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狮子学_康熙论文

康熙朝贡狮与利类思的《狮子说》,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康熙论文,狮子论文,利类思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K249.2;B97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019(2013)06-0001-11

狮子是一种舶来动物,但输入中国后却成为中华民俗中堪与龙凤并列的又一种灵兽。中国很早就输入过西域地区的狮子,但直至清初,中国学界尽管不乏各种赞颂狮子的诗赋,却一直没有讨论这一动物的专门文献。第一本从动物知识的角度讨论狮子的文献是康熙时期意大利传教士利类思写的《狮子说》。康熙时期曾有过一次贡狮活动,是由西方传教士组织策划的。关于此一贡狮活动学界注意得不多,而与此贡狮活动密切相关的《狮子说》一书也很少受到学界的注意,至今少有专文讨论。目前所见最早的关于康熙时期狮子入华问题的研究,是意大利学者白佐良(Giulian Bertuccioli)1976年发表的《狮子在北京:利类思与1678年的白垒拉赴华使团》①。中国学者述及此问题的主要有张必忠《康熙朝西洋国贡狮》(《紫禁城》1992年第2期)和何新华《清代贡物制度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前者内容非常简略,但提供了重要线索,后者内容虽然比较翔实,但和前者一样均未注意到康熙时期因贡狮而诞生的利类思的《狮子说》。本文从中国人对狮子认知史的角度,对康熙时期贡狮活动与《狮子说》的关系、《狮子说》介绍的有关狮子的动物学内容及其输入的西方狮文化,予以初步分析。

一、康熙朝的贡狮与《狮子说》的作者利类思

康熙十七年八月初二日(1678年9月17日),“遐邦进活狮来京”。《清实录》载:“西洋国主阿丰素遣陪臣本多白垒拉进表贡狮子。表文曰:‘谨奏请大清皇帝万安。前次所遣使臣玛讷撒尔达聂,叨蒙皇帝德意鸿恩,同去之员,具沾柔远之恩,闻之不胜欢忭,时时感激隆眷,仰瞻巍巍大清国宠光,因谕凡在东洋所属,永怀尊敬大清国之心,祝万寿无疆,俾诸国永远沾恩等日月之无穷,今特遣本多白垒拉赍献狮子。天主降生一千六百七十四年三月十七日奏。”’②这里的“西洋国主阿丰素”和“本多白垒拉”,据方豪研究,即葡萄牙国王和其特使“本多白垒拉”(Bento Pereyra或作Bento Pereyra de Faria,又译本笃、本多·白墨拉、本多·白勒拉),“谋入内地贸易,得南怀仁之力,始进贡非洲狮子;教士利类思为撰《狮子说》一卷,以同年刊于北京”③。可见葡萄牙政府贡狮计划从筹划到北京献贡,前后整整折腾了差不多4年,在海道上花费的时间应该也不会短。澳门葡萄牙当局对1667年至1670年玛讷·撒尔达聂哈使团的北京之行,未能解决葡萄牙人在广东沿海自由贸易的问题很是沮丧,但他们并不甘心。曾经出任撒尔达聂哈使团秘书的白垒拉从1672年起就开始积极筹划向康熙皇帝进献礼物,1674年致函印葡总督,请求提供一头狮子,准备以葡萄牙国王的名义献给康熙。葡萄牙印度总督命令东非莫桑比克城堡司令设法捕捉了公母两头狮子,并经海路由东非运往果阿,不久公狮死去,剩下的母狮被运到澳门,并在澳门等待了两年之久,才获得清廷批准入京④。据说他们伪造了葡萄牙国王阿丰索六世致康熙皇帝的国书。白垒拉于1678年8月将这头母狮辗转运到北京献给了康熙。并在广东官府、朝廷大臣和南怀仁、利类思等耶稣会士的积极游说和帮助下,于康熙十九年获得开放香山至澳门陆路贸易的恩准。这条线路成为当时西方国家与中国进行贸易的重要通道⑤。

自明朝后期却贡狮子以来,此次贡狮是清朝来自异域的首次贡狮,因此非常轰动。入京过程中,“所过州邑,日供三猪”。所过郡县留下不少神奇的传说,如袁枚《子不语》卷21“狮子击蛇”一节中称:闻侍御戈涛云,此贡狮经过某邑,“狮子于路有病,与解员在馆驿暂驻。狮子蹲伏大树下,少顷,昂首四顾,金光射人,伸爪击树,树根中断,鲜血迸流,内有大蛇决折而毙。先是,驿中马多患病,往往致死,自此患除。厚待贡使。至京献于阙廷,象见之不跪,狮子震怒,长吼一声,象皆俯伏”⑥。珍禽异兽的进贡和展示,在中外交往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并带有强烈的政治意义。这一兽中之王的到来,也是“世乐征瑞”和“无远不服”的政治气象的表现,因此康熙十分高兴,吩咐将狮子带巡宫内,用铁栅装好。八月初六,康熙令人带着狮子诣太皇太后、皇太后宫,让太皇太后、皇太后观赏。随后,把狮子放置在神武门旁,并召掌院学士陈廷敬、侍读学士叶方蔼、侍读学士张英、内阁中书舍人高士奇、支六品俸杜讷等前来同观狮子,以便使之通过观赏这一异兽,建构起臣属对于政治权威的恐惧感和敬畏感,以成就自己的政治意象。陈廷敬等看了狮子后便奏道:“皇上加意至治,不贵异物,而圣德神威,能使远人慕化归诚,自古不可多觏。”⑦陈梦雷、毛奇龄等纷纷赋诗赞美,如陈梦雷有《西洋贡狮子赋》,称“奇形之突兀”之贡狮的出现,“雕隼九霄而羽折,鸡犬千里而声歇……壮夫为之胆栗,力士为之心眩。若夫铜首抵荡,铁额触薄,声吼天关,足撼地岳”⑧。葡萄牙贡狮不仅有诗赞颂,也有画幅捕摹。纪昀称:“狮初至,时吏部侍郎阿公礼稗,画为当代顾、陆,曾橐笔对写一图,笔意精妙。旧藏博晰斋前辈家,阿公手赠其祖者也。后售于余,尝乞一赏鉴家题签。阿公原未署名,以元代曾有献狮事,遂题曰‘元人狮子真形图’。”他还记述道:“康熙十四年,西洋贡狮,馆阁前辈多有赋咏。相传不久即逸去,其行如风,巳刻绝锁,午刻即出嘉峪关,此齐东语也。圣祖南巡,由卫河回銮,尚以船载此狮,先外祖母曹太夫人,曾于度帆楼窗罅窥之,其身如黄犬,尾如虎而稍长,面圆如人,不似他兽之狭削。系船头将军柱上,缚一豕饲之,豕在岸犹号叫,近船即噤不出声。及置狮前,狮附首一嗅,已怖而死。临解缆时,忽一震吼声,如无数铜钲陡然合击。外祖家厩马十余,隔垣闻之,皆战栗伏枥下,船去移时,尚不敢动。信其为百兽王矣!”⑨徐珂编撰《清稗类钞》估计参照过纪昀的资料,称该狮子后来逃走了:“康熙乙卯(1675)秋,西洋遣使入贡,品物中有神狮一头,乃系之后苑铁栅。未数日,逸去,其行如奔雷快电。未几,嘉峪关守臣飞奏入廷,谓于某日午刻,有狮越关而出。狮身如犬,作淡黄色,尾如虎,稍长,面圆,发及耳际。其由外国来时,系船首将军柱上,旁一豕饲之,豕在岸犹号,及入船,即噤如无力。解栏时,狮忽吼,其声如数十铜钲一时并举,某家厩马十余骑,同时伏枥,几无生气。”⑩或称贡狮九月初就死在北京,康熙还“厚葬”之,但所据不详(11)。或以为康熙时进贡有两头,康熙还带往口外打围参与狩猎(12),显系后世误传。2012年10月,中国嘉德四季第31期拍卖会中国书画(八)有《贡狮图》立轴,题识:臣阿尔稗恭画。作者阿尔稗,生卒年不详。字香谷,姓舒穆禄,满洲人,官至吏部侍郎,乾隆时供奉内廷。善画花鸟,以画虎著名。1678年贡狮至北京后,阿尔稗奉召对狮写生作图。何新华认为真正的《西洋贡狮图》应名为《狻猊图》,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所述只是副本或赝品而已(13)。

