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统与世变——试论清代古文系统中显示的文学史观,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古文论文,文学史论文,清代论文,试论论文,系统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124(2008)04-0044-07
一
“古文”的名称本身,便显示了一种“复古”的文学史观。吴伟业曾经加以阐释:“古文之名何防乎?盖后之君子论其世,思以起其衰,不得已而强名之也”。他回顾了历朝的文章演变:汉代只有古文尚书、古文孝经,并没有“古文”的文章。“自魏、晋、六朝工于四六骈偶,唐宋巨儒始为黜浮崇雅之学,将力挽斯世之颓靡,而轨之于正。古文之名乃大行。盖以自名其文之学于古耳。其于古人之曰经曰史者,未敢遑以文名之。南宋后,经生习科举之业,三百年来,以帖括为时文,人皆趋今而去古,间有援古以入今。古文时文或离或合,离者病于空疏,合者病于剽窃,彼其所谓古文,与时文对待而言者也”。[1]“古文”是与“骈文”、“时文”相对而言的,之所以突出“古文”,正是因为“古学之亡久矣”,所以才要复兴古文,通过复兴古文来复兴“道”。这样,清代提倡古文的,在文学史观上往往有几条共同点:首先是主张“文”、“道”合一,“道”是“文”的支柱,“文”应当是“道”的显现,但在“道”与“文”的侧重上,各家各派有自己的说法。
因此,清代文坛主流对文章源流演变的看法,其前提是强调“道”,但是在强调“道”的前提之下,还是有着各种不同的看法。他们都感叹“古文”的衰落,都把明代视为“古文”衰落的时代,试图起来矫正明代文章带来的弊病,但是他们矫正的方法又各有不同。黄宗羲认为:“今天下人才之衰,亦甚矣!而其弊在不知学术。夫古今来虽云三立,要无不本于立德者。立言不本于德,则为剽窃之词章;立功不本于德,则为侥幸之事业;即如震川之文,所以称为有明第一者,亦因其得庄渠之学,而其文始至,宁可将三者截然分判乎?然非空谈本心,便可为学术也,必实实穷经通史,读破万卷,识见始高,胸襟始阔。故孔子教人必由博而约,盖不博无所谓约也。今之学者,非不人人言学矣,大都空疏不学,剽取陈言。便欲诋毁前人,而越过之;此如赵括言兵,谈何容易。”①他希望通过提倡“德”与“学”来提高古文。但在他指出古文弊病时,又显示出他的文学从属于“德”与“学”的文学史观。
黄宗羲是思想家,喜欢从“道”出发,文学家则有所不同。侯方域认为:“大约秦以前之文主骨,汉以后之文主气。秦以前之文,若六经,非可以文论也,其他如老、韩诸子,《左传》、《战国策》、《国语》,皆敛气于骨者也。汉以后之文,若《史》、若《汉》、若八家,最擅其胜,皆运骨于气者也。”②他认为先秦之文不可学,唐宋之文方可模拟仿效。因为先秦之文重在思想,行文只是适应内容需要;唐宋之文追求文章表现上的完美,有行文规律,易于学习。侯方域批判“六朝选体之文,最不可恃”!也是从作文的角度,批评它“士虽多而将嚣”,“不按部伍”。(同上)从文学形式上予以否定。这又表现出一种站在文学本位上的文学史观。
