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诗官游的叹息_陶渊明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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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言

陶渊明(365—427)在中国文学史上是以“隐逸诗人之宗”见称(钟嵘《诗品》引)。主要是由于陶渊明的确曾经是一位隐居园田之隐士,并留下不少吟咏隐士生活与情怀之诗篇,成为后世诗人追随模范的对象。但陶渊明并非天生即隐士,在其一生中,亦尝几度步入仕途。从大约29岁初任江州祭酒〔1〕,数仕数隐, 断断续续经历十余年仕宦生涯,其间尝任镇军参军、建威参军诸职,直至41岁那年,就任彭泽令八十余日之后,才正式告别仕途〔2〕。陶渊明留存下来的诗篇, 大部分皆作于辞官归田之后,能够确定为仕宦期间之作,抒发当前之宦游情怀者,只有四首:《庚子岁(400)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 《辛丑岁(401)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 《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乙巳岁(405)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每首皆详细标题, 明确交代时空背景,显示乃是公职在身,行役途中所见所思所感。另外五首,并未提供确实写作年月场合,不过从内涵视之,其中三首:《杂诗十二首》其九(遥遥从羁役)、《杂诗十二首》其十(闲居执荡志)、《杂诗十二首》其十一(我行未云远)亦是吟咏羁旅行役以抒宦情之章。惟或属仕宦期间之作,或属追忆之篇,至今尚无定论〔3〕。 还有两首:《饮酒二十首》其十(在昔曾远游)、(《饮酒二十首》其十九(畴昔苦长饥)或许是归隐之后〔4〕,追忆往昔并吟叹宦情者。 其中“在昔曾远游”亦涉及行役经验。这九首诗,尽管写作时间场合各异,描述之经历感受亦详细有别,惟皆以对宦游生涯之厌倦,为其吟叹重点。

当然,“宦游之叹”原是中国古典诗歌中经常出现,极为普遍之情怀,并非陶渊明所肇始。远在《诗经》中,已为后世抒发宦游情怀之诗篇,谱出叹行役、倦宦游乃至怀乡思归之凄哀基调。例如《召南·小星》所云:“嚖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实命不同。嚖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实命不犹”, 即是公职在身者对星夜尚奔波于途,早晚忙碌公务之埋怨。《小雅·四牡》亦哀叹:“四牡,周道倭迟。岂不怀归?王事靡盬, 我心伤悲”,进而以“不遑启处”,“不遑将父”,“不遑将母”,亦即以行役在外,公务缠身,不得清闲,不能奉养父母,强调其怀乡思归之情〔5〕。这种身在途而心在家所反映者, 自然是传统中国人根深蒂固之怀乡恋土之情。或许如《楚辞·招魂》所言:“天地四方,多贼奸些;象设君室,静闲安些”,外面环境危险恶劣,家中却闲适安全。因此汉代诗人继续悲吟:“征夫怀远路,游子恋故乡”(《李陵录别诗二十一首》其十),或喟叹:“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古诗十九首》其一)。这种哀叹羁旅行役,思念乡土故居,在数年以后涉及宦游之诗篇中,已形成一种文学传统。即使满怀雄心壮志的曹操(155—220),统领大军远征时所作《苦寒行》:“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亦哀叹行役之苦,思归之切。又如“好游权门”,且“以进趣获讥”的陆机(262—303)《晋书·陆机传》,于《赴太子洗马时作诗》写其赴任时之经验与心情:“希世无高符,营道无烈心。靖端肃有命,假檝越江潭。亲友赠予迈,挥泪广州阴……亹亹孤兽骋,嘤嘤思鸟鸣。惜无怀归志,辛苦谁为心”,仿佛甫出发,即懊悔出仕,但愿归家。其后于《东宫作诗》写其任太子洗马是“羁旅远游宦,托身承华侧。抚剑遵铜辇,振缨尽祗肃”,但觉“岁月一何易,寒暑忽已革。载离多悲心,感物情凄恻。慷慨遗安豫,永叹废寝食。思乐乐难诱,曰归归未克。忧苦欲何为,缠绵胸与臆。仰瞻凌宵鸟,羡尔归飞翼”,揭示的是一分倦宦游、思归隐之情。再如东晋诗人陆冲(四世纪上半期)《杂诗二首》其一所云:“命驾遵长途,绵邈途难寻。我行一何艰,山川阻且深……羁旅淹留久,怅望愁我心”,亦是以行役之艰辛,羁旅之久长,传达一分倦游思归之叹。

陶渊明诗中之宦游之叹,基本上亦是沿袭前人叹行役,倦宦游,思归隐之传统,同时却增添了一分属于陶渊明的独特情境,流露出更多的个人心声。本文即是以陶渊明现存之宦游诗为根据,尝试分析陶诗中宦游之叹的主要内涵,及其背后之意义。