《狮子说》的编撰者利类思(Louis Buglio,或作P.Ludovicus Buglio,1606—1682),字再可,1606年1月26日出生于意大利西西里岛卡达尼亚省莫诺城。1612年进入初学院,16岁加入天主教耶稣会,曾在罗马公学教授人文学和修辞学3年。1635年4月13日启程来华,次年到达澳门,在大三巴教堂附近的圣保禄学院学习汉语。圣保禄学院是远东最早的高等学府,凡是计划进入日本和中国传教团的成员,都要在那里的神学院研究人文科学、艺术和神学,并在此培训汉语,同时熟悉中国国情、风俗与礼仪(14)。明崇祯十年(1637),利类思被派赴中国的江南执行传教任务。1639年经其授洗礼的约700人。同年,曾奉教长之命到北京协助德国传教士汤若望(Adam Schall)修撰历法。汤若望与朝臣交往较多,与曾任礼部尚书后担任首辅的刘宇亮关系友善。刘宇亮盛邀利类思到四川传教,为此致函四川都督及省内的地方官员,同时给四川的家人写信,请他们为利类思传教提供便利。1640年,利类思到达四川,在刘宇亮的成都府邸居住8个月之久,并在成都建立了教堂和居所,与成都官宦士绅交往。由于刘宇亮的关照,次年,利类思在成都发展了30个精心挑选的教徒,其中有明朝宗室的伯多禄(即蜀献王朱椿的后裔)和部分当地官员。1643年至1646年,因为拒绝纳妾的官员入教而一度出现诸纳妾者唆使僧徒攻击引起的骚乱。他与安文思被捕,一度服务于张献忠起义军,1648年囚解北京,经汤若望努力于1651年获释。在京建造教堂,并与“好西学之官吏应接”。在汤若望被弹劾的过程中,曾为其辩护,揭明教理(15)。利类思著述甚多,有《超性学要》《弥撒经典》《七圣事礼典》《司铎课典》《司铎典要》《圣母小日课》《圣教要旨》《天主正教约征》《圣教简要》《不得已辩》《天学传概》等20多种,大多属于基督教教理书。其中有两部动物学著述,一是1678年刊刻于北京的《狮子说》,一是1679年刊刻于北京的《进呈鹰论》。

编撰《狮子说》的缘起,利类思在该书正文开篇说得非常清楚:“康熙十七年八月初二日,遐邦进活狮来京。从古中华罕见之兽,客多有问其像貌性情何如,岂能尽答?故略述其概。兹据多士试验,暨名史纪录,而首宗亚利格物穷理之师,探究诸兽情理本论云。”(16)关于《狮子说》,学界有诸多误解,如有人认为《狮子说》的作者是南怀仁(17)。其实该书卷头有“极西耶稣会士利类思述”一句,已明确了作者。目前仅方豪《中西交通史》下卷的第五章第二节“最早译入汉文之西洋动物学书籍”提到了利类思的《狮子说》,亦无详细绍介,且存有诸多疑问。方豪称利类思的两种动物学著述都是译自意大利博物学家亚特洛望地(Aldrovandi,1522—1607)的“生物学之百科全书”,该书“动、植、矿无不收入,全书十三巨册,每册约600页至900页不等,皆有附图”(18)。今所见《狮子说》刻本为一卷本,有圈点,收在台北利氏学社2009年出版的钟鸣旦等编《法国国家图书馆明清天主教文献》第4册。镇江市图书馆藏有《狮子说》的清抄本,笔者未见。

二、作为“狮文化”百科全书的《狮子说》

《狮子说》分“序言”“狮子形体”“狮子性情”“狮不忘恩”“狮体治病”“借狮箴儆”和“解惑”六大部分,序后有一幅狮子图。从狮子的自然属性谈起,讨论狮子的动物伦理问题,涉及狮子的药用,以及西方文化中有关狮子的谚语,最后还就狮子入华问题提出自己的见解。该书虽然篇幅不大,但堪称一部有关狮文化的简明百科全书。

“狮子形体”称:“狮子之名称,各国不一。极西诸国,依腊第诺公通读书之音,称之谓‘勒阿’,译言万兽之王。(言其性情德能勇猛,超诸兽之上)生产于利未亚洲诸国。(距中国五万里)其种有二,一身略短,首项之毛拳卷者,猛健稍次之。一身长,首项之毛细软悠长者,猛健更强,不惧损伤。牝者首项无长毛,腹有两奶。二种之色,大约皆淡黄灰白,别地亦有青兰二色者。全体毛,如牛毛之短。狮头最硬,面稍圆,额方中凹,巨眉而眶略深,眼大,不圆不长,眸精蓝,其色耀明细。鼻粗,貌上下平衡。口宽阔,上唇分开,下颔较口小,齿尖如狗狼之牙。惟上下四齿,半岁时更换。颈项短。骨大而坚,互相敲击,出火如火石然。骨内仅些微之髓。力量在胸膺及前体,脊梁骨至尾,皆结实,腹小而窄,两肋稍弱,浑身刚劲。后腿瘦小无肉,尾稍长而常动,尾梢后毛仅一撮。小腿硬而多筋,前趾五爪,后趾四爪。爪甲尖利,大而坚,入里如刀鞘然,路有碎石则收之,恐钝其爪甲。”(第471~473页)对狮子形体的描述,基本上是据实直书。

