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同治时期淮海词群综合研究_同治中兴论文

咸丰同治时期淮海词群综合研究_同治中兴论文

咸丰、同治时期淮海词人群体综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咸丰论文,词人论文,同治论文,淮海论文,群体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81X(2007)06—0824—07

在周济(1781—1839)、戈载(1786—1856)之后,江南词坛已形成新的发展格局,浙、常两派对话语权的“焦虑”和“争夺”在弱化,地域性文学群体的包容性似乎表现得更为充分和明显,常州、吴中、嘉兴、杭州等地都有这样的词人群体在活动,江北的扬州地区也活跃着一支以蒋春霖、丁至和、杜文澜为代表的淮海词人群体。这是一支以外来流寓或仕宦扬州的词人为主体的文学群体,其活动时间大约在咸丰、同治前后的20年间,活动范围为扬州府的两州(泰州、高邮)六县(江都、甘泉、仪征、兴化、宝应、东台),一个南濒长江、北接淮河、东至海隅、运河为其主要交通纽带的地区。关于这一群体的杰出人物——蒋春霖,过去关注较多,对这一词人群体却是缺乏必要的了解,然而文学史研究的任务不只是对一些名家思想、行为、成就的述评,更是对这一人物活动的时间(历史背景)、空间(地域环境)和生态(人际交往)的历史还原,本文正是要对淮海词人群的人员构成、文学活动、整体风貌、词史地位进行历史性的还复。

一、一个新的词人群体

关于“淮海词人群”这一提法,首见宗湘文《水云楼词续序》,序云:“同治壬戌(1862)以后,予居泰州数年,兵戈方盛,人士流离,渡江而来,率多才杰。一时往还如王雨岚、杨柳门、姚西农、黄琴川、钱揆初、黄子湘,皆以诗名,而蒋鹿潭之词尤著。”[1](第211页) 而后,冯煦《薲月词序》亦说:“咸、同之交,淮海间多词人。若江阴蒋春霖鹿潭、江都丁至和葆庵、甘泉李肇增冰叔、郭夔尧卿,并为倚声家泰斗。”[2](第128页) 20世纪80年代,冯其庸先生曾辑有《淮海词话》,“以尽收咸、同间淮海词人之遗闻逸事乃至对各家之评骘”[1](第315页)。很显然,在他们看来,咸、同年间的确存在着一支以蒋春霖为盟主的淮海词人群体,到90年代严迪昌先生辑《近代词钞》更明确地提出“淮海词人群”的概念[3](第763页)。

对于这一词人群体活动记录较多的有杜文澜编《憩园词话》和李肇增选《淮海秋笳集》,再结合近人冯其庸先生所辑《淮海词话》,可知这一词人群体大体上是由三类人群组成的——本籍、流寓、仕宦,其中仕宦和流寓者为主体。属于仕宦者有:乔松年(有《萝摩亭词》)、金安清(有《偶园词钞》)、杜文澜(有《采香词》)、方浚颐(有《古香凹诗余》)、宗元瀚(有《颐情馆词钞》)、钱勖(有《双影庵词》)、马书城(性喜填词,无专集);属于流寓者有:蒋春霖(有《水云楼词》)、周作熔(有《潇碧词》,一名《薲月词》)、周腾虎(有《蕉心词》)、黄之驯(有《宋人词说》)、周闲(有《范湖草堂词》)、周学濬、王荫昌(有《尺壶词》)、黄文涵、姚辉第(《菊寿庵词》)、赵熙文、高望曾(有《茶梦庵烬余词》)、褚荣槐(有《烟花小劫词》)、张熙(有《江南好词》、《平陵主客词》)、姚正镛(有《江上维舟词》)、黄泾祥(有《豆蔻词》)、赵彦俞(有《瘦鹤轩词》);属于本籍者有:王敬之(有《三十六陂渔唱删存》、《三十六陂渔唱乙稿》)、丁至和(有《萍绿词),一名《十三楼吹笛谱》)、丁至德、张安保(有《晚翠轩词》)、范凌雙(有《冷灰词》)、吴熙载(有《匏瓜室词》)、汪鋆(有《梅边吹笛词》、《梅边吹笛词续存》)、李肇增(有《冰持庵词》)、王菼(有《受辛词》)、张丙炎(有《冰瓯馆词钞》)、郭夔(有《印山堂词》)、马汝楫(有《云笙词》)、黄锡禧(有《栖云山馆词》、《栖云山馆词存》)、陈宝(有《狂奴词》)。据黄嫣梨统计,蒋春霖交往的朋友达50人之多,上述词人显然不是淮海词人群体的全部,如果作详细的统计,预计这一群体的成员应该在百人以上,但上述所列成员则无疑是淮海词人群体的主体。

