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背影》的解读之争看文本解读的界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之争论文,界限论文,背影论文,文本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语文特级教师韩军对朱自清《背影》的解读发表之后,引发了不小的争议。首先是李华平教授抛出了重磅炸弹《迷失在学科丛林中的语文课——兼评特级教师韩军〈背影〉教学课例》(见《语文教学通讯》2014年第10B期(编者注:该文转载于本刊2015年第6期。),随后有刘永康、林润之两位先生在2014年第11B期《语文教学通讯》发表的《回到语文教学的正确轨道上来——就〈背影〉的教学与韩军老师商榷》,王家伦、张长霖在《语文教学通讯》2015年第2B期上发表的《韩军与语文:渐行渐远》“跟进”。这期间还有一些批评韩军“新解码”的文章在各种平台发表,但影响最大还是推李华平、刘永康和王家伦三位为首的文章。为此,韩军在《语文教学通讯》2015年第4B期发表《〈背影〉七说》(编者注:该文转载于本刊2015年第6期。)对他们进行集中回应,后来又将该文以《三教授七硬伤——说〈背影〉并致请李华平、刘永康、王家伦》为名发布到网络上,指名道姓对三位教授的批判文章进行激烈回应。潘璋荣随后发表《韩军“七说”何以“七错”》(原载《语文教学通讯》2015年第6B期)对韩军的辩驳进行逐条的批驳。由韩军《背影》解读及教学案例引发的争论已经持续了近两年,且暂时还没有结束的迹象,这个争论有人将之称为“韩李之争”。韩军《背影》课例引发的争鸣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其一是文本解读;其二是课堂教学。本文就韩军对《背影》的文本解读进行辨析。 一、韩军的新解码 韩军对《背影》重新解读最初以《生之背,死之影: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背影〉新解码》(以下简称“新解码”)之名发表在2012年第1B期、第2B期《语文教学通讯》上。该文除“题记”外,共有五个部分。 (一)“汉语的一个神奇文本” 韩军在这部分概述了《背影》作为一篇语文教材范文的“神奇”,指出“学汉语的地方,就有《背影》,它成了现代汉语的一个标本”,“还没听说,哪个国家的中小学课本中,有如此神奇的文本”。他由此推断说:“‘背影’似乎积淀到现代中国人的心灵史中了。”从中可以看到,韩军对于《背影》及其阅读史绝不陌生,对于《背影》作为一个语文教育的文本其价值是有充分体认的。 (二)“生命之坚韧:命命勾联生生不息——被忽略87载的祖、孙” 韩军认为《背影》一文不只是写了“父亲”和“我”两个人,而是写了“祖母”、“父亲”、“我”、“我的儿子”共四个人物。韩军认为祖母和朱自清的儿子在文中“提到”就算是“写了”,并且只有把祖、孙两人纳入到解读视野中才能完整呈现作者朱自清的多重身份以及朱家的完整的生命链条。他由此得出结论:“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父子情深’故事,这是一个‘祖、父、子、孙,又祖、父、子、孙的生命之水不息流淌、不断传递的故事’!” (三)“生命之脆弱:唇亡齿寒风烛残年——被忽略87载的死亡” 《背影》一文中总共写到四次流泪,传统解读认为朱自清流泪是由于感动于浓浓的父爱。韩军的解释则是:“四次洒泪,均关乎‘死亡’;或由‘死亡’引发,或让读者感受到‘死亡’的叩击。‘洒泪’背后,隐藏着‘死亡意识’,或曰‘死亡意识’推动着‘洒泪行为’。”韩军认为死亡是《背影》的“核心要素”,认为如果光看父爱而看不到“死亡”,那“肯定表面化了”。 (四)“生之‘背’,死之‘影’——被忽略87载的‘背’与‘影’” 韩军认为文章的标题以及文中多次提到的“背影”其实可以也应该拆分为“背”和“影”去理解,“背影”概而言之是“生之‘背’”和“死之‘影’”。