而“狮子性情”一节则有不少拟人化的描写:“狮之食甚多,牡牝不同食,已饱好玩耍,而不伤物。饥不择物,人遇之则险。所食皆生活之肉,死肉不食,食余不再食,一说为臭,一说为傲,以存其为兽王之体统。若在笼内,未知照常否?食多则二三日不食,肥肉不食。狮剩余之肉,百兽不食,为有狮子气。狮老无牙,无能攫兽,有进城食人。饮水少,出粪最臭、最少、最干硬,撒尿仰足如狗。其行渐次,左足不过右足,独吼正切其音。睡熟尾巴亦动,示其不睡,睡于露天旷野,不睡于窝穴,以彰不惧。志气宽大,惟好胜。每至三四日即有疟疾,如无此疟疾,其性力最为利害。惟一春季子,大约产二,生两越月,即能走动跑跳,肖像其为狮儿,但其爱儿之情则甚,为保全小狮,虽多众射箭击石,伤其身亦不避,万不许人入洞穴取其小狮,倘不在穴,被人偷取,即满处叫喊啼哭,如女人苦泣。入穴不直行,且多弯曲,前走复后回,又将尾拂土覆其脚迹,恐人知其小狮之处。小狮或攫得兽肉,即呼鸣,如小犊之音,招呼大狮。壮狮同其父髦狮,往取各兽,老弱行走不前,即歇下。壮狮前往,若攫得兽,即叫喊招髦狮,彼慢行,到其处先搂抱其子,复将口他身,方同食。狮见打围者视之,不惧不逃,多众迫之,无奈而退,亦徐徐而行,每行三五步,一歇一回头,到树林处所,无人看见,始速行跑走,至于平原旷野,则逞其猛健,亦慢慢行。虽勇力胆量迥出众兽,但怕雄鸡车轮之声。狮不疑忌人,不邪视,亦不容人邪视。百兽中,量最宽大,易饶恕,蹲伏其前者,即不伤。遇男女及小孩,先咬男后咬女,非甚饥,不害小孩。或咬抓人,皆流黑血,被伤者极难痊愈。或射箭不中其体者,惟向前吓倒之而不杀伤。史纪有一伙兵士,身穿铁甲骑马,欲观狮子,偶遇三狮,骑骟马者鞭策不前,骑不骟马者驰走,追赶狮子。内有一兵士,放箭射之不中,两狮已去,惟射不中之狮不走。马驰将近狮,复用标枪刺之,又不中,枪仅在狮首飞过。此兵士即坠马,滚于地,狮扑将过来,止抓其盔甲,而不伤其人,后乃去。盖狮子之情,为人伤他与不伤他,其报复亦如之。此系坠马之兵士亲口传闻,书于册者也。”(第473~477页)

上文后半段几乎已有故事的性质,而下一节“狮不忘恩”更是有传奇色彩:“狮与其相熟之人最好。史载有一仆,名晏多者,获重罪,逃于利未亚洲,免死。遁入深山,不觉误入狮洞,遇狮归洞,吓惊倒地。狮受刚茨伤足,痛疼之甚,见晏多倒地,近前摇尾,喜欢。提足示伤,欲其拔除。晏多昏骇无奈,以手轻拔其刚茨,狮即欣跃,待他如友。常授肉食,晏多每晒熟始食。如此者同狮穴居三年,后厌其处,遂出洞穴。被获,送官监禁,定其死刑。此狮亦遇被拿。及行刑时,晏多偕群囚,悉置众狮噬食,此狮一见晏多恩人,即到跟前摇尾,晏多之身,护守,防免别狮,群囚俱被他狮食讫,独晏多存活。众人骇异,问其缘故,晏多备诉来历。至闻于国王,即赦晏多,并与此狮同释,众人欢呼,指狮子之友。”(第477~478页)

古代,狮子是人类重要的猎物,因此,关于狮子作为食材和药材亦有若干使用后的经验积累,“狮体治病”一节就是在讲述这些内容:“狮生能力如此之异,狮死亦有异常之用,血、肉、油、五脏、筋骨、皮革等项,名医取之以治病。狮血涂身,百兽不敢残害。狮油搽体,百兽闻之远遁,傅其患处,能止诸痛,灌于耳,亦止耳疼。狮肉食之,能去昏迷妖怪。食狮脑,其人即疯。狮皮作履穿之,足趾不疼;作褥子坐之,无血漏之病。制造膏药,入狮干粪,能脱除疤痣。狮齿于小孩未生牙前,及脱牙将生之候,悬挂胸脯间,一生牙齿不疼。食狮心,与别肉伴食,其人一生无疟疾。食狮胆,立时便死,将胆调水搽眼,眼即光明。”(第479~480页)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已提到过“狮屎”,刘文泰等纂修的《本草品汇精要》卷24“兽部中品”记述:“狮子屎(无毒),胎生。狮子屎,烧之去鬼气,服之破宿血,杀虫。”其中也有一段关于狮子的解释:“《物理论》云:狮子,名狻猊,为兽之长也。其形似虎,正黄色,有鬣微紫,铜头铁额,钩爪锯齿,摄目跪足,目光如电,声吼如雷,尾端茸毛黑色,大如升,捻之中有钩向下,能食虎豹。其牝者形色不异,但无鬣耳。所产之地多畜之,因以名国,盖贤君德及幽远而出者也,然其品类不啻七十余种。”(19)“因以名国,盖贤君德及幽远而出者也”,表明明朝已经知晓狮子在西方文化中有重要的象征意义。在中世纪的欧洲,狮子被广泛用于贵族和王族的标志,如各类骑士和王族的纹章上,狮子是重要的主题之一,象征勇敢、威猛、力量、勇气和王室权威。这一传统一直延续到现在,西方很多国家仍以狮子作为国徽上的主要纹章图案(20)。