这一词人群体,是因扬州之故而聚集在一起的。扬州的文化繁荣有赖于盐业的昌盛和发达,这些词人或多或少都和盐业发生一定的关系,或是依附盐商,或是出任盐官,或是充任幕僚。如金安清由泰州同知擢海安同判,历升至湖南督粮道,同治元年晋两淮盐运使,组织“军中九秋词社”。杜文澜在咸丰年间,曾权泰州分司,任淮北临掣,调海州分司运判,改通州分司运判,后任两淮盐运署淮南总局帮办,前后在扬州、泰州任职十年之久。蒋春霖自道光末为淮南盐官,转为富安场大使,后因丁母忧而去官,一直流寓在东台、泰州、扬州等地,依附盐官金安清、乔松年、杜文澜等。丁至和初幕游大江南北,60岁后归住邗江,时两淮盐运使方濬颐续修《扬州府志》,他被聘为分纂。周熔自幼时随父业鹾,至伍祐,遂家焉。褚荣槐在咸丰丁戊(1857—1858),游淮海间,辛酉(1861)客伍祐,依场大使王如金醉墨幕,后选授为龙游教谕。等等。正如杜文澜所说,“两淮鹾政,聚于扬州,需次盐官,多至数百”,这些盐官中有不少是“颇耽风雅而工长短句者”,“词人依附者亦不少,故词亦盛于扬州”[4](第2939页)。

对于词人群体的考察,除了成员构成的因素外,群体的活动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它把不同社会层次和审美趣味的人聚集在一起,不但为其成员提供了交流和切磋的机会,而且还加深了这一群体的凝聚力,提高了群体成员的表达技巧。淮海词人群体之间多有交际性往来,还开展过不同形式的唱和活动,这些活动的地点主要在扬州、泰州、东台三地,还编选有同人词选(李肇增编《淮海秋笳集》),或翻印同人词集(杜文澜翻刻有蒋春霖《水云楼词》和丁至和《萍绿词》),这些是他们作为一个词人群体存在的标志。因为过去关于这一词人群体的活动记载太少,兹据杜文澜《憩园词话》、严迪昌《近代词钞》、周梦庄《蒋鹿潭年谱》、朱德慈《杜文澜行年考》等大致勾勒如下:

道光二十八年(1848)春,蒋春霖至扬州,谋任两淮盐官,这是淮海词人群体汇聚扬州的开始。

咸丰元年(1851)杜文澜、蒋春霖订交。时,杜权泰州分司,蒋为富安场大使。这标志着淮海词人群的正式形成。

咸丰三年(1853)秋,两淮盐运使移署泰州。金安清从金陵围城出,述沙洲避雨光景,蒋春霖为赋《台城路》。“时画角咽秋,灯焰惨绿,如有鬼声在纸上。”范凌雙、吴熙载等有七夕之会,各赋《迈陂塘》一阕。

咸丰四年(1854)元日,赵熙文访蒋春霖于富安场,蒋赋《甘州》一阕;二、三月,蒋春霖送周腾虎、赵熙文至杭州,赋《齐天乐》一阕;春,杜文澜、张熙在扬州军府辞别,各赋《长亭怨慢》一阕。冬,杜文澜、蒋春霖再晤于扬州,话黄鹤楼旧游事,杜赋《忆旧游》一阕记之。

