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绘画鉴赏理论解读_宋朝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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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J209 文献标识码:A

0.概述

何谓鉴赏?其意有二:一、犹言鉴识,指精辟的见识,多指识别人才。《三国志·魏志·和洽传》:“洽同郡许混者,许邵子也。清醇有鉴识。”《晋书·王戎传》:“戎有人伦鉴识。”二、指人们对艺术形象感受、理解和评判的过程。人们在鉴赏中的思维活动和感情活动,一般都从艺术形象的具体感受出发,实现由感性阶段到理性阶段的认识飞跃。既受到艺术作品的形象、内容的制约,又根据自己的阶级立场、生活经验、艺术观点和艺术兴趣对形象加以补充和丰富,因此,一般的说,不同阶级的人,对文艺作品有不同的鉴赏要求,和有不尽相同的感受和评价。同一阶级的人,由于生活习惯、经历以及艺术修养、艺术感受的能力不同、在鉴赏上也常常出现差异。离开人们的鉴赏,文艺作品便无从发挥社会作用。显然,本文之鉴赏,指的是对艺术的鉴赏,对宋元绘画鉴赏之理论加以阐释。

鉴赏绘画到了宋元时代已成了专门学问。在画品方面,宋初有几种专门著作继承前代的画品而加以发展。最突出的是北宋·刘道醇的《圣(宋)朝名画品》,分门别类,有传有评,极为公允。北宋·黄休复《益州名画录》将逸、神、妙、能四品加以界定,使四品有了一定的标准。

《圣朝名画评》提出“六要六长”作为观画的标准,并论及观画之地点、气候,观画之先后次序,都是经验有得之谈。画种不同,观画的标准也不同;内容不同,注意的方面也不同。韩拙《山水纯全集》虽也论到观画的各方面,但精义不多。此外,以元·汤垕《画鉴》的论观画方法颇为惬当,由于他是鉴赏家,有几十年的经验,所以言之切贴适用。

鉴赏绘画,必须懂得真假,到了宋代假画已经充斥市场。观北宋·米芾《画史》所叙假画之多至可惊人。真假之间有一望而知的,也有真伪难辨的,非深于此道、洞察精深的专家往往是玉石不分、真假难辨的。

厚古薄今的思想在历代都是很严重的,过于崇拜古人,不免发生保守思想,阻碍了艺术的发展。在绘画方面一般总是说“今不如古”,而且有越古越好的趋势。这种偏向在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已极显著,北宋·韩拙还是继承这种观点加以发挥。惟北宋·郭若虚论古今优劣独能打破这种传统思想,实事求是的以优劣为标准,不以古今为标准。画派的盛衰隆替与时代的变迁有密切的关系。一种画派由萌芽而茁壮至衰老有它发展的规律。各种画派的活动也并不是齐头并进的,是此起彼落互有盛衰的。郭若虚能不为传统的崇古思想所束缚是极为难得的。

因为时代、地区和社会风尚、个人好恶有所不同,于是有些画家在画坛上的地位也就常常有所升降。最显著的就是五代宋初山水画家荆、关、董、巨、李、范六家,同是伟大的杰出的山水画家,但在画史上的地位就各有不同且时常在变化。其中荆、关还能始终维持他们的崇高地位,李、范在宋初地位也很高,而董、巨在宋初地位却很低,但到了北宋末年董、巨的地位逐渐上升已取了李、范的宝座而代之。到了元以后,董、巨的地位更为崇高,凡画山水的人大多学董、巨,而荆、关、李、范很少有人过问了。

中国画还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画和诗的关系极为密切,要求“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一方面固然由于画家多文人,虽不一定是诗人,也必定有诗的修养,自然能把诗意融和,在画幅中增加韵味;另一方面也由于社会的习尚,一般文人学士莫不能诗,因此对含有诗意的画格外欣赏。诗情画意融而为一,就形成了中国画特有的风格。画家多取诗句作画,画院且以诗题考画,诗与画确乎能互相映发、相得益彰。到了元代以后,画上题诗成了必需之条件,无声诗配上有声画,中国画成了综合艺术不单是造型艺术了。

一、画品

画品自南齐·谢赫《画品》开始分画家为“六品”。其中以推崇陆探微贬抑顾恺之引起后代争论。南陈·姚最《续画品》鉴于谢赫定品的不当,遂不立品,其序云:“且古今书评,高下必诠;解画无多,是故备取。人数既少,不复区别,其优劣可以意求也。”(传)唐·李嗣真《画后品》则空录人名,不加可否,仅分为上、中、下三品,每品又分为上、中、下三等。唐·彦惊《后画录》也不加品第。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论画体工用拓写》云:“自然者为上品之上,神者为上品之中,妙者为上品之下,精者为中品之上,谨而细者为中品之中。余今立此五等,以包六法,以贯从妙,其间诠量可有数百等,孰能周尽。”但在画家传记中,尚有下品。以上这些分品方法均未为后人所采用。

唐·张怀瓘《画品断》定神、妙、能三品。唐·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在其三品之外加以扩充,他说:“以张怀瓘《画品断》神、妙、能三品,定其等格上、中、下,又分为三。其格外有不拘常法,又有逸品,以表其优劣也”从此,神、妙、能、逸四品成了后代品画的固定标准,惟逸品后来居上而已。

(一)北宋·刘道醇《圣(宋)朝名画评》

以前画品不分门类,刘道醇开始分为人物、山水林木、蕃马走兽、花卉翎毛、鬼神、屋木六门。每门分神、妙、能三品,每品亦分上、中、下。每人除传记外,均有评语评其特长与所短,评论极为公允。至一人兼擅两门,即分别两门之内。例如黄筌、黄居案在人物门中列妙品中,黄筌在山水林木门中列能品,但在花卉翎毛门中则父子二人俱列神品。燕文贵在山水林木门与屋木门俱列妙品。品评必须同类始能相比,始易定其高下。故分门评比是画品中一大进步。一个画家不只画一门,常兼画数门,而每门成就并不一定相等。以画为单位而不以人为单位,也是画品的一大进步。

(二)北宋·刘道醇《五代名画补遗》

分人物、山水、走兽、花竹翎毛、屋木、塑作、雕木七门,每门亦分神、妙、能三品,各有小传及评语。将塑作、雕木列入画品之门,欠妥。

(三)北宋·黄休复《益州名画录》

刘道醇只采用了神、妙、能三品,而未采用逸品。到了黄休复《益州名画录》,不但采用了逸品,而且把逸品置于神、妙、能三品之上,从此逸品的地位提高,至明、清而未改。黄氏不复分门,不曰品而曰格。其逸格仅孙位一人,黄筌列于妙格中品,黄居寀列于妙格下品。此书之特点,不仅将逸品提高,而且将每格加以定义,亦为他书所无。其定义如下:

画之逸格,最难其俦。出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笔简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故目之曰逸格尔。

大凡画艺,应物象形,其天机迥高,思与神合。创意立体,妙合化权,非谓开厨已走,拔壁而飞,故目之曰神格尔。

画之于人,各有本性,笔精墨妙,不知所然。若投刃于解牛,类运斤于斫鼻,自心付手,曲尽玄微,故目之曰妙格尔。

画有性周动植,学侔天功,乃至结岳融川,潜鳞翔羽,形象生动者,故目之曰能格尔。

(四)北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

《图画见闻志》对于画家概不分品、格,其分类方法颇有可议之处:

纪艺上 唐末二十七人 五代九十一人

纪艺中 仁宗皇帝 王公士大夫依仁游艺臻乎极至者一十三人 高尚其事以画自娱者二人 人物门五十三人 独工传写者七人

纪艺下 山水门凡二十四人 花鸟门凡三十九人 杂画门凡三十五人。

既以出身分,又以画科分,殊为纷乱。但这种首列帝王贵族的分法自姚最已开其端,此后相沿成风,在封建专制时代自亦难免。

(五)南宋·邓椿《画继》

《画继》本为继《图画见闻志》而作,其分类方法,也继承了《图画见闻志》的精神而更为精细。计:

1.圣艺 徽宗一人

2.侯王贵戚 郓王等十三人

3.轩冕才贤 苏轼等十七人

4.岩穴上士 林生等六人

5.措绅韦布 刘明复等四十五人

6.道人衲子 甘风子等二十二人

7.世胄妇女(宦者附) 宋庄等十九人

8.仙佛鬼神 刘国用等十二人

9.人物传写 李士云等七人

10.山水林石 燕文贵等三十二人

11.花竹翎毛 尹白等二十四人

12.畜兽虫鱼 李遵易等十人

13.屋木舟车 赵楼台等四人

14.蔬果药草 陶缜等二人

15.小景杂画 马贲等六人

1至7是以出身分,8至15又以画材分。表面看来似乎整然有序,实质不合科学。又此书分类不立品、格,但在《杂说·论远》中有一节论及画品如下:

自昔鉴赏家分品有三:曰神,曰妙,曰能。独唐·朱景真(玄)撰《唐贤画录》(《唐朝名画录》),三品之外更增逸品。其后黄休复作《益州名画录》,乃以逸为先,而神、妙、能次之。景真(玄)虽云逸格不拘常法,用表贤遇,然逸之高岂得附于三品之末,未若休复首推之为当也。至徽宗皇帝专尚法度,乃以神、逸、妙、能为次。

(六)元·夏文彦《图绘宝鉴》

《图绘宝鉴》叙列历代画家只论时代,不分其他品目。在卷一中,杂录古人成说于六法、三品一节中说:

故气韵生动出于天成,人莫窥其巧者,谓之神品;笔墨超绝,傅染得宜,意趣有余者,谓之妙品;得其形似而不失规矩者,谓之能品。

二、观画

作画有法,观画也有法,作画不易,观画也不易,鉴画是一门艰深繁赜的学问,历代画家颇多,而鉴赏家却罕见。鉴赏家最重要的也是最起码的本领就是会观画,不会观画,一切都是枉然。现列举宋、元时代关于观画之理论如下:

(一)北宋·刘道醇《圣朝名画评》之“六要”、“六长”

夫识画之诀,在乎明六要而审六长也。所谓六要者:气韵兼力一也,格制俱老二也,变异合理三也,彩绘有泽四也,去来自然五也,师学舍短六也。所谓六长者:粗卤求笔一也,僻涩求才二也,细巧求力三也,狂怪求理四也,无墨求染五也,平画求长六也。既明彼六要,又审此六长。虽卷帙盈箱,壁版周庑,自然至于识别矣。(《序》)

“六要”、“六长”是观画的标准。“六要”(与荆浩的“六要”不同,不可混)是看画的优点,“六长”是在画的短中求长。“六要”的条目大体与谢赫《画品》之“六法”相一致。

六法六要

气韵生动…………………气韵兼力

骨法用笔…………………格制俱老

应物象形…………………变异合理

随类赋彩…………………彩绘有泽

经营位置…………………去来自然

传移模写…………………师学舍短

“六法”是作画的方法,“六要”是依照“六法”创作出最高成就的画,因为要求气韵生动往往陷于柔和软弱,必须在气韵生动之中富有坚强挺拔的力量。“骨法用笔”最忌稚嫩,故格制必须求其老到。“应物象形”,在写生时,不能自然主义的如实描写,而要有所取舍、有所剪裁、有所变动,在变异时必须使之合情合理。设色最忌干燥。世间一切色彩,例如花卉的红花绿叶、禽鸟的翠羽丹喙都有一种光泽,也就是富有一种生气。真花与纸花的区别,真鸟与标本鸟的不同就在于色彩上有无光泽。故彩绘必须有泽才能尽彩绘之能事。在“经营位置”中,不但人物、山水、花卉等都要安排得当,而且有去有来、能出能进,看起来都极为自然。既不是平铺直叙,也不是杂乱无章。路有出入,水有来源,人物顾盼,禽鸟飞鸣,无丝毫牵强不自然之感。至于“传移模写”,往往惟恐不似务求其似至连短处也一齐吸收。不善学的人甚至抛弃了老师的长处,专学其短处。师法不知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就不算善学。必须有所吸收、有所批判,方能在原有基础上向前推进。所以“师法舍短”也是“六要”中重要的一点。“六长”是列举了画中六种缺点,而这些缺点不是没有补救的方法。粗鲁一般认为是有笔力的,其实并非真有笔力,而是用粗鲁的表面掩盖没有笔力的内容,所以在粗鲁之中必须有真正的笔力才能成为好画。僻涩的画是容易没有才气的,在僻涩之中有才,僻涩就更耐人寻味,不是干巴巴的了。细巧往往没有力气,狂怪往往背乎情理,无墨易于无染,平画很难求长。知其偏向补其缺点,则缺点就不突出,甚而至于变成优点了。“六要”、“六长”不但是为鉴赏家观画之用,也可以作为画家习画之用,以补“六法”之不足。

大凡观画抑有所忌,且天地晦暝,风势飘,屋宇向阴,暮夜执烛,皆不可观。何哉?谓其悉不能极其奇妙而难约以六要、六长也。必在平爽霁清,虚室面南,依正壁而张之。要当澄思静虑,纵目以观之。且观之之法,先观其气象,后定其去就,次根其意,终求其理。此乃定画之钤键也。(《序》)

观画必须讲究天气地方,还必须是懂画的人。唐·张彦远说:“非好事者不可妄传书画;近火烛不可观书画;向风、日正、飧饮、唾涕、不洗手,并不可观书画。昔桓玄爱重图书,每示宾客,客有非好事者,正飧寒具(原注:‘按寒具即今之环饼,以酥油煮之遂污物也。’)以手捉书画大点污,玄惋惜移时,自后每出法书,辄令洗手。”(《历代名画记·论鉴识收藏购求阅玩》)不懂画的人就不知道爱惜画,因此在看画的时候常常不留心把画损毁了。看画不能粗心大意,不能遽下断语,必须澄思静虑,摒去一切杂念。一画有一画的气象,一家有一家的气象,或雄浑,或优美,或文雅,或秀丽、或挺拔、或老辣。好画自有一种气象捕人眉宇。若气象不佳,或庸俗,或薄弱,或粗野,或重浊,也能一看便知。所谓“诚于中形于外”,气象是一幅画的精神的集中表现,气象佳,画无不佳。看了气象以后,再依次详细研究题材的取舍,宾主的安排,笔墨的意境,内容的意义,纸绢的色泽,题跋、印章、装裱种种,均须注意,不可忽略。观气象要远观,观其他要近审,远观观全体,近观审部分。

是故见短勿诋反求其长;见工勿誉反求其拙。夫善观画者,必于短长工拙之间,执六要凭六长,而又揣摩研味,要归三品,三品者神、妙、能也。品第既得,是非长短,毁誉工拙,自昭然矣。(《序》)

观画不能一看便下断语,一幅画往往有长处也有短处,有工处也有拙处。不可执一以概其馀,不能因为有缺点就一概否定其优点,更不能专凭个人的好恶以定优劣,也不可以个人主观妄评真伪。必须多方观察、多方讨论、多向专家请教,虚心学习、广识博观,眼光始能逐渐正确。若到达是非长短、毁誉工拙一切昭然之地步,恐非积数十年辛勤研究的经验、观过无量之名画不可。

大抵观释氏者,尚庄严慈觉,观罗汉者尚四象归依,观道流者尚孤高清古,观人物者尚精神体态,观畜兽者尚驯扰犷厉,观花竹者尚艳丽闲冶,观禽鸟者尚毛羽翔举,观山水者尚平远旷荡,观鬼神者尚筋力变异,观屋木者尚壮丽深远。今之人或舍六要弃六长而能致此者,何异缘木求鱼、汲泉得火,未之有也。(《序》)

画各有所尚,所尚者以所画内容不同而各异。总而言之,不外乎画之气象,也就是气韵生动的精神所在。缺乏这种精神的画,虽极工整艳丽也无价值。画佛像若无庄严慈觉之精神,那只是些泥塑木偶;画罗汉若无四象(按:“四象”即佛教之“四相”,即生、住、异、灭相,为人生的四个过程:生降、安居、变老、死亡)归依,那只是些丑陋汉子。其他各画无不如此。观画者和作画者都要在这种地方予以注意。刘道醇这篇序,可以说是画家、鉴赏家作画、观画之宝典,不仅在宋元时代,即使在历代也是一篇观画最有价值的文献。