“借狮箴儆”一节,是利类思在西方典籍中搜集的一些与狮子相关的“警语”:“古贤借觉类之情作警语以训人。论狮子有多警语,兹略举一二。曰‘家内则狮,外战则狐’。意指一等人夸自能,见敌胆怯退步。曰‘狮已亡,群兔轻忽藐视’。意指无胆小民,欺弄谢权大人。曰‘与狮结友’。意指劣弱者不可与强梁者相交。厄琐玻贤人,以《况语》解曰:狮驴狐三兽相约,凡打围得兽平分。既得兽,驴本性蠢,果平分。狮见与彼均,遂发怒,杀驴。狐伶俐有智,不敢分。将全兽与狮,自取些微。狮对狐说,此分法谁教你,狐答曰:视驴子灾难教我。曰‘鬼脸吓狮乎’。意指大丈夫不以虚言惊惶其心。曰‘羊对狮’。意指勿同有势力之人争。曰‘剃狮头’。意指妄做不能行之事。曰‘由一趾推知狮子’。意指人作小事美则知其大事优,如见几句文便知全文之佳。此谚由斐第亚名士,见狮一趾,则知全身若干。曰‘合狮于狐’。意指各执意见不相合一。狮猛勇,狐狡猾,最难和同。曰‘宁愿一狮为帅,众兔为卒,不愿一兔为帅,众狮为卒’。意指征战胜败,总归将帅一人。”(第480~482页)文中的“厄琐玻贤人”显然是指伊索,《况语》即《伊索寓言》。其中有些谚语,汉语中也有类似的表述,如“剃狮头”,英语中应该是“beard the lion”,相当于汉语的“虎口拔牙”。我们至今还在以类似的方式引用西方谚语用以说明领袖精神的重要性,如“一头狮子领着一群羊,胜过一头羊领着一群狮子”,是“宁愿一狮为帅,众兔为卒,不愿一兔为帅,众狮为卒”的另一种译法。

最后部分是“解惑”,利类思解答了当时中国人关于狮子是否曾经入华的问题。“客有疑前所云中华从未见活狮,今据传言见者已二三次,现大内贮狮子皮。答曰:凡事宜考理之所据,非但传言之所闻。传言可讹,考理无谬。狮子至中国,或由陆路,或由水路。由陆路势所不能。盖利未亚洲系狮子生产之地,陆路距中国四万余里。每日最速,不过行八十里,计程将几二一载。但狮子非可以牵策而至,必载于笼内而行,杠抬之夫,至少需四十人,更换之夫亦如之。狮子每日所食生活猪羊,一年计四百余头。况途中多旷野,无处买获,尤须预备。此人畜众多,糗梁刍食浩繁,则知陆路之甚难也。论水路,欧罗巴(即大西洋)洲人、利未亚(狮子生产之地)洲人,知有中国。而中国人,知有欧罗巴、利未亚等洲,悉由欧罗巴人从航海而来,抵中国之始,迄今仅二百四十余年。利未亚洲人(即黑人国)系偏僻之方,无货物,无船舶航海,又不与别国交游,何由得进狮子来中国。况其人蠢蒙,复无文字相通,安有进狮之意。即欧罗巴人,其先亦无进狮子之事。至属国所进者,特狮皮而已。则谓活狮之进,自今日始,明矣!客复疑非真狮子。答曰:既云非真狮,请教真狮子像貌情性何若有其实据,然后能分别真伪。今不倚愚三次目击在大西洋西际里亚、意大利亚、依西把尼亚三国之王内囿狮子为据,惟稽考古来格物穷理之士,探究诸兽情理,及遗图象,纪录于册,现存在兹,为一一合证。矧册内所绘刻,纪各兽各像,皆与常见诸兽正合,岂狮子独否乎!”(第483~485页)

中国是否有过活狮呢?答案应该是肯定的。早在西汉时期已有了带翼玉狮的玉雕,荀悦《东观汉纪》中也已有乌弋国出狮子的记载。据说长安城奇华宫附近的兽园中还豢养了“师子”(21)。西域的贡狮活动在南北朝至隋唐、明代曾经两度形成高峰。并与佛教紧密联系,深入中华文化的民俗与艺术(22)。特别是明朝郑和下西洋之后,南海西洋贡狮活动还出现过高潮。据说在紫禁城中有一个辽阔的万牲园,那里饲养了非常多的动物,“有数百头各国国王进贡的狮子”(23)。虽然进贡的狮子很难人工圈养,人工繁殖更无从谈起,但直至明代后期还是有来自西域的狮子进贡。从整个历史来看,拒绝外来贡狮也仅仅很短的一段时间(24)。利类思大肆扬言非洲属于荒外之地,认为那里“无文字相通”,都是一些“蠢蒙”的人,既没有有价值的货物,亦无船舶航海,且又不与世界其他国家交往,因此不可能有狮子进贡中国之事。所以利类思根据康熙朝廷中所见贮存的狮皮标本,就以为中国周边属国所进贡的仅仅是狮皮而已。“从无真狮子”之说法,不是缺乏常识,就是别有用心。《狮子说》的“解惑”部分流露出严重的白人种族主义意识。而且关于“狮子至中国,或由陆路,或由水路”,以为陆路艰难无法完成贡狮,海路在欧洲人之前更从未有过之说,已经史料证明完全错误。郑和下西洋后,还有很多贡狮不由甘肃陆路,而是“假道满剌加,浮海至广东”,通过南海西洋的海路来华。而且明朝贡狮的地区和国家数量很多,一度还形成了贡狮的高潮,明朝廷内“却之”之声四起(25)。利类思是精通汉语、熟悉汉文典籍的西方传教士,而全然不知道明朝大量通过陆路和海路的“贡狮”活动,不免令人感到蹊跷。

三、《狮子说》的原本是否为亚特洛望地的《动物学》

《狮子说》正文开篇有“兹据多士试验,暨名史纪录,而首宗亚利格物穷理之师,探究诸兽情理本论云”。可见该书来源比较多,有若干学者的实验观察,以及著名的历史著述,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格物穷理之师“亚利”关于“诸兽情理本论”。

“亚利”是何人?方豪认为是“亚特洛望地”。查维基百科,亚特洛望地(Ulisse Aldrovandi,1522.9.1—1605.5.4,今译阿德罗范迪)是成长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博物学家,出生在意大利博洛尼亚(Bologna)的一个贵族家庭,后在博洛尼亚和帕多瓦大学学习人文科学和法律,对哲学、逻辑学以及医学等都有浓厚的研究兴趣。1553年他获得医学和哲学学士学位,1554年起在博洛尼亚大学教授逻辑、哲学和数学。1559年晋升哲学教授,并在1561年成为博洛尼亚第一位教授自然科学的教授。他钻研植物学、动物学和地质学,一生收集了7000种标本,1595年完成了研究这些标本的著作。亚特洛望地一生著述甚多,除Historia animalium(动物志)外还有Ornithologiae,hoc est de avibus historia(《Ornithologiae,一种历史上的鸟》,Bologna,1599年)、Quadrupedum omnium bisulcorum historia(《历史上的四足动物及其他》,Bologna,1621年)、Serpentum,et draconum(《蛇和龙的自然史》,Bologna,1640年)、Monstrorum historia cum Paralipomenis historiae omnium animalium(《怪兽历史与相关动物的历史》, Bologna,1642年)等。其许多作品都是有关自然的历史,着力恢复“古代学术”,也注重实验观察,如详细观察孵化的鸡胚及其一天发生的变化等,这些著述中都包含有精致的铜版雕刻(26)。