咸丰七年(1857)乔松年任两淮盐运使。褚荣槐自此年始客游淮海。徐鼒与蒋春霖、周腾虎订交,并为蒋春霖《水云楼词》作序。九月九,姚正镛、汪鋆、黄子鸿、张安保等为登高之会,各赋《龙山会》一阕。

咸丰九年(1859)春、夏,蒋春霖、褚荣槐、金安清两度相聚于东台。是年起,蒋春霖移居泰州,寻求任职,一直未能起复,从此开始困处泰州八年的生活。

咸丰十年(1860)三月,丁至和请人绘《十三楼吹笛图》,自赋《瑶华》,遍征题咏,杜文澜赋《瑶华》、马书城赋《月下笛》、周作熔赋《声声慢》、张熙赋《解连环》;夏,杜文澜、李肇增、郭夔诸友相聚于泰州,杜文澜赋《万年欢》一阕。李肇增编《淮海秋笳集》十二种由迟云山馆刊印,作者为张安保、范凌雙、吴熙载、汪鋆、李肇增、王荧、张丙炎、黄泾祥、郭夔、马汝楫、姚正镛。这是以本籍词人为主体的一次重要结集。

咸丰十一年(1861)正月,蒋春霖、郭夔游扬州慈慧寺,仿姜白石而赋《角招》;上巳,丁至和等休禊于莲溪,杜文澜因事未赴;杜文澜、黄文涵再聚于泰州,杜作《好事近》记之;杜文澜编刻《曼陀罗华阁丛书》七种,为吴文英《梦窗词四稿》、周密《草窗词稿》、及自编《古谣谚》、自作《采香词》、《词律校勘记》等,同时刻印蒋春霖《水云楼词稿》、丁至和《萍绿词》,这是淮海词人“三大家”创作和思想的集体展示。

同治元年(1862)春,杜文澜、宗源瀚订交;杜文澜、宗源瀚、丁至和同题《江天晓角图》。秋,两淮盐运都转金安清在泰州组织“军中九秋词社”,以军中生活为题:秋绔、秋枥、秋堠、秋灶、秋镝、秋幢、秋幕、秋角、秋堞,参与社事者为金安清、杜文澜、蒋春霖、宗源瀚、钱勖、黄文涵、张熙、黄泾洋、姚辉第九人。不久金安清被革职,这是淮海词人群体活动的顶峰,也是淮海词人唱和活动由盛转衰的标志。

同治三年(1864),杜文澜奉调至安庆,从此改任他职,结束了他在扬州、泰州、东台的唱和活动。

同治四年(1865),金眉生还居扬州,赋诗索和,蒋春霖赋《扬州慢》;蒋春霖送宗源湘入都,赋《角招》;蒋春霖为杜文澜题《忆旧游·杜小舫从军纪旧图》。

同治七年(1868)蒋春霖卒,淮海词人群体活动亦逐渐风流云散。

通过以上描述,大约知道淮海词人群体的活动有三个发展阶段:第一阶段,各地词人汇聚扬州,蒋春霖、杜文澜先后到淮海地区任职是其标志。第二阶段,自咸丰十年,蒋春霖移居泰州,这是淮海词人群体活动最兴盛的时期。第三阶段,同治七年,蒋春霖去世后,其他淮海词人还在活动,但已失去往日的繁华,诗词唱和活动亦趋消歇。

如上所云,淮海词人群体成员有百余人,主体亦有40余人,然词坛柱石则非蒋春霖、杜文澜、丁至和三家莫属,这三家代表着盐官、流寓、本籍三类人群。金吴澜为重刻本《校注宋七家词选》撰序说:“咸丰丁巳(1857),(杜文澜)方伯与蒋鹿潭鹾尹、丁葆庵明经往来,两君皆精词学,不免故技渐痒,相与讨论。其时,方伯偶一为之,亦未善矣,岂知方伯专心讲求数月,而为鹿潭、葆庵所钦佩。”已说明三家在准海词人群中的重要地位,近人周曾锦也认为蒋鹿潭、杜文澜二位在清词史上地位极为重要。“天挺二老于咸同之际,亦词界之中兴也。”[5](第4645页) 但是,他忽略了丁至和在淮海词人群中的重要性,谭献说过“萍绿与水云齐名”[6](第255页),严迪昌先生也认为“咸丰之际,淮扬、东台一隅,集合之词群活动为近代词史重要关目,丁至和与蒋春霖齐名当时,联同杜文澜等倚声酬应,构成中坚”[3](第763页)。