清代只有极少的文学家能像侯方域那样,坚持文学的独立性。大多数作家首先是推崇儒家正统文学观,并以此来评论文学史。叶燮认为:“文之为用,实以载道,要先辨其源流本末,而徐以察其异轨殊途,固不可执一而论,然又不可以二三其旨也,是在正其源而反求其本已矣。”于是,叶燮提出了“美”、“通”、“是”、“适于道”四条标准。以这四条标准来观照文学史,叶燮发现:“彼美而未尝通者,六朝之文类是也;通而未尝是者,庄周、列御寇之文类是也;是而未尝适于道者,司马迁等文类是也。夫由文之美,而层累进之,以至适于道而止道者何也?六经之道也。”还是把“适于道”作为最高标准。因此叶燮认为“然庄、列之人与文,其力能自为一道,而与六经之道为角,才与辨皆足以济之。如庄之外篇,叛道尤极,而其书卒不废,盖与道相反,而能中分以自成者,不可徒以一家称也,但不可谓为是而已。司马迁之文,固知尊向六经,然徒能貌其郛廓耳,于道虽未能适,其志则道也,故其自谓成家可也。”③在道的最高标准衡量下,这些被金圣叹称为“才子书”的文学经典,都被叶燮放到次等文学的地位。“美”的标准处于最低标准,艺术的价值也就可想而知了。叶燮作为文学家,论诗时也还能推重艺术发展,一旦论文,则完全认同于儒家的“文以载道”。这种论诗与论文不同的态度,在清代也是常见的现象。
因为评价的标准不同,结论也就不同。邵长衡主张“文者,载道之器。故文非道不立,道非文不行。易曰:‘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孔子曰:‘文不在兹乎?’是文之极轨,惟唐虞三代六经之文,足以当之。自圣人没,庄、列、申、韩者流,蠡出并作,乃各倡其曲说为一家言。盖文与道离矣。汉承秦煨烬之余,掇拾补裰,六艺蔚然复兴。董仲舒、贾谊、司马迁、刘向、扬雄、班固之徒,最为尔雅。自是文靡于六朝,韩愈振之;文亡于五代,欧阳修、苏氏父子振之。之数公者,其概然自号于一世,莫不欲原本道术,追诗书六艺之遗,顾于道,犹或离而或合也。夫三代以前,文之盛衰在上;两汉以后,文之盛衰在下。文之用在上,则文与道合,而其文极盛而不可加;文之用在下,则文与道佹离佹合,而其文亦多驳而少醇,非独人事,盖有运会焉。”④他对先秦两汉文章的评价与侯方域完全不同,更尊崇儒家正统文学观念。由此也可看出侯方域主张的可贵。
邵长衡认为文学史的演变不完全由于“人事”,即作家的努力,还有“运会”的作用。什么是“运会”?邵长衡没有解释。后来的纪昀则论述了文学史发展的条件,他又回到钱谦益等人论述的主张,将“天地变”、“世变”与“文变”连在一起:
三古以来,文章日变,其间有气运焉,有风尚焉。史莫善于班、马,而班、马不能为《尚书》、《春秋》;诗莫善于李、杜,而李、杜不能为《三百篇》,此关乎气运者也。至风尚所趋,则人心为之矣,其间异同得失,缕数难穷。⑤
他把气运、风尚与文章连在一起,其实就是从“天地变”、“世变”与文章的关系发展而来。纪昀主张气运变引起风尚变,风尚变引起人心变从而造成文章变。有价值的变化,变在精神,而不在形式。他在评论古文集时指出:明代古文“自李梦阳《空同集》出,以字句摹秦汉,而秦汉为窠臼。自(茅)坤《白华楼集》出,以机调摹唐宋,而唐宋又为窠臼”。他欣赏唐顺之对茅坤所编古文选本的评论:“绳墨布置,奇正转折,虽有专门师法,至于中间一段精神命脉,则非具今古只眼者,不足与此”。[2]表达了他重精神不重形式的看法。
天地变其实是一个假定,关键还在于世变,由世变而引起文变。但世变怎样引起文变?各家便有不同的说法。黄宗羲认为“逮夫厄运危时,天地闭塞,元气鼓荡而出,拥勇郁遏,忿愤激讦,而后至文生焉。故文章之盛,莫盛于亡宋之日,而皋羽其尤也。然而世之知之者鲜矣”。(《南雷文案》附《吾悔集》卷一,《谢皋羽年谱游录注序》)他主张时代急剧动荡之时,也是文章鼎盛之时,乱世是文章兴旺发达之时。这实际上是从作家创作的“穷而后工”推演而来。把宋末元初作为文章鼎盛之时,也意味着后人可以超过先秦两汉。
