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品》“贵公子孙”解——兼论王融在永明体运动中的定位,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贵公子论文,永明论文,诗品论文,兼论王融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诗品》序中有一段经常被引用的文字:
齐有王元长者,常谓余云:“宫商与二仪俱生,自古词人不知用之。唯颜宪子乃云‘律吕音调’,而其实大谬。唯见范晔、谢庄,颇识之耳。”常欲造《知音论》,未就而卒。王元长创其首,谢朓、沈约扬其波。三贤或贵公子孙,幼有文辩。于是士流景慕,务为精密。擗绩细微,专相凌架。故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①
在永明体相关史料中,以上文字是至为重要的一段,被各种论著大量引用阐发。论者以此定王融、谢朓、沈约三人对永明声律的首创之功。不过,对于“三贤或贵公子孙,幼有文辩”这一句话,究竟应当如何理解,依然有着待发之覆。而对这句话的理解,又是与所谓“三贤”,即王、谢、沈三人在永明体运动中的定位密切相关的。故试撰此文,对所谓“贵公子孙”一语进行深入辨析,并进而讨论王融在永明体运动中的地位与作用,以就教于方家。
一 “贵公”与“贵公子”
在六朝时期,有一批人物被称为“贵公子”或“名公子”,屡屡见诸史籍。如《晋书》卷四九《嵇康传》:“颍川钟会,贵公子也。”②如果泛泛读去,极容易将其与今天习用的“贵公子”一语混为一谈,以为此语乃泛指钟会是“尊贵的公子”。但这实际上是不正确的。六朝所谓“贵公子”,从构词到意义都有着本质的不同,不可望文生义。
从上引《诗品》“贵公子孙”一语,可以知道六朝时期的“贵公子”,指的并非贵“公子”(尊贵的公子),而是“贵公”子(贵公之子)。换言之,这一称谓的着眼点在于被称呼者之父的名位,而不在于其本人的高贵。此外,《资治通鉴》卷一二八引裴子野《宋略》:“名公子孙,还齐布衣之伍;士庶虽分,本无华素之隔。”③以及下引“名公之子”的说法,则可见“名公子”也是同样的结构。
然则这些“贵公子”或“名公子”的父亲,也就是“贵公”或“名公”,是一些怎样的人物呢?下面列述六朝“贵公子”、“名公子”的相关史料,并在引文后加按,注明其父的名位(着重号为笔者所加)。
《晋书》卷四四《郑默传》:“初,(武)帝以贵公子当品,乡里莫敢与为辈,求之州内,于是十二郡中正佥共举默。”④按《晋书》,司马昭正元二年“进位大将军”⑤。
《晋书》卷四九《嵇康传》:“颍川钟会,贵公子也。”按,《三国志·魏书》卷一三《钟繇传》:“迁太尉,转封平阳乡侯。时司徒华歆、司空王朗,并先世名臣。文帝罢朝,谓左右曰:‘此三公者,乃一代之伟人也,后世殆难继矣!’”⑥
《晋书》卷六七《郗鉴传》:“(郗超)常谓其父(愔)名公之子,位遇应在谢安右。”按同传,郗鉴“拜司空,加侍中,解八郡都督,更封南昌县公”⑦。
《宋书》卷四一《后妃传》:“(路)琼之宅与太常王僧达并门。尝盛车服卫从造僧达,僧达不为之礼。琼之以诉太后,太后大怒,告上曰:‘我尚在,而人皆陵我家,死后乞食矣。’欲罪僧达。上曰:‘琼之年少,自不宜轻造诣。王僧达贵公子,岂可以此事加罪。’”⑧按,《宋书》卷四二《王弘传》:“征弘为侍中、司徒、扬州刺史,录尚书,给班剑三十人。”⑨
《宋书》卷五八《王球传》:“父谧,司徒……球公子简贵,素不交游,筵席虚静,门无异客。”⑩又《宋书》卷七三《颜延之传》:“中书令王球名公子,遗务事外。”(11)按,《晋书》卷九九《桓玄传》:“王谧散骑常侍、中书监,领司徒。”(12)
