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赋片的真伪问题与研究_史记论文

荀子赋片的真伪问题与研究_史记论文

荀子《赋篇》的真伪问题及研究,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荀子论文,真伪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问题的提出

荀子《赋篇》(包括《礼》、《知》、《云》、《蚕》、《箴》五篇)的真伪问题,现在提出来讨论,因为它直接关系到我们对于汉赋这一文学体裁的源流分析,关系到能否对它作出正确恰当的评价。目前学术界较为一致的观点,是把《赋篇》作为赋体的渊源来分析的,从而承认前人所说荀子是“以赋名篇”的创始人。实际上,大多数学人在作出这一论断的时候,皆出自于“聊备一说”的学术研究心态,《赋篇》的特点与谜语毫无二致,何以能称之为“赋”,其间原因却不去细究。

《赋篇》的体裁能否作为“赋”来评判?《赋篇》的内容是否荀子的真传?这些问题,自古代一直到现代,都曾有人提出过怀疑,但文献中很难查找到他们对这些问题有过系统而深入的探讨。所以,我们对有关乎此的先人论述,做一番细致的梳理工作,显得十分必要。

二、问题的回顾

今天所见到的《赋篇》,是以唐代杨倞校注的《荀子》为蓝本的。

荀子作有《赋篇》,第一次见诸文字记载,是在西汉刘向所编的《孙卿[①]书录》中,但刘向的工作是编“书录”,并不附具体的篇章内容。在汉初,托名先秦诸子进行创作,是一种风气,荀子是被人托名最多的一个。刘向校雠《荀子》,从三百二十二篇署名荀子的文章中才选定三十二篇,其被托名的情形可以想见。刘向校定的《荀子》三十二篇中,并不篇篇都是荀子的原作,其中杂凑的文字很多。这种情形,至唐代杨倞第一次为之作注时还未改变。杨倞说:“独《荀子》未有注解,亦复编简烂脱,传写谬误,虽好事者时亦览之,至于文义不通,屡掩卷焉。”

可见,刘向校雠《荀子》,受托名风气的影响,其中有他人篇章的讹错舛误在所难免。

荀子的生平事迹,最早见诸汉代司马迁的《史记》。在司马迁的时代,荀子已是近乎传闻式的人物,所以史公为之作传甚是简略,只百余字,突出他在学术史上的地位。这显示了一位史学家严谨的治史态度。司马迁在列传中,并不曾提到荀子第一次“以赋名篇”而写有《赋篇》。此等文化史上的大事,如果确乎发生,以史公敏锐的史识,《史记》中是不会不添上精彩一笔的。因为司马迁不仅在其他列传中表现了对“赋”体的极大关注,同时,他自己也写赋,传世曾有八篇赋,至今尚可见到的惟有《感士不遇赋》。这是一篇抒情小赋,与今天所见的荀子《赋篇》相比,截然不属一类,其取“赋”的标准,正可类推。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说:“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可见,司马迁对于赋体的出现,表示了极大关注。“以赋见称”,一方面是指宋玉等人以作赋而称名于世,同时也包含了这个意义——宋玉是第一次“以赋为篇”的排头兵。假如荀子是“以赋名篇”的排头兵,当然也就“以赋见称”于世,司马迁怎会不加注意呢?

刘向编《孙卿书录》,叙写荀子的生平事迹,却大抵根据司马迁的《史记》。但刘向的记载,已与《史记》多处不合。这是否意味着刘向时代有关荀子的传闻开始转多?