二、叹行役、倦宦游

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无论出仕目的是为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道德理想,或为生计所需,一旦步入仕途,往往免不了离乡背井,经历一些赴任、调职、出差,甚至贬谪流放之行役经验。由于古代中国交通不便,山川阻险,风云难测,往往行旅困难。而且幅员辽阔,路途遥远,为了赶路,有时甚至披星戴月,翻山涉水,辛苦不堪。再者,远离故乡,挥别亲朋,踽踽独行于野,难免孤单寂寞。所以结合行役经验的宦游诗,其基调往往是凄哀的。或诉山川阻险,或叹羁旅久长,或感飘泊孤寂,进而引发怀乡思归之情,表示对宦游生涯之厌倦。

陶渊明的宦游诗,亦沿袭这种传统。无论是出差、赴任、还职之际,抒发当前之宦情,或家居、归隐之后,追忆往昔之宦情,往往以悲叹行役之辛苦,传达对仕宦生涯之厌倦。试看《庚子岁(400)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

行行循归路,计日望旧居。一欣侍温颜,再喜见友于。鼓棹路崎曲,指景限西隅。江山岂不险?归子念前涂。凯风负我心,戢枻守穷湖。高莽眇无界,夏木独森疏。谁言客舟远?近瞻百里余。延目识南岭,空叹将焉如。(其一)

自古叹行役,我今始知之。山川一何旷,巽坎难与期。崩浪聒天响,长风无息时。久游恋所生,如何淹在兹!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当年讵有几?纵心复何疑!(其二)这是现存陶诗中,于诗题标明年月的最早之作,陶渊明时年36。当今学界已大致同意此时陶渊明是在荆州刺史桓玄(368—404)幕下任职。至于所任何职,所掌何事,则不得确知。从诗题看,所谓“从都还”,当指因公务赴首都建康,事毕则回返。至于回至何处,并无交代。自诗之内容视之,陶渊明是于回程中,顺道返故乡柴桑省亲。不过船行至规林,却为南风所阻。两首诗即是抒发在这样背景之下的感怀。第一首写归途中,心念母弟,不顾江山阻险,鼓棹前行,急于回家。偏偏“凯风负我心,戢枻守穷湖”,为南风所阻,乃至困守穷湖。焦虑、 无奈中只能举目眺望,试图辨认出南山下的旧居。整首诗专写游子归省途中之经验与心情,强调的是思归之切与阻风之怨,并未涉及宦情。第二首则是在第一首的时空背景之下,对其奔波劳苦宦游生涯之反思。一发端即云:“自古叹行役,我今始知之”,与古人一样,深深体会到为公务奔波跋涉之苦。面临的是“山川一何旷,巽坎难为期”,山川辽阔,路途遥远,风云难测。但见“崩浪聒天响,长风无息时”,浪涛奔腾,浪声震天,巨风吹刮,无息无休,乃至受困于此。反顾自己“久游恋所生,如何淹在兹”,羁旅宦游久长,心恋亲人故乡,怎能滞留于如此境地?忍不住涌起倦游思归之感:“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当年讵有几?纵心复何疑”!综观全诗,虽于诗题标明写作之时空背景,仿佛有意在个人生命旅程上某一点,作上记号,但抒发宦情之际,主要是通过对行役辛苦之喟叹:山川阻险,羁旅久长,不愿继续奔波劳苦,而引起对整个仕宦生涯之厌倦。是传统的表达方式,一般的宦游之叹,不离《诗经》以来叹行役倦宦游之范畴。

这种以行役之辛苦表示对仕宦生涯之厌倦,在陶渊明宦游诗中一再出现。即使行迹上继续滞留于仕途,却从未停止对奔波飘泊之埋怨。和其他传统中国诗人一样,仿佛永远悲叹行役,希望还乡;又仿佛步入仕途,实出于无奈。就如次年陶渊明继续留任桓玄幕下(参参见逯钦立《读陶管见》,收入《汉魏六朝文学论集》),尝作《辛丑岁(401)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其中所言行役之经历与心境:“叩枻新秋月,临流别友生。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昭昭天宇阔,皛皛川上平,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意指在秋月辉照下启程,江水边告别友人。此时凉风于黄昏时吹起,月光洒下空明的光芒,明亮的天幕高远辽阔,皓白的江流一片平静。夜色虽美,却弥漫着无限凄凉寂寞。何况心怀公务,无法入眠,半夜犹独自远行。乃至引起对仕宦生涯之厌倦,意欲弃官归隐。此处所写,实与前举《诗经》诗人所言:“嚖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召南·小星》);“四牡,周道倭迟;岂不怀归?王事靡盬”(《小雅·四牡》),情境相似, 同样是以行役在外的孤寂辛劳,传达对仕宦生涯之厌倦,乃至引起回返家园的念头。不同者仅在于陶诗中已明言辞官归隐的意愿。