《梁书》卷二一《王暕传》:“父俭,齐太尉,南昌文宪公……暕名公子,少致美称。”同卷《柳恽传》:“恽立行贞素,以贵公子早有令名,少工篇什。”(13)按,《南齐书》卷二三《王俭传》,俭封南昌县公,卒,赠太尉,谥文宪公;卷二四《柳世隆传》,柳世隆卒赠司空(14)。柳世隆、王俭虽然生前未达三公,但六朝惯例,死赠视同生前得官(15)。又《梁书》卷七《后妃传》载太宗简皇后之父王骞“以公子起家员外郎,迁太子洗马,袭封南昌县公,出为义兴太守”。王骞亦为王俭之子(16)。
《梁书》卷三一《袁昂传》:“子君正,美风仪,善自居处,以贵公子得当世名誉。”按同传,袁昂大通元年“迁司空、侍中、尚书令”(17)。
《北史》卷四一《杨愔传》:“愔贵公子,早著声誉,风表鉴裁,为朝野所称。”按同传,愔父津“为司空,加侍中”(18)。
此外,再如《晋书》卷三五《裴秀传》所载,裴秀为司空,“在位四载,为当世名公”(19)。则前后关系更为明确。以上种种实例,都有着完全一致的特征,足可证明六朝被称为“公”者,有着严格的身份限制,并非对贵族的泛称(20)。这一限制就是官至三公,位极人臣(官品第一品(21))。所谓“公”,就是指太尉、司徒、司空的“三公”之“公”。这其中司马炎的情况较为特殊,其父司马昭虽非三公,但魏至西晋有所谓“八公”之设,《晋书》卷二四《职官志》:
晋受魏禅,因其制,以安平王孚为太宰,郑冲为太傅,王祥为太保,义阳王望为太尉,何曾为司徒,荀为司空,石苞为大司马,陈骞为大将军,凡八公同时并置,唯无丞相焉。(22)
可知曹魏时位至大将军的司马昭也同样是“公”。而司马昭在当时的权势之大,自然更非一般三公可比。此外,三公中有些人物,又同时被封为公爵,如郗鉴封南昌县公,王弘封华容县公,王俭封南昌县公,柳世隆封贞阳县公,这种双重的“公”就更为贵显,受封者都是真正既有声望,又有实际功勋的朝廷柱石。
一般认为,到了六朝时期,三公已经并非手握实权的职位。但其尊贵无比,处在王朝官僚阶层的顶端,却是自古以来的传统。非绝对的朝廷重臣,或者功高望重的宿老,不能得此。“三公”之位并非这些人物实际权势的凭借(他们通常另有中书令、尚书令等重权实职),而是他们崇高地位的表征。“三公之职”无实际权力,“三公之人”却是有实际权力的。因此,这些“贵公”、“名公”之子,由于其父亲的位尊职重,自然也就成为贵族青年中最顶尖的存在,在当时社会中堪称凤毛麟角,万众瞩目,每朝不过数人而已,其地位之高,绝不是今天泛泛之称的所谓“贵公子”能够匹配的。前引司马炎“以贵公子当品,乡里莫敢与为辈”,正清晰地表明了这一点。
二 “贵公子孙”——王融、谢朓、沈约的身份贵贱问题
既然“贵公子”一语指的是“三公之子”,毫无疑问,“贵公子孙”当然就是指“三公的子孙”了。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并序:
王粲。家本秦川,贵公子孙,遭乱流寓,自伤情多。(23)按《三国志·魏书》卷二一《王粲传》:
王粲字仲宣,山阳高平人也。曾祖父龚,祖父畅,皆为汉三公。父谦,为大将军何进长史。进以谦名公之胄,欲与为婚。
裴注引张璠《汉纪》:
龚字伯宗,有高名于天下,顺帝时为太尉……畅字叔茂,名在八俊,灵帝时为司空。(24)
可为明证。然则在《诗品》此语中,“贵公子孙”究竟指的是谁?下面让我们具体来看一看沈约、谢朓、王融三人的情况。
沈约出身寒门而兼将门的吴兴沈氏(25)。西晋以来,江南豪族就备受歧视。在东晋初期的王敦之乱中,沈充作为吴兴豪族代表追随王敦,最终被诛。东晋末期的孙恩之乱中,沈警、沈穆夫等又因从逆而被诛,其家沦落至于“外迫国网,内畏强雠,沉伏山泽,无所投厝”(26)的困境。这两次谋逆事件使得吴兴沈氏元气丧,地位更呈低落。直到刘宋时沈庆之、沈攸之叔侄兴起,沈氏才开始正式登上南朝中央政治舞台,然而沈庆之、沈攸之一系与沈约支派极其疏远,且很可能早已别地而居,绝不可一概而论(27)。沈约祖父沈林子,是他这一系在南朝的发家之始,官至龙威将军(第四品)、河东太守(第五品),赠征虏将军(第四品),始终未能超越三品的界限。父亲沈璞,官不过淮南太守(第五品),名位不彰。沈约无论父祖,离第一品的“贵公”的资格都还差得远。《宋书》卷一○○《自序》载沈林子卒后,“太祖后读林子集,叹息曰:‘此人作公,应继王太保。’”(28)(王太保即王弘)虽然不知道是否有沈约为祖先脸上贴金的嫌疑,却正好清楚地表明沈林子并未“作公”的事实。沈约自己起家奉朝请,这是南朝低等门第的典型出身官,高门子弟是绝对不会以此官起家的(29)。