(二)北宋·韩拙《山水纯全集》论观画

凡阅诸画,先看风势气韵,次究格法高低者,为前贤家法规矩用度也。倘生意纯而物理顺,用度备而格法高,固得其格法者也。(《论观画别识》)

先看风势气韵就是先看气象,格法高,生意纯,物理顺,也完全与刘道醇所说并无二致。

虽有其格而家法不可揉杂者,何哉?且画李成之格,岂用杂于范宽?正如字法颜、柳不可以同体,篆隶不可以同攻,故所操不一,则所用有差,信乎然矣。归古验今,善观乎画者,焉可无别欤……以近世画者多执好一家之学,不通诸名流之迹者众矣。虽博究诸家之能,精于一家者寡矣。若此之画,则杂乎神思,乱乎规格,难识而难别,良由此也。(《论观画识别》)

首节所言与次节所言颇有矛盾。首节言各家格法不可揉杂,李成与范宽不能同用,颜真卿与柳公权不可以同体,篆书与隶书不可以同攻。次节又反对执一家之学,不通诸名流之迹。韩氏议论多自相矛盾如此。家数不同,固不可以生拼硬凑、不相调和。然学者仅学一家,终必为一家所囿,不能出人头地。必须博究诸家,取诸家所长而自成一家。如米芾学书,四十岁以前无自己一笔,号曰集书;四十岁以后乃无他人一笔,完全自己面貌,而自己面貌又系从古大家之笔法运化而来,故能成一代书家。食古不化与师心杜撰终难成才。

观画之理,非融心神,善缣素,精通博览者,不能达是理也。画有纯质而清淡者,僻浅而古拙者、轻清而简妙者、放肆而飘逸者、野逸而生动者、幽旷而深远者、昏暝而意存者、真率而闲雅者、冗细而不乱者、重厚而不浊者,此皆三古之迹,达之名品,参乎神妙,各适于理者然矣。(《论观画别识》)

这就是“见短勿诋反求其长,见工勿誉反求其拙”之意。每一幅画都可能有优缺点,缺点之中常包涵优点,优点之中难免有缺点。有时表面一看是缺点,仔细一看反而是优点。优劣、工拙之间颇难作具体的说明,画看多了自然明白。若徒恃文字的说明,终不免雾里观花,无法彻底。

画者初观而可及,究之而妙用益深者上也,有初观不可及,再观亦不可及,穷之而理法乖异者下也。画譬犹君子欤?显其迹而如金石,著乎行而守规矩,亲之而温厚,望之而俨然,易事而难悦,难进而易退,动容周旋,无不合于理者,此上格之体,有若是而已。画犹小人欤?以浮言相胥,以矫行相尚,近之而取侮,远之则有怨,苟谄媚以自合,劳诈伪以相蔽,旋为交构,无一循乎理者,此卑格之体,有若是而已。倘明其一而不明其二,达于此而不达于彼,非所以能别识也。(《论观画别识》)

观画并非易事,即使大画家也未必能明鉴无缺。例如阎立本“当在荆州时,得张僧繇画,初犹未解,曰:‘定虚得名耳。’明日又往,曰:‘犹是近代妙手。’明日又往,曰:‘名下定无虚士。’十日不能去,寝卧其下对之。”(北宋·董逌《广川画跋·阎立本〈渭桥图〉》)以阎立本这本领观张僧繇的画还不能一看定其优劣,必须三日之后始能悟其奥妙,可见观画之难。又如明末画家陈洪绶“尝摹周景元(昉)美人图,至再四犹不已,人指所摹者渭之曰:‘此已胜原本,犹嗛嗛何也?’曰:‘此所以不及也。吾画易见好,则能事犹未尽;周本至能,而若无能,此难能也。’”(清·张庚《国朝画征录》卷上)这都足以说明初观不好未必不好,初观好未必真好的道理。至于君子小人的比喻也适用于好画坏画的性质。古拙浑厚的画为一般人所不喜,而为鉴赏家所珍重;艳丽纤巧的画为一般人所喜,而为鉴赏家所鄙弃。此中欣赏程度大有不同。

凡观画者岂可择于名誉冠盖,但看格清意古,墨妙笔精,景物幽闲,思远理深,气象潇洒者为佳。其未当精绝,惟置巧密者善鉴矣。

观画只凭作品的优劣,不管作者名誉的大小、地位的高低。一般收藏家多喜欢收购名气大地位高的画,因之古董画商就把名气小的、地位低的画改换名款,或将无款的画添上大名家的画款。致使许多真画变成假画。这种风气在宋代已然,看一看米芾《画史》即可知道。

(三)宋·欧阳修、沈括、赵希鹄论观画

萧条澹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走迟速,意近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若乃高下向背、远近重复,此画工之艺耳,非精鉴之事也。(《试笔》)

——北宋·欧阳修《六一画跋》

世之观画者多能指谪其间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于奥理冥造者罕见其人。

——北宋·沈括《梦溪笔谈》

人物顾盼语言,花果迎风带露,飞禽走兽精神逼真,山水林泉清润幽旷,屋庐深邃,桥彴往来,山脚入水,澄明水源,来历分晓。有此数端,虽不知名,定为妙手。

人物如尸似塑,花果如瓶中所插,飞禽走兽但取皮毛,山水林泉模糊遮掩,屋庐高大不称,桥彴强作断形,山脚水源无来历,凡此数病,皆谬笔也。(《古画辨》)

——南宋·赵希鹄《洞天清禄》

画上的形象很容易辨别,但画家的心意则不容易洞察。善于观画的人不但能了解画面上的一切,明白画法上的传承与发展,更能熟知画家的身世,发掘画中所蕴藏的意义和思想,以知其用意所在。或志在规劝,或志在讽谕,或志在攄发人思,或志在寄托希望。这种用意所在往往隐晦曲折,非深识画者不易知。人遇知己不易,画遇知己亦不易。

(四)元·汤垕《画鉴》论观画

今人看画,不经师授,不阅记录,但合其意者为佳,不合其意者为不佳,及问其如何是佳,则茫然失对。余自十七八岁时,便有迂阔之意,见图画,爱玩不去手,见鉴赏之士,便加礼问,遍借记录,仿佛成诵。详味其言,历观往迹,参考古说,如有少悟。若不留心,不过为听声随影,终不精鉴也。

灯下不可看画,醉余酒边,亦不可看画,俗客尤不可示之。卷舒不得其法,最为害物。至于庸人缪子,见画必看,妄加雌黄品藻,本不识物,乱订真伪,令人短气耳。

看画本士大夫适兴寄意而已。有力收购,有目力鉴赏。遇胜有好怀,彼此出示,较量高下,政欲相与夸奇斗异博物耳。今之轻薄子则不然。纵目力略知一二,见人好物,故贬剥疵,用心计购,至于必得。倘不得则生造毁谤,必欲此物名誉声价不彰。若鉴赏高尚之士,固不待说破,平常目力未定者,或为所惑。已收一物,性命与俱,妄自称誉;人或欲之,必作说艰阻,得善价然后已。此皆心术不正,不可不鉴。

看画之法,不可一途。而取古人命意立迹,各有其道,岂可拘以所见,绳律古人之意哉。

初学看画,不可不讲明要妙,观阅纪录。否则纵鉴精熟,见画便知何谁,诘以美恶之由,茫然无对。虽妄加议论,支吾一时,然谈吐俗缪,识见浅短,为知者所哂,不可不学也。

看画如看美人,其风神骨相有肌体之外者。今人看古迹,必先求形似,次及傅染,欠及事实,殊非赏鉴之法也。元章谓好事家与赏鉴家自是两等。家多资力,贪名好胜,遇物收置,不过听声,此谓好事。若赏鉴则天资高明,多阅传录,或自能画,或深画意,每得一图,终日宝玩,如对古人,虽声色之奉,不能夺也。

观画之法,先观气韵,次观笔意、骨法、位置、傅染,然后形似,此六法也。若观山水、墨竹、梅兰、枯木、奇石、墨花、墨禽等游戏翰墨,高人胜士,寄兴写意者,慎不可以形似求之。先观天真,次观笔意,相对忘笔墨之迹,亦为得之。

大凡观画未精,多难为物,此上下通病也。余少年见神妙之物,稍不合所见,便目为伪。今则不然,多闻阙疑。古人之所以传世者,必有其实。古云:“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即此意也。

