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缘政治学:理性的最后避难所?(上),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地缘政治学论文,避难所论文,理性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看来,地缘政治学今天又重新焕发出青春。而这事发生在俄罗斯。如果说不久以前苏联的官方科学还将它界定为“建立在极端夸大地理因素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基础上的资产阶级政治思潮”,界定为“帝国主义侵略性对外政策”的理论根据的话,那么如今司空见惯的是这样的论点:“地缘政治学是从纯政治、经济或自然主义角度仍然无法解释的许多文明过程的最后谜底和答案”。地缘政治学问题成为学术期刊上发表的大量论文以及国内各种分析中心和专门创办的杂志的注意中心。政治活动家、新闻记者、电视和广播评论员们心甘情愿地运用这一已经成为政治学词汇习见零件的术语。
对地缘政治学的这种兴趣甚至可以说“赶时髦”,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现阶段世界历史发展的特点是,已经形成的均势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因而要求拿出一系列刻不容缓的政治解决办法。世界舞台上的力量对比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整个国际秩序遭到破坏。但是,特别重要而且无疑激起俄罗斯地缘政治学思想的因素,看来是苏联的解体,以及随之而来的俄罗斯疆界的不确定——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失去了大部分历史上属于它的出海口,并且由于“社会主义世界”的垮台而“转向”东方。探索同昔日加盟共和国建立新关系的必要性,地方主义的抬头,以及日益加剧的俄罗斯联邦分裂的危险——所有这一切都迫使人们思考俄罗斯国家的历史、她在世界文明中的作用、她的地位和客观利益。因此不能不同意:“不考虑在整个俄罗斯历史上、在她的国家制度上和生活在其境内的各族人民的精神上留下不可磨灭印记的俄罗斯的地理位置,就很难理解当前正在经受严峻考验的俄罗斯国家利益的深刻特点。”①
1.地缘政治学的起源和演化
应当怎样理解地缘政治学?它确实是一门“运用纯科学原理的学科”吗?抑或在今天也基本上“与符号地理学有关,将整个地球看作是用特殊符号写成的圣经经文”,因而不是诉诸理性,而是诉诸神秘主义?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简短地回顾一下地缘政治学的历史。
“地缘政治学”术语本身的发明是与瑞典教授和国会议员鲁道夫·切连(1846-1922)的名字连在一起的。他研究一种强国之道,并得出结论(1916年):必须将5种相互关联的政治要素有机地结合起来,这5种要素是:经济政治学、人口政治学、社会政治学、稳定政治学(Кpатополитика)和地缘政治学。
地缘政治学的前驱者被认为是希罗多德和亚里士多德,N·马基雅弗利和Ch·孟德斯鸠,博登和F·勃罗代尔……但是不应当认为地缘政治学仅仅是欧洲文明的成果。比方说,早在公元前6世纪在中国的思想家孙子那里就可以发现与此相通的思想。他在遗著中谈到,一个战略家要成功地运用军事韬略需要熟知“六形”和“九地”②。伊本·赫勒敦③(Ibn Khaldun)也谈到一些饶有趣味的、与地缘政治学有关的见解,他认为人类的联合组织(用现代的说法,即社会共同体)是否有能力为争取建立和保持强大帝国而团结和斗争,与来自自然环境的动力有关。不过真正的地缘政治学出现于19世纪末,当时德国地理学家弗里德里希·拉采尔(1844-1904)及其弟子根据国家位置即国家所占空间及其疆界,创立了一门旨在研究地理与政治关系的学科。拉采尔认为,有空间感的民族才是伟大的民族。因而,疆界可以缩小或扩大,这取决于一个民族的活力。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第三帝国时期,拉采尔的同胞卡尔·豪斯霍弗④提出了危险的“生存空间”理论,该理论大大败坏了地缘政治学的名声。