谢朓虽然出身阳夏谢氏,却是其中疏远低落的一支。谢朓四世祖谢据,为谢安二弟,然而早卒无名位。曾祖谢允,为宣城内史,不过五品,而谢安、谢玄等谢氏主脉此时正执国家大权,官高位尊,二者形成鲜明对比。这一家系到谢朓伯祖谢景仁及祖父谢述时,曾经短暂中兴。谢景仁受宋高祖刘裕赏识,官至领军将军、尚书左仆射,卒赠金紫光禄大夫,加散骑常侍(以上皆第三品)。其祖谢述为谢景仁所憎,但也官至左卫将军(第四品),卒官吴兴太守(30)。也就是说,在谢朓家系最盛之时,曾达到过三、四品的层次。然而到了谢述之子的时代,便遭到重大的家变。谢综因从舅父范晔谋反被诛,谢约坐死,只有谢朓之父谢纬由于尚主而得以免死,远徙广州(31)。谢纬放还以后官散骑侍郎,不过五品而已(32)。正如佐藤正光所言,谢纬任官“在名门谢氏一族中乃地位极低者”(33)。谢朓自己娶王敬则之女为妻,这在真正的高门权贵子弟是不可想象的。王敬则虽然以武勇勋重位居三公,却是晋陵女巫之子,极其寒贱(34)。两家之间的婚姻,正是因为谢朓有门第而无权位,王敬则有权位而无门第,相互妥协谋求利益的结果。总之,谢朓出身阳夏谢氏旁支,家世虽较沈约为高,但父祖官品从未达到三品以上,离“贵公”仍有相当的距离。
三人之中,能够称得上“贵公子孙”的,只有王融。王融出身琅邪王氏最为显贵的嫡系。祖父王僧达官至三品的尚书右仆射、中书令,王僧达之父王弘更是宋文帝朝最为核心的宰辅重臣。《王弘传》在沈约《宋书》列传中位列第二,仅次于《后妃传》,可见其地位之首要。故连宋孝武帝也称王僧达为贵公子,不敢轻视。不但如此,从王弘开始追溯,其父王珣为东晋名士,东晋末期政治史的重要人物,位至尚书令,卒赠司徒。祖王洽,在王导“诸子中最知名”,苦让中书令不受。曾祖王导,更是开创“王与马共天下”局面的东晋中兴一代名臣。王融一门历经七世,可谓累代公卿,世泽绵长。《南史》卷二一《王弘传》附《王僧达传》:
僧达自负才地,一二年间便望宰相。尝答诏曰:“亡父亡祖,司徒司空。”(35)
又《南齐书》卷四七《王融传》:
融自恃人地,三十内望为公辅。(36)
都充分可以见出这一家门的高贵不凡。
玩味《诗品》“或为贵公子孙”一语,可知钟嵘下笔实极为精慎。之所以要加一“或”字,正是因为三人并非皆贵公子孙。而之所以要说“贵公子孙”而不是六朝常用的“贵公子”,又有其理由。由晋及宋,王珣—王弘—王僧达这一系谱虽然显赫无双,但到王僧达时却急遽衰落。王僧达以“贵公子”凌傲皇家,得罪孝武帝路太后,以致被诬谋反,自身伏诛,子孙流放外郡。其子王道琰因而名位不显,仅仕进到五品的庐陵内史,未至郡而卒(37)。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王融只能说是“贵公子孙”,而不能说是“贵公子”。钟嵘此语,实在称得上是无一字多余无用的。
关于钟嵘此语,若不细致辨析,极易造成误解,曹道衡先生就说:“自从刘宋的沈林子、沈庆之等人显达之后,钟嵘在《诗品》中已把沈约和王融、谢朓,并称‘贵公子孙’。这四字出于颍川钟氏的人手笔,更反映出人们观念发生了多大的变化。”(38)曹旭先生也说:“贵公子孙,此谓王融、谢朓、沈约,三人均王公贵族子弟。”(39)事实上,“或贵公子孙”这一表述和“三人均贵公子孙”的观念本身就存在着矛盾。前辈学者也已意识到这一矛盾,因此在对《诗品》进行校注时,往往据《吟窗杂录》本等,认为“或”当作“咸”,乃形近而误(40)。然而如本文所证,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与事实南辕北辙,应当纠正的不是“或贵公子孙”的表述,而在于对“贵公子孙”涵义的理解。“咸贵公子孙”才是后人未解钟嵘真意而作出的臆改。