最早对荀子《赋篇》内容作出评论的,当属东汉的班固。班固将刘向的“书录”引入《艺文志》,第一次确定:“孙卿赋十篇”。班固虽然没有附列具体的十篇作品,但他揭示了这些赋的主旨:“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离谗忧国”,这是古诗(指《诗三百》)创作的社会根源,也是古诗的基本内容。赋体创作,也不例外,它是古诗的延续。可见,班固对于赋源的认识,与司马迁对楚辞源流的评价是一致的。[②]

班固读荀子的赋,鲜明地感受到了“离谗忧国”的古诗之义,这一判断的前提,应当是荀赋内容与屈原作品的极为接近,否则,班固不会将荀子与屈原相提并论的。

但是,如今荀子《赋篇》的内容,是隐语,是谜语,与班固“离谗忧国”的阅读感受大相迳庭。由此可以怀疑,班固所读到的“孙卿赋十篇”,是不是今本所传的荀子《赋篇》呢?

汉代以后,晋朝人对于荀赋内容的评价,大多依据班固的说法,强调其中的“古诗之义”。如皇甫谧《三都赋序》说:“是以孙卿、屈原之属,遗文炳然,辞义可观,存其所感,咸有古诗之义。”挚虞《文章流别论》也说:“前世为赋者,有孙卿、屈原,尚颇有古诗之义。”也许晋人还能见到班固读过的荀赋文本,因而作出了与班固相同的评价;也许晋人已看不到班固所见的荀赋原文,所以只好沿述班固的说法,不敢乱添文字,连荀前屈后的时代错误也一样照抄。但到了梁朝,情况就有了不同。

梁刘勰第一次具体地指出了荀赋的篇章,对所举篇章的特点作出了恰如其分的评价。《文心雕龙·诠赋》说:“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观夫荀结隐语,事数自环”。《才略》篇又说:“荀况学宗而象物名赋,文质相称,固巨儒之情也。”刘勰在这里具体标举了荀赋中的《礼》《智》等二篇,为行文韵律之便,略去了《云》、《蚕》、《箴》等三篇。可见,他与杨倞所见的荀子《赋篇》是同一个文本。刘勰认为这几篇赋都是“隐语”,而对“隐语”文字的基本要求就是“象物”。

这就是说,直到梁朝,才有了对荀赋的第二种评价。评价产生分歧的原因,可能出于所见文本的不同。刘勰以为《礼》《智》等篇是“事数自环”,“象物名赋”的“隐语”,他丝毫感受不出班固所言“离谗忧国”的意味,所以并不象有些人那样沿述班固的评价。这就进一步坐实了我们前面的疑问:班固所见荀赋并非今日所传的《礼》、《智》、《云》、《蚕》、《箴》。

除刘勰外,梁朝其他诸人对于赋的认识,基本上承袭司马迁、班固的说法。如任昉《文章缘起》说:“赋,楚大夫宋玉作”。萧统《文选序》说:“古诗之体,今则全取赋名”。这几句话的意思,也就是班固所说的:“赋者,古诗之流也”。

值得注意的是,与刘勰同时代的萧绎在《金缕子·立言》中说:“屈原、宋玉、枚乘、长卿之徒,止于辞赋,则谓之文”。在这些辞赋大家的排座次中,荀子连一席之位也没有。刘勰以为《礼》《智》等篇是赋,而萧绎却有意作出这种不同的提法,是否隐含了他对刘勰那种评论的保留态度呢?

到了唐代,史家对荀赋的评价又有了变化,其特点就是对前朝不同观点进行兼容并蓄的揉合。这种揉合,与唐朝人恢宏的气度、开放的性格可能是分不开的。如令狐德棻结合刘勰所举篇章评论荀赋说:“大儒荀况,赋《礼》《智》以陈其情,含章郁起,有讽谕之义”。[③]《礼》《智》等篇,何以又有了“讽谕之义”?刘勰只不过第一次明确标举了荀子作了《礼》《智》等赋篇,但他自己并不认为《礼》《智》等篇有“讽谕之义”。杨倞为《赋篇》作注说:“礼之功用甚大,时人莫知,故荀卿假为隐语,问于先王”。这种肯定让勰的解释似乎合理,又与“讽谕”沾点边,但杨倞以为荀子时代的人“莫知”“礼”之功用甚大,这是不符合客观历史实际的。“礼”之功大,为何要用“隐语”才能得到充分体现,又让人不得其解。