总的来说,地缘政治学中成问题的思想看来并不比其他社会人文科学更多,但是由于显而易见的原因,这些思想却具有特别丑恶的性质。例如,美国海军上将马汉⑤关于海洋国家与内陆国家对立以及海上强国通过控制欧亚大陆周围一系列支撑点可以统治世界的思想是众所周知的。英国地理学家和政治活动家麦金德(H.J.Mackinder,1861-1947)的“地缘政治学规律”同样广为人知,根据该规律,谁统治了东欧,便统治了大陆心脏,统治了大陆心脏,便统治了世界岛,统治了世界岛,便统治了世界⑥。然而,今天引用这一“规律”的一些人注意到,比方说,诸如麦金德的同时代人豪斯霍弗这样的地缘政治学权威人物,也已经对麦金德的观点持批评态度。在当代地缘政治学专家身上,这种批评态度更加明显。
有意思的是,麦金德的“经典”规律竟然在地缘政治学本身的范围内受到怀疑和批驳。美国学者尼古拉斯·斯帕克曼(Nicolas Sparkman)在《美国的世界政治战略。美国与力量均势》(1942年)一书中提出了具有战略意义的“边缘地带”概念。他认为,“边缘地带”概念要比著名的“中心地带”概念准确得多⑦。斯帕克曼证明,即便“中心地带”在地理上是存在的,那么首先,战略空军和其他最新武器的发展大大破坏了它的不受攻击性。其次,与麦金德的预言相反,中心地带没有达到能使它成为世界最先进地区之一的经济发展水平。斯帕克曼断言,不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决定性的战斗都不是在中心地带展开的,也不是为了占有中心地带,而是在边缘地带进行的。因此,统治世界并不取决于控制东欧,与麦金德的警句相反,“世界命运掌握在控制边缘地带的人手里”。
2.现代的地缘政治学观
有鉴于随着德国纳粹分子的掌权,地缘政治学开始紧锣密鼓地被利用来作为“种族优越”、占领“生存空间”和“德国统治全世界其余地区的伟大历史使命”的理论根据,欧美许多学者开始对这一术语本身的科学根据产生怀疑。同时有一部分学者将“地缘政治学”概念看作是为企图改变欧洲秩序辩护的伪科学新名词,看作政权的工具,即宣传工具。另一些人虽未整个否定该名词,但对它用作工具的可能性表示怀疑。还有一些人认为,地缘政治学能够产生一定的科学成效,但只是在反映政治与国家或其盟友的地理空间特征的相互影响的狭窄范围内。再有一些人提出一种看法,认为地缘政治学不应看作是一门科学或学科,它只是一种将国家的地理环境同国际活动联系起来的社会学研究方法。最后,还有一些人认为,地缘政治学不是科学,而是某种复杂得多的东西。
人们对“地缘政治学”这一术语本身的内容同样下了多种多样的定义,我们下面会看到,这一点决非偶然。最初和最普遍的一个定义认为,地缘政治学研究的是大国的强权政治与其实施的地理范围之间的关系。同时有一种广为流传的观点认为,地缘政治学与政治地理学的差别反映外交政策与国内政策的差别:“政治地理学一般被定义为关于任何地理空间——国家、地区、省、州、选举区等内部地域政治力量对比的科学……而地缘政治学则与空间地理单位——国家、地区、大陆之间的关系相联系。”⑧然而,这种定义仅仅局部是正确的。一个国家的对内政策,首先是它的地域方面,也是地缘政治学的组成部分。另一方面,政治地理学信息同样广泛应用于各国的国际战略。并非偶然的是,比方说,鲁道夫·切连将地缘政治学主要看作是使政治活动家在治理国家时注意地理特点的作用的一种工具。豪斯霍弗也倾向于这种定义。因此,上一定义未必是全面的。
这一点同样适用于意指国家之间领土争端的狭义“地缘政治学”。不论有意还是无意,人们会对任何这类定义产生怀疑。我想,这种怀疑是完全自然的。因为在后工业革命时代,几乎所有传统的“经典地缘政治学”“规律”都失效了。现代的世界空间,从其划分方法、社会共同体的职能原则和世界历史现阶段的期望及要求的观点来看,越来越难以视之为“国际”空间了。一个新的政治学流派——国际关系社会学的专家们注意到,传统的国际关系概念赖以建立的领土、主权和安全三个主要原则之中,今天没有一个可以再被认为是不可动摇的或是完全符合新的现实的。大规模移民、资本流动、思想传播、环境恶化、大规模毁灭性武器的扩散等等现象,使得关于安全和国家、民族利益和政治优先的传统观念贬值。早在1962年,著名法国学者阿隆(R.Aron)便指出了“狭义”地缘政治学的另一个重大缺点:它易于退化为意识形态。