二、一个注重研讨声律的词人群体

扬州,曾是南宋大词人姜夔游历过的地方,他在这里留下了千古绝唱——《扬州慢》,也为扬州词坛留下了研讨声律的风尚和传统。雍正、乾隆时期,以厉鹗为首的邗江吟社,便是一个推重姜夔、讲求声律之美的词人群体。在嘉庆、道光时期扬州也有一群词人在活动着,他们是流寓扬州的凌廷堪和籍属扬州的焦循、江藩、秦敦夫等,这些词人也是乾、嘉时期清代三大学术流派之一——“扬州学派”的重要成员,他们的创作在总体上体现了一种学人之词特征——填词严守声律,这正是扬州词坛的地域风尚。

众所周知,凌廷堪祖籍虽为安徽歙县,出生地却在海州板浦场。他自言少时以填词自娱,尤为服膺精于音律的南宋词人姜夔,故填词严守声律,并注明宫调。其弟子张其锦《梅边吹笛谱序》谓:“吾师之词,不主一家,而尤严于律。”江藩,扬州甘泉人,曾受业于吴县惠栋、余萧客、江声,博综群经,但亦善填词。顾广坼《扁舟载酒词跋》云:“子屏于词乃余事之余事,而《扁舟载酒》一卷,清真典雅,流离谐婉,追《花间》之魂,吸《绝妙》之髓,专门名家,未能或之先也。特是读者知其辞句之美易,知其字字入宫难。”秦恩复,字敦夫,扬州江都人。《续修扬州府志》卷九云:“(恩复)性喜填词,每拈一调,参考诸体,必求尽善,无一曼声懈字,著有《享帚词》三卷。”秦氏是扬州有名的藏书家,自称家有藏书二万余卷,曾校刻《乐府雅词》、《阳春白雪》、《词源》、《词林韵释》、《凤林书院草堂诗余》为“词学丛书”,其中《阳春白雪》是由他首先发现的,《词源》也是他据元钞本补足的全本。对于这部丛书的词学史意义,颐千里《词学丛书序》是这样评价的:“吾见是书之行也,填词者得之,循其名,思其义。于《词源》可以得七宫十二调声律一定之学,于《韵释》可以得清浊部类分合配隶之学,于《雅词》等可以博观体制,深寻旨趣,得自来传作,无一字一句任意轻下之学。继自今将复夫人而知有词即有学,无学且无词,而太史为功于词者非浅鲜也。”

上述数家,于词并非专诣,填词亦其余事,但他们对词律的熟谙和讲求,对咸、同时期在这一地区活动的淮海词人群应该是有影响的,真正对淮海词人群词学思想发生直接影响的是王敬之和秦巘。王敬之(1777—1856),字宽甫,扬州高邮人。有《词律》校本,曾与戈载拟为《词律订》、《词律补》。秦巘(1792—1853),字玉笮,号绮园,扬州江都人。有《词系》20卷。王敬之词律之书虽未克成,但《词系》很幸运地被秦氏后人完整地保存下来。秦巘在词律方面有着比较深厚的家学渊源,其父便是《词学丛书》的刊刻者秦恩复,在《词系·凡例》中秦巘阐述了他编纂《词系》的动机及其对词律问题的看法。他认为明末清初的各家选本或词谱,“讲声调者不稽格律,纪故实者或略宫商”,只有万树的《词律》“纠讹驳谬,苦心孤诣,允为词学功臣”。但是,万树《词律》亦有罅漏,归结起来就是“四缺”(宫凋不明,调下不载原题,专以汲古阁《六十家词》、《词综》为主,调名遗漏甚多)和“六失”(不论宫调,专以字数比较;所录之词,任意取择;调名原多歧出,务欲归并,而考据不详,颠倒时代;所据之本不精,字句讹谬,全凭臆度;前后段字数,必欲比同,甚至改换字句以牵合,缺失殊涉穿凿;《图谱》等书,原多可议,哓哓辩论,未免太烦[7](第1—2页))。他编《词系》即是要对万氏《词律》作拾遗补缺、纠讹驳谬的工作,这也是便于后代的填词者能够严格地遵守唐宋词律。正所谓“倚声者,依其声而填之也;填词者,按谱而缀词也”[7](第3页)。