二
清代文坛最负盛名的自然当推“桐城派”,“桐城派”要写“古文”,当然是主张“复古主义”的,但是桐城派的文学史观其实不尽相同。方苞作为桐城派的鼻祖,要扩大影响,首先是认同儒家的文学观,并以此来反对时文,显示古文的正统地位。他认为:“自周以前,学者未尝以文为事,而文极盛;自汉以后,学者以文为事,而文益衰,其故何也?文者,生于心而称其质之大小厚薄以出者也。戋戋焉以文为事,则质衰而文必敝矣。”[3]因此,他像吴伟业一样,强调“古文”的名称与儒家正统的联系。“盖古文所从来远矣,《六经》、《语》、《孟》,其根源也。”“自魏、晋以后,藻绘之文兴。至唐韩氏起八代之衰,然后学者以先秦盛汉辨理论事,质而不芜者为古文。盖《六经》及《孔子》、《孟子》之书之支流余肆也。”[4]但是他又是从文学上看古文的,虽然反对“藻绘”,从古文中看到的却是“义法”。更能代表儒家正统的包世臣后来批评“桐城派”是“门面言道”,“非言道则无以自尊其文”。[5]并不算冤枉了“桐城派”。方苞在古文中看到的并不是“道”,而是文章的“法度”:“在昔议论者,皆谓古文之衰,自东汉始,非也。西汉惟武帝以前之文,生气奋动,倜傥排宕,不可方物,而法度自具。昭宣以后,则渐觉繁重滞涩,惟刘子政杰出不群,然亦绳趋尺步,盛汉之风貌无存矣。”他试图用“法度”来概括古文的演变,复古主义的态度决定了他对文学史的看法:‘《易》、《诗》、《书》、《春秋》及四书,一字不可增减,文之极则也。降而《左传》、《史记》、《韩文》,虽长篇,句字可提删者甚少。其余诸家,虽举世传诵之文,义枝辞冗者,或不免矣。”[6]方苞把经书作为文章的准则,实际上也就确定,后人难以超过前人。
“桐城派”到了姚鼐,因推崇“宋学”,也注重演变的合理性。他认为“孔子没而大道微”,其后各朝都有缺陷,“宋之时,真儒乃得圣人之旨,群经略有定说。”因此应当肯定变化的合理性。“且夫天地之运,久则必变。是故夏尚忠,商尚质,周尚文。学者之变也。有大儒操其本而齐其弊,则所尚也,贤于其故,否则不及其故。自汉以来皆然已。”[7]姚鼐的文章标准是“当”,“夫文无所谓古今也,惟其当而已。得其当,则六经至于今日,其为道也一。知其所以当,则于古虽远,而于今取法,如衣服之不可释;不知其所以当,而弊弃于时,则存一家之言,以资来者,容有俟焉。”⑥这样他不再把先秦文章作为不可逾越的典则,而认为后人完全可以超过前人,只要符合“当”。那么文学史演变的动力又在哪里呢?姚鼐将之归结到天地变:“鼐闻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阴阳刚柔之发也。”他不像清人常做的那样,将天地变过渡到世变,再过渡到文章变。而是直接将天地变与文章变连在一起,这就更增添了变化的神秘色彩。姚鼐认为:“文之至者通乎神明,人力不及施也。”宋朝的欧阳修、曾巩的文章,“其才皆偏于柔之美者也。欧公能取异己之长而时济之,曾公能避所短而不犯。”[8]他在文学史观上是一个“宿命论”者,实际上认为最好的文章只有在神明的帮助下产生,但人力可以补偿天地阴阳的不足。他正是根据这一标准选编了《古文辞类篡》,其中不局限于先秦两汉,也选了明清人的文章。在注重复古的同时也给后人的创新留有一定的余地。