关于《背影》中“背”和“影”及死亡主题之间的关系,韩军概括为:“‘背的影’是生命的虚幻,‘由背到影’,是生命的过程!” (五)“刹那主义:颓废的唯美——‘背影’遮蔽87载的人生观念” 韩军认为《背影》不仅用以传达作者感受到的父爱,也传递了朱自清“刹那主义”或曰“颓废的唯美主义”的人生观。为此韩军认为传统解读是不足的:“亿万读者,只看到文章中的‘背影’是‘父亲的背影’,只读到父爱,却没有读悟到,这‘背影’二字实际泄露了朱自清的‘人生观念’。” 综上所述,韩军对《背影》的“新解码”概括起来有这么几点:其一,认为朱自清的《背影》反映的主要不是“父子深情”而是“生命脆弱”的主题;其二,认为朱自清在文章中四次流泪主要不是由于感动于父爱,而是体悟到死亡;其三,认为促使朱自清动手写《背影》主要不是为了讴歌父爱,而是为了展现他“刹那主义”的人生观;其四,认为“背影”不仅仅是写实的朱自清亲眼所见的他父亲背部的影子,而是具有象征意义的“生之背和死之影”。 二、批评者的发难 韩军对朱自清《背影》“生命(死)说”的“新解码”与传统的“父爱说”的解读确实相去甚远,为此他的解读遭到猛烈的批判是可以想见的。 李华平直接否定韩军对《背影》的解读:“韩军关于‘生与死’的生命感悟,其实不是来自《背影》,而是他年过半百的人生感悟,‘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是他此时思想的主线,于是他便作如此解读。这与《背影》何干?不过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心中块垒。”他这样推断韩军解读的“成因”:“韩军对《背影》的解读,是‘起因谬见’与‘感受谬见’结合的怪胎,是一种由读态不当、读法不当而引起的‘误读’。”李华平对此解释道:“一方面,他根据朱自清的求学背景把这篇散文当作一个哲学文本进行图解,或者说他是把这个文本当成一个哲学观念的图解。”“另一方面,他用自己在某个人生阶段的独特感悟代替了对文本的解读。”这无异于说韩军对《背影》的解读不仅是错误的,甚至干脆可以说根本就没有解读。 刘永康教授等在其文章中承认对《背影》进行多元解读的可能性和正当性:“对《背影》作出不同的解读也很正常,只要《背影》还在不断地留传,就会有人不断地解读,就会有见仁见智。”但是却否定韩军的解读的合理性:“‘《背影》写的不是父与子,而是生与死。’这实在是一种误读。”刘教授的解释是:“自《背影》问世以来,举世公认它表达了父慈子孝的思想感情,今天我们重新审视这个观点,仍然觉得它没有错。”为何“仍然觉得它没错”呢?刘教授的基本理由就是认为《背影》是写实的,其所表达的“父慈子孝”主题是确凿无疑的:“加上标题,‘背影’一词在文中出现过五次,这五次所言的‘背影’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指向了朱自清亲眼所见的父亲的‘背影’,而不是韩老师所言的蕴含‘生命是虚幻的’这一意义的‘背影’。”刘教授引用朱自清的原话来佐证自己的观点以否定韩军认为的“背影”存在象征意义:“我父亲待我的许多好处,特别是《背影》里所叙的那一回,想起来跟在眼前一般无二。我这篇文只是写实。”刘教授显然还认为“背影”就是专指“朱自清的父亲的背的影”,“背”和“影”拆分就如迷信的街头算命拆字一样没有任何科学依据和认知意义:“韩老师对‘背影’的‘拆字’解读与算命先生通过测字、破字、相字来忽悠人有何不同?”这等于说韩军的解读已经沦落到如街头算命那样荒诞不经的程度。 王家伦如刘永康教授等一样也承认多元解读:“文本的含义是多元的,对文本的解读,本来就是一个见仁见智的过程,有时候,解读超出了作者自身,也不是什么怪事。”但他也否定韩军对《背影》的“新解码”。王家伦认为“文学解读”不同于“课堂解读”,而韩军的“新解码”就属于“文学解读”因而不能适于课堂教学:“文学解读与语文课堂解读毕竟不能画等号。中小学语文课堂解读不能‘超文本’太多。如果在语文教学的课堂上进行这种‘超文本’解读,岂不是就乱了套吗?”他又从结果出发“倒推”韩军“新解码”的不合理:“《背影》‘父慈子孝’的传统认识早已被权威文化所认同,早已深入人心。事实上也给朱自清与其父亲的关系产生了积极影响。一旦颠覆这一共识,将在学生中造成怎样的影响!”他进一步强调:“如果那些被当作‘小白鼠’的比较优秀的学生接受了那种‘新解码’,因此造成考试失分的灾难,这该由谁来负责?”