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具面容的回族史诗——评马德俊诗集《穆斯林的彩虹》,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穆斯林论文,回族论文,彩虹论文,诗集论文,史诗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少数民族的民间叙事诗是中国当代文学宝库中的珍品。建国后,相继挖掘、整理出几十部优秀长篇史诗。如藏族的《格萨尔王传》,蒙古族的《英雄的格斯尔可汗》、《嘎达梅林》,白族的《火把节》,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彝族的《阿细的先基》、《梅葛》,纳西族的《创世纪》,撤尼族的《阿诗玛》等。这些叙事诗在国内外享有很高的荣誉,已成为中国当代文学一个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从50年代至今,少数民族民间叙事诗在不断丰富和发展。现在,我们欣喜地看到回族学者、诗人马德俊在1993年春天,将一本反映回族同胞生活、斗争的长篇《穆斯林的彩虹》奉献给了读者。这部叙事诗一问世,立即引起首都有关专家学者的重视,首发式上一致认为该诗是中国当代叙事诗的新收获。同时,中央电视台、《光明日报》、《人民日报》、《中国文化报》、《新闻出版报》、《中国青年报》、《北京晚报》、《工人日报》、《农民日报》等也相继发消息介绍长诗,赞誉它是“由回族文人写的一部回族史诗”,“填补了中国文学史上回族无史诗的空白”。笔者读《穆斯林的彩虹》,掩卷思之,觉得这部长诗确实称得起是史诗型作品,它有自己的声音、色彩、面容,读后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长诗可贵之处在于,作者不是凭借一些技巧,浅层次地对回族民间传说进行拼合连缀,而是将自身植根于幼年居住过的西南地区回寨那片热土,用自己的心血、情感、品格、文学素养,对记忆中储存了几十年的零散素材进行了再创造。民族文学中,文人创作的民间叙事诗并不多,回族在叙事诗创作上几乎是空白,因而马德俊这一本就更为可贵,有进一步探讨的必要。
长诗《穆斯林的彩虹》其艺术成就笔者以为主要体现于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以浓郁的民族性与普遍的人类性达到了史诗高度:其民族性自然融于诗化语言之中。
何谓史诗?德国古典哲学家黑格尔在《美学》中曾有这样的论述:“史诗以叙事为职责,……使人认识到它是一件与一个民族和一个时代的本身的完整的世界密切相关的意义深远的事迹。所以一种民族精神的全部世界和客观存在,经过由它本身所对象化成为具体形象,即实际发生的事迹,就形成了正式史诗的内容与形式。”“正式的史诗是第一次以诗的形式表现一个民族的朴素的意识。”看来,黑格尔所强调的史诗品格:其内容是能体现一个民族的民族精神、与时代密切相关、意义深远的活生生的事迹;其形式是诗的叙事。著称于世的不朽史诗,如希腊的《伊利亚特》、法国的《罗兰之歌》、印度的《摩诃婆罗多》等,其内容与形式无不具备上述要素。《穆斯林的彩虹》尽管在内容的宏阔性上和历史深度上比不上世界著名史诗,然而与国内已出版的少数民族民间叙事诗相比,在表现民族精神、民族意识、民族文化风情上并不逊色,应该说是相当充分的,其内容生动、精炼、有深远意义;其形式纯粹是诗的叙事。
《穆斯林的彩虹》所表现的回族的民族精神与其文化特色,主要通过富有传奇性的情节与人物形象来体现。