试再看大约元兴三年(404)陶渊明赴任镇军将军刘裕(356 —422)幕下参军职时所写《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参见齐益寿《陶渊明的宦游诗》,刊在《毛子水先生九五寿庆论文集》216页—218页),其中对离家赴任途中之描述:“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眇眇孤舟逝,绵绵归思行,我行岂不遥?登降千里余。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写其离家赴任途中,但觉形影孤单,归思绵绵。路程遥遥,崎岖奔波,对异地山川徒生厌倦,中心所念仅在其山泽故居。若与陆机《赴洛道中作诗二首》(其一)之内涵相比照:“总辔登长路,呜咽辞密亲,借问子何之,世网婴我身。永叹遵北渚,遗思结南津。行行遂已远,野途旷无人……悲情触物感,沈思郁缠绵。伫立望故乡,顾影凄自怜”。同样是以行役途中路程之遥远,旅途之孤寂、归思之绵绵,来衬托仕宦生涯之厌倦。同样是传统的,一般的身在途、心在家之喟叹。

另外几首未标明时空背景之作,亦如此。试看《杂诗十二首》其九:

遥遥从羁役,一心处两端。淹泪泛东逝,顺流追时迁。日没星与昴,势翳西山巅。萧条隔天涯,惆怅念常餐。慷慨思南归,路遐无由缘。关梁难亏替,绝音寄斯篇。此诗写作之时代背景,至今尚无定论,或由于既无诗题标明时间场合,而诗中所传达的羁旅行役之叹,乃属泛指,而非特指。首联:“遥遥从羁役,一心处两端”,即点明主题所在:身在仕途,心系家园;乃至“掩泪泛东逝,顺流追时迁”,含泪东去,随着时光之流逝,越行越远,满怀凄哀。这是大凡奔波于仕途,行役在外者,普遍感受的情怀。接着展示行役的辛苦:“日没星与昴,势翳西山巅。萧条隔天涯,惆怅念常餐”。意指落日西沉,连夜奔波于途,参、昴之星亦于西山之巅消失〔6〕。独行天涯,孤单寂寞,衷心惆怅,思念饮食正常的家居生活。 可惜“慷慨思南归,路遐无由缘”,虽慨然思归,却路遥无缘。看来“关梁难亏替”,奔波行役无法避免,姑且“绝音寄斯篇”,寄情于诗中。

即使家居期间或归隐之后,追忆往昔之宦游经历,陶渊明仍然沿袭前人叹行役、倦宦游之传统。例如《饮酒二十首》其十所云:“在昔曾远游,过至东海隅。道路迥且长,风波阻中途。”尽管有学者认为此诗所追忆者,或指庚子岁(400)任桓玄幕下使都还阻风于规林之事〔7〕。不过,从全诗视之,陶渊明似无意特指某年于某人幕下之经验,其回顾者,乃是离家远行宦游之整体经验〔8〕。 和其他几首诗题标明时空背景之宦游诗一样,强调的是路程之遥远,山川之阻险,旅途之艰辛。与“自古叹行役”者所叹,一脉相承。

再看或为忆往之作《杂诗十二首》其十〔9〕:“闲居执荡志, 时驶不可稽。驱役无停息,轩裳逝东崖。沉阴拟薰麝,寒气激我怀。”意指闲居在家,已收敛起雄心壮志,不过时光流逝,却不可挽留。随即触发对往昔仕宦生涯之回顾:当时为公务差役驱驶,无息无休,匆忙整装朝东海边奔去。一路上但觉云气阴沉不散,寒气沁入胸怀。表示外境与内心皆郁闷不悦。接着叹羁旅之久长:“岁月有常御,我来淹已弥。慷慨忆绸缪,此情久已离。荏苒经十载,暂为人所羁。”岁月如梭,不断流逝,羁留于仕途已够久长。慨然回想当初对世事之留恋〔10〕,那种眷恋世事之情,早已离去。在仕途中经历漫长的十年时光,不过是暂时之羁留而已。如今:“庭兮翳余木,倏忽日月亏。”但见庭园屋宇已为茂密树木所遮盖,岁月很快的流逝,一切都是多年前的事了。全诗可说是对过去仕宦生涯的回顾,强调的仍然是行役之辛苦,羁旅之久长。