这是在说韩军的解读已接近“误人子弟”的地步。 面对语文教育界同仁的批评,韩军发表了《〈背影〉七说》,为他的解读以及教学辩护,其中“一说,《背影》文本里,处处充溢着‘生命与死亡意识’”直接为他的“生命(死)说”解读辩护。对此潘璋荣予以反驳,他认为“生命与死亡意识”在文章中是隐性的和次要的,而父慈子孝才是显性和主要的:“综观全文内容,我认为这种作者的生命意识,相对说是隐性的和次要的。文章中更适合使用‘充溢’这个词的是父子深情,是一种天然的人伦和亲情。换句话说,作者浓墨重彩的还是亲情,而不是生命的咏叹或悲叹。”言下之意,韩军的“生命(死)说”解读是将次要抬升为主要,以隐性取代显性,因而是一种不得要旨的解读。 批评者对于韩军《背影》“新解码”都持否定态度。李华平认为“生命(死)说”是韩军自己五十多年人生经验的强加,不是出自《背影》这个文本以及作者朱自清的本意。潘璋荣虽然承认《背影》包含“生与死的感悟”成分,但认为那只属于隐性和次要地位。刘永康和王家伦都认为《背影》是一个写实的文本,“父慈子孝”的解读是明白无误确定无疑的,不能够也不应该被颠覆;还有就是认为他的解读是成人化、文学化的,不适于初中的语文教学。 三、新解码是否过度诠释 批评者反对韩军对《背影》“新解码”的理由虽然各有侧重,但总的而言都是把韩军的解读看成是超越了合理范畴。那么,韩军从朱自清的《背影》中看到“死亡”和“刹那主义”之类是否超越了正常解读界限,成为“过度诠释”呢? (一)生命(死)说并非孤证 韩军认为他对《背影》的“生命(死)说”解读是“新解码”,意思就是他的解读是“前无古人”的,也正因为如此他认为一直以来《背影》被“误读了87年”。批评者也基本认定韩军对《背影》的“生命(死)说”是标新立异的一家之言。其实,从生命(死)的角度解读《背影》的并非仅韩军一人,韩军甚至可能不是第一人——韩军只是迄今为止从生命角度解读《背影》中最为全面而精深者而已。 著名语文特级教师陈日亮在其2011年1月出版的专著《如是我读——语文教学文本解读个案》中介绍他的一个学生曾经对朱自清《背影》的“生命化”解读:“倒是上世纪的80年代,有一次教这篇课文,一个女生在作业里告诉我。她从朱自清的文字中读出了生离死别。我忽然被触动了。她的答题意思是,祖母去世了,‘我’连她的背影也见不到了;父亲走了,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父亲给我的信里说‘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则可能预示我永远也见不着父亲了。她说,这篇散文不仅写人间的至爱,也写人间的至痛。痛就痛在人生自古伤离别。这位还只是初二年级的学生,读得多么深细,又何等人情!我于是想起了李密《陈情表》的‘生孩六月,慈父见背’的‘见背’。‘背’字的原义就是离开、离别,而引申为去世。《背影》以写祖母奔丧始,又以写父亲说‘大去之期不远’终,最后说起父亲从‘待我渐渐不同往日’到‘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正是老人的一种暮年心态,使做儿子的特别敏感到和父亲诀别之日可能真的已经不远。父亲的背影,恰又在‘读到此处’在此出现,并不是作者特别的安排。‘背影’已经不仅是‘离别’的意象,而且也是‘诀别’的意象了。可不可以说,朱自清在这篇短短的散文里,通篇写的都是‘背影’呢?我想是可以的。短短的回忆文字中,写了三次流泪,都与别离有关。男儿有泪不轻洒,洒的都是离人泪。文章的最后一句‘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分明是极其沉痛地传达了这两种情感,也就是人生无可奈何的别离感和无从逃脱的沧桑感。这里当然留有时代的印痕,但如果说它也是一种普世的情怀,是普遍的人性,今天大概也会被大多数读者所认可吧。”根据这段叙述我们可以看到,陈日亮老师的学生就曾从“背影”中读出“诀别”的意涵;而陈日亮老师是赞同甚至可以说是激赏他学生的阅读发现的。他本人也从“背影”中索出“见背”之隐——这个理解跟韩军“新解码”中的解释是一样的!