杜文澜在多年创作经验积累的基础上,于咸丰十一年(1861)完成了《词律校勘记》二卷。在校勘记卷首之序文,他谈到自己的《词律校勘记》,便是在王敬之和秦巘相关研究的基础进行的,还详细地阐述了他主张填词必须守律的思想,以及万树《词律》对于转变清初填词风气的重要意义:“元明以来,宫谱失传,作者腔每自度,音不求谐,于是词之体渐卑,词之学渐废,而词之律则更鲜有言之者;黄钟毁弃,瓦缶雷鸣,七百年古调元音,直欲与高筑嵇琴,同成绝响。使非万氏红友以《词律》一书起而振之,则后之人群奉《啸余》、《图谱》为准绳,日趋于错矩偭规,而不能自觉;又焉知词之有定律,律之必宜遵哉?”这一思想和秦巘的观念可谓一脉相承,他不但提出填词必须守律的基本原则,而且将这一原则贯彻在自己的创作过程中。他说:“余少好为词,服膺此帙,研究之际,旁及他书,偶有发明,笔之简首。岁月既久,所记遂多,编次上下二册,名曰《词律校勘记》。”在其晚年所撰《憩园词话》里,他对这一思想作了进一步的发挥和说明:“今之为词者,必依谱律所定字句,辨其平仄。更于平声中分为入声所代,上声所代;于仄声中分为宜上、宜去、宜入,音声允洽,始为完词。若谓既不能谱入管弦,何妨少有出入。藉宋、元、明人误声误韵,以自文其失律失谐,则且贻误后人,不如勿作。”[4](第2852页) 与其勿作,作则切不可有词律失谐之弊,正表明了杜文澜对词律之严格恪守的慎谨态度。

杜文澜在泰州时期填词渐多,是受到蒋春霖、丁至和的影响的。尽管现在无法找到具体材料说明蒋春霖、丁至和对词律问题的看法,但是我们认为杜文澜编纂《词律校勘记》应该是征求过他们的意见的,他刊刻《词律校勘记》的同时,还刊刻了蒋氏《水云楼词》和丁氏《萍绿词》,当然也会将其他词籍如《词律校勘记》向蒋、丁二人作一番介绍,或者作一点大胆的推测,《词律校勘记》可能是杜文澜、蒋春霖、丁至和合作完成的作品。蒋春霖、丁至和填词慎守声律也是公认的客观事实。丁至和词集《萍绿词》又名《十三楼吹笛谱》,充分地说明他认识到填词必严守声律的特点。“其为词寖馈南宋,吸白石之神髓,而又得力于草窗,其佳处有玉田所不及者。协律极细,每拍一解,或十数日而后定,或十数月而后定,斤斤然蕲与古人相吻合,志亦专矣。”[4](第2927页) 蒋春霖虽未刻意求律之工,但填词往往能自然合律,达到人巧胜天工的效果。何咏《水云楼词序》云:“鹿潭所作,于九宫七始八十四凋,不差累黍。而能天机开合,六情谐畅,别具工倕,自成馨逸。视夫胶柱聆音,引绳约尺,目论一孔,技穷三变者,不啻水观海而泥忆云矣!”[1](第149页) 同治四年(1865),鹿潭携黄婉君泛舟黄桥,“望见烟水,益念乡土,谱白石自度曲一章,以箜篌按之”,便是蒋春霖深谙词律的有力证明。周梦庄先生说,“鹿潭善品箫,每得新词,即命婉君倚声歌之,大有白石‘小红低唱我吹箫’之风韵。”[8](第114页)