至此,围绕荀赋便有了三种评价:一、班固的“古诗之义”说;二、刘勰的“隐语”说;三、“揉合”说。实际上,涉及到《礼》《智》等具体篇章的阅读,大多数人会同意刘勰的观点,撇开具体作品不论,荀子与屈原、宋玉时代相近,荀子又曾在楚国一度为春申君的兰陵令,荀赋格调当与屈原、宋玉相近,颇具古诗讽谕之义,这在理论上是可以成立的。唐代诗人白居易就是这样来论述赋的源流的:“赋者,古诗之流也。始草创于荀、宋,渐恢张于贾、马。”(《赋赋》)“揉合”说,本身就显得窒碍不通,难以自圆其说,因此明清人对此提出了不少批评。

宋人研究《楚辞》,倾注了不少精力,他们不仅对屈原爱国给予了极高评价,同时也认为《离骚》是辞赋之祖。但披览宋人赋论,对于荀赋几乎不置一词,这至少表明他们是不把《礼》《智》等篇看作正规赋体的,虽然他们在语言上未曾有明晰的评判。这种不置可否的阙疑,对后代赋论产生了积极的启迪作用。

第一个对荀子《赋篇》进行指责的人,是元代的祝尧,他说:“(荀)卿赋五篇一律全是隐语,描形写影,名状形容,尽其工巧,自是赋家一体,要不可废。然其辞既不先本于情之所发,又不尽本于理之所存,若视风骚所赋,则有间矣。[④]”在祝尧看来,风骚是赋体的真正渊源,它们发乎“情”,尽乎“理”,所以对人有教化作用。而荀赋五篇,描摹虽极工巧,但缺乏“情”“理”,与“风骚所赋”相比,有一定的距离。可见,祝尧虽然肯定荀赋五篇“自是别家一体”,但弦外之音包涵着对它的否定。正是在这种认识的基础之上,祝尧把荀子《赋篇》末尾的“佹诗”列入卷十“歌”这类别体,不作赋的正体看待。

明代人对荀赋的评价,与祝尧基本相同。吴讷在《文章辨体序说》中写道:“倘论世次,屈在荀后[⑤],而《成相》《佹诗》亦非赋体,故今特附古歌谣后,而仍载《楚辞》于古赋之首。”荀子作有韵文《成相篇》,而《汉书·艺文志》载赋体中有《成相杂辞》十一篇,故也有人以为荀子《成相》为赋体的。在吴讷眼中,《成相》《佹诗》都不能算作赋体,只能作为歌谣。谢榛《四溟诗话》卷二说:“荀卿六赋[⑥],自创机轴,不可例论。”他的意思,也就是祝尧所说的荀赋“自是赋家一体”,不可与骚赋例论。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荀子“所作五赋,工巧深刻,纯用隐语,若今人之揣谜,于诗六义,不啻天壤,君子盖无取焉。”言辞较为激烈的要算王世贞了,他在《艺苑卮言》中说:“荀赋《成相》诸篇,便是千古恶道。”

以上各家的讨论,都是把《赋篇》与荀子、作品与作者紧密联系在一起来看待的。也就是说,他们都是在承认《赋篇》的作者确是荀子的前提下来分析《赋篇》是不是赋体的。如果撇开这一前提呢?第一个对《赋篇》作者表示怀疑的人是明代的胡应麟,他在《诗数》外编卷一说:“荀卿有赋十篇,今传仅半,《成相杂辞》十一篇,亦不止今所传也。”这里,胡应麟根据《汉书·艺文志》对荀赋的流传进行了评论。《艺文志》记载荀子有赋十篇,但今传只有《赋篇》所列的五篇。今传五篇是否荀卿的原传呢?一个“亦”字,轻轻逗引出答案:当初的荀赋十篇和《成相杂辞》十一篇,都不是今日所传的《赋篇》和《成相篇》。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胡应麟分析说:“然荀自以子重,赋非子亦不能传。”荀卿是诸子中的大家,别人作赋,非借荀子之名绝不可能传。应当说,胡应麟这种分析的角度,是符合历史的客观实际的。