另一首涉及羁旅宦游之《杂诗十二首》其十一,辞意隐晦,难以确解〔11〕,不过其首联所言:“我行未云远,回顾惨风凉”,含蕴的亦是叹行役,倦宦游的情怀。

陶渊明的确不喜欢他的仕宦生涯。然而在仕途中,到底那些具体事件,某个人物,或某项职务,令他不满,甚至厌恶,却从未提及。或许由于陶渊明并无意特指,其意欲表达者,只是奔波于仕途的整体感受。故而只是一再喟叹山川阻险,路途遥远,羁旅久长,孤单寂寞,表示行役辛苦,不愿在外继续奔波飘泊。揭示的只是中国诗歌中一再浮现的叹行役倦宦游之情。当然,若是配合陶渊明所处时代背景而视之,其行役辛苦的喟叹里,每每言及山川阻险,风云难测,亦未尝不可解为政局险恶,社会黑暗之影射。尤其是《杂诗十二首》其十所云:“沉阴拟薰麝,寒气激我怀”,往往引起政治气候阴沉混乱令人心寒之联想〔12〕,或许可以为陶诗中叹行役、倦宦游之承传里,抹上一些时代特有之色彩。不过,这毕竟仍然是“出外环境危险恶劣,在家舒适安全”固有观念之延伸,仍然属于“自古叹行役”文学传统的一部分。

真正为陶诗中的宦游之叹谱出新韵,令其更具个人心声者,乃是其宦游诗中继叹行役,倦宦游,进而一再披露的对园田故居之向往,以及对弃官归隐反复思考之痕迹。

三、念园田、思归隐

陶渊明宦游诗中,除了沿袭前人,从负面因素——喟叹羁旅行役之辛苦,表示对仕宦生涯之厌倦,同时更进一步从正面因素——向往园田生活之美好,抒发其弃官归隐之意愿。不但扩大了传统诗歌中宦游之叹的情境,亦为其宦游之章增添一分陶渊明个人独具的色彩。

当然,经过汉末政治社会之大乱,儒学衰退,道家中兴,企慕隐逸之情在魏晋知识阶层已蔚然成风〔13〕。抒发隐逸情怀,表达归隐意愿的诗篇,已屡见不鲜〔14〕。远离尘嚣,逍遥自适之隐居生活,已成为一种理想人生天地之寄托。亦是令滞留仕途者,翻然思归之触动剂。例如石崇(249—300)《赠枣腆诗》,即从向往隐逸之悠游,传达其倦宦游、思归隐之情:“久宦无成绩,栖迟于徐方。寂寂守空城,悠悠思故乡。恂恂二三贤,身远屈龙光。携手沂泗间,遂登舞雩堂。文藻譬春华,谈话犹兰芳,消忧以觞醴,娱耳以名娼。博弈逞妙思,弓矢威边疆”。但是其中构画之隐居生活,不单单是意欲效法古人,与二三贤士“浴乐沂,风乎舞雩”之悠游〔15〕,亦向往与文人雅士言谈宴饮,同享声色博弈弓矢之娱。展现的是,高门贵族之士,有时富为后盾,以享乐为宗旨的“肥遁”林薮生活(如石崇《思归引·序》自谓)。可是陶渊明宦游诗中披露的,乃是对园田故居纯朴生活之向往。在其念园田、思归隐之情怀中,含蕴的是三弃官归田,不仅可以获得个人身心之逍遥自适,同时亦可保持一己人格之高洁。这种理念,并非自始即如此,乃是在仕与隐之间几经辗转徘徊,逐步思考而形成。从其宦游诗篇写作年代先后次序,或可览其大概。

试看前举《庚子岁(400)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其二,在喟叹行役辛苦之余,但觉“久游恋所生,如何淹在兹”,随即表示:“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当年讵有几?纵心复何疑。”所谓“园林”,乃是指第一首“行行循归路,计日望旧居”之“旧居”,亦即与人间仕途相对而言的回归之所,故而两句实含辞官归隐之意。惟此处对园林旧居之向往,仅以一抽象之“好”字点出,是其“纵心”所在,如此而已。至于园林“好”在何处,足以令其觉得“人间良可辞”,并未明说。不过,倘若与第一首所言“一欣侍温颜,再喜见友于”合而观之,则其念园林、思归隐之情,含蕴的是:“归隐园林,叙天伦之乐,胜于奔走人间远矣”之意(王叔岷《陶渊明诗笺证稿》,225—226页)。或许可以说,陶渊明在36岁仕桓玄幕下之时,其宦游之叹中传达的归隐之思,对园林旧居之向往,仍然不脱传统的怀乡恋土之情。因为故乡旧居是自己生长之处,是亲情所在。

尽管陶渊明喟叹行役辛苦,且自谓“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显然并未立即辞官,因为我们发现他次年仍在桓玄幕下任职。不过这年所写《辛丑岁(401)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 其中对园林生活之美好,亦好触发其归隐之思者,则提供颇为具体之内涵:“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世情。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荆。”从诗题看,是销假还职,返回江陵任所,夜行涂口之际的感怀。至于所任何职,且为何中宵赶路返回江陵,并无交代。值得注意的是,一发端即缅怀于出仕前闲居林园之悠游生活:“远离俗事尘嚣,以诗书为喜好,全无世情之干扰。乃至懊悔自己舍弃林园而选择仕宦。尤其在当前“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劳苦奔波对比之下,益发显得闲居林园悠游逍遥之可贵。但觉“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如宁戚那样高歌求仕,非其所愿(宁戚商歌自荐于齐桓公事见《淮南子·道应篇》),念念在心者,是象长沮、桀溺般躬耕隐居。何况:“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意指弃官还归林园旧居,不必为高官厚禄所困扰,并且可以在衡茅下养我真性,或许亦能立我清名。