同时,“幼有文辩”一语,恐怕也并非对三人的共同评价。“三人的“文才”可以说都是一时之选,在永明年间也都已有着很高的声望,然而“幼”有文“辩”的综合评语,却只有王融当得。沈约幼时,文帝太子刘劭弑父篡位,刘宋诸王间爆发了激烈的皇位争夺战,沈璞因为政治立场暧昧而被目为反逆,被后来的孝武帝刘骏所诛。沈约因此长年窜身草泽间,“流寓孤贫”,年长以后才得依附蔡兴宗,逐步升进(41)。沈约并不是少有才名的神童——他在文坛上地位的奠定,在相当程度上其实正由于他年辈比其他人都高,活得也比别人都长。永明年间,当萧子良、王融、谢朓、萧衍等以二十余岁的青年主导文坛风潮之时,沈约就已经年过四十,属于他们的叔父辈。至于谢朓,《南史》卷一九《谢朓传》明确记载道:
隆昌初,敕朓接北使,朓自以口讷,启让,见许。(42)
可见其虽长于文辞,却拙于口辩。此外,《梁书》卷四九《何逊传》载萧绎论曰:
诗多而能者沈约,少而能者谢朓、何逊。(43)
宋人葛立方《韵语阳秋》对此加以阐发说:“虽有迟速多寡之不同,不害其俱工也。”(44)这也从侧面反映出谢朓并不敏捷机辩的形象。
与之相对,王融的形象完全不同。他一方面是神童,另一方面是辩才无碍的人物,同时兼备两方面的特性。《南齐书》卷四七《王融传》载:
融少而神明警惠,博涉有文才。
这和“幼有文辩”的说法几乎就只是表述上的不同而已。同传又载:
上以融才辩,(永明)十一年,使兼主客,接虏使房景高、宋弁……融文辞辩捷,尤善仓卒属缀,有所造作,援笔可待。(45)
王融在当时的建康贵族文化圈中,最为突出的一个形象,就是“少年天才”。因此“幼有文辩”一语,确切地说,也应当认为主要是对王融的评价。
再次附论一点,在钟嵘这段话中,三人的排列次序甚至都隐含着可疑之处。所谓“王元长创其首,谢朓、沈约扬其波”。三人之中,沈约年纪最大(441-513),其次为谢朓(464-499),其次为王融(467-493),为什么钟嵘所陈述的次序却是恰恰相反?即使他认为王融有首倡之功,比较特殊,为什么在并列谢朓、沈约时依然将年纪较小的谢朓放在前面?这显然并不寻常。然而,如果在南朝贵族制社会的整体背景下观察,这样的排列次序就没什么不可理解的了。王融,如前所言,是贵公子孙。谢朓虽然是谢氏旁支,毕竟也属于阳夏谢氏的一分子。只有沈约出身最低,几乎没有父祖门第可供依凭,在文坛政坛上的地位完全是自己努力开创的——而在永明年间,年过四十的他还只不过是个中流官员而已,虽然已经有了相当高的文名,在贵族政治中却仍然无所建树。就此看来,出身“颍川钟氏”的钟嵘的排列依据,倒很有可能正是在于三人的门第高低——以及,如后文所述,与此密切相关的社会影响力了。
三 王融在永明声律运动中的定位
上文力证“贵公子孙,幼有文辨”的评语对象是王融,并不是要抹杀沈约、谢朓在永明体创造过程中的贡献,也不是想要从钟嵘的话中找出什么微言大义来为王融唱赞歌。永明体声律问题的相关材料寥寥可数,经过长期的研究,基本框架已经定型,不可能再有什么颠覆性的突破。诚如刘跃进先生所言,要进一步深化永明声律问题,必须要超越固有汉语史料的藩篱,“别求新声于异邦”,在东西文化交流史的视角下进行各种文献的综合研究(46)。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通过转换视角,从不同的侧面来补充、丰富我们对永明体的认识。永明体运动是一个复杂而多方面的社会文化运动,永明声律的发现与理论创建,仅仅是这一运动的第一步而已。一种新事物新文化的进入历史,其发生创造固然是根本性的,而在创造过程中如何发生影响,传播普及,渐而深入人心,风靡后世,同样是不可忽视的重要方面。后者在历史中的实现,往往是与单纯理论研究之外的各种现实因素联系在一起的。而在六朝的具体时代环境下,门第出身与个人的才华声望,正是其中重要的两点。本节即拟在上文考证的基础上,从这一角度尝试探讨王融在永明声律运动中的作用与影响。