胡应麟的怀疑,引起了清人对荀子《赋篇》内容和荀子生平事迹的进一步考证和争议。

谢墉认为,《赋篇》末尾文字,采自《战国策》中荀子致春申君书。他在《〈荀子笺释〉序》中说:“相其文势,其‘《小歌》曰’以下,皆当为致春申君书中之语。而《国策》于‘易惟其同’下尚有‘《诗》曰:“上帝甚神,无自瘵也”!’《韩诗外传》亦然。此尤见卓识,今本文脱去,而其谢春申君书亦不载,杨氏注亦未之及。此等似尚未精审也。”《赋篇》中这种文字羼杂是至为明显的,清人的讨论也主要是由此展开的。

汪中则认为,荀子致春申君书是编造的。他在《荀卿子通论》中说:“春申君请孙(荀)子,孙子答书,或去或就,曾不一言,而泛引前世弑杀死亡之事,未知其意何属。且灵王虽无道,固楚之先君也,岂宜向其臣子斥言其罪?不知何人凿空为此,韩婴误以说《诗》,刘向不察,采入《国策》,其叙《荀子新书》又载之,斯失之矣。”汪中认为,荀子致书,是由《韩非子》和《赋篇》杂凑而成的:“此书自‘厉怜王’以下,乃《韩非子·奸劫弑臣篇》文,其言刻核舞知以御人,固非之本志。其赋词乃荀子《佹诗》之‘小歌’,见于《赋篇》。由二书杂采成篇,故文义前后不属。幸本书具在,其妄不难破尔。”汪中还认为,这类杂采以为缘饰的文字现象,是周、秦间记载的共同特点。

胡元仪对《艺文志》所载荀子赋十篇的散落,作了独特的分析:“《汉志》既列孙卿子三十二篇于诸子儒家,又列孙卿赋十篇于诗赋,今《荀卿书·赋篇》仅有赋六篇,读者莫明其故,盖即《荀卿书》中《赋篇》、《成相篇》也。”在他看来,《艺文志》中所列荀赋十篇,是《赋篇》和《成相篇》的总数之和。这样一来,《成相篇》也就成了赋体。胡元仪在《荀卿列传·考异》中说:“今案《赋篇》‘礼’‘知’‘云’‘蚕’‘箴’五赋之外,有‘佹诗’一篇凡六篇。《成相篇》……五篇,合之《赋》六篇,实十有一篇。今《汉志》云‘孙卿赋十篇’者,亦脱‘一’字,当作‘十一篇’也”。胡元仪认为《艺文志》记载有脱字,证据虽嫌不足,但其见识,实发前人所未发。

除以上三家对《赋篇》内容的考证外,清人对荀子在赋史上的地位,多以为荀子在屈原之前,所以荀子为赋体之祖。如《〈历代赋汇〉序》说:“春秋之后,聘问咏歌不行于列国,于是羁臣志士,自言其情,而赋乃作焉。其始创自荀况,宦游于楚,作为五赋。”王芑孙《读赋卮言》说:“(赋)既与诗分体,则义兼比兴,用长箴颂。单行之始椎轮,晚周别子为祖,荀况屈平是也。继别为宗,宋玉是也。”浦铣《复小斋赋话》说:“赋始于兰陵而屈宋为之增华。”李调元《赋话》说:“春秋之后,周道寝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讽谕,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张惠言《七十家赋钞目录序》说:“赵人荀卿,楚人屈原,引辞表旨,譬物连类,述三王之道以讥切当世,振尘滓之泽,发芳香之,不谋同称,并名为赋。”这些观点,基本上沿袭了班固《艺文志》中荀前屈后的说法。