钱钟书认为:在论诗时主张“性灵”的袁枚,在论文时观点保守,与论诗的主张完全相反。[9]其实不然。钱钟书所引的是袁枚教人作古文与评论古文的信,既然是别人请教如何作古文与评论古文,自然只能是就古文论古文。若以此说袁枚论文时墨守旧说,不免以偏概全。其实袁枚并不赞成写古文,他认为“古文”的衰落是由它自身的局限造成的,因为古文体例最严,“一切绮语、骈语、理学语、二氏语、尺牍、词赋语、注疏考据语,俱不可以相侵,以故北宋后遂至希微而寥寂焉。”[10]他反对“桐城派”尤其是姚鼐的主张。“夫古文者,途之至狭者也。唐以前无古文之名,自韩、柳诸公出,惧文之不古而古文始名。是古文者,别今文而言之也。划今之界不严,则学古之词不类。韩则曰:非三代、两汉之书不观。柳则曰:惧其昧没而杂也,廉之欲其节。二公者,当汉、晋之后,其百家诸子未曾放纷,犹且惧染于时。今百家回冗,又复作时艺弋科名,如康昆仑弹琵琶,久染淫俗,非数十年不近乐器,不能得正声也。”用这样的观点来观照古文的历史,袁枚坚决反对以考据学问来写古文。“盖尝论之,古书愈少,文愈古;后书愈多,文愈不古。商书浑浑尔,夏书噩噩尔。作《诗》者不知有《易》,作《易》者不知有《诗》。下此,《左》、《谷》以序事胜,屈、宋以词赋胜,庄、列以论辨胜,贾、董以对策胜。就一古文之中,犹不肯合数家为一家以累其朴茂之气,专精之神,此岂其才力有所不足,而岁月有所偏短哉?”“郑康成以《礼》解《诗》,故其说拘。元次山好子书,故其文碎。苏长公通禅理,故其文荡。之数公者,皆抱万夫之禀者也。偶有所杂,其弊立见,而况其下焉者乎?”[11]他其实依然坚持“性灵”的立场,将写“古文”看成是一场带着镣铐的舞蹈。因此他反对散文有用,骈文无用的主张,也不认为韩愈曾经“文起八代之衰”,“古文”就是文章的“正统”。他是用“变化”的观点来看文学史的发展,他看到“古之文,不知所谓散与骈也。”散文与骈文的划分是后来的事情。袁枚讥讽姚鼐:“足下云云,盖震于昌黎‘起八代之衰’一语,而不知八代未尝衰也。何也?文章之道,如夏、殷、周之立法,穷则变,变则通。西京浑古,至东京而渐漓。一二文人,不得不以奇数之穷,通偶数之变。及其靡漫已甚,豪杰代雄,则又不屑雷同,而必挽气运以中兴之。”对文章的“源流正变”提出了独到的看法。他实际上认为“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它们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都是根据历史的需要变化而来的,作家根据自己的独创,结合时代的要求不断创新,造成文体的“代变”。即使是被认为萎靡的六朝文学,也是作家的创造与时代的结合,并没有造成文章的衰落。因此,不存在“古文”这种贯穿古今的文章规范。那些自命“文起八代之衰”的人,反倒是受到六朝的影响:他指出“韩、柳琢句,时有六朝余习,皆宋人之所不屑为也。惟其不屑为,亦复不能为,而古文之道终焉。”[11]他针对清代文人屡屡提倡的“文以载道”,提出三代之后,“圣人不生,文之于道离也久矣。然文人学士,必有所夹持以占地步,故一则曰明道,再则曰明道,只是文章家习气如此。而推究作者之心,都是道其所道,未必果文王、周公、孔子之道也。夫道若大路然,亦非待文章而后明者也。仁义之人,其言蔼如,则又不求合而合者。若矜矜然认门面语为真谛,而时时作学究塾师之状,则持论必庸而下笔多滞,将终其身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矣”。[11]因此他实际上在论文时仍然坚持着“性灵”论的立场,他的心胸要比古文家们宽阔得多,所要继承的也多得多。他反对“桐城派”用实用的观点来看待文学,责问他们“足下必以实用为贵,将使天地之大,化工之巧,其专生布帛菽粟乎?”他提出“艺即道之有形者也。