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的直接意义是人——教育的实践意蕴,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意蕴论文,意义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G4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3-9094(2009)09-0027-05
实践:伦理学意义
禅宗里面有一个很生动的故事,很能够说明“实践”的意思:
唐朝有一个得道高僧,在浙江西湖旁边的山里修行。他住在一棵大松树上,树上有鹊构巢上面,几十年他和鸟儿相安不犯,时人称他为“鸟窠禅师”。
白居易来杭州为刺史,听到鸟窠禅师的掌故,他对佛法亦有所知晓,于是前去领略。经过与禅师一番玄机对话以后,白居易颇有领悟,于是向禅师请教佛法大意。
禅师作答:“诸恶莫做,众善奉行。”
白居易认为这样的话太平常,就是三岁孩童都知道,又有什么稀奇呢?
禅师说:“三岁孩童皆道得,八十老翁行不得。”
白居易这才了悟,遂拜禅师为师。
我们教育人要做好人,做好事,似乎是老生常谈,实际上,越是老生常谈,那个境界越难达到。如果把人类的教育简单概括一下,大概就是“做好人,做好事”。这看起来很寻常的话,牵扯到伦理学的根本思想:善。善是人世间的最高概括。善,更是做出来的,也是说出来的。怎么做,怎么说,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孔子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1]视用眼睛,听用耳朵,言用嘴巴,动用手脚身体。或者说,人的眼睛是用来看的,耳朵是用来听的,嘴巴是用来说的,身体手脚是用来动的。然而,作为一个人,眼睛看什么,耳朵听什么,嘴巴说什么,身体手脚能够动什么,却大有讲究,如果说这些讲究决定着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都不过分。也就是说,尽管你有眼睛、耳朵、嘴巴和手脚身体,只有你的眼睛、耳朵、嘴巴和手脚身体,按照礼的规范运用起来,才有人的意义。而不是因为你有眼睛、耳朵、嘴巴和手脚身体,你就什么都去看、什么都去听、什么都去说、什么都去动。在做人的意义上,不是眼睛能看、耳朵能听、嘴巴能说、手脚身体能动,决定你是一个人。而是你怎么看、看什么,怎么听、听什么,怎么说、说什么,怎么动、动什么,才决定你是一个人。这个思想和古希腊的思想家亚里士多德的思想竟然是一样的,亚里士多德说:“我们是先有了感觉而后才用感觉,而不是先用感觉而后才有感觉。但是德性却不同:我们先运用它们而后才获得它们。”[2]把这样的意思概括一下,那就是:只有做好事,才能说明你是一个好人。要想成为一个合乎礼的人,得先做好事,才能够说明你是一个好人。或者说,先做好事,才能够证明你是一个好人——用“做好事”这样的活动来证明你是好人,尽管你相信人性是善的,人性的善是实践出来的善,不仅仅是说出来的善。这和亚里士多德说的话“一个人的实现活动怎样,他的品质也就怎样”[3]完全一样,不过,孔子是从礼的意义上说的,亚里士多德是从德性和实践的意义上说的。
实践可能是用得最多的一个哲学概念,更是一个用得最不明不白的概念。在古希腊哲学中,正是实践概念把哲学从天上转到人世间,亚里士多德是实践(praxis)概念或者实践理论的建立者,后世的一切实践理论都是对亚里士多德的皈依。尽管实践概念很扑朔迷离,实践的伦理学意义或者善的意义,应该是我们坚持的,也是我们应该知道的,因为在这个时代,我们更多地把实践鼓捣为对社会与自然的攫取,忘记了实践的本意是人对人的关系,是一种德性活动。教育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我们相信,教育有一种向善的力量,教育的目的就在于伦理学的这一重规定。没有伦理学,教育就是不可能的。在具体的教育活动中,实践意义不是单纯的。
德性:实践的个性
德性是亚里士多德伦理学的根本概念,这个概念却很不容易说清楚。此处不专门纠缠这个概念,只能把我国学者的理解简单介绍一下。如果不把德性概念大致说清楚,就不能理解实践。我国前辈伦理学家苗力田先生对亚里士多德的“德性”概念进行了概括:
德性(arte)一词是从战神Arees派生出来的。拉丁语的对应词virtus的词干vir也是男子。汉语中的勇字从力以甬为声。可见从来以战斗求生存的人类,难免把在战斗中所表现的英勇气概当作首要德性。德性并非灵魂的专利,物体也同样具有自己的德性。因为德性就是可称赞的优秀品质。在古汉语中它相当于德字,不但将有五德:智、信、仁、勇、严,同时,鸡有五德,玉也有五德。由于现代汉语习于单字不成词,德性更为顺口些。它就是优秀品质,品质(heksis)是从所有(ekhein)的将来时词根派生出来的,人之所有为品质,物之所有为性质。heksis既可用于人,也可用于物[4]。