对荀子在前、屈原在后的观点,清代研究辞赋的人中也有持不同意见的,如吴乔在《围炉诗话》中说:“宋玉、荀卿皆有赋,荀赋是体物之祖。”在这里,荀卿的排列次序与前面引述的不同,他不仅排在屈原之后,更在宋玉之后。吴乔不认为荀赋有屈赋那种“离谗忧国”的“古诗之义”,而认为荀卿只是第一次用赋来“体物”,所以“荀赋是体物之祖。”程廷祚的观点比吴乔更为旗帜鲜明,以为宋玉是赋体之祖。他在《骚赋论》中认为,赋来源于楚骚:“赋之出于骚,犹陈完之育于姜,而因代有其国也。”骚作于屈原,但屈原并不是“以赋名篇”的始祖,“赋何始乎?曰:宋玉。”自从班固对赋的源流作出了“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的评述之后,宋玉在赋史上一直没有突出显要的位置,是程廷祚将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第一次为宋玉重新划定了他在赋史上的座标。

程廷祚还说:“荀卿《礼》《知》二篇,纯用隐语,虽始构赋名,君子略之。”荀赋虽始用赋名,但纯用隐语,也无讽谕之义,所以“君子”轻视这种体裁。言外之意是,不能把《礼》《知》等篇当作赋的正体来看待。

由于心中认定荀子时代在屈原之前,一些人便循此推论赋的正体和变体:荀赋为赋之正体。最早明确提出这种看法的还是写《读赋卮言》的王芑孙,他以为“荀正而屈变”。后来的王闿运在《论文体》中也继承这种说法:“赋以荀子为正体”。这种推论,显然是不符合赋体发展以骚赋为正宗的实际情形的。

近代大家章炳麟、刘师培,也认为荀子《赋篇》《成相篇》是赋体。章炳麟在《国故论衡·文学总略》中说:“夫宛转偯隐,赋之职也。儒家之赋,意存谏诫,若荀卿《成相》一篇,其足以感人安在?”前人对荀卿《赋篇》是否具“讽谕之致”,争论颇多,很少对《成相》是否具“讽谕之致”作出评价,章炳麟是第一个认为《成相》缺乏“谏戒”的“讽谕之致”的人。刘师培在《论文杂记》中说:“观荀卿作《成相篇》,已近于赋体,而其考列往迹,阐明事理,已开后世之联珠。《蚕赋》诸篇,亦即小验大,析理至精,察理至明,故知其赋为阐理之赋也。”《蚕赋》诸篇,既是“阐理”之作,故无“感人”的“讽谕之致”,但刘师培同时又认为《蚕赋》诸篇,“溯其渊源,亦为楚词之别派,忧深虑远”。“忧深虑远”,就带有“讽谕”的特性了。荀赋评价中这种前后不一的矛盾现象,其原因概产生于既要揭示作品本身的风格特点,又要肯定班固的开山始论,两者若不能相通相融,只好把矛盾交给读者了。

今人的观点,多认同刘勰的“隐语”说,既认为《赋篇》是“隐语”,又认为它是赋体。朱光潜在三十年代所写的著名的《诗论》一书中就指出:“荀卿是赋的始祖,他的《赋篇》本包含《礼》、《知》、《云》、《蚕》、《箴》、《乱》六篇独立的赋,前五篇都极力铺张所赋事物的状态、本质和功用,到最后才用一句话点明题旨,最后一篇就简直不点明题旨。例如《蚕赋》:(略)全篇都是蚕的谜语,最后一句揭出谜底,在当时也许这个谜底是独立的,如现在谜语书在谜面之下注明谜底一样。”[⑦]但谜语为何竟成了赋体之祖,其间蹊跷,朱光潜未作解说。目前通行的几部文学史及有关著述,其观点与朱光潜先生的说法大致不二,此不赘述。

三、问题的分析

综上所述,问题的焦点是由原始的文论材料与实物文本的不尽符合而引起的。在刘勰以前,文论材料显示出荀子曾写过旨有“古诗之义”的赋,但赋的篇章文本无人提及。刘勰以后,荀子所作的赋才渐渐落实到《赋篇》和《成相篇》上,但其主旨与班固的评论相抵牾,从而聚讼纷纭,由风格的争论旁及篇数、作者、真伪诸方面。