此诗与《庚子岁》其二所言,同样是对仕官生涯整体之感怀,然而却为林园之“好”,进一步提供具体的内涵,同时还将未仕前闲居林园之悠游逍遥,与羁官行役中之奔波劳苦对举,相形之下,陶渊明之后悔出仕:“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荆”,更显得理所当然。而且其归隐之思,已不再局限于传统的怀乡念土之情,含蕴的是,对一己生命意义之沉思。值得注意的是,其中吐露的要以不爱荣爵之躬耕隐士,养其真性,立其清名之意愿。正如陶渊明隐居多年后所写《饮酒二十首》其十,回述当初“在昔曾远游,直到东海隅”之仕宦生涯,亦云:“巩此非名计,息驾归闲居”,即以出仕并非建立声名之良途,才归田闲居。因此,陶渊明向往的林园故居,不但是纵心适性之所,亦是其修身养名之处。

就是这年冬天,陶渊明遭逢母丧(据陶渊明《祭程氏妹文》)。于是乃“投冠旋旧墟”,辞官返家,为母守孝,并且开始躬耕自资。一方面体验“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癸卯岁(403)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二)之欢悦, 同时在“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绝”(《癸卯岁(403)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隐居生活中,虽面临“劲气侵襟袖,箪瓢谢屡空”,却每每以先贤固穷之德行节操自励。或遥想“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作为自己“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癸卯岁始春》其二)之典范,或以自己“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癸卯岁十二月》),而感欣慰。

但是陶渊明此时似乎仍然踟蹰徘徊于仕和隐之间。对人间仕途还存有一分依恋。大约40岁时,还在喟叹:“念将老也,日月推移,已复九夏。总角闻道,白首无成”(《荣木》小序)。还会考虑:“先师遗训,余岂云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荣木》第四章)。不久之后,陶渊明又重新踏上仕途。根据大约写于元兴三年(404)的《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这次在刘裕幕下任参军职。从诗题看,乃是赴任途中,经过曲河一带有感而作。虽是赴任之际,却仿佛步入仕途,实出于无奈,一发端即回想当初,缅怀于尚未出仕之前的悠游生活与心境:“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意指年轻时即托身世事之外,寄情琴书之娱,即使被褐屡空,亦悠然自如。不过:“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由于偶然的机缘而步入仕途,放弃闲居,束装出发,暂时与园田告别。其后“眇眇”以下三联已如前述,乃是通过行役之辛苦,表示对仕宦生涯之厌倦。继而开始自我反思“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之行迹:“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行迹拘。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意指遥望浮云,自觉不如高飞之鸟,俯观流水,亦自觉不如悠游之鱼,表示反顾自己役于人间仕途,衷心惭愧。不过又转而尝试自我辩解,认为只要保持真我之念头始终不渝,即不至于受外在行迹之束缚。目前姑且顺其自然,既来之,则安之,最终还是会归返园田,恢复真我。

此诗与其他详细标明时空背景之作相同,并非针对所仕对象或所任职务而发,乃是对自己仕宦生涯整体之反思。抒写的是赴任就职途中之经验,却“一篇三致意”,表示其念园田、思归隐之情。仿佛在担心,这一出仕,“如若旷历年岁,久堕难脱然”〔16〕;仿佛对自己再度步入仕途,心怀疚愧,乃至试图说服读者,或说服自己,这次出仕,的确只是“暂与园田疏”,不会脱身不得,失去真我。当前行迹与心迹间之矛盾,也只是暂时的,最终还是会相互契合。像这样一再自我反思,自我解释其念园田、思归隐之情,在陶渊明之前的宦游诗篇中,实为罕见。这是陶渊明个人的心声。此外,前举《辛丑岁》中,令陶渊明怀思不已的“林园”旧墟,经过三年丁母忧期间的躬耕生活,至此已转变为“园田”,从此与陶渊明隐居之名不可分割〔17〕。令其追忆的出仕前寄身世外,委怀琴书之园田生活,基本上与《辛丑岁》发端句相若,强调的都是一己身心之逍遥自适。不过,此诗中“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乃是以颜回之安贫乐道自喻〔18〕。因此令陶渊明在仕途中缅怀不已,且心向往之的园田,增添了一分德行修养的意味,含蕴一分道德情韵的向往。

尽管陶渊明矢言“终返班生庐”,而且为自己退出仕途,归返园田而思索出的理由,亦日益充分。惟根据其《乙巳岁(405)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至次年春天,陶渊明仍然淹留于仕途。

