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嵘《诗品》的文学批评价值,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文学批评论文,价值论文,钟嵘论文,诗品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钟嵘《诗品》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评诗专著,它对汉魏至南朝、齐、梁时代的五言诗进行了分等品评,对我国诗歌理论的批评发展,有着重要意义和深远影响。《诗品》和《文心雕龙》常常被人们称为南朝文学批评的两大著作。清代史学家章学诚在《文史通义·诗话》中云:“《文心》体大而虑周,《诗品》思深而意远;盖《文心》笼罩群言,而《诗品》深从六艺溯流别也。”这一精辟的概括是从史学的角度来总结《诗品》的文学批评价值。长时期以来,虽有不少学者对《诗品》进行译注、分析、讲疏,但对其在文学批评领域的价值与贡献阐述得不够,至少还未能较系统的认识它。
一、品评的意义及方法
从汉末的三国鼎峙,晋代的十六国割剧,到以江为界的南北朝对立的二百多年间,“因国土之分裂,与种族之殊异,排挤凌轹之端,播为风气,率其推衍所至,久而弥炽。”〔1〕正如许文雨先生所说, 当时是“竞争正统,指斥僭号,矜尚门地,区别流品,既悉为当时政治风俗之例,则其他文化学术,有不蒙其影响者乎?”〔2〕就在这动荡的社会,多层的政治经济关系之中,作为审美对象的文学,为自己争得独立的地位,而角逐于这场纷争之中。其中五言诗的掘起,不能不说是时代的产物,也是文学觉醒的标识。
从晋到齐梁时代,门阀贵族不仅在政治上居于统治地位而且垄断了文坛,像南朝的宋明帝、齐高帝诸子及梁武帝父子等人,都很重视文学创作。但出于封建统治阶级的狭隘利益需要,尽管诗歌这种文学样式,从传统的“诗言志”樊篱解放出来,自觉不自觉地在反映人生的价值、地位方面已展端倪,可作为诗坛的一些贵族子弟及无聊文人,受当时统治者只重视书本知识,忽略社会实际的影响,出于“耻文不逮”的目的,把作诗与写字、下棋同科,并无真情实感。钟嵘揭露说:“终朝点缀,分夜呻吟,独观谓为警策,众睹终沦平钝。”〔3〕结果在诗歌创作上,出现了“稍尚虚谈”,“淡乎寡味”,“皆平典似《道德经》;有的在诗中堆砌典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近任■、王元长等,辞不贵奇,竞须新事,尔来作者,寝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蠹文已甚。”正如肖子显所评,所谓“今之文章,作者虽众,总而为论。……则缉书比类,非对不发,博物可嘉,职成构制,或全借古语,用申今情,崎岖牵引,直为偶说。“〔4〕钟氏的《诗品》是继刘勰《文心雕龙》后,针对当时诗坛“庸音杂体,人各为容”的不良风气而成的。如果说钟氏用辛辣的笔调描述了那种种令人难以容忍的丑态,莫不如说他在以前所未有的批评家胆识,力图扭转颓风。为了驱散诗界“淄渑并泛,朱紫相杂”的迷雾。他的最大愿望是能继刘士章(南齐人,刘绘)未完成的文学批评事业。做到“校以宾实”,从而使每位诗人的作品,得到客观、中肯的评价。
从文学批评的角度来说,钟氏不满意“不显优劣”,“曾无品第”、“准的无依”的混乱局面。过去的文论,因为“没有对作家、作品进行品评,失去了文学批评对创作的指导作用。”〔5〕钟嵘在《诗品序》中指出,陆机、李充、王微、颜延之,挚虞诸家的著作,只是“就谈文体,而不显优劣”。做为谢灵运所编的《诗集》,张隙所撰的《文士传》也是“诸英志录,并义在文,曾无品第”。可见,钟氏作《诗品》的目的,是想在诗坛批评与创作中,“辨彰清浊,椅摭利病”,也就是显优劣,列品第。书名《诗评》或《诗品》,就体现了钟氏的这一品评宗旨。