《狮子说》所谓“探究诸兽情理本论”究竟来自何书呢?方豪称是来自亚特洛望地的《生物志》,赖毓芝认为其实就是亚特洛望地总共13册的巨著 Historia animalium(动物志)中的相关内容(27)。方豪没有比对过亚特洛望地著述中关于狮子和《狮子说》中的具体内容,他似乎也仅是假设。“亚利”也无法成为“亚特洛望地”(Aldrovandi)的略称,笔者所见明末清初很多传教士汉文西书中的“亚利”和“格物穷理之师”,更多情况下是指“亚里士多德”,如艾儒略《职方外纪》译“亚利斯多”,傅泛济和李之藻的《寰有诠》译“亚利斯多特勒”,多明我会传教士赖蒙笃杂《形神实义》中译“亚利”或“亚利斯多”。亚里士多德(前384—前322年)被誉为古希腊哲学家中最博学的人,他的著述涉及伦理学、形而上学、心理学、经济学、神学、政治学、修辞学、教育学、诗歌、风俗及雅典宪法。他生长于医学之家,对生物学有浓厚的兴趣,著有《动物志》《动物之构造》《动物之运动》《动物之行进》《动物之生殖》等,对五百多种不同的动植物进行了分类。他在父亲那里学到了解剖技术,大约解剖了五十种不同动物。还从牧人、猎手、捕鸟者、药商和渔夫那里获得他需要的知识(28)。不难得出结论,亚里士多德是将生物学分门别类的第一人,生物学史上的各个方面几乎都得从其开始。亚里士多德对狮子作过详细的观察,且有过很多论述。他在《体相学》中指出狮子是凶猛动物的代表,说“软毛发者胆小,硬毛发者勇猛。……狮子与雄野猪最勇猛,其毛发也最硬”。“勇猛的动物却声音低沉,怯懦的动物则声音尖细”,狮子也是一个例子。他还专门研究过狮子的外形骨骼,认为狮子和狗“腰细”,“最善狩猎”。而性格上,狮子“脖子大而不粗,则大度”。“鼻端圆凸光滑者,慷慨大方,狮子就是这样。”并认为“肤色居中者趋于勇猛,黄褐色毛发者有胆量,譬如狮子。……眼睛不呈灰白色,而是明亮闪烁者有胆量,譬如狮子和鹰”。他多次强调狮子的“大胆”和“大度”,如“脖子背面多毛者是大度的,譬如狮子”。“毛端卷曲者则趋于有胆量,譬如狮子。在靠近额头的脸部生有向后卷曲的毛发者大度,狮子就是这样。”“两肩朝前耸动者是大度的,譬如狮子。”《体相学》有一段关于狮子外形的描述,与利类思《狮子说》中“狮子形体”文字颇为相似:“在所有的动物中,狮子显得具有最完全的雄性动物的特性。因为狮子的嘴很大,脸盘方正,也不很瘦,上颚虽不突出,却与下颚相互吻合,鼻子虽不够精巧,却也厚实,闪烁深陷的双眼,不大不小,既不显露狂暴,也不流露忧虑。浓郁的眉毛,方阔的额头,自额头中间向下眉头与鼻孔之间略微凹陷,凹陷的地方犹如一团阴云。自额头到鼻端的毛发,真像马的鬃毛,头的大小适中,脖子长而厚实,上面覆盖有褐色的毛发,毛发不很直立,也不太卷曲,锁骨部位连得不紧,比较容易分开,肩膀强壮,胸脯结实有力,体阔膀宽,肋骨与背部也很阔大,臀部与大腿不很肥胖,却活动灵便。腿脚肌肉强壮发达,行走有力,整个身子关节灵活,肌肉发达,既不太干硬,也不很湿软,行走不快,但步子较大,走动时双肩来回晃动。以上则是狮子的体相特征;至于狮子的灵魂,则是宽容、大度、慷慨、好胜、温和、正直,与同伴友善。”(29)

亚氏名著《动物志》(Historiae animalium)一书中有多处论述“狮子”,如“雄狮与雌狮后向媾合。……它们不是全年各季均可交配而产子的,每年只有一度交配”。并称这种动物素以稀少著称于世,全欧洲只在阿溪罗和卡拉苏河(Karassú)两河之间一带的山林中有。该书指出:“狮,与其他一切锯齿猛兽一样是肉食的。它吞噬食物,颇为贪狠,常整只动物囫囵咽下,不先撕碎;由于这种暴食而滞积,随后它就接着二三日间不再进食。狮饮水甚少。粪秽量少,每日一次或不定时,粪干而硬固如狗粪。狮从胃中发出的气息有剧臭,其尿也有强烈的气息,顺便提到,狮举足而遗溺,这也像狗。它嘘气在所持的食物上,食物便沾染着强烈的气息。”比较利类思《狮子说》中“狮子性情”的“食多则二三日不食,肥肉不食。狮剩余之肉,百兽不食,为有狮子气。……饮水少,出粪最臭、最少、最干硬,撒尿仰足如狗”,两段文字颇为相似。《动物志》一书中还称:“在狩猎中,它若暴露在旷野而为人所见时,从不表现惊恐的意态,也不奔跑,即便为大群的猎人所迫而退避时,它也一步一步,从容不迫地却行而去,还时时掉首回顾那些追逐它的猎人。可是,它一进入有所荫蔽的丛林,随即疾驰,迨穿过林区重入旷野,它又回复慢步的退却。”此段几乎是“狮见打围者视之,不惧不逃,多众迫之,无奈而退,亦徐徐而行,每行三五步,一歇一回头。到树林处所,无人看见,始速行跑走,至于平原旷野,则逞其猛健,亦慢慢行”的译文了。还有:“另一谓狮注视于那个出手攻击它的猎人,纵身扑向这一猎人。倘这猎人虽向它刺枪,而未曾刺中,那么狮虽跃起而抓住了这猎人,它也不抓伤他,只是把他摇晃几下,吓唬一阵,便又放开他了。狮既年老力衰,齿牙渐渐消磨,已不能逐取它们惯常攫食的野兽时,就不免侵袭牛栏而攻击人类。”(30)此段比较《狮子说》“狮子性情”中“或射箭不中其体者,惟向前吓倒之而不杀伤。……一兵士,放箭射之不中,两狮已去,惟射不中之狮不走。马驰将近狮,复用标枪刺之,又不中。枪仅在狮首飞过。此兵士即坠马,滚于地,狮扑将过来,止抓其盔甲,而不伤其人,后乃去。盖狮子之情,为人伤他与不伤他,其报复亦如之”以及“狮老无牙,无能攫兽,有进城食人”,后者几乎也是前者的编译文字了。