《乙巳岁》是现存陶诗中详细标明时空背景的最后一首仕宦期间之作。陶渊明时年四十一。“建威将军”可能指刘敬宣,“为建威将军使都”则或许与刘敬宣上表辞职有关〔19〕。不过诗中并未涉及所仕对象,亦未揭示使都之目的,只是抒发行役途中,经钱溪之际,对自己仕宦生涯之感怀。试看其诗:“我不践斯境,岁月好已积。晨夕看山川,事事悉如昔。”意指不到钱溪,已是几经岁月。早晚观看此地的山川景物,发现一切和往昔一样。按过去数年,东晋王朝经历了一连串天翻地覆的事件:孙恩叛变,桓玄篡位、被杀,刘裕崛起……。人世间发生如此剧烈的变化,陶渊明在诗中虽然完全不提,只言自然界之山川“事事悉如昔”,其中未尝不含有“江山依旧,人事已非”之感慨。不过此处笔墨重点在自然,不在人间,其真正要传达的是目睹自然永恒之欣慰。继而则是对大自然生命运作之观照与体悟:“微雨洗高林,清飚矫云翮。眷彼品物存,义风都未隔。”但见微雨洗涤高耸的林木,一片纯净;清风吹送云中飞鸟,舒展自如。念及自然界万物万象,在和风滋润与呵护下,各得其所,各得其宜〔20〕,不禁反顾自己:“伊余何为者?勉励从兹役。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为何勉强从事这种差役,在仕宦中倍受束缚。旋而又自我辩解:其行迹似乎受拘,素怀则不会改变。正如前举《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中所言:“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陶渊明再次澄清,滞留仕途,不过是暂时的而已。这是因为:“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终怀在归舟,谅哉宜霜柏。”园田故居是其日思夜梦之处,怎会长久相离?归舟是其襟怀所在,当然会回去,何况弃官归田可以像不畏寒霜的柏树一样,保持清高的情操与品德。

这首诗同样是对一己仕宦生涯整体的感怀,传达的仍是一分宦游之叹。不过与前几首相比,有关行役之辛苦,仅以“伊余何为者?勉励从兹役“一笔带过,因此语气显得平和,心境似亦较为宁静。虽然继续懊恼,为何勉强出仕,对自己形迹与心迹间之矛盾,亦再次申明,二者终究会化解,值得注意的是,触动其念园田,思归隐者,乃是行役途中观览山川之际所领悟的自然生命之永恒,以及万物各得其所、各得其宜之自然状况,这是动荡险恶,又充满虚伪束缚的人间世界无法寻获的。再者,归隐园田,犹如自然界不畏寒霜之柏树,可以显示其清高的情操和品德,这是奔波于仕途者,难以办到的。

以上几首诗,都写于陶渊明仕宦期间,每一首都通过行役之辛苦,表示对仕宦生涯之厌倦,并进一步抒发其念园田、思归隐之情。基本上是《诗经》以来叹行役、倦宦游之延续,亦不离魏晋诗擅抒发隐逸情怀,表达归隐意愿的传统。不过,陶诗中宦游之叹传达的归隐之思,已不再局限于怀乡恋土之情。其衷心向往者,已从代表亲情故乡之园林故居,逐步变为提供悠游生活的闲居之所,进而成为必须躬耕自资之“园田”。为其抒发宦游情怀之诗篇,增添一分陶渊明独特之色彩。此外,其念园田、思归隐中构画的隐居生活蓝图,亦不囿于魏晋诗人企慕的逍遥游放生活之享受,而是将弃官归隐之选择与一己之人格操守相连,是保持人格高洁,达至道德理想之必由之途。正如《饮酒二十首》其十九,追忆往昔仁宦生涯时所云:“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遂尽介然分,拂衣归田里”,乃是以“觉今是而昨非”(《归去来兮辞》)的态度,表示对自己当初近三十岁时出去做官,经常引以为“耻”,故而决定顺随自己耿介不阿之人格天性,毅然辞官归田。在陶渊明心目中,念园田,思归隐,不仅是逍遥自适生活情趣的追求,亦是个人德行节操之表现。

四、结语

综观陶渊明抒发其宦游情怀之诗篇,不论仕宦期间所写,或家居之时或隐居以后忆往之作,对自己步入仕途之态度,始终如一:只有懊恼,没有欣悦。不过,陶诗中的宦游之叹,并非针对所仕之特定对象,或所任之特定职务而发。即使详细标明时空背景之作,传达的亦仅是对一己仕宦生涯整体之感受。往往以行役之辛苦,表示对仕宦生涯之厌倦。或诉山川阻险,路途遥远,或悲羁旅久长,孤单寂寞,揭示的乃是传统的“身在途,心在家”之喟叹,自《诗经》以来,即已反复吟咏的文学传统。是大凡奔波于仕途,行役在外者,普遍感受的情怀。真正为陶诗中宦游之叹谱出新韵,且吐露一分个人心声者,乃是其宦游诗中一再抒发的念园田、思归隐之情,以及其间含蕴的对弃官归隐反复思考之痕迹。