就五言诗的品评方法而言,钟嵘仍采取评选和品第两种方法。郭绍虞先生说:“就评的态度言,《诗品》虽不同于选集,但是与以前选集的旨趣和作用都是一样的。所以序文所举警策之例,也就可以作选集看。”〔6〕此话不无道理,因为在当时选文评论的风气较盛, 如肖子显《南齐书·文学传略》所举“若陈思代马群章,王粲飞鸾诸制,四言之美,前超后绝。少卿离辞五言,才骨难以争鹜。桂林湘水,平子之华篇;飞馆玉池,魏之丽篆;七言之作,非此谁先!”其方法、格局与钟氏序文警策之例相同,都受挚虞、李充诸人选集的影响。但是,钟氏的评选虽然着重五言诗的内容与形式方面,可并不忽略作品的风格同作者经历的结合,例如,评晋太尉刘琨说:“善为凄戾之词,自有清拔之气。琨既体良才,又罹厄运,故善叙丧乱,多感恨之词。”另外,钟氏的评选很注重作品产生的继承性方面。在他看来,每位作家的作品都是有渊源的,即在前人创作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郭绍虞还说:“就品第的态度讲,《诗品》是很受《汉书》九品论人以及魏时九品官人的影响的。《诗品》和以前批评风气不同的地方就在显优劣、有品第。”〔7〕郭先生的解释是有根据的。 正如《诗品序》所云:“陆机《文赋》,通而无贬;李充《翰林》疏而不切;王微《鸿宝》,密而不裁;颜延论文,精而难晓;挚虞《文志》评而博瞻;颇曰之言;观斯数家,皆就谈文体,而不显优劣。至于谢客集诗,逢诗辄取;张隙《文士》逢文即书。诸英志录,并义在文,曾无品第。”这已经把话说到家了。钟氏的《诗品》自然要以显优劣,分等级的品评方法来就教于读者,破除了文学批评中只谈长处,不论缺点的陋习。面对当时的门第之风,文阀割据文坛的盖世传统,钟氏硬要按等级来评判作品的优劣,按品第来区分作家的创作风格与个性,不能不说是一种胆识之举。对文学的批评,继《文心雕龙》之后又续新篇,从此点来看《诗品》的价值也就有重大意义了。
二、品评的对象与范围
《诗品》的品评对象是五言诗人及其作品。正如钟嵘在序文中说:“夫四言,文约意广,取效风骚,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习焉。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岂不以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评切者耶!”为什么钟氏标举五言诗,又以五言诗作为品评的对象呢?至少有两个理由:其一,五言诗是有较适度的言辞组合功能。胡应麟在《诗薮》中说:“四言简质、句短而调未舒;七言浮靡,文繁而声易杂。折繁简之衷,居文质之要,盖莫尚于五言。”〔8〕其二,五言诗盛于汉,畅于魏,衰于晋宋,亡于齐、梁。 作为梁代的文士钟嵘,跻于文学的殿堂,若能倡兴汉、魏以来的五言诗体,必须区分好青红皂白,创造一种人人尊重五言诗的良好环境,这也是文学发展的必然。
从汉初到南北朝,这六百多年间,五言诗有盛有衰;有传世之佳品,也有鼓噪一时之作。清人谭献在《古诗录序》中说:有些作者,“苟其通风教之原,植比兴之体,《国风》、《小雅》、嗣音不坠。东京则张、蔡振其奇,建安则曹、徐扬其采;同时之人,未尝无支离涣靡之作,然其根也朴,其枝叶以涣丽,其合者皆风谕之遗也,晚周所纪,盖无让焉。晋之诗婉,其敞也漫;有其质者,傅玄、刘琨、陶潜之为也。宋、齐之诗约,其蔽也窳;有其精者,谢灵运、江淹之为也。梁之诗艳而荒矣,而武帝为最高,文士之杳眇明丽者,则沈约、柳恽有焉。 ”〔9〕综其升降,五言诗的发展与作者的性情有关,故钟氏在品评其作品时,往往将作者冠其首位,不无道理。