汤垕对如何学习观画说得很明白,全是甘苦经验之谈。不懂画的人观画固然不知好坏,但观多了自然能懂。惟不懂装懂的人大言不惭,乱发议论,不顾别人窃笑,则终见不能进步。至于好事者或凭藉政治的势力,或凭藉豪富的财力,本不懂画,只是附庸风雅,誇豪斗奇,兼收并蓄,玉石不分,甚至巧取豪夺,必攘为己有而后快,实乃鉴赏中之强盗。以前,历代名迹非缄藏于天禄石渠即密封于王府贵门,平常要观看古画是十分困难的。当今社会不同了,许多绘画珍品多为国家博物馆、美术馆收藏,经常公开展览,并出版有精美的画册,给广大观众和研究者创造了观画的良好氛围。

三、真伪

(一)唐代的模拓

在历史上摹拓古画起源是很早的。东晋·顾恺之已著有《摹拓妙法》,可见摹拓古画的方法一定比顾恺之早的多,究竟起源于何时,已无可考,那时摹拓古画的目的是在学习古画之法,绝非造假画。在唐代政府里有官拓,而张易之却借职权大造假画:

天后朝张易之奏召天下画工,修内库图画,因使工人各推所长,锐意模写仍旧装,一毫不差,其真者多归易之。(《叙画之兴废》)

——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

张易之不但是“监守自盗”,而且开了造假画之恶习。不过在唐代社会上造假画的人还不多,故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并没有什么假画之出现,他只是说:

好事家宜置宣纸百幅,用法蜡之,以备摹写。(顾恺之有《摹拓妙法》)古时好拓画,十得七八,不失神采笔踪。亦有御府拓本,谓之官拓,国朝内府翰林,集贤秘阁,拓写不辍。承平之时,此道甚行,艰难之后,斯事渐废。故有非常好本拓得之者,所宜宝之,既可希其真踪,又得留为证验。(《论画体工用拓写)

可见古时好拓画能大体不失原画的神采笔踪,目的只在依稀可以看出真迹的面目,且可留为证验,比较好坏之用,并没有冒充真画以盗名诈财之企图。绘画在唐代的价值已经大得惊人,并且一定有了绘画市场和经营绘画的商人。

必也手揣卷轴,口定贵贱,不惜泉货,要藏箧笥,则董伯仁、展子虔、郑法士、杨子华、孙尚子、阎立本、吴道玄,屏风一片,值金二万,次者售一万五千。(自隋以前,多画屏风,未知有画幛,故以屏风为准也。)其杨契丹、田僧亮、郑法轮、乙僧、阎立德,一扇值金一万。(《论名价品第》)

屏风一扇就值一两万,那么一组屏风至少有四扇,多者六扇、八扇,那价值之大要在十万以上。这还是当时比较近代的作品,要是六朝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的作品还要贵上几倍。利之所在人争趋之,况且有了唯利是图的商人,又有“手揣卷轴,口定贵贱,不惜泉货,要藏箧笥”的买主,真画不足,就造假画,还不是很自然的趋势吗?

(二)宋代的假画

到了宋代末年,市面上的假画之多已到了惊人的地步。米芾是那时有名的鉴赏收藏家,也是杰出的书画家,他自己本身就会造假画,借了别人的画临摹装裱,将真的留下,用假的还人家。他平生所见的假画不计其数,其《画史》云:

今士人家收得唐摹顾笔《列女图》,至刻板作扇,皆是三寸馀人物,与刘氏《女史箴》一同。

王维画《小辋川》,摹本笔细,在长安李氏。人物好,此定真迹;若比世俗所谓王维,全不类,或传宜兴杨氏本上摹得。

世俗以蜀中画《骡纲图》、《剑门关图》为王维其众。又多以江南人所画《雪图》命为王维,但见笔清秀者即命之,如苏之纯家所收《魏武读碑图》亦命之维。李冠卿家小卷,亦命之维……长安李氏《雪图》与孙载道字积中家《雪图》一同,命之为王维也。其他贵侯家不可胜数,谅非如是之众也。

今人得佛则命为吴,未见真者。唐人以吴集大成,画为格式,故多似,尤难鉴定。余白首止见四轴真笔也。

刘所收白子母牛,王仲修字敏夫家黑牛,令穰家黑牛,皆命为戴,甚相似。贵侯家多不同,皆命为戴,亦可胜数。

山水李成只见二本……今世贵侯所收大图犹如颜柳书药牌,形貌似尔,无自然,皆凡俗……成身为光禄丞第进士……使其是凡工衣食所仰,亦不如是之多,皆俗手假名,余欲为无李论。

关同真迹见二十本,范宽见三十本,其徒甚多。縢昌祐、边鸾各见十本,丘文播花木见三十本,祝梦松雪竹见五本,巨然、刘道士各见十本。馀董源见五本,李成见两本,伪见三百本,徐熙、崇嗣花果见三十本,黄筌、居宋、居实见百本,李重光见二十本,伪吴生见三百本。

大概到了北宋时代,一切古代的大画家们都有了假画,有几位画家的假画特别多,如顾恺之、王维、吴道子、李成,伪本之多竟达到三百本。其中自然也有故意造假的,但也有许多是其弟子或后人临摹的作品,本来是无意造伪的,而客观上成了为书画商人代造。因为书画家名气大,书画作品价值就大,而一些外行收藏家专讲名气,不识真假,商人也就投其所好,像这样的收藏家,古今是大不乏人的。

(三)两种收藏家

米芾《画史》云:“好事者与赏鉴之家为二等。赏鉴家谓其笃好遍阅记录,又复心得,或自能画,故所收皆精品;近世人或有赀力,元非酷好,意作标韵,至假目于人,此谓之好事者,置锦囊玉轴以为珍秘,开之或笑倒。”他进一步指出:

大抵画今时人眼生者,即以古人向上名差配之,似者即以正名差配之。

世俗见马即命为曹、韩、韦,见牛即命为韩滉、戴嵩,其可笑。

无名人画甚佳,今人以无名命为有名,不可胜数。故谚云:“牛即戴嵩,马即韩幹,鹤即杜荀,象即章得”也。

余昔购丁氏蜀人李昇《山水》一帧……小字题松身曰:“蜀人李昇。”以易刘涇古帖。刘刮去字,题曰:“李思训。”易与赵叔盎。令人好伪不好真,使人叹息。

生名的换成熟名的,小名的换成大名的,今名的换成古名的,无名的换成有名的。买的人既高兴,卖的人又赚钱,真是“一举两得”。又使本来并未画画的人平添了许多画,由此熟名的更熟,大名的更大,古名的更古,有名的更有。而那些生名的、小名的、今名的、无名的就都变成“无名英雄”,并且也使许多真画变成假画。尤可笑的是:

有吴中一士大夫好画,而装褙以旧古为辨,仍必以名画记差古人名。尝得一《七元》,题云梁元帝画也。又得一《伏羲画卦像》,题云史皇画也。问所自,答云:“得于其孙。”了不知轩辕孙、史皇孙也。若是史皇孙,必于戾园得之。其他画称是。尝见余家顾恺之《维摩》,更不论笔法,便云:“若如此近世画甚易得。”顾侍史曰:“明日教胡常卖寻两本。”后数日果有两凡俗本,即题曰顾恺之《维摩》、陆探微《维摩》……其兄有鉴别曰“舍弟极损,终与一日烧了”……士流当以此为戒。其物不必多,以百轴之费,置一轴好画,不为费;以五镮价置一百轴缪画,何用?