陈日亮老师的学生从《背影》中读出“诀别之痛”是早在20世纪80年代的事情,而陈日亮老师本人对该生观点的转述以及他自己的相近理解最迟在2011年已经完成了,这都早于韩军的“新解码”在2012年首次公开发表的时间。 一位批评者认为韩军之所以剑走偏锋推出《背影》的“新解码”,是为了超越“青春语文”倡导者王君的解读以便“争回脸面”。不知道该批评者的这种对韩军解读的“解读”依据是什么。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王君对《背影》的解读与韩军的“新解码”一样都属于“生命(死)说”。 王君在2011年第11期《中学语文教学》上发表了《生之苦痛与爱之艰难——〈背影〉再读》一文。王君对《背影》的“再读”其实就是“重新解读”,她抓住“冬天”“迂”和“泪”三个关键词展开对《背影》新的解读。王君说:“传统分析《背影》,都不会遗漏朱自清的四次流泪,但比较强调‘泪’中的忏悔思念等等。这样的思维路径还是把《背影》定位为一篇纯粹写父爱的文章。其实,这很不够。”——这与韩军所说的“若只看到‘四次洒泪’,肯定表面化了”的意思是一样的。 王君对《背影》中写到的四次流泪逐一进行分析。 “第一次流泪,直接原因是‘想起祖母’。祖母是一个象征,代表着曾经亲近的鲜活生命的溘然长逝。而作者,算是亲历了这个‘逝去’的全过程。这是铭心刻骨的生命体验。” “第二次流泪,直接触动于父亲买橘子的衰老背影。这里也是一个符号,是一个健康的生命失去健康,一副有力的肩膀不再有力,一个强健的背影不再强健……‘衰老’是生命的唯一的归宿。作者的泪,是因为亲睹了更亲近的人的生命由强而衰的全过程。与其说在这个地方朱自清从背影中读懂了父爱,还不如说,他读懂了承载爱的原来不过是生命的悲凉和衰颓。这是一种生命的无助感。” “第三次流泪,是因为‘父亲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了’。这是活着的告别。人群依旧‘来来往往’,亲人‘混入’而不可寻。未死而别引发心痛,触动心怀的乃是生命的虚无感和情怀的孤独感。” “作者最后一次的泪水又为‘死亡’而流。父亲一句‘大去之期不远矣’攻开了作者心灵的闸坝。我相信这并非父亲为了感动儿子的矫饰之词。这于父亲,乃是风刀霜剑严相逼之后的自我放逐,这于儿子,更是稍经世事之后的心灵共鸣。人生实苦,‘大去’的不仅仅是生命本身,更是生之激情啊!” 熟悉韩军“新解码”的读者一眼就可以发现,王君对《背影》中四次流泪的诠释,与韩军的有关分析简直可以说是“如出一辙”。王君最后推出她的基本结论:“这些泪水,其实全都是生命的感悟。它们贯穿全篇,悄悄编织起来了《背影》的另外一条情感脉络。这也许是连朱自清先生自己也未意识到的。但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无意识地往往是最真实的,也是最接近本质的。以祖母老年生命的结束开端,以另外一个生命宣布自己即将结束而结尾。这其中,是不是有一种隐喻:《背影》是由一声一声的生命哀叹组成的,由一粒又一粒的生命泪珠串成的。它传递着生命的告别。告诉我们生命走向衰颓和灭亡是一个必然。生命,留给我们的永远是背影……”我们看看,王君所提到的“《背影》是由一声一声的生命哀叹组成的,由一粒又一粒的生命泪珠串成的。它传递着生命的告别。告诉我们生命走向衰颓和灭亡是一个必然”,这些观点与韩军所说的“生命之坚韧:命命勾联生生不息”“这是一个‘祖、父、子、孙,又祖、父、子、孙的生命之水不息流淌、不断传递的故事!’”除了表述的言辞有不同之外,所要表达的意思没有什么两样。两者的区别在于,韩军从“背影”中析出“背”和“影”之间的张力,这是比王君入微的地方;韩军不仅以“生死感”解释朱自清流目的原因,还从“刹那主义”中探出他用“生死眼”看其父亲“背影”的思想根源,这是韩军深刻的地方。 可见,韩军对《背影》的“生命(死)说”解读并非“独此一家别无分店”的过度阐发恣意强塞。韩军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认为韩军在《背影》解读中关于“生与死”的生命感悟“其实不是来自《背影》,而是他年过半百的人生感悟,‘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是他此时思想的主线,于是他便作如此解读。