另外,钟嵘明对五言诗分体置品,“三品升降,差非定制”;暗中却分划为三个流派。对此,许文雨先生看得很准确。他说:“彼之心目中固尚有明划之三派焉。一派为正体诗,……一派为古体诗,……一派为新体诗,……记室就此三体,分次三卷,先正体派,次为古体、新体二派,盖有扬正抑俗之微意存焉。”〔10〕
钟氏扬正抑俗,从他的《诗品序》到品评的具体作家、作品,完全可以证明这一点。首先,他认为“风骚”是正统文学的源头,于是写诗要“取效风骚,便可多得”。在《诗品》的卷上,首篇就列出《古诗十九首》,并曰:“其体源出国风。”明代学者许学夷的《诗源辨体》卷三云:“汉魏五言,源于国风,而本乎情,故多托物兴寄,体制玲珑,为千古五言之宗。”其次,凡是效法《国风》的五言诗作,便是正体派。许文雨在《钟嵘诗品讲疏》中说:“以曹子建为首,子建所制,得乎观怨中和,有五言正宗之目。子建而后,陆士衡循其规矩者也;谢灵运则能光大其体法者也。”〔11〕对此三人,钟嵘十分器重,评价甚高。他在序文中说:
元嘉中,有谢灵运,才高词盛,富艳难踪,固已跨刘、郭,凌轹潘左。故知陈思为建安之杰,公干、仲宣为辅;陆机为太康之英,安仁、景阳为辅;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词之命世也。《诗品》卷上评曹植曰:
其源出于国风。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古今,卓而不群。嗟乎!陈思之于文章也,譬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俾而怀铅吮墨者,抱篇章而景慕,映馀辉以自烛。故孔氏之门如用诗,则公干升堂,思王入室,景阳、潘、陆,自可坐于廊庑之间矣!
所谓正体派诗人,是指其作品真正达到内容与形式的较好统一,“骨气奇高”,“举体华灵”,“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丽典新声,络绎奔会”,这类作家及作品自然成为钟嵘品评的主要对象了。
至于古体和新体二派,钟嵘并没有小视。以魏侍中应琥为首,辅以元瑜、坚石诸人。他们“造怀指事,颇申古语”。到了嵇康、阮籍,仍是“托谕清远”、“厥旨渊放,归趣难求。”极为高古,读者不能尽通其意。以司空张华为首的新体派,託体华艳;休、鲍后起,美文动俗。可钟嵘对此派多有微词,认为张华介中、下之间,而休、鲍二人的诗有轻靡一面,故伤清雅,是不足取的。
关于品评的范围,钟嵘在序文中已经说得很清楚。“一品之中,略以世代为先后,不以优劣为诠次。又其人既往,其文克定。今所寓言,不录存者。”《诗品》评述了自汉魏至齐梁的122位诗人。分上、中、 下三品,每品一卷。卷上12人(古诗按1人计算),主要是汉、魏、 晋诗人;卷中39人,主要是晋、宋作家;卷下71人,主要是晋、宋、齐作家。钟嵘在品评的范围上,限于盖棺论定的诗人及作品。至于“以世代为先后,不以优劣为诠次,”的排列方法,更显出时代的特征。五言诗的出现,是诗歌形式方面的历史性变化。虽然魏晋南北朝是五言诗发展的摇篮,但在理论界仍固守于“雅音之韵,四言为正;其余虽备曲折之体,而非音之正也。”〔12〕就是说,五言诗只能是“俳谐倡乐”用的,根本不是真正的诗歌。钟嵘打破儒家的传统偏见,不仅标志五言诗的存在,而且还可证明五言诗“是众作之有滋味者”。
就品评的范围来讲,钟氏力求以严密的体系制约有限的范围,将过世的五言诗作者集合起来,以其群体形象正告当时文坛的遗老遗少们:“五言之警策者”,可谓“篇章之珠泽,文采之邓林。”这种气魄真是难能可贵呀!