龚群先生进行了这样的概括:
在古希腊,德性这一概念把某种卓越的能力和道德品性都包含在其涵义里。德性(virtue)一词,希腊文为“arte”,在词源学意义上,它表示人的某种技能、特长或功能,表明人能够做什么,是一种功能性概念。它既表明人的卓越(excellence),又表明人的道德品性,在亚里士多德看来,理智、勇敢、节制、正义都是人的特有功能(心灵的德性),人类的好生活就在于人的特有功能的发挥[5]。
廖申白先生有一句概括:
德性是使得一个事物状态好并使得其实现活动完成得好的品质[6]。
我曾经对德性在教育中的形成进行过讨论:
“德性是使得一个事物状态好并使得其实现活动完成得好的品质”,这一句话集中说明了德性的本质:它具有名词、动词和形容词三重意义,名词是先选择一个具体的德性,如“勇敢”,形容词是对这个名词的描述,如“勇敢”这个德性应该是好的(即善的),也就是说德性是一个褒义词;动词是实现或者形成这个德性的过程,形容词则是对这个过程的描述,即培养人勇敢的德性、或者实现人勇敢的德性的这个过程,也应该是好的(亦即善的)。如在教育之中,我们教育学生要勇敢,这是培养或者形成德性的第一步,选择一个具体的德性(勇敢);第二步则是在一个具体的、善的活动之中培养勇敢,如我们一般所选择的学生夏令营一类的活动。因为“勇敢”这个品质实际上在一些恶的活动之中也能够形成,如偷盗、抢劫[7]。
实际上,简单概括一下,实践应该是“正确的”活动[8]。亚里士多德说实践是“按照正确的逻各斯去做”[9]。之所以实践是正确的,是因为德性是“优秀品质”,实践本身就是合乎德性的活动,最后要达到德性的活动,也只有在合乎德性的活动之中,才能够形成人的德性。
实践是一种活动,我们可能会笼统地把一般的活动理解成实践,这却不然。亚里士多德对人的活动有深刻的理解:“人的活动是灵魂的遵循和包含着逻各斯的实现活动。”[10]逻各斯(logos),我国学界多翻译成“理性”,也有学者把它和中国的“道”相比拟,从而使logos关于规律、理论、道的含义更多地流传了下来,我们常常说的“逻辑”(logic)就是从这个词转化来的。在古希腊,理性基本上是人性,或者是人的属性,或者是人性最高贵的品质,这样的思想一直延续到现在,尽管其中发生了相当的变化。然而,人类对理性的追求,却是教育的社会意义,教育的社会意义集中在启蒙运动上,启蒙运动就是启蒙人的理性,或者用理性启蒙人类的愚昧。中国要实现现代化,必须从理性出发,使中国社会和中国人民的思想,从偏重感性到发展理性,从而形成具有现代化思想的人民。在根本上,中国的现代化过程就是一个实践过程,现代化的根本德性应该是民主、自由、平等、人权、博爱等,现代化教育就是以民主、自由、平等、人权、博爱为思想的教育,现代化的公民就是具有民主、自由、平等、人权、博爱思想的人。那么,理性的意思又是什么呢?而理性又是“看”和“说”的逻各斯(logos),理性的原初意义是一种“洞见”和“观看”,可以笼统地概括为:认识能力、反思与智慧[11],那是用人类的智慧洞见人类历史的观看。
按照古希腊哲学家的意思,一切存在物都有活动,如植物和动物的生命活动,人的生命活动。“人的活动是灵魂的遵循和包含着逻各斯的实现活动”,则是对人的活动的特殊要求,也就是能够称得上是“人的活动”。动物和植物的活动,是不包含有逻各斯的活动,所以不具有实践意义。具有实践意义的人的活动,还不是一般的技术如木匠的手艺、音乐家的演奏技艺,因为实践的最终目的是善,亚里士多德说:“人的每种实践与选择,都以某种善为目的。”[12]“如果在我们活动的目的中有的是因其自身之故而被当作目的的,我们以别的事物为目的都是为了它,如果我们并非选择所有的事物都为着某一别的事物,那么显然就存在着善或最高善。”[13]
木匠的手艺和音乐家的技艺本身,都不是最终目的,譬如,我们欣赏音乐并不是为了听音乐本身的节奏,而是由音乐把我们带到一个善的境界。当下青少年学习音乐美术,往往只是在一个技艺境界,并没有把自己升华到一个善的境界。这是当下教育的一大偏离——教育偏离了教育。
实际上,亚里士多德实践的善的含义,和他德性的含义是一致的:实践在形式上和内容上都是善的,即实践的过程和实践的结果都是善的,这和我们一般理解的“摸着石头过河”式的实践还不太一样。他说:“对任何一个有某种活动或实践的人来说,他们的善或出色就在于那种活动的完善。”[14]
在亚里士多德那里,伦理学意义是实践的第一意义。
教育的根本目的是向善,那么,教育作为一种活动——一种改造人的活动,是把人向善的方向改造,这就在根本上规定了教育的性质,也规定了做人的性质:善。教育作为实践,是伦理学意义上的实践,这个实践是人对人的活动,不是人对人以外的对象的活动。
实践:人对人(人对自己)的活动为核心
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涵义甚为复杂,和我们现在所说的实践涵义,颇有不同。根据朱清华博士的研究,“在亚里士多德那儿,praxis(即实践)的意义也不是完全整齐划一的。主要有三种用法:
(1)最广义上的praxis就是自然生物的生活和相应的活动。包括了人和动物的活动,并且推及表示所有的生命活动,生殖、营养、生长、醒、睡、运动等。
(2)较广意义上用于指人的行为和活动,包括制造(poiesis)和沉思(theoria),以及伦理和政治活动(praxis)。
(3)praxis在狭义上主要指伦理和政治生活。在这种意义上的praxis中,人是自由的,并从生活必需中解脱出来了。第二和第三种用法不能严格分开。”[15]
实践的含义一直在发生变化,在亚里士多德那里,主要是指人对人的活动,特别是人对自己的活动,不包括后来所理解的实践意义:人对社会的活动,和人对自然的活动。实践不是世俗的人的生活或者生命的终极意义,以活动为形式的实践最终追求的是沉思的生活。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是将沉思的生活作为最高成就的。
在古希腊,“实践”一词最初是指最广义的一般的有生命的东西的行为方式。亚里士多德首先把这个“实践”变成一个哲学的概念。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亚里士多德把人的行为分为理论(theoria)、生产(poiesis)和实践(praxis)三种。与“生产”不同的是,“实践”趋向的目的不在自身之外,而就在其自身,其自身就是目的;而“生产”的目的却在它产生的结果,而自身不构成目的。与“理论”不同的是,实践活动总是在人际展开,不像理论的沉思是人独对真理。但在自身即是目的这一点上,二者是相同的,所以在亚里士多德看来,理论是最高的实践。从亚里士多德对人三种基本行为方式的划分来看,“实践”最根本的规定有二:一是自身就是目的;二是它不是人维持物质生命的生物活动和生产活动,不是人与自然间的活动,而是人与人之间的广义的伦理行动和政治行动。这与我国传统的“践履”意义上的“实践”概念颇为接近。“践履”或“践行”从行(道)而来(“行”既是过程又是目的),一般总是指伦理行为和道德行为的实行,有过程的意义和自身目的的蕴含。没有人会把“挣钱”或“做工”和“实践”或“践履”联系在一起。……亚里士多德之所以区分实践与生产,是因为前者(实践)是摆脱了自然需要的真正自由的行动,而后者(生产)却正是为了满足生存的自然需要,是受制于自然必然性的行为。前者(实践)是人可以自由选择的行动;而后者(生产)却是由自然决定的。实践涉及人生的意义与价值,生产却只关心人的欲望与需要的满足。实践的对象是人事,生产的对象是物件。将实践混同于生产,其后果一方面是把人当成物;另一方面则是意义和价值将消弭于无形。这样,自由的领域将不复存在[16]。
当下的实践涵义,实际上包括了亚里士多德实践的基本涵义:人对人的活动,人对自己的活动。如当下讲的“交往实践”,就是指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这个实践的对象是人,而不是人以外的对象;当下的实践涵义,又把亚里士多德以后的实践涵义延续了下来:人对社会的活动,人对自然的活动,也就是实践的对象是社会,是自然,已经是人(特别是自身)以外的对象了。
教育作为实践,一般不直接改造自然,也不直接改造社会,因为教育的对象是人,教育先改造人,被教育改造了的人,才能去改造社会,改造自然。那么,人对人的活动,应该是实践的第一要义,我们之所以要把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概念弄清楚,可能主要是弄清楚这个意思,或者,恢复实践的这个要义,因为长久以来,我们似乎把这个要义抛弃了,或者,把实践中的人抛弃了。在这个号称以人为本的时代,教育实践要重新回到人对人的意义上来,也就恢复了教育的本真:教育就是教育,教育不是其他什么活动,教育是教育人的活动。
社会分化是当代社会的特征,社会出现了许多新领域,因为这个社会逐渐要形成公民社会。那么,社会的传统功能在一定程度上就会被社会的新领域分担,我们不可能再给某一个领域赋予太多的功能,相反,有些领域的传统功能反而要消失了,而转化到其它社会领域。如中国古代教育有“养老”功能,现代教育已经没有了这个功能,“养老”功能已经转化到社会福利事业上去了。随着中国老年化的到来,“养老”功能会成为社会的一个经济手段。传统教育的“化民成俗”功能也被社会的政治、文化等领域承担起来了,因为传统教育的根本社会意义是教化,而现代教育的意义是人们普遍的生活方式——既是青少年当下的生活方式,也是青少年通过教育才能生活的生活方式,而传统教育只是极少数人的生活方式。所以,实践的“人对人的活动,人对自己的活动”这一核心要义,应该使我们知道教育不能被人们任意赋予功能,教育的根本功能是针对人,教育对社会的改造、对自然的改造是间接的,对人的改造是直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