正因为如此,近年来一种广义得多的地缘政治学日益大行其道;这种地缘政治学认为,一个国家的自然、社会、物质和精神资源的总和构成一种潜能,利用这种潜能(在有些情况下,甚至这种潜能的存在本身)即足以使该国在国际舞台上达到自己的目的。持这种观点的代表之一是法国将军、巴黎大学教师皮埃尔·伽罗瓦(P.M.Gallois),他写了一系列有关国际政治战略的书籍。他1990年出版的一本著作《地缘政治学:强国之本》,不仅以其广阔的视野和渊博的学识而让人惊服,而且是当今世界科学文坛上立足于人类认知和科技最新成就,立足于世界即将进入新的一千年而纯粹从理论上来理解和阐释地缘政治学的少数著作之一。首先令人感兴趣的是伽罗瓦的地缘政治学概念的方法论基础。考虑到今天我国对地缘政治学所表现出来的兴趣,考虑到地缘政治学对于理解当前全球范围内政治格局变化的重要性,我认为,更详细地谈谈这部几乎不为我国读者所知的著作是有益的。
书中阐述了4类极其重要的问题:(1)地缘政治学的历史和理论基础及其主要组成部分;(2)以导弹核武器为特征的世界地缘政治学现阶段;(3)地缘政治学分析在预言未来世界发展上的作用;(4)“应用地缘政治学”经验(见分析俄罗斯和苏联以及美国扩张政策产生和发展根源的第16和第17章)。这种分类当然是相对的,因为每一章里既谈到地缘政治学的过去,也谈到它的现在和未来,以及理论和应用问题。同时,这样分类可以让人们了解作者每一章叙述的重点,他所考察的问题的范围和作者的思路。
伽罗瓦分析了有关“地缘政治学”这一术语内容的众多观点和意见,得出如下结论:
第一,现代地缘政治学既与人依附自然时代有某些道理的地理决定论毫无共同之处,也与20世纪30-40年代纳粹为了战争宣传的目的而对这一术语所作的解释毫无共同之处。第二,地缘政治学也应与用环境影响解释国际政治的政治地理学区分开来。第三,今天,在地缘政治学的传统要素——国家的空间领土特征诸如其地理位置、幅员、外形、矿藏、地貌、气候、人口数量和结构等等以外,增加了新的要素,这些要素颠倒了我们对于国家力量的原来看法,在考虑影响国际政治的因素时改变了轻重缓急。这里指的是大规模毁灭性武器首先是导弹核武器的出现和扩散,它仿佛拉平了掌握这种武器的国家的力量,而不管其距离远近,位置和气候如何,人口多少。此外,传统地缘政治学不考虑人的群体行为。与之不同,当代地缘政治学必须考虑到,信息和通讯手段的发展以及居民直接干预国家政治这一现象的普遍蔓延,会将人类拖入也许只有核浩劫才能与之相比的灾难性深渊。最后,传统地缘政治学的研究视野局限于地球空间——陆地和海洋。而现代地缘政治学分析则应当考虑到现在和未来对宇宙空间的征服及其对力量对比和世界政治均势的影响。
3.世界文明与全球地缘政治学:伽罗瓦概念
所有这些新的因素的综合效应是,如果说传统地缘政治学的客体和主体是国家和民族的话,那么今天,伽罗瓦认为,必须从集体的、普遍的、共同的活动的角度,即从人类的角度来思考问题。
为了证明以上所说,作者提出一个概念,可概括如下。
从地缘政治学“经典作家”的观点看,地理环境乃是影响各国的国际政治行为的经常的和不可动摇的因素。然而现代地缘政治学分析不能不考虑到今天这一因素所发生的重大变化。根据这一观点,在人同自然的相互作用上,相应地在地缘政治学的进化上,可划分出三个历史时期。
在社会发展的早期阶段直到工业革命时代,自然环境对人、社会和国家的影响,如果不是决定性的话,也是非常重要的,而在许多方面是举足轻重的。因此,许多地缘政治学前辈所信奉的地理宿命论是可以理解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是有道理的。
在大国强权政治与其他地理疆界的相互关系上,工业革命成为新时期的起点。今天,用美国学者克里斯托夫(L.Kristoff)的话来说,“现代地缘政治学家看地图,已经不是了解自然将什么强加于人,而是了解自然给人指出什么方向”。这就奠定了人与自然新关系的基础。这种新关系是,人无限制地、掠夺性地开发自然,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利用自然规律,将人类活动造成的日益加重的负担加诸人类生存的自然环境——地球气候、地球的动物群和植物群、地表和空间。我们可以称之为“米丘林综合症”的“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综合症,其流毒之广,最终成为威胁文明社会生存本身、将其置于毁灭边缘的全球性问题产生和异常尖锐的根源。
于是出现了人与环境相互作用的第三阶段,即第三时期。天道循环,人类自食其果。人类无耻地干预自然规律,自然勃然震怒,“施行报复”,已无法充分保证人类生存的全部自然条件。从而又迫使各国和政治家尊重自然。而且,新的自然规律的范围极其广泛,地缘政治学不再是个别国家的私有领地。如果说以前地缘政治学可以被看作是几个竞争大国之间关系的地图概念的话,那么现在这样说已经不够了。国际社会的所有成员必须同心协力,来建立和发展赖以为后代拯救文明的全球地缘政治学。
