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与宗教性问题——成中英教授与中国社科院专家对谈纪要,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儒学论文,纪要论文,性问题论文,中国社科院论文,宗教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编者按:1996年6月24日,美国夏威夷大学成中英教授与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宗教研究所部分专家对谈。对谈的题目是:“儒学与宗教性问题”。对谈由历史所中国思想史研究室主任姜广辉主持。
姜广辉:关于儒学是不是宗教问题,已经成为现代学术界一桩公案。梁漱溟先生曾提出,周孔教化非宗教,儒学是以道德代替宗教。近年张岱年先生发表多篇文章,也认为儒学以德育代宗教,是中国文化一大特点。此一说法得到许多学者赞同。但是近十余年间,也有一些学者主张“儒学是宗教”。但各人对宗教的认识和态度却不一样。一种认为“宗教是人民的鸦片”,说儒学是宗教,即意味儒学必是人民的鸦片;一种认为宗教境界是“精神的最高境界”,说儒学是宗教,即意味儒学也是精神的最高境界。因此在同一命题下,则有或褒或贬的不同态度。
一个现实的社会问题是,传统的断裂、信仰的失落,以及生存的挫折等,使得一些人去向宗教中寻求精神的慰藉,这种情况也使得一些人士考虑,与其信仰其他宗教,不如将儒学作为民族的宗教(儒教)来信仰,以此抵制其他宗教的信仰体系。今天,成中英教授来历史所访问,我们约谈这样一个题目:“儒学与宗教性问题”。我也请来宗教所的李申博士,他曾就类似题目,约我到宗教所讨论过。我之所以称此为“对谈”,是因为此论题大而复杂,各人见仁见智,未必形成共识,也未必能聚焦对话,可以各讲各的,申明自己的观点。
成中英:如何理解宗教,尤其是成熟的宗教?宗教作为对人的巨大的吸引力,是因其具有相当大的超越性,这是其一;其二,宗教具有人格化的信仰对象,比如上帝、神等,从信仰对象看,是上帝或神创造了人,而从心理分析看,却是人创造了上帝或神。其三,宗教是大众性的,能给人满足或终极实现。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都符合这一要求。其四,超越性涉及出世问题,出世的超越是宗教的重要方面。
宗教是一种终极关怀,这是从主体性来说,但有必要区分终极关怀和终极存在,终极存在是绝对超越的。宗教作为终极关怀,投射终极存在,其表达方式有两种:一种是超越的,一种是内在的。
犹太教的耶和华并不是离人很远的,很可能是部落神、祖先神,为什么他变成一个超越的上帝?我想与犹太民族的命运有关系,犹太人经历了各种灾难,几次被奴役,为了维护这一部落民族的整体性、统一性,就出现了上帝。受的灾难越多,超越性越强。这种超越性代表一种理想,社会的理想,正义的理想。它与人发生联系,这就是所谓“启示”(Revelation)。这是在终极关怀与终极存在之间的联系。
佛教是另一种形式,佛性是内在于人的,有如“天命之谓性”,如何使这种佛性呈现出来,就是“悟”,这是与基督教的“启示”有相同之处,都表现了终极价值。另一相同之处即面对“悟”或“启示”,任何事都不重要了,目本道原的中国老师天童和净禅师称为“身心脱落”。山内在到超越,由超越到内在是可以沟通的。
儒家的超越并没有延伸到出世的程度,儒家的生活是一个完整的天地宇宙。佛教以苦痛、灾难为起点,基督教等也都有这个特征。至于儒家的《周易》与《周礼》,都有久远的来源,体现天与人、人与人的和谐。中原这个地方,当时大概气候等条件不错,人与天的关系很近,融合后产生一个“道”的理念。中国原始的生活经验是人消融在非人格化的自然中间,不需要考虑超越的问题。
儒家与道家具有相同的自然宇宙观,孔子讲“未知生,焉知死”,“未知人,焉知鬼”。儒家要求人有一种承担,其宗教性建立在人的承担上。孔子“不知老之将至”,甚至不知死之将至,不需要死的安排。张载《两铭》说:生,吾顺事,殁,吾宁也。儒家有一个没有形式的满足方式。
