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哲学:从对话走向创新——“道”与“逻各斯”:中西哲学对话的可能性,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哲学论文,中西论文,当代中国论文,可能性论文,走向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道”是中国传统哲学的核心概念,由“道”开出了具有中国特色的天道之学、地道 之学、人道之学和王道之学;“逻各斯”则是西方哲学的核心概念,由“逻各斯”发展 出了具有西方特色的修辞学、逻辑学、自然科学和理性主义的知识论。通过对作为中西 哲学之源的“道”和“逻各斯”这两个概念回溯和分析,我们不仅可以发现中西哲学的 根本差异,而且可以找到中西哲学对话的一种可能性。
一、老子的“道”和赫拉克利特的“逻各斯”
“道”是老子哲学体系的最高范畴,甚至可以说老子的整个哲学体系都是由“道”而 展开的。在《老子》书中,对于“道”,老子虽然没有明确的界说(注:据统计,在通 行本《老子》书中,“道”字一共出现了73次,而且这73个“道”字的意义内涵是不尽 相同的。),但还是有某种规定的,这就是他所说的“道之为物”(二十一章)(注:本文 所引《老子》,均据王弼《老子道德经注》,载楼宇烈《王弼集校释》(中华书局,198 0年)。)。但是这里的“物”,并不是“万物”中之一“物”,而是“万物”之所以能 成为“万物”的“本根之物”。正是从这样一个基本规定出发,老子才得出了如下的命 题:“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四十二章)。
对“道”的特征老子也有所描述:第一,“道大”。他说:对于“道”,“吾不知其 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二十五章)。与此相关,老子还说过“道久”。“道 大”是指“道”在空间上的无限性,“道久”是指“道”在时间上的无限性。第二,“ 道”先天地生。他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 以为天下母”(二十五章)。第三,“道”无形无象。“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 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恍惚”(十四章)。第四,“道”不 可被感知。“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十四章)。第五, “道”不可“道”。用他的话说:“道可道,非常道”(一章),“常道”是不可言说, 凡是可言说的,都不是“常道”或“大道”,而他自己的“五千言”,也不过是“勉强 而言之”。
差不多与老子同时,古希腊的赫拉克利特在其著作残篇第一条提出了“逻各斯”的概 念,而这一条残篇,据亚里士多德说恰恰是赫拉克利特著作的开头。
“逻各斯虽然象我所说的那样存在,但人们在听到它以前,或是第一次听到它的时候 ,却总是不能理解它。万物都是按照这个逻各斯产生的,虽然我已经根据事物的本性将 它们加以区别,解释了它们是如何发生的,而且人们也经常遇到象我所说明的那些话语 和事实,但是他们却象从来没有遇到过它[逻各斯]一样。至于另外一些人对他们醒来以 后做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就象是对他们梦中所做的事已经忘记了一样。”(注:转引自 汪子嵩、范明生等《希腊哲学史》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455页。)
在著作的一开始就提出一个新的哲学范畴“逻各斯”,足见它在赫拉克利特哲学思想 中所占的地位。那么,“逻各斯”的含义究竟是什么呢?
对赫拉克利特的“逻各斯”最为系统的研究当属格思里(Guthrie)的《希腊哲学史》。 在这部著作中,格思里从古代希腊人的著作残篇中共归纳出逻各斯的十种含义:(1)任 何讲的东西和写的东西,包括虚构的故事和真实的历史;(2)所提到的和价值有关的东 西,如评价、名誉等;(3)与感觉相对立的思想或推理;(4)从所讲或所写的发展为原因 、理性或论证;(5)事物真相;(6)尺度,即完全的或正当的尺寸;(7)对应关系、比例 ;(8)一般的原则或规律;(9)理性的力量;(10)定义或公式。此外,格思里还认为,“ 逻各斯”在希腊语中是一个最常用的词,严格说来,在英语中不可能找到一个对应的同 一词来翻译它(注:转引自汪子嵩、范明生等《希腊哲学史》第一卷第456—457页。)。
按照格思里的这一说法,我们认为在汉语中也很难找到具有这诸多含义的同义词,如 果勉强要找一个,那么在大多数学者看来,也只能译为老子的“道”。因为老子的“道 ”也包含有“逻各斯”的一些含义,例如,在老子那里,“道”既有规律、比例、道路 、方式的意思,也有说话、陈述的意思,甚至也有理性的意思(如作为“道理”的“道 ”)。
二、“道”与“逻各斯”的哲学意义
