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幽径中穿行——今日俄罗斯女性文学风景谈片,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俄罗斯论文,风景论文,今日论文,女性论文,文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近十年来,伴随着俄罗斯文化生活中出现的“解禁·解密·解构”浪潮,伴随着文学创作领域中那种定于一尊的体系与原则被“颠覆”与被突破,一群女作家紧紧把握女性文学本身的题材,运用了长期被认为是非正统的非标准的诗学手段,对多少年来一向被目为“禁区”或“儿女情长”的“小题材”进行了深入而大胆的开掘,对女性自身的生存状态与文化角色展开正面的本位的透视,把俄罗斯的女性文学推入一个自觉自为的新阶段,其声势,其影响,都将构成20世纪末俄罗斯文学有声有色的一个侧面,一大景观。一批锐意探索的女作家在今日俄罗斯文坛迅速崛起。多卷本的《俄罗斯女作家作品选》相继问世。《女人的逻辑》、《纯净的生活》、《不记恶的女人》、《新亚马逊女人》与《女禁酒者》等五部女性小说集在1989—1990年间一一推出;1992年,《呼声》杂志出了“女性文学专号”;1993年,《女性需要什么》作品集出版,新一代女作家已不再惧怕被列入“女性文学”这一“另册”。对女性自身在今日社会生活与文化运行中双重地位的深切自省,正是彼特鲁舍夫斯卡娅、托尔斯泰娅、纳尔比科娃、乌利茨卡娅、玛丽娜·帕列伊等女小说家的作品获得好评的重要原因。而《黑夜时分》、《周围近旁……》、《索涅奇卡》这类力作能进入挑选十分严格的布克俄语文学奖的决赛圈,则显示了评论界对今日俄罗斯女性文学实绩的承认。诚然,今日俄罗斯女性文学由于它并没有打着女权运动的大旗而未能显出咄咄逼人的架势,但它作为一个文化现象在整体上已崭露其独特的个性风范,已在世界女性文学丛林中展示出其独具个性的风采。
从今日俄罗斯女作家主体观照视角上来看,它至少有四种切入方式。这就是“走近宫闱名媛”、“直面生存尴尬”、“追寻记忆幽灵”和“体认荒诞境况”。近年来在俄罗斯文坛上十分活跃的四位女性作家——瓦西里耶娃、彼特鲁舍夫斯卡娅、托尔斯泰娅、纳尔比科娃——堪称在这四个层面的开拓中最有成就的代表性作家。这里,且以她们的代表作中对女性情爱这一永恒主题的艺术展现为依据,来勾勒一下今日俄罗斯女性文学艺术探索的行进轨迹。
走近宫闱名媛
在俄罗斯人心目中,克里姆林宫是最为神秘莫测之所在。几十年里,“克里姆林宫的夫人们”作为神秘宫闱之中的名媛,其命运其归宿其情爱其隐私一直是禁区中的“禁区”。“克里姆林宫的夫人们”,其生活习惯,其悲欢离合,自是“解密文学”中令人感兴趣的题材。1993年,俄罗斯人与非俄罗斯人均带着极大的好奇心传阅《克里姆林宫的夫人们》这本畅销书。著名女诗人、小说家、剧作家拉里莎·瓦西里耶娃在这部副标题为“事实·回忆·文献·传说·神话与作者的观点”的书中,展开了揭去“第一夫人”们之面纱的尝试。
在这部作品中,女作家以其多年来在“第一夫人的秘史”中悉心考察以及她与某些“第一夫人”的交友接触为素材,以政论、随笔、特写的形式,呈现出那些“看上去令人羡慕不已,实际上活得也不那么自在”的“第一夫人”们栩栩如生的心理肖像。这些宫闱名媛与领袖人物同床共枕,生活在常人不可企及的特殊环境之中,但她们每一个人的命运都是一部戏剧,有的无疑是令人叹喟的悲剧。进入读者视野中的“第一夫人”,有列宁的战友与夫人娜杰日达·克鲁普斯卡娅、斯大林的夫人娜杰日达·阿里卢耶娃、赫鲁晓夫的夫人尼娜·赫鲁晓娃、勃列日涅夫的夫人维克多丽娅·勃列日涅娃等。此外,女作家还在这部书中披露了一些并非是“第一夫人”,但在克里姆林宫内也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的妻子们的命运际遇。