gü ü)
涂 突儿tür
匈奴语若干词汇与蒙古语相近并非全同。《元朝秘史》译本出于明初四夷馆,译音较为严格周密。《汉书·匈奴传》得自传闻,以单音汉字模拟,只能反映主要音节和大致的音读。“撑黎”义同腾格里,脱g无属格yin。“孤涂”相当于“古纯突儿”。第一字无u及附加-n,第二字无字尾.r。关于匈奴语的语法结构及区分格(case)的词形变化法则(accidence),无从详悉。舍此不论,“撑黎孤涂”与“腾格里因古纯突儿”两词虽还有语音上的些许差异,仍可视为同义词,即“天的气力里”。这可以从有关文献、文物中得到印证。
其一、《史记》卷一一○《匈奴列传》记汉文帝四年匈奴冒顿单于向汉廷请和事,“单于遗汉书曰:天所立匈奴大单于敬问皇帝无恙”。此来书以汉文书写,当是出自匈奴单于庭的汉族文士之手。但作为匈奴单于致汉朝皇帝的正式文书,遣词自当郑重,应属可信。《汉书·匈奴传》说“其国称之曰撑黎孤涂单于”来书称“天所立”即撑黎孤涂之雅译。“天的气力里”原为仰赖天力之意。“天所立”与天赐、天命同义,作为匈奴语撑黎孤涂的汉译,书于国书,自是雅驯得体。
其二、《汉书》卷九四下《匈奴传》下记汉宣帝时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与前此降汉的伊秩訾相见,“伊秩訾曰,单于赖天命,自归于汉,得以安宁”。“赖天命”即得天助,也就是仰赖天力,直译即“天的气力里”。此处不是用于称号而是用为颂词。但可见称颂单于仰赖天力是冒顿以来历代相承的传统,与所谓“天子”之说无涉。
其三、内蒙古包头召湾地区汉墓群1954年曾出土四扇格汉字篆书瓦当,左二字“天降”,右二字“单于”。《文物参考资料》1954年第10期,曾刊出李逸友先生执笔的报道。此后,1981年至1993年四次发掘汉墓,都发现与多种瓦当并存的单于瓦当。《包头文物资料》第一、二辑先后刊出《清理简报》及何林、陆思贤两先生的考释。(20) 近年出版的《内蒙古出土瓦当》又收入张海斌先生的论文,对单于瓦当再加研考。据介绍,出土的情况是:“瓦当夹杂于废弃砖瓦陶片中,塞填于土圹木椁墓的椁以外及椁顶和椁底。”(21) 可见单于瓦当乃是作为废弃的垃圾填塞墓穴,与墓主无关。张文考证墓葬属汉代中晚期,则瓦当的烧制当早于此时。关于瓦当的来源,《清理简报》认为“单于天降瓦当应是西汉前期汉朝边郡的建筑遗物”。张先生也说是“来自毁掉建筑物的废弃物”。但建筑物无迹可寻,也无其他建筑构件遗存。依据瓦当与各种砖瓦陶片夹杂的情况,看作是附近窑场的废弃堆积,似更为合理。此事难以详考,期待着附近地区古窑址的发现,提供更多的信息。
关于瓦当文字的解读,也有过不同意见。一种意见认为“降”读如降生之降jiang,意为“单于天之子”。另一种意见认为“降”读如降服之降xiang,用指降汉。前引张海斌先生文认为“单于天降就是天降单于,是上天的力量使单于降服归顺”(22)。两说都不免费解。我赞同降读为jiang,但天降并非天之子。降古义同赐,天降即天赐。汉砖及瓦当文字,或左行,或右行,或用回文,其例不一。此瓦当如读为“天降单于”,即同于《汉书·匈奴传上》冒顿来书所称“天所立单于”或天赐单于。如读为“单于天降”即同于《汉书·匈奴传下》所载伊秩訾语“单于赖天命”,即单于天命或天祐。前后两读,都是对单于的称颂。“天降”,直译即天的气力里,还原为匈奴语即撑黎孤涂。
召湾汉墓填充物中,还发现有四字铭文“单于和亲”“千秋万岁”“安乐未央”等瓦当,与传世汉砖铭文“单于和亲千秋万岁安乐未央”正好相合,是对单于和亲的称颂。(23) 单于瓦当如是附近窑场烧制,自不限于供应当地,而可以运往他乡供建筑应用,难以详考。
据上考察,不能不肯定沙畹当年提出的怀疑,《汉书·匈奴传》所称匈奴“谓子为孤涂”乃是著者的误译。参照同属阿尔泰语系的古代蒙古语言与风俗,《汉书》所记“其国称之曰撑黎孤涂单于”应释为“天的气力里单于”,雅译即“天所立单于”“天命单于”或“天降(赐)单于”。
自匈奴单于至蒙古大汗,托言“天的气力”得天之助,前后一脉相承,反映了草原民族对于非人格化的自然天体的崇拜。
注释:
①赵珙:《蒙鞑备录》,王国维《蒙古史料四种校注》本。