儒家没有把传道(教)工作组织起来,不是一宗教。“组织”也许是一个历史现象,例如基督教、佛教,当时如果没有组织,是否能成为一个世界宗教,尚很难说。儒家的使命是教化(转化)社会,不是拯救个人。儒家没有组织的愿望,没有成为一个宗教。我个人认为要把儒家转化为宗教是困难的。以王阳明为例,他的“良知”、“灵明”,固然有一些“启示”的味道,但却非真正的超越的实体。西方的宗教作为一种精神现象,到20世纪已经模糊化起来,基督教是以理性化为主,但仍不能脱离原始的对象化的上帝。
李申:儒家是否宗教,我认为应该观照这样一个历史事实:中国古代存在着一个为大多数人所信仰的全民性的宗教,甚至上神是天或上帝,天或上帝之下有等级森严的各级神灵。从天子到庶民,每个人都依自己的社会地位,祭祀这个神灵系统中相应的神灵。北京城内的天坛、地坛、日坛、月坛、社稷坛等等建筑,就是这个宗教曾经存在过的物证:儒经及正史的《礼志》,记载着这个祭祀演变的历史。我们把这个宗教称为儒教。从汉武帝独尊儒术开始,儒者的领袖孔子被列入国家正式祀典,祭孔和郊祀、宗庙并行,成为儒教的三大祭祀系统。儒学为这个宗教提供教义和教理。从汉代开始,人们已逐渐把这个宗教称为“儒教”,名符其实。今天我们也称“儒教”,不过沿袭传统而已。
姜广辉:儒学首先是一种信仰,这应该是没有疑义的。信仰可以有两种:一种是宗教的信仰,一种是非宗教的信仰。我认为儒学是一种非宗教的信仰,我具体把它定义为一种“意义的信仰”。
人与动物的一个根本区别在于人是追求意义的。大概人类最初都是通过宗教信仰的形式来追求意义的,即以一种神学形式迂曲地传达一种人生意义的理论。殷周时代,中国人的宗教信仰体系是天命神学体系。后来先哲们的理性思维逐渐成为主导意识之后,对宗教的认识和态度开始发生变化,具有道德意涵的人生“意义”被当作有承恒价值的东西凸显出来,神学的成分逐渐淡化。但这种“意义”不能没有躯壳,不能没有表现形式,礼仪、仪式是必不可少的,因而礼仪、仪式便逐渐从宗教转入世俗范围,礼仪成为“意义”的载体,这样中国文化就从宗教的信仰向意义的信仰过渡,完成了一种潜移默化的转型。至此,儒家思想已无须借助神话、神学的迂曲、虚构形式来表达“意义”,而是“开宗明义”(《教经》语),直接面对意义,从日常生活中指点彰显意义。所以中国人在做某事之前,只要强调它的“意义性”就够了,用不着讲“上帝”的意旨和根据。
儒学的意义的信仰与一般宗教相比较,有两个显著的特点:一是此岸性,意义就在于生活,礼仪规范被儒者视为生活的价值准则,儒者努力使之习俗化、自然化,使生活和意义统一起来,而在同恶势力斗争“生”和“义”不能并存时,儒者提倡“舍生取义”。儒学追者以伟大人格彪炳史册,认为名垂青史是最有意义的,而对彼岸世界不感兴趣。二是包容性。宗教信仰总是强调惟一性、排他性。而意义的信仰则强调“道并行而不悖”,“殊途而同归”,中国儒家经典有“有容德乃大”的话,历史上儒学能够与其他教派长期并存,取长补短,而无宗教战争。
儒家的《六经》根本在“礼”,人们常以“礼教”作为儒家儒教的代名词,儒学主要是讲“道德仁义”。但《礼记》指出“道德仁义,非礼不成”。可见“礼”在儒学中的根本地位。以前我们经常争论儒学的思想核心是仁不是礼,如果说是仁,那就有一定的人民性,就有进步的成分。如果说儒学的思想核心是礼,那就是代表奴隶制的礼制,就是反动的。这样的理解是相当片面的。我认为“礼”首先是文明的标识。人类是从动物进化来的,我们知道,许多动物都有其社群秩序,动物的社群秩序是一种本能,铁的法则。人类比任何动物都聪明,但人类若专以聪明去做坏事,那非使人类和世界毁灭不可,所以荀子说制礼是为了防止人们纷争。礼是宗族安全,社会稳定的保护机制。礼不仅是一套讲究的规矩,它要通过一套讲究的规矩,推行一套社会规则和价值标准,以实现它的意义归趋。所以孔子说:“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所以我们无论称儒学为礼教也好,仁学(或人学)也好,它实际是一种“意义的信仰”。
王恩宇:要弄清楚儒学是不是宗教,关键在于首先弄清楚什么是宗教。我认为,任何宗教都是以“出世”为其最本质特征的,凡主张“出世”的皆属于宗教,反之,就不是宗教。儒家主张“出世”吗?如主张,它就是宗教,如不主张,它不是宗教。