其中有苏联早期重要领导人加里宁的夫人、卡冈诺维奇的夫人、军队将领伏罗希洛夫的夫人、“克格勃”首领贝利亚的夫人、“多朝元老”莫洛托夫的夫人等等。长期以来,环绕着这些宫闱名媛有过不少的神话与流言。女作家瓦西里耶娃的这部作品立足于过去难以查阅的档案材料以及她本人与某些“第一夫人”的直接交往,力求“对那些道听途说的流言与神话,给予一次客观的注解。”但瓦西里耶娃并不拘于文献史料,她在“解密”的同时,以其女性直觉,以其女作家的形象思维,对这些史料加以评点,因而书中不乏作家自己的观点。瓦西里耶娃在书中特地声明:作家手中总是具有把形象与事实和传说加以冶炼整合的机会,没有想象力的帮助不可能找到真理。故而《克里姆林宫的夫人们》虽有政论的色彩、特写的视角,但主要还是一部文学作品。其中关于二十二岁的阿里卢耶娃作为列宁的秘书、斯大林的妻子的心理素描,她对革命家的崇拜与倾心,她的爱情的演进等细节编织,表现出较高的文学性。况且,瓦西里耶娃的“解密小说”显示出严肃的“女性文学”的基本特色。
直面生存尴尬
“……人们啊,醒醒吧!你们活像一群昆虫,还要什么爱……”——这是小说《黑夜时分》中,女作家柳德米拉·彼特鲁舍夫斯卡娅对平民百姓发出的呼吁。“姑娘们啊,你们看看吧!你们犹如那直愣愣地往火焰中跳的灯蛾:明知这男人对你毫无爱心,你还是要与他厮守终生!”——这是同一位女作家在剧本《爱情》中所要弹奏的音符。爱情的“缺席”,或者说,在爱的“缺席”状态中苟且偷生——这就是彼特鲁舍夫斯卡娅近十年来文学创作中所大胆直面的生存尴尬。这种尴尬,并非虚构,而是对现实人生窘境的写生!这种尴尬,也并不是非常情境,而是俯拾皆是的生命意志异化的传真!
在现代文明社会中,在人性、爱情、真诚普遍异化、衰颓、消失的生存境况中,唯有把生活本身的病态——那因司空见惯而成为“常态”的病态,唯有把人性本身的蜕变——那已经远远偏离了人类原初本真的性灵反倒被目为“标准”的蜕变,在不动声色的冷峻平淡的“曝光”中予以兜露,方能使浑浑噩噩的芸芸众生的生命意志有所警醒,方能唤醒残留在苟且偷生者心底对本真性灵的记忆。
彼特鲁舍夫斯卡娅在其成名作——独幕剧《爱情》中,敏锐地揭示了生活本身一种委实荒唐但毕竟是真实,虽然不可思议然而却司空见惯的情境:年轻姑娘斯维塔就要嫁给一个成熟的男子汉,此人在潜艇上当过兵,在哈萨克斯坦草原上的钻井队当过工人,在莫斯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斯维尔德洛夫斯克,现在回到莫斯科只呆了一天就向她——昔日的同学求婚,她也当即答应,两人就登记了。在洞房花烛之前,他并没有与她倾诉爱心,而是一再表白:他无法恋爱,他任何时候也不能爱上任何人。他声称:什么叫爱呢?它有什么可取之处?它会带来什么?他大言不惭地声言:他简直无法恋爱,他在这方面是个畸形儿。他之所以与她登记结婚,乃是因为她是他一一挑选之后的最后一个候选人。对这最后一个,他可是从来也没有爱过。然而,让观众震惊的是,尽管姑娘斯维塔眼睁睁地明白了这一切,甚至心中也闪出与他分手的念头,但她最后还是不顾她那“在冰冷的床上睡了三十年”的母亲的劝阻,而终于与这个“成熟的”但却“畸形的”男人苟合。
彼特鲁舍夫斯卡娅的中篇小说《黑夜时分》在1992年的俄罗斯文坛上曾引起强烈反响。《黑夜时分》展示的是什么呢?女主人公安娜是一位不为当局承认的女诗人,靠自己在一家杂志编辑部兼职的微薄收入养家糊口:家中有一个患精神病的老母,一个带有孩子却没有丈夫的女儿,她这一家的整个生存环境恶劣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而这一切,皆源于“爱的缺席”。“爱的缺席”也是女作家的另一部作品《通向爱情之路》的主旋律。步入中年的女性要在“爱的缺席”这一生存尴尬中艰难痛苦地穿行。十多年来,彼特鲁舍夫斯卡娅不论是在独幕剧、多幕剧中,还是在中篇小说、短篇小说中,都始终不渝地刻画日常生活中普通女性的生存窘境,刻画在失落了爱心与爱情的沉重的生存中,现代女性对他人、对自身的“残酷”与“狠心”,生活于这种状态中的女性,她们的性灵好像被某种不可理喻的“残忍”所污染,而浑噩,而沉沦,而苟安。彼特鲁舍夫斯卡娅以写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相结合的手法,着力展示这种荒唐的生存,这类“心肠变硬了”的女性。