长诗以古代回族青年英雄马阿里与聪明美丽的者麦丽姑娘之间的爱情故事为主线,穿插进回族同胞与恶霸、与官府斗争的许多小故事。马阿里与者麦丽为维护爱情的纯真,跟贵族头人哈大鼻为代表的恶势力进行了殊死搏斗。狠毒的哈大鼻,为陷害马阿里,抢夺者麦丽用尽了诡计,他还勾结官府,对马阿里所居住的回寨进行围剿。但是在回、汉同胞团结一致的抵御中,官兵连连败阵,最后巡抚以杀戳回、汉人质相威胁,马阿里为解救回、汉乡亲,壮烈牺牲。
这是一个悲壮的故事,在叙述故事时,作者没有仅仅凭情节的离奇性来吸引读者,而是尽量展示出回族同胞善良、质朴的性格和崇尚仁爱的传统美德。者麦丽曾用剑截落了一位猎手射杀幼鹿的箭羽,她指责猎手:“真主要我们爱护弱者,/真主不喜悦残忍和豪强。/小鹿还这么娇弱,/你怎忍心将它杀伤?”她还用阿拉伯语“朗诵了古兰经上有关仁爱的篇章”。姑娘的善良、仁爱、聪明、美丽,被马阿里看在眼里,使这位青年人心中燃起了爱火。者麦丽可以说是善良、仁爱的化身。者阿爸为保卫寨子而血染黄沙,同名的几位阿里为掩护英雄马阿里而屡次冒险,众乡亲为救者麦丽深入虎穴,海蒂彻姑娘为救汉女赵玉娘而中箭身亡,无不表现出回族同胞善良、仁爱之心与热情、刚毅的性格。
在以马阿里为代表的正义力量与邪恶势力较量中,长诗更多地展示出回族同胞不畏艰险、不惧强暴、团结齐心、勇于献身的精神品格。作者对主人公马阿里的刻划,保留了民间传说中传奇性一面,并用了民间叙事诗常用的夸张、幻想等手法,如说他诞生时“大地忽然闪着红光”,出生后“五个月就会走路,/六个月就会叫爹妈,/十二岁就长得跟小伙子一般大”。写他力大无比,用一个时辰“能盖三间新房”,“能打好一眼甜水井”,写他射出的箭能“发出哈哈的笑声”和“轰轰的雷声”,写他会变形迷惑敌人,写他死后“登上彩虹进入天国”,这样的描写寄托了人民的愿望和理想,是必要的。但是作者更注重的是另一面:写马阿里作为一般常人所具备的优秀品格和高超的技能。这样就使得人物更有代表性和典型性,更具历史真实感。马阿里自称:“我不是妖也不是精,/是穷人的血汗哺育成!”他富有正义感,见义勇为:“是挡路的山,/我也要劈开,/是拦路的海,/我也要填平。”“你戴王冠,/我也不怕,/你穿龙袍,/我也要管!”他骑术高超,在古尔邦节上大显身手;他武艺超凡,战胜了数个威名远扬的拳师;他机智勇敢,为救爱妻使用金蝉脱壳计闯入哈家大院;他乐观诙谐,以牧羊人身份戏弄官兵;他热爱回、汉乡亲,结尾一章写他为救乡亲而勇于牺牲:“午时三刻的炮已响,/马阿里从容走向刑场。”“为了信仰的纯洁与百姓的苦难,/他愿将全部苦难承担。”作者是在写英雄马阿里,也是在写所有的回族兄弟。中国近代史上,回族为生存而斗争,本身就是悲壮的。明清以来,回族和上层统治者、和邪恶势力的斗争一直没有停止过,其惨遭屠杀者有上百万,马阿里的身上就是他们的身影。回族反抗最多,牺牲最多,在残酷的斗争中他们学会了斗争艺术,形成了很强的凝聚力,培养出刚毅不屈的性格。马阿里斥骂巡抚的话是有代表性的:“只要有你们这般脏官,/就会有反官家的人出现,/你们杀不尽斩不完!”作者通过马阿里历经磨难百折不回、宁死不屈的斗争事迹,再现了时代的真实,再现了回族同胞的民族精神。马阿里是回族性格、精神的化身,然而没有概念化、脸谱化,他有血有肉,既有传奇性又有人情味,绝不与其他兄弟民族民间叙事诗中的英雄人物雷同。