三、品评的标准
作为评论五言诗的《诗品》来说,究竟是侧重对诗的批评呢!还是着重诗的鉴赏呢!历来评论家看法不一。这也难怪,就南朝的历史发展现状看,论诗与评诗往往交织在一起,没有太严格的界限,所以,徐达先生译注的《诗品全译》在《前言》中称:《诗品》“是我国最早的一部关于五言诗的理论批评专著;又把全书分为诗歌理论和诗歌批评两部分。〔13〕我认为《诗品》是不折不扣的诗歌批评理论。在批评理论的框架中,不仅有品评方法与途径,有品评的对象与范围,还有明确的品评标准。钟氏在《诗品序》中已经直接或间接的告诉读者,他的批评理论是建立在诗论的基础上,通过鉴赏的需要提出来的。对于一千四百多年前“位末名卑”〔14〕的评论家来说,“此竟非后世诗论家流所能喻也。”〔15〕关于《诗品》的评诗标准,我们从审美的角度,大致可概括为四个方面。
文质美。所谓“文质美”,就是“体被文质”的意思。《论语·雍也》:“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宋书·谢灵运传论》:“二祖、陈王,咸蓄盛藻,甫乃以情纬文,以文被质。”〔16〕钟嵘认为“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采”,是诗歌的极至。所谓“风力”,与《文心雕龙》中的“风骨”相似,都是指作品的思想情感而言,即内容;所谓“丹采”,就是指表现作品思想情感的语言文字,即形式。钟氏把五言诗的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作为品评其优劣的主要标准。凡是符合这项标准的五言诗,才能列为上品,次之,可列为中品或下品;不符合这项标准的则不能入品。在《诗品序》中,钟氏极力赞美曹植的诗,说他的诗有“建安风力”,并把他视为“建安之杰”;在《诗品》中,赞曹植的诗“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而不群。”达到了“风力”与“丹采”兼备的全美境界。在“干”与“润”的比较中,钟嵘是主“干”派。这一点他未能脱离传统的评诗准的,从对刘桢的评价可以看出。他说刘桢的诗“真骨凌霜,高风跨俗,但气过其文,雕润甚少。”尽管如此,其它作家仍不能与曹、刘二人相提并论。值得注意的是,钟嵘虽强调内容的“风力”作用,但并不排斥“丹采”的表现力,还是二者兼备为好。他认为没有内容的诗,即不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同样,仅有内容而没必要的艺术形式,所称“理过其辞”、“平典似道德经”的作品,也只能是“淡于寡味”,不可能有什么感染力。也许出于此种见地,而将陶潜的诗置于中品,孟德的诗列到下品吧!
刘勰在《文心雕龙·风骨》中说:“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这种主张与钟嵘的“体被文质”是相辅相成的,都是对南朝文士专尚文采,毫无真实思想感情的不良风气的抨击,也为五言诗的健康发展指明了道路,在批评理论中是很有进步意义的,也是对诗歌审美价值的肯定。
自然美。这是钟嵘进行五言诗品评的美学原则,也是批评诗歌的重要标准。他在《诗品序》中说:“自然英旨,罕值其人。”其实质就是强调诗歌应该体现一种朴实而自然的美。此观点是针对齐梁间贵族文学粉饰现实、矫揉造作的诗风提出来的,不仅具有时代意义,也为文学批评理论上升到美学的高度做出了不可泯灭的贡献。
钟嵘提出“自然英旨”的评诗标准,是建立在诗歌产生的客观条件及表现的特殊规律上。在序文中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这一观点虽不是他的首创,但他把客观景物与主观情感结合起来,作为诗歌创作的原动力,确有其新的发展。尤其在谈到诗歌与自然环境和社会生活的关系方面,可谓捷足先登,较早意识到诗人的创作激情,既来自广袤自然界中的“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也来自异常多变的社会现实生活中的“梦乡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魄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寒客衣单,孀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不返;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诸如这种种悲欢离合,感动和激荡着诗人的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所谓“展义”与“骋情”并作的观点,实质就如晚清诗论家王国维所说的“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17〕的“真美”观是相一致的。钟氏正是在建立诗歌理论的核心问题上,提出诗歌批评的标准的。