至于其他淮海词人,论词填词也都是比较注重声律的。何咏《水云楼词续序》曰:“夫倚声一道,厥工南渡。后有作者,等诸自郐。清词丽句,或嗤以声律无准。引商刻羽,则失之葩采不流。学者病焉,蒙有述矣。善乎休文之答韩卿!天机启则律吕自调,六情滞则音韵顿舛,诚祛惑之丹沙、摛词之藻镜也。”[1](第149页) 这说明他们已认识到填词守律的重要性,他们如是说,亦如是作。如丁毓生:“词笔清圆,讲求律法,绝无叫嚣之习。”[4](第2929页) 张熙《法曲献仙音》(风荻秋收)起首二句,用入声处,考律极细,煞费苦心,气脉亦甚深厚。余石庄和丁至和《木兰花慢》、《齐天乐》二词,“刻意求工,镂金错采,多清脆之音。而于藏暗韵,用去上,均甚谐协”[4](第2931—2932页)。周学濬不仅素工填词,而且辨律甚细,深谙词律之学,当他听说杜文澜意欲重刻戈载《宋七家词选》,特地致书杜文澜,指出:“顺卿好改宋词本字,如梦窗《高阳台·咏梅》结句‘叶底青圆’,谓梅子也,改‘青’作‘清’,便失本意。又《满江红·过淀山湖》云:‘浪摇晴栋欲飞空’,语极生动,改‘栋’作‘练’,则索然矣。”[4](第2939页) 后来,杜文澜重刻《宋七家词选》,依宋人用韵协律实际,指出了戈载随意更改之处,并将戈氏臆改之处一一更正过来,使得各家词得以恢复其真实面貌。如果对词律之学一无所知,显然是无法知晓《宋七家词选》对宋词的臆改之病的。

三、一个以凄怨幽咽为美的词人群体

淮海词人群在形式上讲求声律之美,在内容上则推重沉郁忧怨之美,他们的创作或抒漂泊沦落之感,或状羁旅行役之苦,或感时态世事之乱,总体上有一种凄怨幽咽的审美特征,反映出在咸丰、同治之际中下层知识分子遭遇乱世时的真实心态和生活情状。

我们认为,生活在咸、同之际的淮海词人群,有点类似于生活雍、乾之际的扬州浙派词人群。他们大多是因为生计的原因,从外地流寓并汇聚到扬州,依附于盐商或盐官,在社会上没有显赫的身分(当然也有金安清、乔松年、杜文澜这样的达官显宦,但数量不多),但他们在艺术上却有较高的审美情趣和品位,仕途上的不顺或个人遭际的不偶成就了他们的文学,使他们的作品里充溢着浓郁的愁苦之声。杜文澜为褚荣槐作序称:“二梅以跅弛之才,久困场屋,复值粤寇之乱,家室流离,抑塞悲郁之感,悉于诗古文词中发之。”吴鼒为蒋春霖作序亦谓:“蒋生鹿潭,承明不遇,作吏淮东,驵侩与居,踞觚灶北。芰衣荷裳,羌修能之自挈,霓旌玉块,指潜渊以为期。一夕相思,八公招隐。孰海唱之孤愤,答鬼语之幽修。有河上之同歌,吹参差兮自诉。又况帘雨阑珊,念家山于破后;衍波迢递,怅环佩之来迟。鸠媒媭詈,伤如之何!”[4](第174页) 王之春在谈到《淮海秋笳集》的总体创作特征时说:“都为哀怨之音,盖因兵燹仳离,有感而作也。冰署(李肇增)自序有云‘雍门之操,非媚赏于聋俗,车子之奏,期躐佞于温胡,苦调文心,是所望于觚俞之听也’。”[9]((卷二) 他们或是有个人的“承明不遇”,或是感时事之“魂惊鼙鼓”,故发而为诗文则多“苦调文心”,为“哀怨之音”,为“海唱之孤愤,鬼语之幽修”。