就以上所说而言,作者伽罗瓦的下面一个论点看来有点突然甚至让人失望:地缘政治学的实质说到底并没有改变,它今天也可以被界定为研究国际上权力政治学与其奉行的地理范围之间的关系。
这就产生一个问题:既然新的现实要求国际社会要有新的行为,各个国家和民族无论在世界舞台上还是在国内事务中都要协调一致,既然这种行为的萌芽(尽管极其稀少而且不稳定)今天就已经能够看到,那么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认为地缘政治学世界观的核心恰恰是强权政治呢?不言而喻,必须注意到,无论现在还是在可预见的将来,军事力量——至少作为一种遏制手段——都将在国际政治中起重要的作用。顺便说说,可以搞到大规模毁灭性武器的现象,它在世界上的日益扩散,以及喜欢冒险的政治家能够给人类造成严重损害的可能性,都证明这一点。但是能够根据地缘政治学找到这一问题的解决途径吗,如果地缘政治学的实质本身包含的不是建设性的,而是显然冲突性的原则?这一原则与人们力图对地缘政治学作出广义的、考虑到世界统一倾向的解释的努力不发生冲突吗?顺便指出,这种解释决不意味着一定要拒斥政治现实主义,而赞成乌托邦主义或美化现有的倾向⑨。需要一种将分析国际关系的传统方法与互相依存概念综合起来的新现实主义。但是,如果说在对国际关系的一般理论认识上已经存在着这种努力,部分体现在新实在论中,部分体现在跨国主义中的话,那么在我们所考察的这部著作中,这个问题被精心地回避了,从而给人一种印象,仿佛作者处心积虑地想要维护地缘政治学的“意识形态纯洁性”(至少是表面上的纯洁性)。作者仿佛预感到,不然的话,该学科的本质便会消失,它的内容便会模糊不清。(未完待继)
(摘自俄国《哲学问题》1994年第7-8期)
注释:
① θ·A·波兹尼亚科夫:《民族利益概念》,载《民族利益:理论与实践》(论文集),莫斯科,1991年,第34页。
② “六形”指“通”、“挂”、“支”、“隘”、“险”、“远”六种地域形状;“九地”指“散地”、“轻地”、“争地”、“交地”、“衢地”、“重地”、“圮地”、“围地”、“死地”。——译者注
③ 伊本·赫勒敦(1332-1406),阿拉伯历史学家和哲学家,认为人们生活方式的差别主要在于地理环境的影响。——译者注
④ 卡尔·豪斯霍弗(Karl Haushofer,1896-1946),德国社会学家,地缘政治学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生存空间”理论是地缘政治学的反动变种。——译者注
⑤ 马汉(A.T.Mahan,1840-1914),美国海军军事理论家、史学家,地缘政治学的代表。与P·科勒姆共同创立所谓“海军制胜论”,认为夺取制海权是战争胜利的主要条件。——译者注
⑥ 麦金德在《历史的地理枢纽》(1904)、《民主理想与现实》(1919)和《世界圈与世界征服》(1943)等著名作品中阐述了他的主要思想。他在这些作品中首次提出了“世界岛”和“大陆心脏”(“中心地带”)的概念。所谓“世界岛”是指欧、亚、非三大洲构成的陆块;“大陆心脏”是指从北冰洋到亚洲草原,连接德国和北欧的一大片广袤的土地,其中心是俄罗斯。麦金德从亚德里亚海(威尼斯以东)到北海(荷兰以北)划了一条直线,将欧洲分成不相称的两部分:中心地区和沿海地区。同时,对于他来说,东欧仍然是双方觊觎的地带,从而是不稳定的地带。麦金德认为,德国妄图统治斯拉夫人(维也纳和柏林在12世纪中叶曾是斯拉夫的土地,而易北河则是斯拉夫民族与非斯拉夫民族的天然分界线)。
⑦ 在斯帕克曼看来,“边缘地带”是从波罗的海到中亚和东南亚,通过西欧、地中海和近东,将苏联和世界岛联结起来的一条弧形地带。这位学者认为,作为大陆心脏的边缘,边缘地带应当成为抵抗和遏制苏联扩张的跳板。就其内容而言,“边缘地带”一词与麦金德所说的“内边缘弧形地带”不谋而合。
⑧ И·Б·波诺马廖娃:《对外政策的地缘政治学因素:世界经济与国际关系现代观》,载《哲学问题》1990年第1期,第36、37页。
⑨ 多半正是这一点使得伽罗瓦坚持上述地缘政治学观点:众所周知,地缘政治学从其诞生之日起便是政治现实主义即“克劳塞维茨范式”的一个分枝,构成它的通常称之为战略研究的那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