在揭示文学是客观自然和社会现象的反映之后,钟嵘对当时诗歌创作中形式主义的两种主要表现,深感不满。首先是关于用典,他对当时“文章殆同书抄”的严重情况,十分愤慨,正如《诗品序》所指出的:
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近任昉、王元长等,词不贵奇,竟须新事。尔来作者, 寝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蠹文已甚。钟氏认为:“经国文符”,“撰德驳奏”一类文章,应该引用古典;至于“吟咏性情”的诗歌,其优秀的篇什都是描写目击身历的景象,不要用典,因而提倡“直寻”和“自然英旨”。在当时“竟须新事”、“寝以成俗”的风气中,此种观点是十分可贵的,比刘勰在《文心雕龙·类事》中所提出的见解更为前进了一步。
其次,与用典诗风同时盛行的是声病之说,钟嵘亦持反对态度。声病说的创始人是与钟嵘同时代的沈约,他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称道:“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商相变,低昂相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18〕老实讲沈约的四声八病说,在语言史上有其贡献,对后来创制近体诗、格律诗,其功绩也是不可磨灭的。但是,出于当时人们对协调声律知识的匮乏,很难体现出诗歌的音乐性,自然要导致人为的戒律,来束缚语言中自然的声调美,反而影响诗歌的创作,“于是士流景慕,务为精密,襞积细微,专相陵架,故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钟嵘对当时出现的追求声律、流于形式的不良风气进行批评,并作为品评诗歌优劣的标准。他认为前贤作诗,从不拘泥于宫商之辨,四声之论,诗歌照样韵律天成,自然谐会。我们又何必要矫揉造作,故弄玄虚呢?钟嵘的这种主张,对当时的诗坛来说,起着一种驱散颓风的作用,但对声律的认识有些偏激情绪,也是可以理解的。
滋味美。钟嵘从艺术欣赏的角度,提出了以“滋味”为艺术标准进行诗歌批评的主张。有人说:《诗品》的“评诗还是用赏鉴的批评,因此也不能建立批评理论的标准。”〔19〕持文学批评与文学欣赏截然分开的态度,也未必妥善,因为一个好的批评家应该是一个好的鉴赏家,批评包含着鉴赏。也有人说:钟嵘关于“滋味”、和诗味的提倡,同陆机、刘勰等人提出的观点是一致的,主要强调诗歌的表现手法和艺术特征。〔20〕就局部来讲,钟氏的“滋味”说是判别诗歌艺术特征的根据,但从《诗品》的总体着眼,主张诗是有滋味美,仍属于品评诗歌艺术标准的理论范畴。从这一前提出发,钟嵘所建立的滋味美评诗标准,应该是用华美的语言形式所表现的情与景相合的诗的艺术境界,即“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
统观《诗品》不难看出,钟嵘在评论每位诗人时(至少对上品的诗人),都离不开“词采华茂”之意。如评班姬时说:“怨深文绮”;称陆机为:“才高词赡,举体华美。”说张协的诗:“词采葱倩,音韵铿锵”;评谢灵运的诗是:“丽典新声,络绎奔会。”入上品的诗人及作品,钟氏都对其词藻进行了充分地肯定。但他所提倡的语言形式美,是直接为表现情与景相合的诗的艺术境界服务的;也是对当时“淡乎寡味”,《道德经》似的政治诗,及直叙史实的历史诗的有力批驳。
值得一提的是对陆、谢二人列入上品。虽说后人有不少异议;可就钟氏的评语看,二人的诗词句华美,能唤起读者的美感,也就是具有“滋味”;而陶潜的诗是:“笃意真古,词兴婉惬。”鲍照的诗“贵尚巧似,不避危仄,颇伤清雅之雕。”曹操的诗“古直”,好像都缺少点词采美,故置于中品和下品。古补、真诚也有其味可嗅,但它毕竟离钟嵘所提倡的“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的品评标准尚有距离,至少不是同一类风格的作品。
怎样才能“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呢?要求诗歌达到“文已尽而意无穷”,正是《晋书·左思传》所云:“读之者尽而有余,久而更新”;花晔《狱中与诸甥侄书》曰:“文患其事尽于形”的意思。钟嵘继承楚辞的传统,将赋、比、兴结合起来,把“比”看作描写事物外部形象的手段;把“兴”看作作品形象中内含的寓意。它可以深化诗的意境,这又涉及其“兴”所托的内容必须醇正,必须反映具有现实意义的生活。如评阮籍诗云:“颇多感慨之词”,“厥旨渊放,归趣难求。”说明诗中的“兴”往往是诗人的生活经历所映射的思想情绪同诗中意象的融合,充分表现“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的崭新含义。