钟嵘将王融置于永明体运动的开创者地位,《南齐书》卷五二《陆厥传》和《梁书》卷四九《庾肩吾传》并同此说,然而从永明声律发现和理论创建的角度来看,我们却看不到王融作出了多少实际的贡献。周颙著有《四声切韵》,沈约著有《四声谱》,连陆厥也留下了《与沈约书》,让我们看到他对永明声律问题的实际探讨。然而王融“常欲造《知音论》,未就而卒”,很显然没有留下任何理论著述。如刘跃进先生所统计,王、谢、沈三人的实际创作中,最充分体现永明声律的也是谢朓,而不是王融(47)。在这种情形下,钟嵘为什么依然要说“王元长创其首”?让我们来看一看,王融在当时人眼中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形象。
竟陵集团是南齐永明年间最为繁盛,代表着时代文化最新气息的文学团体。今天我们回顾所谓“竟陵八友”,沈约、任昉、谢朓、萧衍无疑是其中最为夺目的人物。然而在永明人的心目中,却远非如此。无论在集团内部,还是在南北社会中的声誉,风头最健的人物都非王融莫属。
首先,在竟陵集团中,除萧子良本人外,出身门第最高的便是王融。学者已经指出,竟陵集团中多有出身低等门户的人物,“竟陵八友”就大半并非名门出身,像沈约、范云、陆倕等都出身于三吴或荆雍的地方豪族。这是由于宋齐之际,门阀贵族已经具有强烈的文化贵族的特征,随着激烈的政治更替和社会变化,门阀等级之间的界限开始松动。即使出身不高,只要有学识辞采,也一样会受到赞赏(48)。但是,这并不表示高门贵族的传统权威已经不复存在。毋宁说,正是在这种阶层流动性增强的过程中,士庶混杂的状态才更容易显出高门子弟的门第高贵。上引“贵公子”各条中柳恽(亦为竟陵集团成员)、袁君正的相关记事也都表明这一点。
从与竟陵王的关系角度看,王融在竟陵集团中也居于核心地位。《南齐书》卷四七《王融传》:
子良特相友好,情分殊常。(49)
这并非泛泛套语。在今天尚存的萧子良撰述中,《与隐士刘虬书》是由王融代笔,其最重视的《净住子净行法门》所配颂三十一首也是王融所作。在与范缜论神不灭时,代萧子良劝说范缜的正是王融。而在王融诗中,题名为“应司徒竟陵王教”的作品便有六组十六首之多,远远超过竟陵集团中其他成员。王融文中还留下了《谢竟陵王示法制启》、《谢竟陵王赐纳裘启》和《谢司徒赐紫鲊启》等作。以上种种,都充分证明他与萧子良之间“特相友好”的关系。最后,在齐武帝临终前萧子良与西昌侯萧鸾的权力斗争中,王融作为萧子良谋主,全力拥戴萧子良继位,并最终因此而被下狱赐死。竟陵集团之所以能够成为永明年间代表性的士人团体,根本原因在于萧子良的太子亲弟、司徒、竟陵王身份;而在这一个以萧子良为核心的集团中,最受萧子良宠信的人物,理所当然也会成为备受瞩目的焦点,这是毫无疑问的。
其次,在当时南北分裂,文化信息严重隔阂的形势下,“竟陵八友”中在永明年间便已声流北地,在南北社会中同时享有高名的,从现存材料看,也只有王融而已。《南齐书》卷四七《王融传》载永明十一年王融兼主客应对北使事,魏使节宋弁、房景高云:“在朝闻主客作《曲水诗序》。”“在北闻主客此制,胜于颜延年,实愿一见。”(50)是知王融永明九年所作的《曲水诗序》,仅仅两年后便闻誉北方,评价甚至超越前辈颜延之的同题名作。《魏书》卷八二《祖莹传》:
以才名拜太学博士。征署司徒、彭城王勰法曹行参军。高祖顾谓勰曰:“萧赜以王元长为子良法曹,今为汝用祖莹,岂非伦匹也。”(51)
可见其才名连魏孝文帝也传为美谈。北魏《李璧墓志》中更高度称扬之曰:
为中书郎王融,思狎渊云,韵乘琳瑀,气轹江南,声兰岱北,耸调孤远,鉴赏绝伦。(52)
以上种种史料,都充分表现出王融在北方社会中的高度声誉和广泛认同,是竟陵集团其他人物难以匹敌的。《北史》卷五六《魏收传》虽然记载了魏收与邢邵各自崇拜任昉、沈约的事迹,但那已经是王融逝去五六十年后的北齐时代了。