精求之,何艺非道?貌袭之,道艺两失。”[12]将“艺”和“道”合在一起,从“艺”求“道”,颇有点“艺术即存在的显现”的味道。他反对惠栋主张的“六经之于文章,如山之昆仑,河之星宿也。”而认为六经只是文章的胚胎,“善游者必因其胚胎滥觞之所以,周巡夫五岳之崔巍,江海之交汇,而后足以尽山水之奇。若矜矜然孤居独处于昆仑、星宿间,而自以为至足,则亦未免为塞外之乡人而已矣。试问今之世,周、孔复生,其将抱六经而自足乎?抑不能不将汉后二千年来之前言往行而多闻多见之乎?”[13]他的文学发展观是诗文并重的,论诗与论文并没有矛盾,因此他在论文学史时指出:“从来风运所趋,历代不一。西汉尊经,东汉穷经,魏、晋清谈,六朝骈俪,唐尚诗赋,宋尚理学,元尚词曲,明尚时文,本朝尚考据,趋之者如一群之貉,累万盈千其中。”⑦强调“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文学的“新变”是合理的,求新是文学发展演变的动力。袁枚论文的主张不如论诗的主张那么激烈,但二者其实是一致的,绝无矛盾之处。他对文学史的看法,具有近代性,也无疑要比古文家们更符合实际,更具有前瞻性。他的这些看法实际上也开了后来王国维论文学史的先河。
清代论文另有一位反对“桐城派”而有独到见解的学者,他就是章学诚。章学诚是历史学家,在史学理论上有突出贡献。古代文史不分家,章学诚在论史学的同时,也论述了文学,他的《文史通义》就是想打通文学与史学。他作为一个历史学家,在论文学时,自然要论到文学史,因此他在文学史学上,也作了阐述。
章学诚从历史的角度看文学,主张论文要能贯通。他认为:中国的文章发展至战国而达到极至,“周衰文弊,六艺道息,而诸子争鸣,盖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故论文于战国,而升降盛衰之故可知也。战国之文,奇邪错出,而裂于道,人知之,其源皆出于六艺,人不知也。后世之文,其体皆备于战国,人不知,其源多出于诗教,人愈不知也。知文体备于战国,而始可与论后世之文。⑧他实际上像复古主义者一样,把先秦文章看作是文章的典范。但是在文章的源流正变上,提出了不少自己的见解。
章学诚把“为谁写作”置于极为重要的地位,决定了文章的成就。“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于文辞而私据为己有也。志期于道,言以明志,文以足言,其道果明于天下而所志无不申,不必其言之果为我有也”。上古之人为明道而写作,所以不存在为自己“立言”的问题。“周衰文弊,诸子争鸣,盖在夫子既殁,微言绝而大义之已乖也。然而诸子思以其学易天下,固将以其所谓道者,争天下之莫可加。而语言文字,未尝私其所出也。先民旧章,存录而不为识别者,幼官弟子之篇,月令土方之训是也。”⑨因此先秦诸子之文,仍是为明道写作之文。“世教之衰也,道不足而争于文,则言可得而私矣,实不充而争于名,则文可得而矜矣。言可得而私,文可得而矜,则争心起而道术裂矣。古人之言,欲以喻世;而后人之言,欲以欺世,非心安于欺世也,有所私而矜焉,不得不如是也。古人之言,欲以淑人,后人之言,欲以炫己,非古人不欲炫,而后人偏欲炫也,有所不足与不充焉,不得不如是也。”⑩这实际上是顾炎武主张的“一自命为文人,便无足观”的翻版。文人为写文章而写作,永远达不到上古和先秦的写作水平。这些话无疑是针对“桐城派”的,被称为“天下文章在桐城”的“桐城派”,只能处在这样的状态。