如何解开这个疑团呢?正本清源应当是史料研究中最基础的工作。

“源”有几处需要检讨?至少有五:司马迁、刘向、班固、《赋篇》和荀子。

或云:刘向近战国末世,记荀卿事当为不诬。但刘向记荀卿事,大抵依据司马迁《史记》而增饰。司马迁在刘向之前,班固称誉他的《史记》为“实录”,其史料可靠的程度更为众人所接受。前面说过,如果荀卿首次“以赋名篇”而写有《赋篇》,此等文化史上里程碑式的大事,以史公敏锐的史识,《史记》中不会不留下一笔,况且史公本人也是喜欢作赋的人。而事实上,司马迁在《史记》列传中对此不曾作过记录。《赋篇》不仅“以赋名篇”,其“隐语”的赋体特征更是与众不同,这足以引人注目的文体变迁现象,司马迁为何不曾重视呢?按理,荀子应当属于“以赋见称”的人物,可司马迁对“以赋见称”的人物偏偏是这么记述:“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在史公眼中,荀子连入围的资格都没有,这侧面证明了荀子在当时没有写过著名的赋篇。

退一步说,如果《赋篇》的内容确象某些论者说的,它暗示了春申君的危机,而且果如荀子所料,那么司马迁是不会放过对这一系乎生死的历史线索的记述的。乙为史公是那样推重申君的人品。司马迁在《史记》春申君列传中是这样记述的:“春申君相楚八年,以荀卿为兰陵令。……春申君相楚之二十五年,考烈王卒。李园伏死士刺春申君,斩其头。”如果《赋篇》确实暗示春申君要有所防范,以史公对春申君的偏爱,他不会不添上荀子《赋篇》一笔来表示遗憾的。

从司马迁的《史记》,可以发现如上问题。从刘向本人编录《荀子》,也可发现不少破绽。

前面说过,在汉初,托名先秦诸子进行创作,是一种时代风气,而荀子是被人托名最多者之一。刘向编荀子“书录”,从三百二十二篇署名荀子的文章中才选定三十二篇,其托名的情形可以想见。这种情形,至唐代杨倞第一次为《荀子》作注时还未改变,“编简烂脱,传写谬误”的地方很多。可见,刘向“书录”中杂凑的文字很多,非荀子所作的作品羼杂其中是在所难免的。清末梁启超曾指出这种现象,“如《尧问篇》末一段,纯属批评荀子之语,其为他人所述尤为显然。”[⑧]刘向编《孙卿书录》,只举篇目,不列具体文本,因而可以提出疑问:刘向“书录”中的《赋篇》,是否真的就是今天所见杨倞本中的《赋篇》呢?

考刘向给《荀子》篇目拟名,颇有可注意之处。《荀子》篇名,皆仿效《论语》,以每篇开头句中某些词语来拟题,比如第一《劝学篇》,其首句是:“君子曰:学不可以已。”第二《修身篇》首句是:“见善,修然必以自存也。”第三《不苟篇》首句是:“君子行不贵苟难,说不贵苟察,名不贵苟传。”即使是《成相篇》这一所谓的“赋”体,开头的句子也是:“请成相”。但《赋篇》的命名就显得奇怪了,它的内容,自始至终也不见有一“赋”字。连一“赋”字都不曾在文中出现,为什么刘向却命名它为《赋篇》呢?刘向以前的赋家,其作品的篇名都较明确,比如《风赋》、《钓赋》、《鵩鸟赋》、《上林赋》等等,所赋对象及题旨,已在篇题中约略点出,从不曾见过有《赋篇》这样奇怪的拟题的。这种奇怪地拟题,不仅刘向以前未曾有,刘向以后至今的赋篇里也难找到。