——《画史》

像这样的收藏家真是无知到了极点,有了史皇的画自然以顾恺之为近世画了。但是这样的收藏家后世也并非没有,就是到了现代,也还没有绝迹。解放前,在上海就曾有一收藏家开展览会,其中就有张飞画的《美人》、苏门六君子合作的《竹石》。张飞比史皇虽然差远,但已够使人笑倒的了。

至于宋代绘画的价值及其买卖情形,虽无正式的记载,但也可以窥见一二。除了上述的胡常卖画是专卖假画外,还有:

政和间,有外宅宗室不记名,多蓄珍图,往往王公贵人令其别识。于是遂与常卖交通,凡有奇迹必用诡计钩致其家,即时临摹,易其真者,其主莫能别也。复以真本厚价易之,至有循环三四者,故当时号曰便宜三。(《杂说·论近》)

——南宋·邓椿《画继》

像这种会自己制造假画的人更为高明,手段更为恶劣。不过一般卖假画的人,自己不会画也必须联合几个会画的人替他工作。这种假画专家后来在苏州、扬州都不乏其人。米芾《画史》云:

余老矣,每求新赏。与赏鉴之家,博易书画最多,不一一记。上多有印记可辨,无非奇笔。万金之玩,自付识者击节,不为好事者道。

刘子礼以五百千钱枢密家画五百轴,不开看,直交过,钱氏喜。既交画,只一轴卢鸿自画《草堂图》,已直百千矣,其他常笔固多也。

宗室君发,以七百千置阎立本《太宗步辇图》。

范大珪……同行相国寺,以七百金常买处得《雪图》,破碎甚古,如世所谓王维者。

五百千是五十万,七百千是七十万,不知是钱还是金?又曰万金、七百金,其价值之大恐与唐代不相上下,因此大相国寺殿后资圣门前都是卖书籍玩好图书的铺子。(见《东京梦华录》)此中所售,当然真假都有,这就看买主的眼力了。

(四)《画鉴》论假画

宋元的鉴赏家首推米芾《画史》与汤垕《画鉴》,现将《画鉴》关于假画之论述例下:

曹不兴古称善画……余尝见于钱塘人家,上有绍兴题印,笔意神采疑是唐末宋初人所为也。

卫协……世不多见其迹,画谱所传《高士图》、《刺虎图》,余并见之,乃唐末五代之所为也,真迹不可见矣。

顾恺之画……吴道玄早年常摹恺之画,位置笔意,大能仿佛,宣和、绍兴便题作真迹,览者不可不察也。

支仲元画神仙、人物,多作棋弈之势,笔法师顾、陆,紧细有力,人物清润不俗。每见高宗题作晋、六朝高古名笔者,多仲元所作。当有知者,赏余之言。

郝澄画马甚俗……又曾见《滚尘马图》,后有篆文曰“金陵郝澄,极妙”……是无名人笔,后人妄加篆文以取重,不知反累画也。

营丘李成……元章生平只见二本,至欲作“无李论”,盖成生平所画,只自娱耳。既势不可逼,利不可动,宜传世者不多。宣和御府所藏一百九十五卷,真伪果能辨耶?

王诜……学李成山水……自成一家。内臣冯瑾慕其笔墨,临摹乱真,高宗竟题作王诜,观者不可不察也。然余能望而知之。

徽宗性嗜图画……当时承平之盛,四方贡献珍禽、异石、奇花、佳果无虚日,徽宗乃作册图写,每一枝二叶,十五版作一册,名曰《宣和睿览集》,累至数百乃千馀册。余度其万机之馀,安得工暇至于此;要是当时画院诸人仿效其作,特题印之耳。然徽宗亲作者,余自可望而识之。

到了宋元时代,鉴定古画已成专门学问,而且是一门高深的专门学问。作伪的技术愈高,鉴定真伪的难度就愈大。若无丰富的学识、广博的见闻、高超的眼光、特殊的研究、多年的阅历,是不会达到精审、高明、望而知其真伪的地步的。

四、古今

崇古贬今的思想,虽然在古代严重,至宋元仍很流行。但在画论上,对后代真正有成就的大画家还是被破格推崇的,其公正之处是以画之优劣作标准,而非以时代先后作绝对标准。例如唐·张彦远虽竭力崇古,但对后代的大画家并不一律抹杀,例可和古人并驱争先。他在《历代名画记》中说:

其间有中古可齐上古,顾、陆是也;下古可齐中古,僧繇、子华是也;近代之价可齐下古,董、展、杨、郑是也;国朝画可齐中古,则尉迟乙僧、吴道玄、阎立本是也。(《论名价品第》)

他对吴道子更分外推崇:

惟观吴道玄之迹,可谓六法俱全,万象必尽,神人假手,穷极造化也。所以气韵雄壮,凡不容于缣素;笔迹磊落,遂恣意于壁墙,其细画又甚稠密,此神异也。(《论画六法》)

国朝吴道玄古今独步,前不见顾、陆,后无来者,授笔法于张旭……张既号“书颠”,吴宜为“画圣”。(《论顾陆张吴用笔》)

评论古今画家及其成就,不能以古今作为绝对标准,无论哪个时代,画家中都有优有劣,绝对的优、绝对的劣是没有的。

(一)郭若虚“论古今优劣”

或问近代至艺与古人何如?答曰:近方古多不及,而过亦有之。若论佛道人物、士女、牛马,则近不及古;若论山水林石、花竹、禽鱼,则古不及近。何以明之?且顾、陆、张、吴,中及二阎,皆纯重雅正,性出天然。(晋顾恺之、宋陆探微、梁张僧繇、唐阎立德、阎立本暨吴道子也。)吴生之作,为万世法,号曰“画圣”,不亦宜哉!(已上皆极佛道人物)张、周、韩、戴,气韵骨法,皆出意表。(唐张萱、周防皆工士女,韩幹工马,戴嵩工牛……)后之学者,终莫能到,故曰近不及古。至如李与关、范之迹,徐暨二黄之踪,前不藉师资,后无复继踵,借使二李、三王之辈复起,边鸾、陈庶之伦再生,亦将何以措手于其间哉?故曰古不及今。(二李则李思训将军并其子昭道中舍,三王则王维右丞暨王熊、王宰,悉工山水。边鸾、陈庶工花鸟。并唐人也。)是以推今考古,事绝理穷,观者必辨金鍮,无焚玉石!

《图画见闻志》

绘画是随着社会变革、时代进展而有所盛衰隆替的,同时它也有自身发展规律。在绘画发展史上,是佛道人物在先而山水、花鸟在后。这种发展规律也与时代相一致。在两汉、六朝至隋唐,绘画主要为政治礼教服务,故人物画大为发达,绘画又为宗教服务,故道释画空前隆盛。盛唐时代,国势富强,养马极多,故有鞍马画家;江南富庶多用牛耕,故有画牛画家;宫廷豪华生活富裕,故有士女画家。这就是产生顾、陆、张、吴、韩、戴、张、周的社会背景、时代关系。在盛唐时代,由于国势发展对于祖国的锦绣山河发生热爱,遂有李思训、李昭道父子、吴道子、王维的山水画。道释人物、仕女画随着中晚唐开始衰弱而益发衰弱下去。山水画随着中晚唐的发展而日益发展起来,代替了道释人物、仕女画而居于主流的地位。为以后一千多年的中国山水画打下了基础。花鸟画也随着晚唐的倡导而成了画坛的骄子,为两宋花鸟画敲开了大门。五代北方中原社会动荡不安,高尚之士皆隐居不出,荆浩、关仝长期生活在太行山、关中一带,创造了北方山水画派,宋初李成、范宽继承了这一派并有了新的发展。南方,南唐、西蜀是全国经济、文化中心,统治阶级均爱好文艺,设有画院。董源、巨然的山水形成了南方山水画派。西蜀黄筌,南唐徐熙花鸟画有“黄家富贵,徐熙野逸”之评,形成五代宋初花鸟画两大流派,视为花鸟画两大标准。尤其是黄筌画派,掌握了画院的花鸟画作风,扩大了花鸟画在画坛之势力。五代两宋由于绘画的政教功能受到削弱,而逐渐变成一种玩好,甚至由于玩好,连统治者自己也从事制作变成画家,“上之所好下必甚焉”,社会上成为风气,因此宋代的山水、花鸟画大繁荣大发展被视为中国绘画史上的高峰。虽然也还有不少道释人物画家,但都不能跳出吴道子的范围,即使李公麟能变吴道子的画法而为白描,也是将道释人物作为审美娱乐,与山水、花鸟同一作用,却与政治、宗教作用无关了。

在某种画派盛行之时,一定产生几位伟大画家,迈古超今,特立无偶,光辉千古,历世不磨。及至时代已过,社会已变,画派已衰,就不会再产生伟大画家,要产生也是另一派画家,适应别一时代和社会之环境。要想振衰起弊复兴已经过时之画派是徒劳无功的。