尽管推重上古先秦的文章,章学诚作为史家,仍然非常注重后来文章的源流正变。他认为“司马迁袭《尚书》、《左》、《国》之文,非好同也,理势之不得不然也。司马迁点窜《尚书》、《左》、《国》之文,班固点窜司马迁之文,非好异也,理势之不得不然也。”(《文史通义》卷四,内篇四,说林)他把古史作为古文之源,主张“古文辞而不由史出,是饮食而不本于稼穑也”。(11)他发现“古文辞必由记传史学进步,方能有得。”他从史传出发拉出一条古文发展线索:“左丘明古文之祖也,司马因之而极其变,班、陈以降,真古文辞之大宗。至六朝,古文中断。韩子文起八代之衰,而古文之失传亦始韩子。盖韩子之学宗经而不宗史,经之流变必入于史,又韩子所未喻也。近世文宗八家,以为正轨,而八家莫不步趋韩子。虽欧阳手修《唐书》与《五代史》,其实不脱学究《春秋》与《文选》史论习气,而于《春秋》、马、班诸家相传比事属辞宗旨,则盖未有闻也。八家且然,况他人远不八家若乎!”(12)于是他从史传对古文的影响来总结了宋后古文衰落的原因。《新唐书》后的史书,写法与司马迁、班固的写法确实大不相同,章学诚的总结不能说没有道理。
章学诚推崇归有光但又有所保留。“余曰文章一道,自元以前,衰而且病,尚未亡也。明人初承宋元之遗,粗存规矩。至嘉靖、隆庆之间,晦蒙否塞,而文几绝矣。归震川氏,生于是时,力不能抗王李之徒,而心知其非,故斥凤洲以为庸妄。谓其创为秦汉伪体,故直斥之曰文理不通,非妄言也。然归氏之文气体清矣,而按其中之所得,则亦不可以强索。故余尝书识其后,以为先生所以砥柱中流者,特以文从字顺,不汨没于流俗;而于古人所谓闳中肆外,言以声其心之所得,则未之闻尔。然亦不得不为彼时之豪杰矣。”(13)这是运用了他“志期于道”的标准,批评归有光只会写文章,而在道的发挥上没有创意。所以,章学诚论文学史实际上有三层标准:最高的一层是上古先秦的“志期于道”,其次则是司马迁、班固等以史为准则,其下则是归有光等人的“文从字顺”。这有点类似后来的思想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
三
在中国文学史上,骈文从它问世后,一直有着重要的地位。明代的屠隆、汤显祖、陈子龙等人都作过不少骈文。清初的陈维崧、毛先舒、毛奇龄等人,也是著名的骈文名家。就连顾炎武、王夫之也写过骈文。康熙年间博学鸿词考试,考的是古赋和诗,乾隆以后的翰林院庶吉士考试,考的是律赋。清代考据学的兴起,也促进了骈文的发展。骈文的发展,促使骈文家与古文家争文学正统。蒋士铨提出:“飞书用枚皋,典册用相如。子云实有言,兼者其谁与。文章有俪体,六经开权舆。凡物比奇偶,整散为密疏。取材各有异,载道无差殊。扬马盛西京,班、张冠东都。典论推七子,继美称徐、庾。皆伸七襄手,共握璇玑枢。”[14]主张骈文与古文同样载道,而取材各有不同。指出汉魏六朝骈文的发展线索。王士祯也指出骈文在唐宋地位很高:“宋王桎作《四六话》二卷,与诗话、赋话、文话并传于时;又有作《四六谈尘》者,唐宋以来重四六如此。故温公知制诰,以不能作四六辞”。[15]后来的制诰表笺,“皆用四六,未尝变也”。李兆洛因为“台阁之制,例用骈体,而不能致工。”编选了《骈体文钞》,提出“六经之文,班班具存,自秦迄隋,其体递变,而文无异名。自唐以来,始有古文之目,而目六朝之文为骈俪。而其为学者,亦自以为与古文殊路。”(14)但是他认为骈文与古文的地位其实并无高下之分,只有文气的厚薄,学养的纯驳,“文之体至六带而变起劲代而其变尽矣,沿其流极而溯之,以至乎其源,则其所出者一也。”主张性灵的袁枚,反对古文正统说更是不遗余力。“文之骈,即数之偶也。”“古圣人以文明道,而不讳修词。骈体者,修词之尤工者也。六经滥觞,汉、魏延其绪,六朝畅其流。论者先散行后骈体,似亦尊乾卑坤之义。然散行可蹈空,而骈文必征典,骈文废则悦学者少,为文者多,文乃日敝。”[16]这些作家为骈文张目,引出了阮元的骈文乃文章正统说。