刘向《孙卿书录》中的篇名,除《非十二子篇》外,皆用两字名篇拟题,如《荣辱篇》、《非相篇》、《富国篇》,《赋篇》夹杂其中,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赋,是一种体裁,如果以此可以名篇,那么同理可用其它体裁名篇,作出《辞篇》、《论篇》等可笑的“书录”来。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赋篇》的可疑。

从刘向身上可以找到如上破绽,从班固身上也能找到一些问题的突破口。

在司马迁、刘向眼中,荀子还不是一个“以赋见称”的人物。为什么到了班固的笔下,荀子不仅“以赋见称”,而且一跃成了赋体之祖?“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班固不仅在《艺文志》中吸收了刘向“书录”的成果,而且还给荀赋以极高的地位,作为四类赋的代表之一,并认为荀卿此类赋作有十篇。

前后评价,差别悬殊如此之大,是颇可疑问的。可能成立的理由之一是,在班固时代的赋作中,又出现了不少托名荀子的作品,而这些作品又确实影响很大,所以班固作了如上的评价;理由之二是,班固时代,确实发现了不少荀赋的真品,所以班固作了极高的评价。但后一理由,从司马迁那里得不到印证。凿空缘饰,托名行世,是最可能发生的事。

那么,班固所谓的“孙卿赋十篇”是否就是刘向“书录”中所指的《赋篇》呢?由于班固、刘向只举篇目、篇数,不附具体作品,我们不能对此妄下结论,暂且以今日所见的《赋篇》来参照分析。

如果刘向“书录”中的《赋篇》即是今日见到的《礼》、《知》、《云》、《蚕》、《箴》诸篇,班固在《诗赋略》中会如何处理呢?班固分赋为四类,其中有一类便是“杂赋”,它包括“成相杂辞”和“隐书”等体裁。而《礼》、《知》、《云》、《蚕》、《箴》诸篇,“工巧深刻,纯用隐语”,其归类应当列在“杂赋”类的“隐书”中。班固列“隐书十八篇”,其中是否包含了《礼》《知》诸篇“隐语”也未可知,但可能性是很大的。[⑨]

如果必须承认班固以为荀赋有“恻隐古诗之义”这种阅读感受的真实性,那么班固所谓的“孙卿赋十篇”当是别有它指,而绝非“于诗六义,不啻天壤”(见前文引明徐师曾语)的《礼》《知》诸篇,否则就很难将班固的评论与今日文本统一起来。

《赋篇》本身,其内容也驳杂不一,《礼》、《知》、《云》、《蚕》、《箴》,“纯用隐语”,而从“天下不治,请陈佹诗”以下文字,格调迥异,文义前后不属,前人已指出它采自《韩诗外传》四、《韩非子·奸劫弑臣篇》和《战国策·楚策》。如前文所引清人汪中在《荀卿子通论》中就说:荀子谢春申君书一事,“不知何人凿空为此,韩婴误以说《诗》。刘向不察,采入《国策》,其叙《荀子新书》又载之,斯失之矣。此书自‘厉怜王’以下,乃《韩非子·奸劫弑臣篇》文。”《赋篇》文字的此番杂凑,证明它不是一篇完整的作品。既然是一篇杂凑而成的作品,我们就有理由怀疑它的作者,可能出自众人之手,而不一定就是荀子。《诗赋略》列“成相杂辞十一篇”,“隐书十八篇”,其作者都是无名氏,所以班固把它们统统列入“杂赋”一类。就“隐语”的性质而言,它往往起源于民间,经多代流传,众人加工,渐臻于成熟。再看《赋篇》的《礼》《知》诸篇“隐语”民间文学的质朴特色,它的原始作者也当是民间无名氏。

荀子的文章文笔犀利,意蕴浑厚,论辩缜密,结构严谨,从这种创作风格去审视杂凑而成的《赋篇》,《赋篇》的作者是否应该归属于荀子名下,就值得思考了。刘向编“孙卿书录”,把《赋篇》置于“书录”之末,是否也包含了他对作者归属于谁有所怀疑的心理动机呢?