淮海词人群体的“哀音”“苦调”,最典型的表现就是其作品中颇多地流露出漂泊流离之苦楚,这一词,人群体大多有着比较普遍的漂泊流转或辗转为官的生活体验。蒋春霖幼时随父到荆门,成人后为求仕奉母游京城,从31岁起又流寓到淮南,在苏北东台、泰州等地漂泊达20年之久,异乡漂泊之感和怀思故园之叹也伴随着他的一生。如《甘州》(怪西风偏聚断肠人)一词,起首一句从背景说起,在萧瑟秋日,两位“双鬓都华”的断肠人异乡相遇。旧友重逢应该说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但作者却将它放置在“晴空随叶、吹落平沙、梦次窗纱”的背景里,人为地设置了一种表达凄冷意绪的氛围,而后就是两位天涯沦落人在巴山夜雨中对床夜语。紧接着下来由写景转入抒情,由对眼前之景的描写转向对往日之事的感慨,20年前两人曾在黄鹤楼上赏月叙情,而今却是同为天涯沦落人——“共飘零千里,燕子尚无家”。最后,词人以“看青衫、写恨入琵琶”、“把悲秋泪,弹上芦花”作结,为全词抹上一层凄怨悲凉的色彩和情调。这是外地词人因生活的原因流寓到扬州,而本籍词人也会因为生计的原因流寓到外地,在他们的作品里同样流溢着这样一种天涯沦落之感。如张安保《长亭怨慢》:“顿尝尽、飘零情绪。篷背潇潇,漫天寒雨。被冷无眠,五更心碎、向谁诉?倦游词客,禁不起长羁旅。况一叶扁舟,怎载得离愁千缕。薄暮望湖天,绵缈剩有几株树。灯昏酒冷,一弹指,故人何处?愿化鹤振翮君前,怕沾湿褵縰。只羽,纵说与知音,谁识此时心苦。”汪鋆《兰陵王·落叶》:“回头盼乡国,正寒触单衣,声入只屐。西风聒耳传消息。望废戊烟远,洞庭波阔,惊心天地换曩昔。感怀到诗客。谁觅径幽僻。念短鬓萧骚,身世狼藉。飘零,宋玉伤秋色。况广漠飞雁,败垣鸣蟀,文章如此。更使我、暗旅魄。”都是如此。而作为出仕扬州的盐官杜文澜,因为长期宦游、羁旅行役、漂泊异乡,免不了也会有流离之苦和乡土之思。比如《壶中天·海陵道中》一词,写他在外乡看到的不是新鲜的景致,却是西风凋敝的凄寒景象——暝鸦、归帆、秋雨、篷窗,这本是乡思者昕表现的常见意象,而作者的思绪却跨越千里回到了自己的家园:“念故里天寒,荒桥水长,目断鸳湖路”,还想象家乡父老正在翘首以待游子的归来:“甚日归来还一笑,长伴渔汀鸥鹭”,一般心绪,两样离愁,思乡者和思念游子的父老内心世界都生动地表露出来。

淮海词人群体的“愁声”“苦调”还表现为对动乱时局的关切,他们生活的时代虽日承明,实为乱世,外有列强数度侵犯,内有农民起义蜂拥而起,特别持续十多年的太平天国战争,让持守正统观念的封建士人再一次深刻地感受到社会危机四伏。最著名的作品是蒋春霖的《台城路》:

惊飞燕子魂无定,荒洲坠如残叶。树影疑人,鸮声幻鬼,欹侧春冰途滑。颓云万迭。又雨击寒沙,乱呜金铁。似引宵程,隔溪磷火乍明灭。江间奔浪怒涌,断笳时隐隐,相和呜咽。野渡舟危,空村草湿,一饭芦中凄绝。孤城雾结。剩羂网离鸿,怨啼昏月。险梦愁题,杜鹃枝上血。