六朝时期,曾有作家提出“有韵为文,无韵为笔”,即文学与非文学的划分,以有韵无韵为标准。这一看法在当时有很大影响,形成当时的文学观念。但因为它使“文”完全脱离了“道”,即使在六朝,士大夫也有许多保留意见,如刘勰的《文心雕龙》。六朝以后,这一看法便销声匿迹。一直到阮元重新提出,并加以发展。阮元认为:“孔子于《乾》《坤》之言,自命曰‘文’,此千古文章之祖也。为文章者,不务协音以成韵,修词以达远,使人易诵易记,而惟以单行之语,纵横恣肆,动辄千言万字,不知此乃古人所谓直言之言,论难之语,非言之有文者也,非孔子之所谓文也。”因此,不但多用韵,而且多用偶语的骈文,才是文章的正宗,“要使远近易诵,古今易传,公卿学士皆能记诵,以通天地万物,以警国家身心。”(15)于是阮元提出新的文章概念:“凡文者,在声为宫商,在色为翰藻。”(16)以立意记事为本的不能算文学,所以《文选》不选。现在作古文的,“立意之外,惟有记事,是乃子、史正流,终与文章有别。”(17)由此形成他的文学史观:“两汉文章,著于班、范,体制和正,气息渊雅,不为激音,不为客气。若云后代之文,有能盛于两汉者,虽愚者亦知其不能矣。”(同上)但是“自齐梁以后,溺于声律,彦和《雕龙》,渐开四六之体,至唐而四六更卑,然文体不可谓之不卑,而文统不得谓之不正。自唐宋韩、苏诸大家,以奇偶相生之文,为八代之衰而矫之,于是昭明所不选者,反皆为诸家所取,故其所著者非经即史,求其合于昭明序所谓文者鲜矣,合于班孟坚《两都赋序》所谓文章者更鲜矣。”(18)骈文开八股文之先路,“明人号唐宋八家为古文者,为其别于四书文也,为其别于骈偶文也。然四书文之体,皆以比偶成文,不比不行,是明人终日在偶中而不自觉也。”“是四书排偶之文,真乃上接唐、宋四六为一脉,为文之正统也。”(同上)就这样,阮元以有韵骈偶为标准,重新梳理了文章的流变史,划定“文学”与“非文学”之间的范围。从文学的形式上,强调了文学的独立性,彻底摆脱了古文家将“文”作为“道”的附庸。只是这一看法过于离经叛道,未能被士大夫群体所接受。
在“文统”中还应当提一下的是清人对“赋”的流变的总结。章学诚在总结赋的源流时认为:“古之赋家者流,原本《诗》、《骚》,出入战国诸子,假设问对,《庄》、《列》寓言之遗也。恢扩声势,苏张纵横之体也。排比谐隐,《韩非》储说之属也。征才聚事,《吕览》类辑之义也。虽其文逐声韵,旨存比兴,而深探本原,实能自成一子之学。”他认为文学史目录学的叙述应当是:“赋者古诗之流,刘勰所谓六义附庸,蔚成大国者是也。义当列诗于前,而叙赋于后,乃得文章承变之次第。刘、班故以赋居诗前,则标略之称诗赋,岂非颠倒与?”[17]他指出刘向与班固的错误,根据赋的历史源流,在文学史目录学上作了重新定位。