著称于世的优秀史诗之所以具有永恒的魅力,其奥秘在于,它既是民族的,又是世界的。黑格尔在《美学》中谈及史诗:“如果一部民族史诗要使其他民族和其他时代也长久地感到兴趣,它所描绘的世界就不能专属于某一特殊民族,而是要使这一特殊民族和它的英雄品质和事迹能深刻地反映出一般人类的东西。”“一般人类的东西”即人类普遍的美德。《穆斯林的彩虹》记述的是回族的事迹,而斗争的核心内容却有着普遍意义,诗中正面人物与反面人物的反复较量,即正义与非正义,与邪恶的较量。长诗用墨最多、最有意味的是围绕镇魔经砖的一场斗争。作者根据传说精心设计、渲染的这场斗争,从形式上看是属于回族的,然而从本质上看,却有着全人类意义。经砖是马阿里的化身,是其灵魂寄寓处,经砖又是“正义人们的血汗凝成”,它无疑是正义的化身。于是,反面人物毁砖与正面人物护砖的斗争,就超越了民族内容,而有其更广泛更深远的意义。“正义”是人类最宝贵的东西,有了正义,英雄乃有其魂,民族乃有其力量,乃得以战胜凶险邪恶;象征正义的经砖一旦丧失,妖魔与恶势力就立即猖獗起来。长诗共75章,经砖失与得的斗争占去10章,可见这是作者为长诗设计的聚光点,也是升华诗意的诗眼。民族的愿望与人类的理想在此相合,独特而又新鲜,可谓妙笔!有关镇魔经砖的一系列情节,绝非可有可无;有这个传说能更充分地显示出民族性,也更充分地展示出人类性,全篇为之生辉。
史诗内容的民族性还体现于对回族风情习俗的生动而又真实的描述。是汉文化与伊斯兰文化共同铸就了回族文化,这一特色在长诗中有充分的展示,无论是静止的写景场面,还是欢乐热闹的节日比赛场面,皆能从语言中品出穆斯林的味道。英雄马阿里的诞生地是绿色的“米目平原”,作者饱含感情赞扬那迷人的绿色:“穆斯林少女头上飘荡的绿色盖头,/礼拜寺圆形的绿色顶端。/这是伊斯兰和平安宁的色彩,/回回人用米目这尊贵的名字把这块土地呼唤。”古尔邦节是穆斯林聚礼的日子,请看:“赛场上彩旗飘扬起来了,/牛角号‘快溜溜’吹起来了,/牛皮鼓‘得胜会’敲起来了,/赛马的少年扬鞭赶来了。”“一声炮响骑手们一字摆开了,/二声炮响骑手们将马辔头勒紧了,/三声炮响马儿奔跑开了,/乡亲们呐喊的浪潮也滚动起来了。”穆斯林健儿们在传统的节日里骑马射箭的精彩表演跃然纸上,那声音、那形象、那气氛、那节奏将读者的全部感觉调动起来了。各民族都有自己的婚俗,作者写英雄马阿里与聪明美丽的者麦丽姑娘成亲场面就很有特色:“马阿里头上缠着洁白的头巾,/一朵鲜红的玫瑰花插在正中。/一路欢笑一路歌,/去迎回他心上的人。”“彩带收起门打开,/老阿达捧出香茶来。/内泡桂圆、红枣和葡萄干,/饮下冰糖茶水甜一生。”“堂屋正中坐着老伊玛姆,/新郎新娘并肩站在堂屋中央。/伊玛姆高声念经文,/向一对新人撒了花瓣和红花生。”迎亲的整个过程和全部细节皆有声有色地呈现在读者眼前,让读者从自然朴素的诗化语言中感受到回族不同于其他兄弟民族的婚俗。另外,如求婚、订亲、贺婴儿诞生、比武、联欢等场景也都写得令人神往。那语言似乎脱口而出,却又充满意味和生活气息,读者从中看到穆斯林的习俗、穆斯林的性格和环境。
其二,抒情与叙事的完善交融。
诗的原质是抒情。叙事诗是叙事的诗,本应符合诗美原则。我国古代叙事诗不多,然而流传下来的却是叙事诗中的精品。《木兰辞》、《长恨歌》、《琵琶行》等之所以感人肺腑,就在于其叙事全然是诗化的,充满感情的。抒情与叙事的完美交融,是中外叙事诗共有的美学素质,是衡量叙事诗艺术成就的一个重要方面。《穆斯林的彩虹》这部长诗在艺术上的显著特征就是浓烈饱满的抒情与叙事写景的完美结合。作者充分发挥诗的长处,以抒情的方式叙事,景和事被饱满的情感所浸润,虚实相生,诗行中溢出一种灵气,一种穿透人心的魅力。《乃麦丹的新月》是长诗中最美、最有韵味的一章。回历9月,穆斯林们在黄昏寻找新月,想争当第1个报月的人。据说第1个望见新月的人是有福份的。作者不惜笔墨描绘穆斯林这一独特的风俗,整整写了44行。似乎作者同主人公一样,也是那幸运的第1个望见新月的人,在寻月人的眼中“新月是那么纤细,/新月是那么柔和,/新月是那么晶莹,/新月使穆斯林的心金光灿烂。”“清真寺门口的‘杜阿’灯亮起来了,/邦克楼上悠扬的‘报月’声飘起来了,/回回小镇的夜市热闹起来了,/家家户户的回回香点燃起来了。”