迄今为止的人类社会文化,实际上可以区分为世俗文化和宗教文化两大类。这两种文化,不仅有其相互排斥的一面(即“出世”与“入世”的相互排斥的一面),也具有相互吸收的一面。慧能的禅宗,可以说是儒学化的禅宗,但它还是佛教,不是儒学。同样,王阳明的心学,也吸收了禅宗思想,但是王阳明心学是儒学,而不是禅宗。因此,世俗文化和宗教文化,虽然可以相互吸收,并没有使双方相互转化,也就是说,入世和出世的相互排斥的一面始终是矛盾的主要方面。
卢钟锋:儒学的宗教性历来是一个颇有争议的问题。大体上有三种看法:一是认为儒学是宗教,故径称儒学为儒教;二是不认为儒学是宗教,但承认它具有宗教的某些特点,故有宗教性;三是不认为儒学有宗教性,当然也就不同意儒学是宗教的说法。我同意第三种看法。
为了说明问题,我想应该从宗教的内涵及其本质说起。
常常听人说,宗教是专讲“终极关怀”的,因此具有超越性;也有人说:宗教是对超自然力量的崇拜,它把解决现实的问题和摆脱现实的困扰寄托在超现实的力量上;等等。应该说,上述诸说涉及到宗教的一些表征,但不是宗教的本质特征。
我认为,宗教是一种颠倒了的意识,是人类对现实的一种扭曲的反映,也是旨在超越现实的一种主观虚构。它人为地将世界二重化,即分解成“此岸”和“彼岸”两个世界,认为“彼岸世界”才是世界的本原,人类应该超越“此岸”而皈依“彼岸”,断言这才是人类的“终极关怀”所在。从这个意义上说,“宗教按其本质来说就是剥夺人和大自然的全部内容,把它转给彼岸之神的幻影,然后彼岸之神大发慈悲,把一部分恩典还给人和大自然。”(恩格斯语)可见,宗教作为一种精神文化现象,其本质特征应在于它的彼岸性,在于它的“出世”思想。
就方法论而言,非理性主义是宗教的基本特征。它主张超验,崇拜直觉,宣扬通过内心的体验去感悟“彼岸世界”的存在。就是说,“彼岸世界”并非科学的方法所能证明。因此,宗教的方法论是反实证、非理性主义的。
返观儒学,从创立之日始,它就以重人伦、尚经世而见称于世。孔子罕言“性与天道”、“敬鬼神而远之”,与超验的存在保持着距离。这说明超越性不是孔子的思想特点,也不是孔子的思想追求。孔子的思想特点是:重“尊尊”、“亲亲”的人伦,尚“礼治”的经世之道。孔子的思想追求不在超越的精神层面,而在历史的层面,即在恢复“三代”之治。孔子的这些思想特点为历代儒家所继承和发扬,它反映了儒学的伦理政治一体化的本质特征。儒学这一本质特征具有鲜明的现实性即“此岸性”,它同宗教的“彼岸性”的本质特征形成强烈的对比。在认识方法上,孔子主张“每事问”、主张“学而时习之”、“温故而知新”,主张“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是一种务实反虚的理性主义态度,它与宗教的反实证、非理性主义的态度,显然是对立的。
两汉以降,儒学历经变迁。它一变而为董仲舒的阴阳五行化了的儒学,再变而为汉唐经学家的训诂化了的儒学,三变而为宋明理学家的性理化的儒学。汉唐经学家的儒学是重实证的儒学,它与宗教的非理性的思维方式异趣,自不待言。即使是董氏的儒学,他虽使儒学神学化,但其“终极关怀”不在“神”(天),而在“人”(经世)。宋明理学家的儒学,虽重在“内圣成德”,但不忘“外王事功”。这也已为世人所公认。
总之,儒学虽历经变迁,但它的重人伦、尚经世的思想传统,它的伦理政治一体化的本质特征没有改变,而这正是儒学之区别于宗教的根本所在。如果因了儒学的变迁而引发了某些变化就断言儒学是宗教,儒学具有宗教性,那么,这势必混淆了儒学与宗教的界限及其本质,因此是一种理论的误导。
李申:出世、入世问题并不是宗教与非宗教的分水岭。出世不是宗教的本质和标志。宗教的本质在于,也仅仅在于,它借助非现实的力量,或者用非现实的手段,去解决那些现实问题。
中国的许多学者认为儒教不是宗教,并以中国古代无宗教,没有“中世纪的千年黑暗”而感到自豪。其实,中国传统文化是否值得自豪,不在于儒学是不是宗教,而在于作出了什么样的文化创造。指出儒教是宗教并不会贬低中国传统文化的品位,也不会影响我们的民族自豪感。
姜广辉:以上大家各自摆出了观点和根据,我想相互间会有许多问题需要进一步探究和讨论,但因为时间关系,今天对谈只好告一段落,大家提出的观点和根据可以留给我们仔细思考,待有机会我们再一起进一步讨论。谢谢各位!(吴锐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