郭若虚在崇古贬今的传统思想统治下,能有“必辨金鍮无焚玉石”古今优劣精神,颇为可贵。

(二)韩拙“论古今学者”

天之所赋于我者性也,性之所资于人者学也。性有颛蒙明敏之异,学有日益无穷之功,故能因其性之所悟,求其学之所资,未有业不精于己者也。且古人以务学而开其性,今人以天性而耻于学,此所以去古逾远,而业逾不精也……盖前人为销日养神,今人反以图利劳神。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古之冠冕上士,燕闲馀裕,以此为清幽自适之乐。唐·张彦远云:“书画之术,非闾阎之子可为也。”奈何今之学者,往往以画为业,以利为图,全乏九流之风,不修士大夫之体,岂不为自轻其术哉!故不精之原,良以此也。真所谓弃本逐末矣。且人之无学,谓之无格,无格谓之无前贤格法也。岂有不落格法者而为超越古今名贤者欤……凡学者宜执一家之体法,学之成就,方可变易为己格,则可矣。噫!源深者流长,表端者影正,学造乎妙,艺尽乎精思,盖有本者亦若是而已。

——《山水纯全集》

在宋元以后,有许多论学画的人,总是主张先专学一家,等到学有成就,方可变为己格,殊不知若专学一家,学久了以后就为一家所拘束,很难变出自己的风格。必须多学几家,融会贯通,再加以自己的写生经验与体验生活,然后才能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所谓流固必深远,但只有一流也不行,凡是长江大河必须能汇集众流始有浩荡波涛的伟观。所以说:

至于大人达士,不局于一家,必兼收并览,广议博考,以使我自成一家,然后为得。今齐鲁之士惟摹营丘,关陕之士,惟摹范宽,一己之学,犹为蹈袭……专门之学,自古为病,正谓出于一律。(《山水训》)

——北宋·郭熙《林泉高致》郭熙的说法就比较高明多了。所谓专门之学就是专门学某一家的画法,因之不能独出心裁,反而变成千篇一律。清代绘画之所以陈陈相因,缺少变化,就是因为大家都学黄公望所致。至于《山水纯全集》中另一篇《论三古之画过与不及》完全系抄录《历代名画记》与《图画见闻志》的内容后罗列了许多画家人名,并没有什么价值,故从略。

(三)李廌、赵孟頫、汤垕论古今

龙眼居士李伯时(公麟)……雅好画,心通意微,直造玄妙,盖其天才轶举皆过人也。士大夫以谓鞍马愈于韩幹,佛像可近吴道玄,山水似李思训,人物似韩滉,非过论也……国朝燕龙图穆之、宋郎中复古与伯时皆能画,何愧于古邪?(《长带观音》)

——北宋·李廌《德隅斋画品》

吾自幼好画马,自谓颇尽物之性,友人郭祐之尝赠诗云:“世人但解比龙眠,那知已出曹韩上。”曹韩固是过许,使龙眠无恙,当与之并驱耳。

——元·赵孟頫语,见《式古堂书画汇考》卷十六

令人收画,多贵古而贱今。且如山水、花鸟,宋之数人,超越往昔。但取其神妙,勿论世代可也。只如本朝赵子昂,金国王子端,宋南渡二百年问无此作。元章收晋、六朝、唐、五代画至多,宋朝名笔亦收置称赏。若以世代远近,不看画之妙否,非真知者也。

——元·汤垕《画鉴》

这些都是持平之论。李公麟在宋代画坛的地位等于吴道子在唐代画坛的地位。他虽然也学吴道子,但是与吴道子绝不相同,因为他绝不相同才有与吴道子分庭抗礼之资格。要是学而不变也就只能像王瓘、王霭、武宗元、武洞清那些画家一样,在当时虽也煊赫一时,时代久了,就声光消歇了。元代的赵孟頫和宋代的李公麟地位也是相等的,所以他自己也认为可以并驾齐驱,这绝不是自高自大,而是很恰当的评定。汤垕虽然还是继承了郭若虚、米芾的说法,但是在鉴赏家中真正有这种眼光的却也并不多见。只论世代远近不看画之优劣,充其量就要成为那位收藏史皇画的糊涂虫了。

五、升降

画家地位在历史上常常有所升降,或煊赫一时,久则泯灭无闻,或则当时不显,其后反凌驾群英。例如王维在唐代的地位本不甚高,声光远出张璪之下。就是到了五代宋初仍不甚高。苏轼始加以提倡,不但推崇他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而且以为高出吴道子之上,说:“吾于维也无间言。”到了明代的董其昌竟推为南宗之祖,以此王维的地位就成了中国山水画中的圣人。其实王维自己绝不会想到在七八百年后能升到画坛最高的地位。像这样的情形在五代宋初的关仝、李成、范宽和董源、巨然五位画家的地位也是一样,不住地在变动。

(一)荆、关、董、巨、李、范的时代

荆浩和关仝在《佩文斋书画谱》上同列为五代梁人。《图绘宝鉴》列荆浩为唐人,列关仝为五代人。《图画见闻志》列荆浩于唐末,列关仝为五代人。

董源为南唐后苑副使应为五代人,但《图画见闻志》、《图绘宝鉴》、《佩文斋书画谱》均列为宋人。《圣朝名画评》并无董源的名字,似不认为宋人。诸书并未言其何时人宋,亦未言其在宋时有何活动。

巨然原为南唐人,《图画见闻志》称其随李煜至阙下,故一般均列为宋人。至李成、范宽均为宋人并无疑问。

荆、关、董、巨、李、范在五代宋初都是山水画家中最伟大的画家,但是从宋初到元代五个人的地位不住地在变化。

(二)《圣朝名画评》评李、范

李成……评曰:成之命笔,惟意所到。宗师造化,自创景物,皆合其妙。耽于山水者,观成所画,然后知咫尺之间,夺千里之趣,非神而何?故列神品。

范宽……评曰:范宽以山水知名,为天下所重。真石老树,挺生笔下,求其气韵,出于物表,而又不知华饰。在古无法,创意自我,功期造化;而树根浮浅,平远多峻,此皆小取,不害精致,亦列神品。(《山水林木门第二》)

《圣朝名画评》所评画家限于宋代,故不列荆、关,但亦未及董源,至巨然则仅列能品,地位殊低。

(三)《图画见闻志》评李、关、范

画山水惟营丘李成、长安关仝、华原范宽,智妙入神,才高出类,三家鼎峙,百代标程。前古虽有传世可见者,如王维、李思训、荆浩之伦,岂能方驾?近代虽有专意力学者,如翟院深、刘永、纪真之辈,难继后尘。(翟学李,刘学关,纪学范。)夫气象萧疏,烟林清旷,毫锋颖脱,墨法精微者,营丘之制也;石体坚凝,杂木丰茂,台阁古雅,人物幽闲者,关氏之风也;峰峦浑厚,势状雄强,枪(上声)笔俱均,人屋皆质者,范氏之作也……复有王士元、王端、燕文贵、许道宁、高克明、郭熙、李宗成、丘讷之流,或有一体,或具体而微,或预造堂室,或各开户牖,皆可称尚。然藏画者方之三家,犹诸子之于正经矣。(关仝虽师荆浩,盖青出于蓝也。)(《论三家山水》)

这是以李成、关仝、范宽为山水画三大家,可以鼎峙百代、标程万古。虽然唐代的李、王、荆三家,也不能方驾。山水画至此,始正式成立,继往开来,诸法俱备。至李思训、王维,不过是山水画之开端,自难以领袖千古。郭若虚将关仝的地位提在荆浩之上,但是对于董源、巨然只字未提,好像连王士元、王端等人的地位都够不上,又好像根本没有这两位画家似的,但在画家传中却有他们的名字。