追寻记忆幽灵
现实的生存是沉重无情的,是冷酷残忍的,但与生存的现实相抗衡的尚有梦幻、游戏、幻影、梦游;现实生活中的爱被剥夺了,便到梦境中去追寻。于是,“记忆之中的爱”,“幻影形态的爱”,甚至那“在梦游病患者心目中营造出来的爱”,便作为“爱的影子”去填补“爱的缺席”。因而,在塔吉扬娜·托尔斯泰娅这位“三十岁一代”作家群中的佼佼者的小说中,便出现了令人耳目一新的“爱的风景”:在遥远的30年代末40年代初,在革命摇篮列宁格勒城市的两端,有两位女性——两个在现实生活中均得不到爱情滋润的女人,在“爱情的幻影”中聊以自慰。一个女人是由于活得太寂寞想要戏弄他人而营造这一幻影,另一个女人则是因为天真善良、多情善感而被他人所营造的这一幻影所捉弄;一个女人本是出于恶作剧而象自动书写机一样,炮制着每月经邮局传递的热吻,但久而久之,这个象蛇一样的女人却渐渐地“进入角色”,部分地“化身”成了那个“受着妻子和三个孩子拖累而无法与情人相会”的尼古拉;另一个女人乃是善良得发傻,一下子就倾心于这个神秘的“男子”而忘情地爱上了“他”。前者的名字叫“阿达”,这名字很让人联想起地狱、恶魔;后者的名字叫“索尼娅”,它在俄罗斯文学语境中令人回想起受凌辱的贫寒女子,譬如《罪与罚》中那位善良无辜的女主人公。但是,同样是生活在“爱的幻影”之中,托尔斯泰娅笔下人物的心态乃至这“影子之中的爱”,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当年所塑造的,比如说,《穷人》中的情形,又有很大的反差。似乎是命运在惩罚恶作剧者,幻影的营造者“有时在黄昏中照着镜子,觉得她那暗红色的脸蛋上长出了小胡子”,她“阿达”实际上是带着怨恨在写情书;及至战争爆发,列宁格勒被德寇围困,这“阿达”在饥寒交迫中,用僵直的手指给可怜的“索尼娅”写了一封诀别书,言明“一切都是谎言”,她仇恨一切,斥骂索尼娅是一个老傻瓜和蠢驴,一切都是空的。而堕入情网被爱的幻影激励着的索尼娅则一往情深,一直准备为拯救自己唯一的恋人而粉身碎骨。最后,索尼娅拿起身边仅存的一罐蕃茄汁,挣扎着穿过整个列宁格勒城,来到奄奄一息的“尼古拉”的住宅里。这不过是一场爱的游戏,但即便在这游戏中,可怜的“索尼娅”的情感在被捉弄中也得到了些许的慰藉。
就是在女作家托尔斯泰娅的笔下,九十高龄的老妪舒拉即便在暮年,即便活过了人生的四季,她心中也还装着当年对她一见钟情的小提琴手的追寻。这老妪一生中有许多罗曼史,她的心房从未空闲过。她有过三位丈夫。但能让她在晚年仍念念不忘的,还是那位“远在克里米亚,但至死不渝地热烈地爱着她的小提琴手”。她追悔当年没有追随她的这位恋人而去。于是,这个象幻影一样实实在在的舒拉,带着对她的心上人的追寻,带着对她自己当年失之交臂的后悔,义无反顾地欲奔往她那位滞留在历史中的恋人那里。“他”独自一个留在了那里,留在了岁月的那一边。“她”在生前未能实现这一梦想,乃是由于“千万年、千万天、千万张透明的不可穿透的帐幕从天上落下来,汇聚在一起,象严实的墙壁似的合上了,堵住了道路”;乃是由于“时间偏离了轨道,在飘荡着夜莺啼啭的河流上绊倒了,在长满向日葵的平原上迷路了”。女作家为了成全她这位追忆逝水年华的老妪,让舒拉死后微笑着沿着颤抖的胡同飘然拐过街角,朝遥远的南国,朝那隐形的、不安的、焦急而困惑地等待着她的“伊万”缓缓而去。
托尔斯泰娅的小说数量不多,但其技法与结构十分讲究。对梦、幻、魔、怪之场景与情境的营造,对叙事之假定性的强化,对意境之飘逸与空灵的追求,可以说是这位正英姿勃勃的俄罗斯女作家的艺术风格上的基本特色。