老子生活于公元前6世纪,正值春秋后期,赫拉克利特生活于公元前6世纪和公元前5世 纪之交,堪称同一个时代的思想家。他们差不多同时最早提出人类思想史上最高的哲学 范畴“道”与“逻各斯”,这决不仅仅是一种偶然的巧合,而是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哲 学事件,其重要意义在于:它们标志着人类自我意识的觉醒,标志着“爱智慧”的开始 。
具体地说,“道”与“逻各斯”的哲学意义主要表现为“杀神”,在老子那里表现为 “以‘道’杀神”,在赫拉克利特那里则表现为“以‘逻各斯’杀神”。老子明确说过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 之先”(四章)。“道”像一个虚无、没有形体的东西,但却是宇宙万物的根源,是“天 帝”的始祖。他还说过:“以道莅临天下,其鬼不神”(六十章)。其意是指,用“道” 来治理天下,那就连鬼神也不灵了。可见,老子在这里尽管没有直接否定“天帝”、“ 鬼神”的存在,但他的确用“道”的概念否定了“天帝”、“鬼神”的绝对权威。
而赫拉克利特的“逻各斯”,不仅其含义非常接近老子的“道”,而且其意向也与老 子的“道”非常相似。这可以从赫拉克利特的一则残篇中得到证明,他说:“这个有秩 序的宇宙(科斯摩斯)对万物都是同一的,它既不是神也不是人所创造的,它过去、现在 和将来永远是一团永恒的活火,按一定尺度燃烧,一定尺度熄灭。”(注:转引自汪子 嵩、范明生等《希腊哲学史》第一卷第418页。)
这则残篇集中体现了赫拉克利特哲学思想,它在哲学史上的重要意义在于赫拉克利特 不仅把世界的本原描述为“一团永恒的活火”,而且指出了这团“永恒的活火”既不是 任何神,也不是任何人所创造的。这在当时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庄严的、令人惊奇的宣言 ,因为它从根本上否定了神创世界的传统观点。与老子一样,虽然赫拉克利特在这里还 保留了“神”的存在,但这里的“神”只是“逻各斯”的同义语。尽管赫拉克利特的无 神论立场不如老子那样鲜明,但他毕竟承担起了希腊人“以‘逻各斯’杀神”的历史使 命。在这个意义上,赫拉克利特提出的“逻各斯”与老子提出的“道”一样,都代表了 当时中西哲学所能达到的最高成就。
三、“道”与“逻各斯”的差异
肯定“逻各斯”和“道”所具有的共同意义,并没有否定二者之间的差别。事实上, 二者之间的差别还是相当明显的,这主要表现在对语言功能的看法上。
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Logos的基本含义是话语……Logos这个词的含义的历史,特 别是后世哲学的形形色色随心所欲的阐释,不断掩蔽着话语的本真含义。这含义其实是 够显而易见的。Logos被‘翻译’为,也就是说,一向被解释为:理性、判断、概念、 定义、根据、关系。”(注: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三联书 店,1999年,第37—38页。)如果海德格尔的这一论断是正确的,那么,“话语”或“ 言说”就构成了赫拉克利特“逻各斯”一词的基本含义,而其他各项含义诸如理性、判 断、概念、定义、根据、关系等等,均是从“话语”或“言说”引申出来的。
在赫拉克利特那里,虽然“逻各斯”是常人难于理解的,但借助理智的力量还是可以 言说的,是可以借助“话语和事实”来说明的。而在这点上,他的立场与老子形成了鲜 明的对比:对于“道”,老子一向主张“非言”与“不言”;而对于“逻各斯”,赫拉 克利特却主张“言”与“说”。应当说,这是赫拉克利特哲学与老子哲学之间的一个根 本差异,由此我们也可以窥探出中西哲学在初始时的不同取向。
当然,赫拉克利特所主张的是一种理智的“言说”。只有在理智的“言说”中,“逻 各斯”才有可能一方面与人的说和听相关,而另一方面又与“事物的本性”和“宇宙秩 序”有关。这就是说,人的思想和言说只有在顺应“事物的本性”和“宇宙秩序”时, 才能从作为“意见”的日常言说中摆脱出来,才是符合“逻各斯”,并被称作“智慧” 的。因此,在赫拉克利特那里,认识“逻各斯”本身就包括了两个方面的意思:一方面 ,“认识‘逻各斯’便是一场通过批判主观意见而寻求客观真理的斗争;另一方面,作 为自然‘秩序’的‘逻各斯’虽然客观存在,但如果我们不能把它认识和说出来,那对 我们来说也是枉然。”(注:杨适:《古希腊哲学探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85 页。)
与赫拉克利特的“尚言”的主张不同,老子不仅从一开始就把“道”定义为“物”, 而且他的整个“道”论也是与他的“尚象”思想结合在一起的,因此,在一定意义上, “不讲老子‘象’论,就难以诠释其‘道’论”(注:汪裕雄:《意象探源》,安徽教 育出版社,1996年,第156页。)。那么,如何理解老子的“象”呢?《老子》书中有“ 物象”、“意象”、“大象”、“无象之象”等不同用法,就其内涵而言,“象”主要 是指对象,从形而下的经验性事物到形而上的本体,几乎无所不包;就其表达功能而言 ,“象”有描述、隐喻、象征的意思,也含有体悟、领会的意思。