“夜幕已在原野降落,/弯弯新月已悄悄隐没,/但是,它留给穆斯林们,/一个和平、纯洁、庄严的斋月。”像这样的诗句,绝非客观冷漠的叙事,它带给读者的不仅仅是一弯新月的柔美和圣洁,而且让读者从心底感应到寻月人的喜悦之情,那是对命运企盼的喜悦,是对信仰中潜藏的纯洁和美的喜悦,它是朦胧的,又是清晰的。是诗人内心深处的情感涌现于笔端,才创作出这样美好的诗句,像新月那样淡淡的,却又那么触动人的情思。作者以抒情为出发点和归缩来布局谋篇,不放过任何感情激荡的抒情场合。第74章写巡抚老儿“扬言马阿里不投案便把人质腰折”,情况紧急,午时三刻定要下毒手,“一道道通牒射向寨内,/像死神黑色的披肩。/遮住了太阳,/裹住了白天。”“瞬间,寨内的空气凝结了,/瞬间,寨子变成严寒的冬天。/瞬间,乡亲们开始慌乱,/瞬间,寨子像一只搁浅的船。”仅仅8行,那气氛、那心境全然呈现于读者眼前,在叙事中穿插进这样的抒情笔墨,大大增强了叙事的感染力。第47章《孤雁哀鸣》,20行诗句,淋漓酣畅地抒发了一对恋人被拆散的悲哀,为下文的情节发展作了铺垫。人物的行为被情感支配,更增加了真实感。其他如写古尔邦节的热闹场景,写婚宴的喜庆场面,写马阿里和者麦丽的相爱,写主人公受磨难等,凡是宜于抒情处,或作者站出来直接抒情,或以诗中人物内心独白的方式表达感情,均起到加浓情感的作用。在叙事中作者还有意穿插一些“诗中诗”、“歌中歌”,如第34章,马阿里迎亲时抬耳高声唱:“圆圆的葡萄亮晶晶,/怎赶得上我的心晶莹?/我把这颗心儿交给心上人!//洁白的奶子好纯净,/怎比得上我们纯洁的爱情。/这根彩带不应拦住我,/应该用它连上我们的心。”《戏官》一章,作者让马阿里在知府面前唱:“百姓养牛羊啊,/肉味从未尝。/百姓种五谷啊,/四季吃秕糖。”“官儿四乡走啊,/又是刮子又是斗哟,/地上地下都刮尽了啊,/青天高了九尺九哟!”这种抒情方式更富民族色彩和生活情趣,穿插于叙事之中显得生动活泼,富有韵味。作者还善于用渲染、烘托、比兴、对比等手法化叙事为抒情。如写马阿里不惧强敌,见义勇为:“豺狼只敢在驯羊面前逞威风,/鹞子只能在鸽群里逞凶,/马阿里是真正的英雄,/泥鳅怎敢碰蛟龙。”“雄鹰在云端里盘旋,/马阿里啊捍卫着米目家原。”有时则用排比、复沓、咏叹、反问等手法,把必不可少的叙事变成咏唱,如第7章的12行诗句:“农民谈起马阿里,/像久旱得到甘露,/牧民谈起马阿里,/像找到了丰盛的水草。//妈妈在摇篮边唱起马阿里,/婴儿就会格格地笑起来;/孩子们唱起马阿里,/就会手舞足蹈地跳起来。//七里香遍野开了,/桂花树家家香了,/马阿里这英雄的名字啊,/在米目平原传开了。”这种叙事效果,不仅让读者知道些什么,更重要的是让读者感受到什么,其审美效应是单纯的叙事无法相比的。第28章写镇魔经砖被恶人盗走后马阿里由于失掉灵魂而昏睡不醒,作者这样渲染:“桂花树的叶子掉了,/枇杷树的叶子落了,/院里的花不开了,/树上的鸟不歌唱了。”“天黑下来了,/狂风吹起来了,/阿里啊,阿里啊,/你为啥酣睡不醒?”在叙事中运用叠唱和咏叹,不仅增加了抒情的浓度,而且将作者的情感直接传达给读者。全诗中这样的诗行比比皆是,读者的情绪随之起伏。情节的叙述只是一个框架,作者要在其中灌注情感,以此打动读者,并让读者遐思不已,这就是叙事诗不同于一般叙事作品的美学特质。马德俊深谙个中奥秘,凭抒情以叙事,化叙事为抒情,达到抒情与叙事完美交融的美感效果,使这部长诗获得了叙事诗本应具备的独特的艺术生命力。
马德俊30年前绘出的那道虹,至今没有退色,以后也不会退色,那是因为他把自身的血滴了进去,那滴血已不可能从彩虹中分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