体认荒诞境况
针对现实生活中“爱的缺席”,除了沉醉于记忆中对爱的追寻,或幻想中对爱的影子的营造之外,还有一种“对策”便是沉湎于性爱的体验。但这往往会流变成对那“本真的情爱”的代偿品。在这种“代偿”中,很难说究竟还有多少“爱的原汁”。换言之,在现代文明社会里,那种轻而易举就操作起来的“性爱”中,原生本真的“情爱”往往已被“蒸发”而所剩无几,取而代之,贸然“泵进”的大多是那野性的激情。“如果说,性——在19世纪尚且还作为与爱情相融合的机体机制,那么,它在20世纪已转换演化成一种概念,一种包容甚至取代爱情之整个内涵的概念。”——青年女作家瓦列里娅·纳尔比科娃笔下的女主人公就有这一番看上去相当“前卫”,但却不乏苦涩的深切体认,尽管她的作品被一位有偏见的批评家称为“达到极点的先锋派文学废话”。不过纳尔比科娃的审美立场与叙事视角甚至语言风格都表明:今日俄罗斯女性文学正在写出崭新的一页:后现代小说诗学受到了她们热烈的拥抱。
在纳尔比科娃笔下,女主人公执着地寻思:她热恋着的鲍里斯要是生活于19世纪,他尚且还是一个人;可是,在20世纪的今日,他已转换成“性爱”的化身。她与他“欢爱”时,一切都美好;但在这之后,那美好便不复存在了。要是在19世纪,她的鲍里斯一定会注意到她脸上那“象丝一般柔软而光滑的睫毛,象熟桃般白里透红的肌肤”,而鲍里斯一定会从从容容地在与大自然完全和谐的状态中,或是在月夜里,或是在雷雨中,或是在日当午,去涉入那幸福之河;与此同时,女主人公也清醒地检视自身:今日的鲍里斯所搂抱的姑娘早已不是姑娘,还在大学一年级时她就有了第一个男人,一个二年级的男生……诚然,她也不是鲍里斯的第一个女人……尽管如此,她竟是这么热烈地爱着他,除了爱他,她头脑中竟没有别的欲望,她心目中竟没有别的物象。这情形很使她发怵。这发怵让她警醒:于是她决意不再去爱。但是,爱上他挺容易,不再爱却很难做到。爱——这只不过是一种情感而已;但不再爱——这却是诸多情感的深渊。从总体上讲,不再爱,这乃是一种最坏的情感,比它更坏的,也许只有一切情感的丧失。而她为了不再爱,就一心要变得更坏。她说,在周围的一切正愈来愈糟糕,愈来愈恶劣的情形下,她也应当变得更坏。
于是,她窒息了自己心中的爱情,保留了自己身上的那种激情;或者说,“蒸发”了情爱,“泵进”了情欲,沉湎于野性的性爱。这种“恶性循环”,远非女作家凭空杜撰。不论是女主人公对男主人公的爱,还是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的爱,都是毋容置疑的“真情”。然而,爱神并未看中这一对青年男女。爱神“历史地”没有成全她们。这个历史时代对他与她的爱是不利的。而这也正是一个“典型环境”,一个恶劣的环境。于是,这一对年轻人的爱只能在摇荡的形态中进行,就象在这种“典型的环境”中“典型的人们”在“欢爱”之际那样进行。毫无疑问,那是一种被机械地扭曲、被可悲地异化了的“爱”。在那种“爱”之中,精神被漠视,肉欲受青睐。不过,这种权且把肉欲当作爱情的“爱”也远非是逢场作戏,它可是真实的存在,生活就是如此严酷地把一切“平常化”。于是,女主人公(女作家显然是支持她的人物的这种自省、这种体认的)试问:难道这是周围的大自然有病?还是人自身有病?人的心有病?可悲的是,这样一种对生存状态的反省往往是人在一生即将过去时方才开始;这样一种对生活本身的总结往往是人在辞别人世之际方才猛然意识到:我们正在腐烂!我们不仅不能爱了,而且对爱之扭曲、爱之变形也是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只有在对那尚残留于心底的原生本真的爱进行追忆时,性灵方才有短暂的净化。近些年来,纳尔比科娃从《白天和夜晚的星光的平衡》到《周围近旁……》的创作过程中,一直在大胆而深刻地剖析当代青年性爱体验中的荒诞境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