在作者的笔下,昔日繁华的金陵城变成了一座鬼城,其状金陵烽火流离之情形恍如亲历,亦如诗人自谓“如有鬼声在纸上”,陈廷焯为之评曰:“绘声绘影,字字阴森,绿人毛发,真乃笔端有鬼。”[11](第470页) 这类作品还有《甘州》“洪彦先与秦淮女子有桃叶渡江之约,未果而金陵陷,不可寻问颖”、《木兰花慢》“甲寅四月,客自金陵来者,感赋此解”、《虞美人》“金陵失,秦淮女子高蕊陷贼中数月,今春见于东淘,愁蛾篷鬓,不似旧时矣”、《踏莎行》“癸丑三月赋”等,有如杜少陵之《三别》和白太傅之《三吏》,谭献为之评曰:“咏金陵沦陷事,此谓词史。”[6](第246页)。而描绘战争之情状的,在其他词人笔下也时有表现。如张安保《念奴娇》上阕云:“菊花开了又匆匆,轮到重阳佳节。满地平芜斜日冷,何处登临眸豁。古树盘鸦,西风唳雁,战垒人、争说萧条遗迹。至今犹想芳烈。”范凌雙《水调歌头》下阕云:“疏蝉唱,孤鹤警,傍高楼苍天。何事沉醉,不死欲何求?那有谪仙游戏,纵使金丹服食,无地可忘忧。回首眺城郭,兵气作云浮。”“战垒人、争说萧条遗迹”、“回首眺城郭,兵气作云浮”等词句,真实地反映了当时战争阴云之浓厚和深重。

别说太平军控制下的南京是如此,哪怕是江北的扬州也逃避不了战争的厄运,起义军三次出入扬州城,也把战争的烽火带到了扬州,它如南京一样在一夜之间变成了“芜城”。扬州的今昔变化在这些士大夫的心灵深处产生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蒋春霖亦有词记其事,其《淡黄柳》曰:

寒枝病叶,惊定痴魂结。小管吹香愁迭迭。写遍残山剩水,都是春风杜鹃血。自离别。清游更消歇。忍重唱、旧明月。怕伤心、又惹啼莺说。十里平山,梦中曾去,唯有桃花似雪。

周梦庄先生将这首词系于咸丰五年(1855),这恰好描写的是太平军退出扬州城后的芜城景象,这类写扬州“芜城”之情状的词,还有吴熙载作于咸丰三年(1853)的《扬州慢》写自己乱定回家:“道是还家,寻疑重梦,黄埃绕遍归程。认荒园独村,剩几点余青。自歌吹繁华日久,干戈儿戏,民不知兵。念苍生谁问?空教重做芜城。”今昔对比中呈现了乱后扬州城的荒凉景象,言辞之恺切,情感之深沉,实不亚于老杜写安史之乱后的情状。另外,姚正镛作于咸丰六年(1856)的《莺啼序》也是一首写扬州乱后景象的长调,不亚于鲍照的《芜城赋》:“荒城绿芜又满接,昏鸦成阵。嗟雉堞寂寞,灯火不倦,黯黯残暝。有是处,天涯寒食,催归无语魂先凝。莫重提,佳丽扬州,六朝金粉。紫陌楼台,平畴荠麦,且向斜阳认。”其所抒写之感伤情怀又有似姜夔的《扬州慢》,“终古垂杨,犹自青青”一句赋情深沉,大有“明月不知人有恨”之感。

总的来说,无论是写个人之飘零,还是状时势之孔急,淮海词人群都喜欢使用冷色调的语辞,大量运用凄清的意象,营造一种哀感无端的意境。他们个人的遭际和时代的离乱决定,他们的作品——不可能有热烈的情感和思绪,有的只是忧时念乱的情怀和个人在社会动乱环境里的无奈,所以他们在取径上比较接近白石、草窗一路清幽凄厉的格调,作品里表现出来的亦是一种凄怨幽咽、吞吐不尽的美。

通过以上描述,我们对咸丰、同治时期的淮海词人群有一个大致的认知,这是一群生活在衰世环境里没有显赫社会身份的“寒士”群体,他们的活动地域——扬州的倚声传统让他们走上了注重研讨声律之途,而他们生活的乱世环境——太平天国战争又让他们的创作充满着浓厚的感伤色彩。

收稿日期:2007—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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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丰同治时期淮海词群综合研究_同治中兴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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