基于“尚象”思想,在如何对待语言问题上,老子提出了“言象互动”的观点:一方 面用“象”来启发人们的想象和体验;另一方面又用“言”来为人们的想象和体验提供 某种指向和规范。并从“言象互动”出发,引出“非言”和“不言”之说。《老子》开 卷即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天地之母”(一章) 。“道”作为宇宙本体有超越经验世界的形而上性质和化生天地万物的功能,这就为“ 道”之“无名”、“无形”奠定了基础,为“非言”与“不言”之说提供了理论依据。 老子认为,作为“常道”的“道”,不是日常语言可以言表的,即使“圣人”,在“常 道”面前,也只能“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二章)。这里的“无为”,并不是弃绝 所有作为,而是抑制违反自然本性的作为,使人的作为与自然相协调,从而达到“道常 无为而无不为”(三十七章);这里的“不言”也并非废除所有语言,而是主张用一种独 特的语言即“言善信”(八章)的“信言”,“正言若反”(七十八章)的“正言”。但在 现实生活中,要做到“信言”和“正言”,就要坚持“非言”和“不言”。所以,他说 :“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七十三章)。可见,老子只是对语言能否体“ 道”提出怀疑和否定,并未完全否定语言的功能。他肯定语言对描述形而下世界的有效 性(“道可道”、“名可名”),但在表达作为形而上本体的“道”时,则需要求助于“ 非言”和“不言”,或者说,求助于突破日常语言规范的“信言”和“正言”。
由上可见,赫拉克利特与老子的根本区别在于:老子因其“尚象”的思想,而在使用 语言的同时,能够赋予语言以“言象互动”的功能。与之相反,赫拉克利特由于受到毕 达哥拉斯学派的影响,而对“象”持否定的态度,更加看重纯粹的形式、纯粹的言说, 认为只有纯粹的言说,才符合“逻各斯”的精神。由此可见,老子和赫拉克利特在“尚 象”与“尚言”问题上的差异,已经昭示了中西哲学在实现哲学超越时的取向之别:老 子侧重于直观,通过“言象互动”而进入形而上的境界;赫拉克利特侧重于理智,通过 “言说”而进入形而上的境界。可以说,在老子和赫拉克利特的时代,中西哲学就已经 有了各自不同的走向。
四、全球化语境中的“道”与“逻各斯”
今天的时代是一个全球化的时代,中西哲学如何实现会通与对话,是人们非常关心的 一个问题。
根据前面的论述,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由于“逻各斯”和“道”的取向不同,使中西 哲学在一开始就具有了不同的形态。所以,当我们今天来谈论中西哲学的会通与对话的 可能性时,我们不应当回避“逻各斯”和“道”之间的差异。我们只有从中西哲学各自 不同的特点出发,才能发现它们各自的局限性,从而才能站在更高的角度去解决它们当 前各自所面临的问题。
从“逻各斯”的观点看,西方哲学,尤其是近代启蒙运动以来的西方哲学,伴随着自 伽利略以来的自然科学的兴起,赫拉克利特意义上的“逻各斯”已经发生了很大偏差和 变异。在赫拉克利特那里,作为智慧的“逻各斯”和科学应当说是同义的,其意图在于 成为关于整个世界(也包括人的世界)的普遍的知识,即理性的知识,从而与广泛流行的 “意见”区分开来。然而,由伽利略开创的近代自然科学却把这种作为“智慧”的“逻 各斯”发展成为了具体的物理主义的理性主义。而在这种理性主义的口号下,西方哲学 由传统的“逻各斯”精神主导的哲学类型,转变为由数学化的自然科学理论主导的哲学 类型。
从“道”的观点看,中国的传统哲学之所以更加强调实践性和具象性的一面,其根本 原因就在于对“道”的背离。在老子那里,虽有“尚象”思想,但也坚持“言象互动” 。所以,“道”之本体在老子看来虽然不可言说,但毕竟还能借助于“信言”和“正言 ”来体悟它。但是,到了后来,“尚象”的思想越来越浓,以至于中国传统哲学过分强 调经验具体性和具象性,而不重视理论性和思辨性。其结果是:中国传统的思想虽然很 深邃,但在概念上却不够清晰和明白;而不够清晰和明白也就意味着,传统哲学还没有 上升到理论化的高度,或者说,还停留在“宗教—实践”的维度。
明白了中西哲学的困境所在,我们自然也就清楚了当前所面临的任务。对西方哲学而 言,它的危机并不在于希腊的“逻各斯”精神,而在于“错误的理性主义”,即欧洲启 蒙运动时期的理性主义;在于它对“自然主义”和“客观主义”的偏执。所以,克服西 方哲学危机的出路,一定是通过对“逻各斯”精神的复兴而实现出来的。同样,对中国 传统哲学而言,它的危机也不在于老子的“道”论,而在于错误的“道”论,在于“无 为”、“不争”思想的膨胀,以及儒家学说对“人道”的偏执。所以,克服中国传统哲 学危机的出路,也一定是通过对“道”的复兴而实现出来的。
总之,哲学的会通和对话并不是让我们回到“历史虚无主义”中去。我们批判以工具 理性为目的的理性主义,但我们并不因此而主张“非理性主义”,而是主张返回到理性 之源,即返回到古希腊的“逻各斯”,这也应当是合乎人性的“逻各斯”。同样,我们 批判以狭隘的“人道”为己任的儒家学说,但我们并不因此而赞成非人道主义,而是主 张返回到作为“人道”之源的“大道”,这也应当是合乎理性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