《狮子说》“解惑”一节称,利类思曾经在“西际里亚”(Sicilia,今译西西里)、意大利和西班牙三地见过圈养的狮子。15世纪至17世纪的意大利贵族有在城堡中饲养大动物的传统,狮子是当时那些国王贵族最喜欢的大型猫科类动物(31)。同时,利类思也广泛地参考过“古来格物穷理之士,探究诸兽情理”的著述和图像文献。16世纪前,欧洲几乎没有具有近代自然史意义上的动植物专著,稍微可称系统的记述主要是亚里士多德的《动物志》和普林尼的《自然志》(Naturalis historia),16世纪中叶才有了包括有各式各样的文献、观察、写作和图版的Historia animalium,该书是瑞士苏黎世医生及自然史学者葛斯纳(Konrad Cessner,或作Conrad Gesner,1516—1565,又译格斯纳)于1551年至1558年间出版的一套四大本的动物志巨著。之后就是前述亚特洛望地编辑的《动物志》(32)。作为中世纪天主教教义理论基础的亚里士多德学说,不能不受到耶稣会士利类思的重视。亚里士多德《动物志》这样的名著,也应该是当时欧洲传教士在求学年代的基本读本,而亚特洛望地关于狮子的著述中当然也包括有亚氏动物学的主要观点。因此,我们可以说,利类思的《狮子说》是首次将“格物穷理之师”亚里士多德关于狮子的学说,传入了清朝时期的中国。

四、《狮子说》与基督教文化的象征符号

在西方文化中,动物被认为是具有感情、伦理、思想和智慧的。亚里士多德就指出过,草木鸟兽虫鱼无一不是自然的杰作,宇宙间所有生物都各有其繁殖方式、营养系统和感觉功能,且每一动物各涵存有美善与神明的灵魂,人类在本性上仅仅是一种志趣优良的动物而已(33)。利类思在《狮子说》一书的序言中反映了西方文化的这种观念,甚至认为人类有必要向动物学习很多“巧法”:“尝观寰宇诸物,岂非一大书?智愚共览乎!愚者惟视其外形观悦而已,智者则不止于外形,反进而求其内中蕴义。如不识字者,独观册内笔画美好,识者不但观字画之精美,且又通达其字文所讲之理焉。盖受造之物,不第为人适用养肉躯,且又授学养灵性,引导吾人深感物元,勿负生世之意,即特仰观飞禽,俯视走兽无灵觉类,愈训我敦仁处义积德之务,如于君尽忠,于父尽孝,于兄尽弟,夫妇尽爱,朋友尽信。试看蜂王争战,群蜂拥护,至于亡身不顾,示有君臣之分;狮子养父,获兽吼招父同食,狮之父保其子,虽伤不避,此存父子之亲;各兽不杀同类,显兄弟之爱;鸽子鸳鸯一匹不相渎乱,雁失偶不再配,是守夫妇之节;一鸦被击,众鸦齐集护噪,此有朋友之义。至论其各德,亦足训人。蜂王虽有针刺而不用,指治国刑措之化;蝼蚁夏运收冬积贮,示人勤劳预图之智。又死蚁必带入穴藏埋,示安葬暴露之仁;狮子不杀蹲伏者,即宽恕归顺之诚;蜂采花作蜜而不伤果实,犹之取公利而不害理义。群雁同宿,必轮一醒守,以待外害;兔营三窟,以断猎犬嗅迹,皆保身防盗之策。飞鸟构巢,外取坚材,内取柔物;蜘蛛结网,经纬相错,一以为作住之宫室,一以为织造文绣之服,或趋利避害且有巧法。吾人多有取焉。”(第467~469页)

作为众兽之王的狮子,在世界各个地区,特别是非洲、亚洲和欧美等地的古代政治、宗教和文化生活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权力装饰和象征角色。在西方文化中大多属于正面的形象,代表了高贵、勇猛、力量、气度等品质,不仅是这些地区政治、宗教和社会生活中十分频繁的动物主题,也经常是王权的象征。希腊、罗马时代狮子象征着勇气、坚持和胜利,是神庙和墓地的守护神(34)。狮子也是基督教动物的象征符号之一,狮子象征基督,源自古代神话,认为幼狮出生时是死的,三天后复活,令早期的基督教徒联想到耶稣的复活。中世纪人坚信狮子是睁着眼睛睡觉的,因此也把狮子视为警醒的象征(35)。也可能因为狮子乃百兽之王,无比威猛,托马斯·阿奎那曾引申《圣经·新约》中狮子的象征意义,指出由于狮子的威猛特性,它可以表示基督,亦可代表魔鬼(36)。在《新约》时代,狮子虽然在消失,但在古代口传作品的影响下,仍然以狮子表示传奇人物。如基督教文化的象征系统中,狮形表示马可(Mark,又译马尔谷)。马可是《新约》第2卷《马可福音》的作者。圣教会每年4月25日庆祝他的瞻礼,并认他是一位为主殉道的圣史。《马太福音》第三章形容他身着骆驼毛的衣服,腰束皮带,吃蝗虫野蜜,在犹太的旷野传道,不畏艰险宣讲基督来临。他在旷野中发出人声的呼号:“预备主的道,修直他的路。”(37)因此艺术家将马可比作旷野中带有翅膀的咆哮的狮子。据说马可埋葬在意大利威尼斯,所以翼狮也成为该城的城标,身生双翼狮子在威尼斯代表着威武和有某种超自然的能力,整个城市是有许多狮子的狮城,城徽就是一头狮子拿着一本《马可福音》。利类思的《狮子说》“狮子性情”一节和艾儒略《职方外纪》、南怀仁《坤舆图说》都提及狮子性情中“傲”的特征,也是为了呼应来华传教士解释基督教七宗罪中的第一宗“傲慢”时,以狮子为例。