这与《背影》何干?”这样的诘难也就难以服众——年未过半百的“青春语文”主将王君,还有一个顶多十四五岁的初中女生(陈日亮的学生)也做如此的解读又如何解释呢?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至少由“陈日亮的学生—陈日亮—王君—韩军—韩军的支持者”可以构成一个《背影》“生命(死)说”解读的阅读史。 (二)生命(死)说也是正道 要判断某种解读是否“正解”,是否属于“正道”必须有相对明确而公允的衡量标准。如果批评者以自我认可的解读为标准,或者干脆说以自我的标准为标准,跟自己一致的解读就认为是“正解”,跟自己的解读不一致的就是“误解”“歪解”,那么这种评判是缺乏公信力的。比如,语文教育当然需要走正道,就像做人也要走正道一样,这是不需要论证的,天然正当的。问题的关键是“正道”的含义是什么,衡量的标准又是什么?如果这个所谓“正道”是有特殊含义的,其衡量标准又是强加的,那么它的论证力就得存疑。在李华平及有关批评者批判韩军《背影》“生命(死)说”的文章中,其“正道”就是有特殊含义的,它特指李华平所首倡的“正道语文”——这是一种具体的语文教育理念,或者说是一套个人的教育主张,是众多语文教育流派中的一个而已,它不能仅仅由于“正道语文”这个名称就自动取得代表着语文的正道的资格。但这里就存在一个语言陷阱——与“正道语文”不一致的就是非“正道”的语文,与正道的语文相反的语文当然就是偏道乃至邪道的语文;所以跟“正道语文”不一致的就是错误的解读——跟我不一样的话你就错!有批评者认为韩军对《背影》进行“新解码”是“迷失”了,是偏离了语文教育的“正道”;有批评者说韩军与语文“渐行渐远”指的也是韩军渐渐远离语文的“正道”;还有批评者直呼吁韩军“回到语文教学的正确轨道上来”,其所谓的“正确轨道”也是特指的语文“正道”——即“正道语文”。 “正道”的内涵是有歧义的,那衡量韩军的解读偏离语文正道的依据又是如何的呢?李华平反对韩军的“新解码”——或者说是认定韩军对《背影》的解读属于“过度诠释”有如下几个“说法”。 “我们不能因为朱自清曾经学过哲学,就认定他后来必定研究哲学。”这话本身没错,但如果仅因为韩军认为《背影》“流露”出朱自清的“人生哲学”就断定或者暗示韩军“因为朱自清曾经学过哲学,就认定他后来必定研究哲学”那就是冤枉韩军。 “更不能主观臆测地认定朱自清所写散文就是在阐释哲学观点。”这句话也没错——只是韩军并没有“主观臆测地”认定朱自清所写散文就是在阐释哲学观点,他只是认为《背影》一文蕴含着朱自清的人生哲学。他的原话有两处,“……只读到父爱,却没有读悟到,这‘背影’二字实际泄露了朱自清的‘人生观念’”。“……有叹,有哀,有痛,有惜!流露的正是朱自清的人生观念”。韩军在这一部分总共用了1654个字详细深入地论证《背影》如何“泄露”“流露”朱自清的人生观,他并没有说朱自清写《背影》就是专门用来“阐释”他的人生哲学的。 “也不能因为朱自清的某一个文本曾经谈到‘刹那主义’(或曰‘颓废的唯美主义’)的人生哲学,就认定《背影》也是在谈‘生与死’。”这话乍一看来也没问题,但如果断言韩军对《背影》的“新解码”就是这么简单机械引申而来的那也与事实不符。韩军是从《背影》文本的相关人物关系、相关人物的言行出发,详细分析推导出《背影》的“生与死”主题的。韩军要论证《背影》蕴含着朱自清的人生哲学确实不容易,但他还是比较有效地做了;而批评者要全然排除朱自清的《背影》“流露”“泄露”出他自己的人生观是极为困难的——这需要更为艰巨的论证,遗憾的是批评者并没有作出令人信服的论证。 “‘先自立了意’,是一种‘感受谬见’。简单地说,就是读者的自我意识在文本解读中的恶性膨胀,用自己的感受或者观点代替对文本本身的细读。”显然,李华平认为韩军将《背影》解读为“生命(死)说”是韩军用他自己的观点强行替代“朱自清的”观点;并且认为韩军的观点不是来自于他对《背影》的文本解读——“用自己的感受或者观点代替对文本本身的细读”这句话有点令人费解,或者干脆说是病句。言者本意应该是想说韩军用他已有的“感受或者观点”代替他对文本细读之后得出的感受或者观点。问题是如何确认韩军跟传统不一样的“感受或观点”一定不是经由对《背影》文本的细读得来的呢?