荀子生在屈原之后,中年以后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楚国度过的,与宋玉等人的时代接近。而这时候的楚国文坛,以屈原为代表的“楚辞”对作者的创作影响最深最广,所以司马迁说:“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从此种文化氛围和创作环境去分析,如果荀子写有赋作,其风格也应当与屈原、宋玉等人接近,所以班固读他所见到的荀子或托名荀子的赋,就很自然地把它们归之于屈原一类,以为“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如果视《赋篇》为荀子所作,则很难从文化氛围、创作环境方面找到令人信服的解释。

以上一番正本清源的检讨,使我们大致能从纷乱的史料中理出一些较为清晰的头绪:

第一、我们不能把班固对荀赋的评论与目前见到的《赋篇》等同起来分析和思考。班固所评论的荀赋当另有它指,已非今日所见。班固的评论,是针对《诗赋略》所列“孙卿赋十篇”等正体而言,而这十篇不包含今日流传的《赋篇》和《成相篇》等杂体赋。

第二,《赋篇》的民间“隐语”特点以及各篇相对独立的杂凑性质,显示了它可能出自众多的民间无名氏之手。到了汉初,有人把它杂凑而成,托名荀子以行世,所以刘向收入“书录”。也许出于对作者归属问题的疑虑,刘向置《赋篇》于“书录”之末座,以暗示其取舍态度。

第三、《赋篇》的拟题是颇可解剖的,它的全文既不见有一“赋”字,何以题名为《赋篇》呢?况且,它拟题的格式更是与“孙卿书录”中的其它篇章不相符合。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拟题出现呢?考《诗赋略》中的行文格式是:○○赋○篇”。比如:“唐勒赋四篇”、“宋玉赋十六篇”等,无一例外。班固编《艺文志·诗赋略》,其形式来源于刘向父子所编《七略·诗赋略》,当初刘向搜集荀赋篇数时,一定也是这么编写目录的。本来的书写格式是“荀卿赋○篇”,由于古代没有标点符号,行文一错讹,就成了“荀卿赋篇”的格式,后人沿用不疑,一经标点,就成了“荀子《赋篇》”。这虽然是一种推测,但为《赋篇》拟题之难以索解找到了较为合情合理的依据。这一推断如果成立,《赋篇》就是《赋○篇》的缩写错讹,那么它原只是表示篇数,而不是表示篇题;不是表示篇题,显然荀子就不是“以赋名篇”的始祖,也不是赋体之始祖。

第四,按照班固《诗赋略》中的分类标准,《礼》、《知》、《云》、《蚕》、《箴》诸篇“隐语”是杂体赋,不能借班固确有它指的荀赋评论而将此诸篇定性为赋之正体,更不能把它们作为赋源之正宗来对待。

注释:

①汉人避宣帝刘珣讳,称荀卿为孙卿。

②班固以为赋源于古诗,司马迁论《离骚》也源于《诗经》,他在《史记》屈原列传中说:“《国风》好色而不注,《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关。”

③《周书·五褒庚信传论》,中华书局,1982年版。

④《古赋辨体》卷二,见《古今图书集成·骚赋部》。

⑤班固论荀赋时,把荀子放在屈原之前,这是后世赋论中“荀前屈后”观点的来头。

⑥指《礼》《知》《云》《蚕》《箴》以及后面的《乱》一章。《乱》不是“隐语”。

⑦《诗论》“诗与隐”,三联书店,1984年版。

⑧《古史辨》第四册,上海古籍书版社,1982年版。

⑨吕思勉持这种观点,他在《经子解题》中说:“《汉·志》赋分四家,《成相杂辞》与隐书并附于杂赋之末。此(《成相》)篇即所谓成相。而下《赋篇》,每先云‘爰有大物’,‘有物于此’,极陈其物,然后举其名,盖所谓隐书矣。”见《论学集林》,上海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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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赋片的真伪问题与研究_史记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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