直寻美。钟嵘关于“直寻”的内涵,可从两方面来理解:
其一,他主张直接地观察现实、描写现实,这属于诗歌的取材问题。《诗品序》云:
吟咏性情,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人们对自然、社会、人生的直接观察与感受,通过诗的形式真实地再现出来,表达一种客观事物与主观情感相融合的艺术境界,绝不是对客观自然的机械摹写,也不能靠现成的典故堆砌。只有象古今名篇那样,“多非补假,皆由直寻”,才能做到“写景如在目前,写情则动人心肺”,方称得上是优秀的诗篇。除上述名句外,如“空梁落燕泥”,“庭草无人随意绿”,“春风又绿江南岸”等,皆无故实,而把真景物、真感情,如醉如痴地表现出来,可谓“直寻”的结果。
其二,钟嵘认为诗是由即时即景的题材中,升华出心物冥合的创作灵感,再随笔引发而形成的语言载体。可见一首好诗,就是直抒胸臆,任其流淌的情感结晶。钟氏所倡导的“直寻说”,也是指诗人生活感受的直接流露,是诗人的内蕴直陈,性格外倾。
“直寻”的科学验证是“指事造形,穷情写物。”因为直接地观察现实、描写现实的目的是为了抒发诗人的胸中之情,以情来摹写外物,而且是不受任何阻碍的把主观的情寄寓到客观外物身上,真正做到“形神兼备”,情景相谐。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中强调“江山之助”。在总结晋宋以来“文贵形似”的新趋向时,鼓励作者到取之不尽的大自然府库中吸取营养,要求对客观景物进行仔细地、全面地观察,再密切结合物象,作到“体物为妙,功在密附”,最后实现“情以物迁,辞以情支”的目的。
上述四条标准,“文质美”是纵横诗坛,的一颗“主星”,而“自然美”、“滋味美”、“直寻美”只能说是“伴星”。“文质美”是品评五言诗是否具有“真美”价值的基本标准。“自然美”从主体意义上讲,是属于作家、作品的风格范畴。它虽有与“文质美”的相切属性,但就诗人的创作风格,又超越了“文质美”的内涵,故为诗评标准链环上一颗有着特殊意义的“伴星”。“滋味美”和“直寻美”,无论从赏鉴的角度,还是从题材及表现方法的角度,二者都是默契相关的,在主旋律“文质美”的制约下,各主一个响亮的音符,在评诗标准链环上跳动着、闪耀着,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和执着精神,为五言诗的崛起和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
当我们从文学批评的角度来认识钟氏在诗评方面的价值观,不难看出他的批评理论是自我体系的,从五言诗盛衰的背景进行考察,到确立较为客观的批评标准,再规定其批评对象与范围,又找到了恰切的批评方法。钟嵘能伴随文学从不自觉到自觉的旅程前进,虽说仍步履着传统的印迹,可方向乃是朝着新文学的标帜;他的评诗标准对后来的诗、词发展起着不可低估的影响。
注释:
〔1〕〔2〕〔10〕〔11〕许文雨:《钟嵘诗品讲疏》,成都古籍书店1983年版,第8、9、10页。
〔3〕(梁)钟嵘:《诗品》以下引自本书的不再注明。
〔4〕(梁)肖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
〔5〕复旦大学中文系编《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册, 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新版,第195页。
〔6〕〔7〕〔19〕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60、60、59页。
〔8〕(明)胡应麟:《诗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版,第22页。
〔9〕《中国近代文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353页。
〔12〕(晋)挚虞:《文章流别论》,《文艺类聚》56。
〔13〕徐达:《诗品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页。
〔14〕《南史·本传》。
〔15〕(清)章学诚:《文史通义·诗话》,见嘉业堂本《章氏遗书》。
〔16〕〔18〕(梁)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 中华书局本24史《宋书》卷67。
〔19〕(近)王国维:《人间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51年版,第2页。
〔20〕敏泽:《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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