与陶渊明之前同类作品相比照,陶诗中的宦游之叹,最显著的不同是,羁旅行役之际所引发的归隐之思,已不再局限于传统的怀乡念土之情。其衷心向往者,不仅是提供悠游生活的闲居之所,亦是必须躬耕自资,可以保真性、修德行、立清名之“园田”。不但扩大了传统诗歌中宦游之叹之情境,亦为陶渊明的宦游诗篇,增添一分个人独特的色彩。

此外,倘若依顺宦游期间所写诗篇之年代先后次序观之,其中对行役辛苦之喟叹,虽始终沿袭前人叹行役、倦宦游之传统,但在时光推移中,引发其念园田、思归隐的理由,却越来越丰富。从《庚子岁》的心念母弟、共叙天伦;至《辛丑岁》的寄怀诗书,远离俗情、养真衡门,以善自名;至《始作》的托身事外,委怀琴书,以及被褐屡空,却欣然自如的道德情境;至《乙巳岁》的回归自然,得其所得其宜,展现如霜柏般之情操与品德。其间不难看出,陶渊明的确有宦情日薄,归意日浓的倾向〔21〕。终于导致与人间仕途的正式告别:任彭泽令八十余日之后,弃官归田,永不复出。不过,从另一角度来看,这些抒发宦游情怀之作,亦揭露陶渊明在仕与隐之间,徘徊与挣扎的痕迹。无论行役如何辛苦,宦游生涯如何令其厌倦,陶渊明却一再自我反思,不断自我解释,仿佛在试图说服自己,是该放弃仕宦,归隐园田了。然而却又屡次重返仕途,重新表示其叹行役,倦宦游,念园田,思归隐之情,继续为归园田居之远景增添内涵,补充理由。在这背后含蕴的,仿佛是一个内心充满矛盾不安,在仕与隐之间一时不知何去何从的诗人,意图在人生的旅途上,寻找生命的意义,在动荡险恶的世界里,追求一片干净土,创造一个既逍遥自适、又高洁不群的理想道德情境。

注释:

〔1〕据沈约(441—513)《宋书·隐逸传》, 陶渊明“亲老家贫,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曰,自解归”(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1974,卷93,2287页)。江州祭酒或为陶渊明首次出仕之官职。宋代吴仁杰《陶靖节先生年谱》以《饮酒二十首》其十九云:“畴昔苦长饥,投来去学仕”,又云:“是时向立年”,推算之,认为陶渊明初仕江州祭酒时年29。见许逸民校辑《陶渊明年谱》(北京:中华书局,1986)12页。

〔2〕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并序》, 自述为彭泽令“在官八十余日”,即“自免去职”,是时“乙巳岁(405)十一月也”。陶渊明41 岁正式告别仕途,大致已成定论。

〔3〕历来对《杂诗十二首》其九、十、十一, 皆羁宦行役之感,似无异议。惟当属忆往之作或当前宦游之章,则无定论。如“遥遥从羁役”(其九),清代马璞《陶诗本义》视为“追言曩时千里从仕也”(《陶渊明卷》下编,北京:中华书局,1961,261页)。 “闲居执荡志”(其十),“我行未云远”(其十一),王叔岷《陶渊明诗笺证稿》(台北:艺文印书馆,1975),认为或忆往之作(431,433页)。杨勇《陶渊明年谱汇订》,则以三首皆义熙元年(405)陶渊明为建威参军使都,“在京师有所感而发也”(杨勇《陶渊明集校笺·附录》,香港:吴兴记书局,1971,433页)。齐益寿《陶渊明的宦游诗》, 则以为“遥遥从羁役”与“闲居执荡志”二首作于元兴三年(404), 到任镇军参军之后;“我行未云远”则是义熙元年(405), 由镇军参军转为建威参军的感怀之作(《毛子水先生九五寿庆论文集》,台北:幼狮文化事业公司,1987,210页)。

〔4〕《饮酒二十首》乃是陶渊明闲居期间, 酒后所写一系列抒发情怀之作。二十首诗,非一次写成,而且主题各异。惟据其十九首有云:“遂尽介然分,拂衣归田里。冉冉星气流,亭亭复一纪”。所谓“一纪”,或指十载,或指十二载。当今学界大致同意,这组组诗或作于陶渊明辞彭泽令,归田后十至十二年左右(415—417),亦即51至52岁之时。

〔5〕《诗经》中有不少叹行役、怀乡思归之作。 诸如《幽风·东山》、《魏风·陟岵》、《小雅·小明》、《小雅·采薇》等皆是。而且无论是官吏出差或征夫远行,总是吟叹多在途而心在家的悲情。