很难想象,长期在华传教,游走在四川至北京广阔空间内的利类思,会看不见中国各地无处不在的石狮雕刻,会完全不了解中国文献中通过丝绸之路的陆路贡狮的实例,他也应该注意到狮子在佛教文化中的象征意义。众所周知,在华天主教传教士完成了“弃僧从儒”后是一直把佛教作为自己主要攻击目标的,利类思企图用证伪法告诉中国人,狮子并不存在于中亚地区,强调狮子生产之地仅在“利未亚”(非洲),陆路来华没有可能。故意抹杀这些“贡狮”材料,实际上是要借此告诉中国人,佛教史上所讲述的僧侣与狮子的故事都是杜撰的神话,中国长期以来所谓贡狮的历史并非信史,佛教所联系的狮子其实只是一张“狮子皮”而已。因此也就动摇了佛教将狮子与佛陀本人世系勾连;将禅定三昧境界视为狮子奋迅三昧,以弘法为狮子吼的所谓佛陀之力量,也变得缺乏依据。早期佛教中狮子的形象以及狮子与佛的紧密联系理所当然地发生了动摇(38)。于是,“狮文化”就变得属于欧洲所独有,即使狮子产地利未亚(非洲)的黑人也全然不知晓狮子所附带的基督教文化的意义。他强调:“诸如此类无知蠢物,非造物主具有全知默赋,岂能然哉!今述狮之像貌、形体及其性情力能,不徒以供观玩畅愉心意而已,要知天地间有造物大主化育万物、主宰安排,使物物各得其所,吾人当时时赞美感颂于无穷云。”(第469页)在基督教传统中,驯化傲气的狮子则是基督教圣徒力量的象征,《马太福音》中就记载了耶稣在去约旦河的路上如何从容不迫地步入山洞使成年狮子对耶稣敬拜,小狮子在其身边嬉戏(39)。由此,利类思也通过《狮子说》一书,实现了他要中国人“知天地间有造物大主化育万物、主宰安排,使物物各得其所”的深意,也把“吾人当时时赞美感颂”的真正意义揭示了出来。正是从这种意义上,我们可以理解,为何在澳门天主教教堂建筑大三巴牌坊之第三、四层左右两端会出现石狮子雕像。这几个石狮子造型别致、姿态生动,有着中国民间舞狮的活泼风格。耶稣会教团允许澳门的雕刻家们把狮子像引入其教堂的前壁,并非单纯从艺术装饰的角度出发,在传教史上,艺术总是传教的附庸,天主教义的传播才是目的。正如利类思一般,天主教耶稣会的终极目标,都是要通过将中国人所喜欢的狮子纳入天主教的神学体系,以利天主教在华传播。

五、小结

狮子不是中国本土的动物,国人最早认识的狮子形象并非真实的狮子,而是艺术形象的加工品。尽管东汉以后有西域贡狮活动,但国人仍少有机会目睹狮子的形状。南北朝隋唐时期,随着佛教的传播和流行,狮文化也越来越深地进入国人的生活,其形象为广大民众所熟悉和喜欢,但是其真实模样总是或隐或现,因为菩萨座下或假借为舞蹈道具的狮子,多半是巨首大眼的灵兽怪物。经过漫长的文化咀嚼,以狮子为瑞兽的佛教艺术也渐为中国文化艺术所吸收,发展成一种祥瑞的神兽,而进入宗教雕塑、皇家绘画和民间艺术,甚至融入民俗文化之中。换言之,在中国古代相当长的时期里,关于狮子的传说掩盖了对此一动物的学理认知。古人也乐意从政治角度和文学角度发出对此一神兽形状、习性的各种贡狮赋赞,而关于这一神兽的描摹记述,大多与为天朝盛世歌功和德及远方颂德的礼赞相结合,并没有上升到动物学理性的知识介绍。而从亚里士多德的《动物志》起,西方就动物学知识开始寻求其严密的体系和发展脉络。明末清初来到东亚的传教士,都多少在华传播了若干西洋生物学和动物学的知识,如罗明坚的《天主实录》、高母羡的《无极天主正教真传实录》、艾儒略的《职方外纪》等,内容包括各种动植物特征、习性、繁殖等,亦有西方各种动物的介绍,但是大多属于宗教书籍或地理书籍的附带知识。其中关于狮子的描写,从最早天启三年(1623)刊行的艾儒略的《职方外纪》卷3“利未亚总说”关于狮子的描述(40),到康熙十三年南怀仁《坤舆图说》的简要介绍(41),汉文文献中关于狮子的知识积累非常有限。而与康熙时期贡狮活动相伴随的《狮子说》,较之艾儒略和南怀仁的介绍要全面和丰富许多,堪称清初一篇欧洲“狮文化”的简明百科介绍,也是比较系统介绍西方动物学和狮子知识的第一部汉文西书。

利类思试图通过《狮子说》来传播西方的动物文化,特别是基督教动物知识。值得注意的是,亚里士多德《动物志》中关于狮子的知识,最早也是通过《狮子说》比较完整地输入中国的。《狮子说》较之以往佛教文献中关于狮子的记述,在更广的范围内讨论了狮子这一动物的外在形象、特性,并通过关于狮子的有趣故事,使之获得了人物德性的象征意义,进而从文化层面讨论因狮子而生成的“警语”;并从基督教传播的角度切入,对狮子进行进一步的阐发和诠释,试图打破佛教文献中关于狮子与佛教的联系。又通过所谓的考证,企图质疑历史上通过陆路贡狮的可靠性,期望通过《狮子说》来重新塑造传统中国虎文化之外的又一个百兽之王,通过康熙时期葡萄牙贡狮与《狮子说》的编译在中国开创基督教系统叙述狮文化的新传统。

注释:

①Giulian Bertuccioli,"A Lion in Peking:Ludovicus Buglio and the Embassy to China of Bento Pereira de Faria in 1678",East and West,26(1-2),1976,pp.223-240;该文中包含有《狮子说》的英文译文。

②《圣祖仁皇帝实录》卷76,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791页。文中提及的“玛讷撒尔达聂”(Manuel Smdanha,今译玛讷·撒尔达聂哈),出身葡萄牙贵族。康熙九年(1670)春率葡萄牙使团抵达北京,并入宫拜谒了康熙皇帝,具表进贡,希望准许澳门葡萄牙人在中国自由贸易。九月,在途经山阳(今江苏淮安)时病逝。参见黄庆华《中葡关系史1513—1999》上册,合肥:黄山书社,2006年,第375~385页。撒尔达聂哈受命来华之事的记述,还见于梁廷枏《海国四说》,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218~219页。

③方豪:《中西交通史》(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552页。类似的文字还见于《皇朝文献通考》卷298:“阿丰肃遣陪臣本多白垒拉奉表贡狮子,并奏言:凡在西洋所属,瞻仰巍巍大清国,咸怀尊敬,愿意率诸国永远沾恩,等日月之无穷。时天主降生一千六百七十四年也。”

④何新华:《清代贡物制度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第419页。

⑤参见黄庆华《中葡关系史1513—1999》上册,第386~387页。国外学者对此问题的讨论见傅洛叔(Fu Lo-shu)《康熙年间的两个葡萄牙使华使团》(The Twn Portuguese Embassies to China during the K’ang—his Period),《通报》(T’oung Pao)第43期(1955),第75~94页;伯戴克(Luciano Petech)《康熙年间葡萄牙使华使团述评》(Some Remarks on the Portuguese Embassies to China in the K’ang-hsi Period),《通报》第44期(1956),第227~241页;皮方济(耶稣会士)著,C.R.博克塞和J.M.白乐嘉点校《葡萄牙国王向中国和鞑靼皇帝所派特使玛讷撒尔达聂之旅行报告,1667—1670》(F.Pimentel,S.J.,Breve Relaco da Journada que Fez a Corte de Pekim o Senhor Manoel de Saldanha,Embaixador Extraordinário del Rey de Portugal ao Emprador de China,e Tartaria,1667-1670,ed.C.R.Boxer and J.M.Braga),澳门,1942年。