如上所述,王融在永明年间,实有着极其崇高的声望,足可以称为时代偶像。在历史人物逝去之后,其个人的音容笑貌便已毫无意义,我们得以“盖棺论定”的依据只有其遗留的著作和相关记载而已;然而对于与他同时代的人物而言,毋宁说其人可闻可睹的一言一行,才更足以成为判断的标准。对于永明时代人而言,像王融这样少年俊爽,机变敏捷,雄辩滔滔,并且还出身高贵的人物,无疑比其他人更具备成为偶像的潜质。在这种情况下,王融有没有写下理论文字,或者是否深入探讨了声律问题,实在都已经无关紧要。他只要在贵族沙龙里,在竟陵王的西邸谈客间发表自己的看法,就已经足够引起听者的震动了——钟嵘所记录下的,也不过就是他的某次谈话而已。如钟嵘原文所言:“三贤或贵公子孙,幼有文辩。于是士流景慕,务为精密。”在我们判明“贵公子孙,幼有文辩”一语主要是指王融之后,其中的逻辑关系便清晰地呈现出来了——这句话所表述的,正是王融的门第与才华所带来的偶像效应。另外我们还有一条类似的材料,出于《法书要录》卷二所载梁庾元威《论书》:
齐末王融图古今杂体,有六十四书。少年崇仿,家藏纸贵。(53)
也同样表现出在永明年间少年士流对王融的趋奉情形。及其事败下狱之际,还“朋友部曲参问北寺,相继于道”(54),更可见其人望之盛了。王融由于“贵公子孙”的身份,以及“幼有文辩”的才华,而使得“士流景慕”,造成了社会影响,从都城文化圈的运作来说,这是一种偶像人物引领潮流,打造时尚文化的典型模式——我们可以联想到今天娱乐界的造星运动——而不仅仅是像我们今天所想象的那种严肃学术探讨。严肃的学术文学内核当然随着潮流运动而扩散传播,造成了影响;然而这一传播影响的过程却远远不是那么纯粹的。学术理论的探讨是少数学者之间的事情,但理论扩散接受的过程,却已经进入了社会文化运动的范畴。两者虽然前后相承,却不能简单重合。把王融定位的重点,从“理论开创者”转移到“潮流引导者”,并从这一角度来理解“王元长创其首”的论断,毋宁说是更为恰当的吧。
注释:
①引文据曹旭《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337、340页。唯曹书“或”作“咸”,“辩”作“辨”。“或”字详见下文考证;而“辩”、“辨”二字本通,通行诸校注本亦多互用,为免辩证繁琐起见,故仍录作“辩”。
②《晋书》卷四九《嵇康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373页。
③《资治通鉴》卷一二八,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4038—4039页。
④《晋书》卷四四《郑默传》,第1251页。
⑤《晋书》卷二《文帝纪》,第33页。
⑥《三国志·魏书》卷一三《钟繇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95页。
⑦《晋书》卷六七《郗鉴传》,第1804、1800页。
⑧《宋书》卷四一《后妃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287页。
⑨《宋书》卷四二《王弘传》,第1314页。
⑩《宋书》卷五八《王球传》,第1594页。
(11)《宋书》卷七三《颜延之传》,第1893页。
(12)《晋书》卷九九《桓玄传》,第2592页。
(13)《梁书》卷二一《王暕传》,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321—322、331页。
(14)《南齐书》,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437、452页。
(15)如《南史》卷二一《王弘传》附《王僧达传》:“僧达自负才地,一二年间便望宰相。尝答诏曰:‘亡父亡祖,司徒司空。’”(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73页)王弘虽然位居司空,但其父王珣生前却并未达三公,而是死后才赠位司徒。王僧达以此答诏,足见在六朝人观念中赠官的地位不减生前居官。