②余大钧、周建奇中译本《史集》第一卷第二分册第二编,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208页。
③冯承钧中译本《多桑蒙古史》第一卷第三章,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59页。
④伯希和著,冯承钧译《蒙古与教廷》第二章,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25—27页。伯希和:《马可波罗行纪注释》第一卷,ingis条,巴黎,1959年。此说初见于兰史铁(G.J.Ramstedt)《蒙古研究:阿富汗蒙古语汇集》,1905年。
⑤罗依果:《成吉思合罕称号再探》,载《包培(N.poppe)教授九十寿辰论文集》,韦思巴登,1989年。陈得芝译文,见《元史及民族史研究集刊》第十六集。
⑥参阅白寿彝总主编陈得芝等编《中国通史》第十三册元代卷乙编第四章,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⑦汉文文献“成吉思皇帝”一词曾见于太祖十五年庚辰(公元1220年)颁给丘处机的诏书,陶宗仪《辍耕录》卷一○录入。周至重阳万寿宫碑第二截又见癸未年(公元1223年)“宣差阿里鲜奉成吉思皇帝圣旨”。
⑧详见《续通志·谥略》:宋苏洵嘉祐谥法增多谥。
⑨魏收:《魏书》卷一《帝纪·序纪》。
⑩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端拱二年十二月。
(11)虞集:《道园类稿》卷一二,台北《元人文集珍本丛刊》影元刊本。
(12)至元二十三年改题金主,太祖之外,还有世祖父拖雷。至元三年建太庙原题汉语庙谥“睿宗景襄皇帝”,改题“太上皇也可那颜”,以生前蒙语称号代谥号。太宗、定宗、贵宗,于合罕之外无尊号,故仍题汉语庙谥英文、简平、桓肃。《元史·祭祀志》并记改作金主后“皇后皆题名讳”,直接题写蒙古语名。
(13)彭大雅:《黑鞑事略》,王国维《蒙古史料四种校注》本。
(14)俱见《元代白话碑集录》。
(15)见《元朝秘史》卷三旁译,铁木真对王罕、札木合的谈话。总译略去。
(16)《尚书·西伯戡黎》:“祖伊恐,奔告于王曰,天子,天既讫我殷命。”据此,商朝末年已有天子之称,但尚未作为帝王的正式称号。
(17)《艺文类聚》卷八○,火部,烛门,汪兆楹校本,中华书局1965年版。
(18)巴克尔著,向达、黄静渊译《鞑靼千年史》第二章,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
(19)白鸟库吉原著,何健民编译《匈奴民族考》,中华书局1939年版。
(20)罗新:《匈奴单于号研究》,《中国史研究》2006年第2期,参阅罗文第28页注4、注5。
(21)包头市文物管理所:《包头郊区召湾汉墓清理简报(二)》、何林:《关于单于和亲瓦》,《包头文物资料》第一辑。陆思贤:《单于天降瓦当释文》,《包头文物资料》第二辑。
(22)张海斌:《包头出土的单于天降和单于和亲瓦当》,陈永志主编《内蒙出土瓦当》,文物出版社2003年版。
(23)张海斌:《包头出土的单于天降和单于和亲瓦当》。
(24)《广仓学窘》印行《广仓砖录》收有篆书汉砖拓本五通。三通为阴文,自左至右读。两通为阳文,自右至左读。铭文均为“单于和亲千秋万岁安乐未央”,注出铜陵王氏及安陵徐氏收藏。邓之诚《骨董琐记》卷三汉砖条称:“归化出土汉方砖阴文篆书单于和亲千秋万岁安乐未央十二字。前数年颇以为奇,今则寻常视之。”陈邦怀《一得集》卷上“汉单于天降瓦当跋”也称近年收得此瓦当拓本。此类砖似传世甚多。参见《包头文物资料》第一辑刊《包头郊区召湾汉墓清理简报(二)》、何林《关于单于和亲瓦》注释及张海斌前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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