(四)《画史》评荆、关、范、李、董、巨、刘

荆浩画……然未见卓然惊人者,宽固青于兰。又云李成师荆浩,未见一笔相似。

荆浩善为云中山顶,四面峻厚。

关仝粗山,工关河之势,峰峦少秀气。

关仝人物俗,石木出于毕宏,有枝无幹。

关仝真迹见二十本。

余更不作大图,无一笔李成、关仝俗气。

范宽师荆浩……山顶好作密林,自此趋枯老,水际作突兀大石,自此趋劲硬,信荆之弟子也。

范宽见三十本,其徒甚多。

范宽山水如恒岱,远山多正面,折落有势。晚年用墨太多,土石不分,本朝自无人出其右。溪出深虚,水若有声,其作雪山,全师世所谓王摩诘。

范宽势虽雄杰,然深暗如暮夜晦暝,土石不分。物象之幽雅,品固在李成上。

山水李成只见二本……秀润不凡,松挺劲,枝叶郁然有阴,荆楚小木无冗笔,不作龙蛇鬼神之状。今世贵侯所收大图……皆俗手假名,余欲为无李论。

及得盛文肃家松石,片幅如纸,干挺可为隆栋,枝叶凄然生阴。作节处不用墨圈,下一大点,以通身淡笔空过,乃如天成。对面皴石圆润突起,至坡峰落笔,与石脚及水中一石相平,下用淡墨作水相准,乃是一碛,直入水中;不若世俗所效,直斜落笔,下更无地,又无水势,如飞空中,使妄评之人,以李成直笔无脚,盖未见真耳。

李成真见两本,伪见三百本。

李成淡墨如梦雾中,石如云动,多巧,少真意。

李成师关仝,则树叶相似。

董源平淡天真多,唐无此品,在毕宏上。近世神品,格高无与比也。峰峦出没,云雾显晦,不装巧趣,皆得天真。岚色郁苍,枝干劲挺,咸有生意。溪桥渔浦,洲渚掩映,一片江南也。

余家董源《雾景》横披全幅,山骨隐显,林梢出没,意趣高古。

董源见五本。

董源峰顶不工,绝润危径,幽壑茺迥,率多真意。

巨然师董源,今世多有本,岚气清润,布景得天真多。巨然少年时多作矾头,老年平淡趣高。

仲爱收巨然半幅横轴;一凡雨景,一皖公山天柱峰图。精润秀拔,林路萦回,真佳制也。

巨然见十本。

苏泌家有巨然山水,平淡奇绝。

巨然明润郁葱,最有爽气,矾头太多。

刘道士,亦江南人,与巨然同师。巨然画则僧在主位,刘画则道士在主位,以此为别。

刘道士见十本。

坦然明白易辨者……,荆、李、关、董、范、巨然、刘道士也。

米芾对于荆浩、关仝颇不满意,对于范宽也不十分赞成。对于李成虽极推崇,但认为有俗气。惟对于董源,则极力推崇,以为唐无此品、格高无比,因之对学董源的巨然、刘道士也都一律推崇,并无贬词。其所以推崇董、巨的原因,认为他们“皆得天真”、“意趣高古”、“率多真意”、“平淡趣高”、“平淡奇绝”,且所画为“一片江南”。荆、关、李、范所画都是北方山水,雄厚伟大、坚挺峻拔,与那种“溪桥渔浦,洲渚掩映”的江南山水完全不同。米芾是江南山水的画法,也是继承董、巨的,故对于董、巨推崇备至,董、巨的地位也就分外提高,到了后来,荆关、董巨并称,李、范就瞠乎其后了。至于刘道士虽与巨然同师,后来也泯灭无闻。

米芾对于江南山水极感兴趣,不但以董源为江南,而且上推顾恺之下至池州谢氏,形成一个系统,他自己虽不说,其实也是属于这个系统之中的。在《画史》上还有一段:

颖州公库顾恺之维摩……其屏风上山水林木奇古,坡岸皴如董源,乃知人称江南,盖自顾以来皆一样,隋、唐及南唐至巨然不移。至今池州谢氏亦作此体。余得隋画《金陵图》于毕相,孙亦同此体。

顾恺之是无锡人,董源是锺陵(今南昌)人,仕于南唐,巨然、刘道士也都是江南人。米芾襄阳人,久居镇江一带也等于江南人。生于江南居于江南,对于江南景物目睹手摹,画出来自然是一片江南。南宋以后北方画家渐少,南方画家日多,元、明、清三代绝大部分画家都是南方人,江南画风独霸画坛,那就无怪董、巨的地位扶摇直上高不可攀的了。

(五)《梦溪笔谈》评董、巨

江南中主时,有北苑使董源善画,尤工秋岚远景,多写江南真山,不为奇峭之笔。其后建业僧巨然祖述源法,皆臻妙理。大体源及巨然画笔,皆宜远观,其用笔甚草草,近视之几不类物象,远观则景物粲然。幽情远思,如睹异境。如源画《落照图》,近视无功,远观村落杳然深远,悉是晚景,远峰之顶,宛有返照之色,此妙处也。

沈括所见的《落照图》和现代西洋风景画完全相似,在中国山水画中确乎是不寻常的作风。沈括是杭州人,故对于江南山水也特别感兴趣,董、巨的抬头与沈括的推崇也不无功。

(六)《宣和画谱》评董源

至唐有李思训、卢鸿、王维、张璪辈,五代有荆浩、关仝,是皆不独画造其妙,而人品甚高,若不可及者。至本朝李成一出,虽师法荆浩,而擅出蓝之誉,数子之法,遂亦扫地无馀。如范宽、郭熙、王诜之流,固以各自名家,而皆得其一体,不足以窥其奥也。其间驰誉后先者凡四十人,悉具于谱,此不复书。(《山水叙论》)

大抵元(源)画山水,下笔雄伟,有崭绝峥嵘之势,重峦绝壁,使人观而壮之。

于时,凡称山水者必以成为古今第一。(《山水二》)

这有两个问题:其一,到了北宋末年,董、巨的地位经沈、米等人推崇后已经提高,为什么在《宣和画谱》里,尤其在叙论里连个名字都未提到,仅将他摆在“驰誉后先”的四十人之中呢?其二《宣和画谱》所说董源的画法和沈、米等人所说的完全不同那种“崭绝峥嵘”、“重峦绝壁”,完全是荆、关、范三家北方山水的画法,与一般所谓江南秀丽的山水画不同,究竟谁是谁非呢?

北宋一向是推崇李成的,尤其李成的子孙都做了官,而皇室对于李成的画,也特别爱好,《画史》上说:“太息云:‘慈圣光献太后于上温清小次,尽购李成画,贴成屏风,以上所好,至辄玩之’。”上之所好,下必甚焉,因为盛行,所以假画充斥,以米芾一人所见就有三百本之多。《宣和画谱》仍依照传统见解,故重视李成不重视董源。至于董源那种“平淡天真”、“用笔草草”与徐熙“以墨笔画之殊草草”都不为统治阶级所喜欢,而喜欢的是那种精工细致的作品。因此,《宣和画谱》所收也就是此“崭绝峥嵘”、“重峦绝壁”为统治阶级所喜欢的作品。至于那些“平淡天真”、“一片江南”,因为不合胃口,也就不重视其价值,因此对其评价即与沈、米二人相反了。至于韩拙《山水纯全集》亦将董、巨与翟院深、许道宁、李宗成等同列画院画家的观点自然与《宣和画谱》相同,更无足怪了。

(七)《画鉴》评董源

荆浩山水,为唐末之冠,关全尝师之。浩自号洪谷子,作山水诀,为范宽辈之祖。

唐画山水至宋始备。如源又在诸公之上……源之后有锺陵僧巨然与刘道士……要皆各得源之一体。至米氏父子,用其遗法,别出新意,自成一家。然得源之正传者,巨然为最也。

董源山水有两种:一样水墨矾头,疏林远树,平远幽深,山石作麻皮皴;一样着色,皴纹甚少,用色秾古。人物多用红青衣,人面亦用红粉者。二种皆可为佳作也。

宋画山水,超绝唐世者,李成、董源、范宽三人而已。尝评之:董源得山之神气,李成得山之体貌,范宽得山之骨法,故三家照辉古今,为百代师法。

如六朝至唐初,画者虽多,笔法位置,深得古意。王维、张璪、毕宏、郑虔之辈出,深造其理。五代荆、关又别出新意,一洗前习。迨于宋朝,董源、范宽、李成,三家鼎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山水之法始备。三家之下,亦有入室弟子二三人,终不逮也。