〔6〕按“日没星与昴”之“星”,当为“参”之误。 见王叔岷《陶渊明诗笺证稿》426页—427页。

〔7〕如逯饮立校注《陶渊明集》(香港:中华书局,1987)93页。

〔8〕James R.Hightower 即以为此诗所谓“远行”至“东海隅”, 艰以确指。 或许只是象征其远行出土。 见The Poetry of T'aoCh'ien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0)P.139。

〔9〕以此诗为忆往之作, 乃是从马璞短诗本义》(《陶渊明卷》下编,261页)。

〔10〕按“慷慨忆绸缪”句,注家或解为思念亡妻,或以为怀想友人。笔者尝试以“绸缪”释为对世事之留恋,以配合上文涉及之羁旅行役,并符合陶渊明尝数次入仕之实。

〔11〕此诗中间三联:“春燕应节起,高飞拂尘梁。边雁悲无所,代谢归北乡。离鹍鸣清池,涉暑经秋霜”,展现三种禽鸟之不同境况,颇难确解。如果以此诗为“春夜无眠,慨然忆往”之作,则“春燕”联或许喻“出仕”,“边雁”联或许喻“归田”,“离鹍”联则或许喻归隐之后“孤吟无和”(见王叔岷《陶渊明诗笺证稿》, 431页—433页)。

〔12〕如清代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卷四即云:“玩‘沉阴’、‘寒气’、‘日月亏’等句,亦是伤心国事之作”(《陶渊明卷》下编263页)。齐益寿《陶渊明的宦游诗》亦以此二句表面上写景,实际上对宦游之时的时事政局,则有所影射(《毛子水先生九五寿庆论文集》)。

〔13〕有关魏晋知识分子企慕隐逸之风,见王瑶《中古文人生活》(上海:棠棣出版社,1953)77页—109页。

〔14〕以“隐逸诗”作为一文类来讨论之专文,见洪顺隆《论六朝隐逸诗》,收入洪氏《由隐逸到宫体》(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4)1—25页。

〔15〕“恂恂”二联,显然化用《论语·先进》曾皙所言之人生理想:“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十三经注疏》本,卷11,14页上)。

〔16〕明代黄文焕《陶诗析义》卷三析此诗即云:“题为《始作参军经曲阿》,束装初出,何尝有仕途岁月之苦,而曰‘归思纡’,曰‘心念居’,曰‘终反庐’。一篇三致意,如若旷历年岁,久堕难脱然”(《陶渊明卷》下编,114页—115页)。

〔17〕其实以归返园田表示隐居意愿之作,在陶渊明之前早已存在。张衡(78—139)《归田赋》即是一例。不过其向往的田居生活, 只是逍遥于“仲春令月,时和气清”之良辰美景,享受“仰飞纤缴,俯钓长流”之钓射之娱,并未涉及园田农村,其以“归田”名篇,不过是取其弃官归隐之意而已。犹如潘岳(247—300)《河阳县作二首》其一,写其因对京城生活感到厌倦,而“长啸归东山,拥耒耨时苗”,亦仅是表示隐逸意愿,并无躬耕田亩之志,亦无躬耕之实。只有陶渊明作品中的园田含有躬耕之意,且与其实际生活相符,也是归隐之后反复吟咏的题材。因此,归隐园田成了陶渊明个人的标志。

〔18〕据《论语·雍也》,孔子尝赞颜回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卷65页下)。颜回之安贫乐道,含蕴的不仅是一种荣辱贵贱不扰其心之人生态度,也是一种很高的德行修养。陶渊明《五柳先生传》所云:“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显然亦是以颜回之安贫乐道自喻。

〔19〕据《宋书·刘敬宣传》,刘敬宣于元兴三年(404)受刘裕提拔,乃“迁建威将军,江州刺史”(卷47,1411页—1412页)。不过,义熙元年(405)三月,因刘毅对其不满, 乃“自表解职”(1142页)。

〔20〕按“眷彼品物存,义风都未隔”二句,亦有评注者视之为针对人间世界时事政局而言。如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即云:“品物,人品事物。义风,正义风尚。二句是说喜爱此地人品事物还存在,正义风尚没有改变。”并引宋代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卷三所载赵泉山语:“此诗大旨庆遇安帝光复大业,不失旧物也”为佐(80页),以示此二句寄寓着对东晋社会乱而复安而感欣慰。此解似亦能言之成理。惟笔者尝试将二句另解为对自然生命之体悟,以配合前三联对自然界的观照,以及陶渊明此时念园田、思归隐的心情。

〔21〕齐益寿《陶渊明的宦游诗》,即视陶渊明的八首宦游诗(详细标目者五首、《杂诗》三首)皆为仕宦期间之作,且认为这八首诗“愈写而宦情愈淡, 愈写而归志愈坚”(《毛子水先生九五寿庆论文集224页—2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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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诗官游的叹息_陶渊明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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