清代对赋的源流作了比较系统论述的是程廷祚,他的《骚赋论》详细的梳理了“赋”的源流与特征。程廷祚一方面指出“《诗》者,骚赋之大原也。”另一方面又分析了骚赋与诗的不同:“《诗》之体大而该,其用博而能通,是以兼六义而被管弦。骚则长于言幽怨之情,而不可以登清庙。赋能体万物之情状,而比兴之义缺焉。盖《风》、《雅》、《颂》之再变而后有《离骚》,骚之体流而成赋。赋者,体类于骚,而义取乎《诗》者也。”在明确了“赋”的特点之后,程廷祚便拉出了一条“赋”的演变线索。他是从“赋”的形式来看的,而且偏重于“大赋”:“荀卿《礼》、《智》二篇,纯用隐语,虽始构‘赋’名,君子略之。宋玉以瑰伟之才,崛起骚人之后,奋其雄兮,乃与雅颂抗衡,而分裂其土壤,由是词人之赋兴焉。”他在排出以大作家为主的赋史演变线索的同时,又注意到作家的个性、个人际遇对赋的演变带来的突破:“贾生以命世之器,不尽其用,顾其见于文也,声多类《骚》,有屈氏之遗风;若其雄伟卓,冠于一代矣。”(19)程廷祚认为六朝时期是赋的衰微时期,并不是这时的作家不行,而是“赋至是,则规制分明,而古人之性无辙迹者,于是乎泯矣。”(同上)此时的赋已经规则太多,限制了作家的自由施展。“盖自雅、颂息而赋兴,盛于西京。东汉以后,始有今五言之诗。五言之诗,大行于魏、晋而赋亡。”他是从各种文体之间的互动关系出发来确定赋的衰落的。于是,“唐以后无赋。其所谓赋者,非赋也。”程廷祚实际上认为,一种文体发展得规则严密之后,便会趋向衰亡。倘若把他的论述与后来王国维对文体代变原因的探讨相比,自然可以发现它们之间的传承关系。
收稿日期:2008-03-06
注释:
①参见:黄宗羲《上徐杲亭先生书》,《南雷文定》前集卷1,粤雅堂丛书本。
②参见:侯方域《与任王谷论文书》,《壮悔堂文集》卷3,四部备要本。
③参见:叶燮《与友人论文书》,《己畦文集》卷33,梦篆楼《己畦诗文集》重刊本。
④参见:邵长衡《钞古文载序》,《青门鹿槁》卷7,常州先哲遗书本。
⑤参见:纪昀《爱鼎堂遗集序》,《纪文达公遗集》卷9,清刊本;《四库全书总目》卷189,集部,总集类四《唐宋八大家文钞一百六十四卷》,中华书局本。
⑥参见:姚鼐《古文辞类纂序目》,《古文辞类纂》卷首,四部备要本。
⑦参见:袁枚《复家实堂书》,乾隆刻本《小仓山房尺牍》卷三。
⑧参见: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一,诗教上,商务印书馆旧版本。
⑨参见: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二,内篇二,言公上,商务印书馆旧版本。
⑩参见: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二,内第二,言公中,商务印书馆旧版本。
(11)参见: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三,内篇三,文德,商务印书馆旧版本。
(12)参见:《与汪龙庄书》,吴兴刘氏嘉业堂本《章氏遗书》卷9。
(13)参见: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三,内篇三,文理,商务印书馆旧版本。
(14)参见:《骈体文钞序》,康熙刻本《骈体文钞》卷首。
(15)参见:阮元《文言说》,道光文选楼本《研经室三集》卷2。
(16)参见:阮元《文韵说》,道光文选楼本《研经室续集》卷3。
(17)参见:阮元《与友人论古文书》,道光文选楼本《研经室三集》卷2。
(18)参见:阮元《书梁昭明太子文选序后》,道光文选楼本《研经室续集》卷3。
(19)参见:程廷祚《骚赋论》,《青溪集》卷三,力行书局景印金陵丛书乙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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