汤垕所说的董源两种山水画,正是郭若虚《图画见闻志》所指出的“水墨类王维,著色如李思训”。北宋苏轼提出了“士夫画”,明代董其昌称道“文人之画”,以王维为创始者,并目为“南宗之祖”,而目李思训为“北宗之祖”。董源水墨山水“平淡天真”,“一片江南”,形成了南方山水画派,元明清以来,文人画成为画坛主流,其山水画基本上走的董源巨然水墨一路的,故到了元代,董源不但成了山水画三大家之一,有时则高居于三大家之首,其地位之稳定有升无降,至清一代,甚至将董、巨比成绘画界之孔颜了。

六、诗画

从汉魏晋南北朝以来,从事绘画者文人学士渐多,不少画家喜欢用古人的诗赋作画,故画中也就包含了丰富的诗意。在画史上首先以诗作画的当推东汉的刘褒,他取了《诗经·大雅》之《云汉》一首作画,人见之觉热;又曾画《诗经·邺风》之《北风》诗,人见之觉凉。画家能将诗意形象的表现出来,而且能将冷热的感觉表现出来,把诗画两种艺术融而为一,刘褒可以说是这种优秀传统的创始者。

从刘褒以后,用《诗经》作画题的历代不绝。例如:晋明帝就有《毛诗图》、《豳诗七月图》。卫协有《诗·黍稷图》、《诗·北风图》。顾恺之《论画》内就有《嵇轻车诗》、《临深履薄》。而顾恺之本人重嵇康四言诗画为图,常云:“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可见他对于表现诗意之画法是很有研究的。到了南宋,画《诗经》最有名的当属马和之了。他画《诗经》由宋高宗亲笔书《诗经》于画上,北京故宫博物院、辽宁省博物馆、上海博物馆、日本·京都国立博物馆、大英博物馆、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等均藏有其作品。

(一)《林泉高致》论诗画

更如前人言:“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哲人多谈此言,吾人所师。余因暇日,阅晋、唐古今诗什,其中佳句有道尽人腹中之事,有装出目前之景,然不因静居燕坐,明窗净几,一柱炉香,万虑消沉。则佳句好意亦看不出,幽情美趣亦想不成,即画之主意,亦岂易及乎?境界已熟,心手已应,方始纵横中度,左右逢源。(《画意》)

诗是以文字声韵表达意境物象,所表达的意境物象要历历如在目前,宛如一幅图画。这幅图画要借助于人们的理解、想象,始能在眼前构成一幅图画,是想象的,是无形的,不可目睹,也不可捉摸的。可以说“诗是无形画”。把想象的诗意,用形象表达出来,使无形变为有形,使想象变为具体,使画面上具有丰富的意境。无形的诗变成有形画,有形的画中包含无形的诗。诗必如画方是好诗,画必有诗方是好画。当然,这不是容易的事,必须对于诗画两种艺术都有很高的修养才能得心应手,左右逢源。郭思举出了许多诗句,一部分是郭熙常常诵读的,一部分是郭思旁搜广引而被郭熙认为可用者。这些清篇秀句都是可启发佳思而画成画的。例如:

女几山头春雪消,路傍仙杏发柔条。心期欲去知何日,惆望回车下野桥。(羊士谔《望女几山》)

独访山家歇还涉,茅屋斜连隔松叶;主人闻语未开门,绕篱野菜飞黄蝶。(长孙左辅《寻山家》)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杜甫)

渡水蹇驴双耳直,避风赢仆一肩高。(卢雪诗)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王维)

六月杖藜来石路,午阴多处听潺湲。(王安石)

密竹滴残雨,高峰留夕阳。(夏侯叔简)

天遥来雁小,江阔去帆孤。(姚合)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韦应物)

以上各诗都可以画成很优美的画,这些画又都富有诗意。我们平常当须留意在读古人诗集之时搜集摘录其中可以作画之诗句,用以构思时之参考。或者在画思艰涩之时以古人之诗句启发之。最好的是画家自己既能画又能诗。

(二)苏轼论王维诗画

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诗曰:“蓝溪白石出,玉川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此摩诘之诗,或曰:“非也,好事者以补摩诘之遗。”

——《书摩诘〈蓝田烟雨图〉》

王维是唐代的大诗人,也是大画家。他的诗描写自然风景的很多,所谓“诗中有画”,读其诗如置身画图之中。后来亦以形容诗境幽美。《宣和画谱》说:“维善画,尤精山水”,“观其思致高远,初未见于丹青,时时诗篇中已自有画意。”如“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残阳斜日照,夕岚飞鸟还”、“闲花满岩谷,瀑水映杉松”、“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之类诗句皆所画也。而所谓“画中有诗”,指画里富有诗意。《唐朝名画录》说王维“《辋川图》,山谷郁郁盘盘,云水飞动,意出尘外,怪生笔端。”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表明各种艺术之间具有相通的规律和特点。这种相通的规律和特点,到了苏轼才阐明出来,引起画家的注意,但一般画家诗画不能兼擅并长。到了元明时代,诗画结合的风气大盛,但院体和浙派仍然只是在画上写个名字。王维的画中诗是诗意在画内,并不另行题诗,元代以后,多在画上题诗,不是画中蕴诗,而变成画上题诗了。

(三)晁说之论诗画

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和苏翰林题李甲画雁》二首之一)

——《景迁生集》

董其昌评晁说之这首诗说:“此宋画也。”方薰在《山静居画论》里又评说晁以道(说之)“特为坡老下一转语”。画本写形,离形无画,拘形亦非佳画。所画之形虽为物形,但并为真物,故曰“物外形”。虽非真物,但不得任意将物形改变。一定程度的剪裁、夸张是可以的,改变过大,失去了原形就成了歪曲。画必有形,而无形之物就很难表现,画所不能表现的意思,诗却得一一道出,故说诗能传画外之意。但这种诗还要有画中的状态,抽象的思想、意境也要用具体的形象来比喻烘托出来。画有诗情、诗有画意,视听可以交流,形象与抽象并用。交互并用、相得益彰,则诗与画两种艺术都可以丰富,都可以达到艺术的最高度。

(四)画院以诗考试

因为诗与画有密切关系,故北宋翰林图画院招收画士,和开科取士一样,入学考试图画试题多取古人诗句,故所画多含诗意。邓椿《画继》记载:

所试之题如“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自第二人以下多系空舟岸侧,或拳鹭于舷间,或栖鸦于篷背。独魅则不然,画一舟人卧于舟屋,横一孤笛,其意以为非无舟人,止无行人耳,且以见舟子之甚闲也。又如“乱山藏古寺”。魁则画荒山满幅,上出幡竿以见藏意。馀人乃见露塔尖或鸱吻,往往有见殿堂者,则无复藏意矣。

俞成在《萤雪丛说》中亦云:

尝试“竹销桥边卖酒家”。人皆可以形容,无不向酒家上着工夫。一善画者,但于桥头竹外挂一酒帘,书酒字而已,便见酒家在内也。

据明·唐志契《绘事微言》指出,这位善画者就是李唐,赵佶很赞赏他深得“销”字之意趣。愈成还说:

又试“踏花归去马蹄香”。不可得而形容,无以见得亲切。有一名画,克尽其妙,但扫数蝴蝶飞逐马后而已。便表得马蹄香出也。

关于入学考试之画题,陈善《扪虱新话》也有所云:

唐人诗有“嫩绿枝头红一点,动(恼)人春色不须多”。闻旧时尝以试画士,众工竞于花卉上装点春色,皆不中选。惟一人于危亭缥渺,绿杨隐映之处,画一美人凭栏而立,众工遂服。此可谓体诗人之意矣。

我们看了上面所云各诗题之画法,不但佩服那时画家对于诗的了解极深表现极巧,不仅是在形象上下工夫,而能在抽象的字义上下功夫,这几个字,正是每句诗“画龙点睛”之最要的地方。这给我们以很多的启发,使我们在表现诗意的时候,不只停留在表面的现象上,而更要深思熟虑地发掘其精神,尤其是“言外之意”,才能将诗意充分地表现出来。

当今社会,随着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不断提高,喜爱、收藏文物古今字画者越来越多,但真正懂得鉴赏者甚微,加强对鉴赏理论的学习与研究,对弘扬优秀传统艺术精神,加强民族自尊心,提高中国画鉴赏水平,无疑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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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元绘画鉴赏理论解读_宋朝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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