质而言之,不管是正确还是错误的解读,都有可能是经过文本细读得来的。 认为韩军的解读过于成人化,中学生接受不了的这种担心似乎也是多余的。不待老师“说教”“灌输”(批评者对韩军的责难),陈日亮的学生通过自己探索就可以得出类似韩军的发现,可见从《背影》中读出“生命(死)说”不是成人的专利;笔者曾经在广西桂林现场观摩韩军执教“新解码”版的《背影》,通过课堂观察及课后交流都没有发现“生命(死)说”高深莫测到初中生无法理解和接受的地步。 韩军本人也承认他的《背影》课例有瑕疵,是可以进行商讨的。批评者对他的“新解码”的批评也不是全无道理。然而他的解读仍算“正道”(非特指“正道语文”)中的一道。如果认为传统的父慈子孝“亲情说”才算“正道(语文)”,且以此为“标准”衡量并否定韩军的“新解码”,将其斥为歪门邪道、歪理学说,这就过了。 意大利小说家、符号学家安贝托·艾柯在《诠释与过度诠释》一书中认为诠释是有限度的,只是在确认“过度诠释”时要非常谨慎。艾柯认为文本不只是一个用以判断诠释合法性的工具,而是诠释在论证自己合法性的过程中逐渐建立起来的一个客体。他特别强调“作者的回答并不能用来为其文本诠释的有效性提供依据,而只能用来表明作者意图与文本意图之间的差异”。那“怎样对‘作品意图’的推测加以证明呢?”艾柯认为“唯一的方法是将其验之于文本的连贯性”。韩军的“生命(死)说”解读是前后勾联自洽的,是得到《背影》文本连贯性检验的。所以,我们可以说“新解码”并非过度诠释。 四、韩军的深刻与不足 李海林曾经说过韩军一开始就是以“思想者”而不是“实践者”的姿态登上语文教育舞台而为人瞩目的,他激情判断往往多于冷静的理性推理。韩军对《背影》的“新解码”同样彰显他“思想者”的风采,而且同时还展示他作为“实践者”的取向——他对《背影》各个部分的解读都作出相应的教学设计,后来他在全国范围内开展《背影》的教学就是按照那些设计实施的。他的激情还没有消退,而他的推理则是相当冷静的,他不失为一位优秀的“思想者”和“实践者”。 文学评论家王先霈认为文本细读“指的是从接受主体的文学观念出发,对文学文本细腻地、深入地、真切地感知、阐释和分析”。比照这个概念,我们可以看到韩军在他的“新解码”中展现出他过人的文本细读能力:梳理人物关系凸显作者的思维脉络情感倾向;分析人物的言行探知其心灵;结合相关史料复原朱自清与他父亲当时真实的父子关系;结合朱自清的其他文本对《背影》进行多层面的观照;结合汉语言灵活组合展示其张力将隐藏于字面下的深层意蕴彰显出来;结合朱自清的人生哲学参悟作者潜意识层面的深层意图……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韩军对于《背影》的咀嚼“把玩”到了相当通透澄澈的程度,一般人难出其右。 然而,他有些推断仍欠周延严密,有些表述则过于绝对了。比如将自己的解读视为“深读、细读”,而八十多年来的解读都是“浅读、粗读、误读”,这别说在客观上有待检验,就是表述策略上也欠妥——怎么能认为一篇课文只有一种“深”和“细”读法呢?怎么能如此绝对地认定几十年来全部读者都是“误读”呢?如何能排除有人在自己不知晓的情况下已经作出过跟自己相类似甚至相同的解读呢?如果韩军表述的方式不是二选一的“《背影》写的不是父子,而是生死”,而是更为严谨些,比如可以说:“《背影》可以认为是表现父子深情的,也可以看做是表达对生命的认知与喟叹的”;或者干脆说:“《背影》表面是写父子深情,实质传递的是一种生死观,是通过写亲情等来写生死(命)。”那就显得更符合常理和事实,也更容易获得接受。这其实不是变换一种不容易遭受诟病的圆滑说法而已,更重要这样认知才算是持中、公允的。诗无达诂,文难尽解。这应该不是什么高深理论,一点也不难理解和接受,何必非要标自己为深刻,立自己为正解呢?我想大概是韩军对自己的发现太珍视乃至有些自得,所以就急迫地分享出来,甚至不惜展现“片面的深刻”,没有想到对传统的认知以及其他解读采取“同情性理解”的态度——稍不留神让自己的解读也落入同样的“合法性危机”境地。 “父爱说”不见得是“粗读、误读”,“生命(死)说”同样也属于“正道”。对于《背影》这个经典文本的解读可以见仁见智。标签:朱自清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