⑥袁枚著,崔国光校点:《新奇谐——子不语》,济南:齐鲁书社,2004年,第395页。

⑦张必忠:《康熙朝西洋国贡狮》,《紫禁城》1992年第2期。

⑧陈梦雷:《闲止书堂集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33~36页。

⑨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10《如是我闻四》,北京:海潮出版社,2012年,第184页。

⑩徐珂编撰:《清稗类钞》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415~416。该书第12册(第5506页)也有类似记述。

(11)何新华:《清代贡物制度研究》,第419页。

(12)梁章钜:《浪迹丛谈》,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95页。

(13)参见何新华《清代贡物制度研究》,第426页。

(14)关于圣保禄学院,可参见邹振环《圣保禄学院、圣若瑟修院的双语教育与明清西学东渐》,载耿升、吴志良主编《16—18世纪中西关系与澳门》,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321~336页。

(15)参见[法]费赖《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上),冯承钧译,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235~247页;[法]荣振华《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补编》(上),耿升译,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93~94页。

(16)《狮子说》,[比利时]钟鸣旦、杜鼎克、蒙曦编:《法国国家图书馆明清天主教文献》第4册,台北:利氏学社,2009年,第471页。下文所引《狮子说》均出自该书,仅随文夹注页码。

(17)张孟闻:《中国生物分类学史述论》,《中国科技史料》1987年第8卷第6期,第3~27页。

(18)方豪:《中西交通史》(下),第554页。

(19)刘文泰等纂修,曾晖校注:《本草品汇精要》,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年,第433页。

(20)参见陈怀宇《动物与中古政治宗教秩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71~272页。

(21)林梅村:《古道西风:考古新发现所见中西文化交流》,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第184~186页。

(22)参见康蕾《环境史视角下的西域贡狮研究》,陕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年;李芝岗《中华石狮雕刻艺术》,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

(23)参见[法]阿里·玛扎海里《丝绸之路——中国——波斯文化交流史》,耿升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0页。

(24)如明成化年间,有西域进贡狮子的使臣,要求朝廷大臣出迎,朝廷内部反对之声并起。《咸宾录》“西夷志”卷3“撒马儿罕”:“成化十九年,阿黑麻王贡二狮子。夷使请大臣出迎。郎中陆容言:‘狮子之为兽,在郊庙不可以为牺牲,在乘舆不可以备驭服,理不宜受。’礼尚周洪谟亦以为不可命官出迎。诏遣中官迎之。狮子日食生羊二,醋酣、蜜酪各二瓶,官养狮人,光禄日供给焉。弘治二年,遣使贡狮子。夷人所过,横为侵扰。给事韩鼎上言:‘珍禽异兽,非宜狎玩,且供费不赀,宜罢遣之。’未几,广东布政陈选上言:‘撒马儿罕使臣怕六湾贡狮子,欲从广南浮海往满剌加更市狮子入贡。不可贵异物,开海道利贾胡,贻笑安南诸夷。’三年,由南海贡狮子。礼官倪岳言:‘南海非西域贡道,请却之。’自后贡皆从嘉峪关入。嘉靖中,其国称王者五十三人,皆遣人入贡。”罗曰褧著、余思黎点校《咸宾录》,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73页。

(25)康蕾:《环境史视角下的西域贡狮研究》,第35~38页、58页。

(26)http://en.wikipedia.org/wiki/Ulisse_Aldrovandi;相关评论参见[英]丹皮尔《科学史及其与哲学和宗教的关系》,李珩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5年,第176页。

(27)参见赖毓芝《图像、知识与帝国:清宫的食火鸡图绘》,《故宫学术季刊》2011年第29卷第2期(冬季号),第1~76页。

(28)[英]W.D.罗斯:《亚里士多德》,王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124~141页。

(29)苗力田主编:《亚里士多德全集》第6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20页、41页、50页、54页、48页。

(30)本段所引亚里士多德文字见其《动物志》,吴寿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311页、357页、472页、473页。

(31)[法]埃利克·巴拉泰等:《动物园的历史》,乔江涛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06年,第5~7页。

(32)参见赖毓芝《图像、知识与帝国:清宫的食火鸡图绘》,《故宫学术季刊》2011年第29卷第2期(冬季号),第1~76页。

(33)[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动物四篇》,吴寿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Ⅸ—Ⅹ。

(34)参见陈怀宇《动物与中古政治宗教秩序》,第258~272页。

(35)参见丁光训、金鲁贤主编,张庆熊执行主编《基督教大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第572页。

(36)参见[英]贡布里奇《象征的图景》,范景中译,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0年,第31页。

(37)中国基督教协会印发:《新旧约全书》,南京爱德印刷有限公司,第3页。

(38)法国学者阿里·玛扎海里也指出:明末沿着陆路来华的耶稣会士鄂本笃也曾出于宗教的仇视,指责穆斯林教徒是骗子,企图证明穆斯林的贡品包括狮子都是假货,但在明朝时这样的宣传并不能奏效,因为明朝人对此了如指掌,葡萄牙人和耶稣会士是在与大清打交道时才取得了一定的成功,因为满族人是一些天真的胡人,他们尚不了解中央帝国的经济和外交传统。[法]阿里·玛扎海里:《丝绸之路——中国—波斯文化交流史》,耿升译,第11页。

(39)参见陈怀宇《动物与中古政治宗教秩序》,第206~207页。

(40)“地多狮,为百兽之王。凡禽兽见之,皆匿影。性最傲,遇之者若亟俯伏,虽饿时亦不噬也。千人逐之,亦徐行;人不见处,反任性疾行。惟畏雄鸡、车轮之声,闻之则远遁。又最有情,受人德必报之。常时病疟,四日则发一度。其病时躁暴猛烈,人不能制,掷之以球,则腾跳转弄不息。其近水成群处颇为行旅之害。昔国王尝命一官驱之,其官计无所施,惟擒捉几只,断其头足肢体遍挂林中。后稍惊窜。”[意]艾儒略原著、谢方校释《职方外纪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105~106页。

(41)《坤舆图说》卷下“异物图说”介绍狮子的文字与《职方外纪》基本相同,见商务印书馆“丛书集成初编”本,第192页。《坤舆图说》刊刻于1674年,台北“中研院”傅斯年图书馆藏有167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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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狮子学_康熙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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