(16)《梁书》卷七《后妃传》,第158页。
(17)《梁书》卷三一《袁昂传》,第456、455页。
(18)《北史》卷四一《杨愔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503、1497页。
(19)《晋书》卷三五《裴秀传》,第1040页。
(20)当然,如果对面称“公”,或者在名字后面加“公”字,作为礼仪性的用语,就不过是泛泛尊称,并不要求对方必须是三公了,这在六朝文献中也所在多见,与上引各例是本质不同的。
(21)以下各官所注官品,皆据《宋书》卷四○《百官志》下所列官品表。
(22)《晋书》卷二四《职官志》,第725页。
(23)《文选》卷三○,中华书局影印《六臣注文选》1987年版,第579页。
(24)《三国志·魏书》卷二一《王粲传》,第597页。
(25)江南寒门而兼将门,是双重的低等门户。参见吉川忠夫《沈約の伝記と其の生活》(《东海大学文学纪要》第11辑)。
(26)《宋书》卷一○○《自序》,第2453页。
(27)《宋书》卷一○○《自序》:“史臣七世祖延始居县东乡之博陆里余乌邨。王父从官京师,义熙十一年,高祖赐馆于建康都亭里之运巷……(沈酆)第二子浒,字仲高,安平相。少子景,河间相,演之、庆之、昙庆、怀文其后也。”(第2444页)据《自序》所叙,沈浒为沈约的十四世祖,而其弟沈景则为沈庆之的直系先祖,沈约和沈庆之的宗族关系已经要追溯到十余世之前,并且沈约七世祖沈延已经迁居别地了。又《全梁文》卷四○沈麟士《沈氏述祖德碑》记沈庆之为金鹅乡之沈,陆心源虽已指出此碑为后人伪托,但其所述沈庆之事迹或亦不无所据,似亦可为沈庆之一系并未迁居之佐证。
(28)《宋书》卷一○○《自序》,第2459页。
(29)参越智重明《魏晋南朝の貴族制》第五章“制度的身分=族門制をゅぐって”,研文出版1982年版。
(30)按郡国太守第五品,但丹阳尹及三吴太守为京畿要地,郡大职重,与其他郡国不同,实际上的等级较高。
(31)《宋书》卷五二《谢景仁传》附《谢述传》,第1493—1497页。
(32)《南齐书》卷四七《谢朓传》,第825页。
(33)佐藤正光《南朝の門閥貴族と文学》,汲古书院1997年版,第47页。和琅邪王氏等其他宗族一样,阳夏谢氏内部也存在着亲疏高低的悬殊区别,绝不可一概以“阳夏谢氏”四字就拟为高门。
(34)《南齐书》卷二六《王敬则传》,第479页。
(35)《南史》卷二一《王弘传》附《王僧达传》,第573页。
(36)《南齐书》卷四七《王融传》,第822页。
(37)《宋书》卷七五《王僧达传》,第1957—1958页。
(38)刘跃进《门阀士族与永明文学》,曹道衡序,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4页。
(39)曹旭《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342页。
(40)如车柱环《钟嵘诗品校证》、王叔岷《钟嵘诗品笺证稿》、曹旭《诗品集注》、吕德申《钟嵘诗品校释》、张怀瑾《钟嵘诗品评注》等皆持此说。
(41)《宋书》卷一○○《自序》,第2465—2466页;《梁书》卷一三《沈约传》,第233页。
(42)《南史》卷一九《谢朓传》,第533页。
(43)《梁书》卷四九《何逊传》,第693页。
(44)葛立方《韵语阳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影宋本,第30页。
(45)《南齐书》卷四七《王融传》,第817、821、823页。
(46)刘跃进《别求新声于异邦——介绍近年永明声病理论研究的重要进展》,《文学遗产》1999年第4期。
(47)刘跃进《门阀士族与永明文学》,第116页。
(48)《南齐书》卷三三《王僧虔传》所载王僧虔《诫子书》,是这一观念的典型体现。参安田二郎《六朝政治史研究》第十二章“王僧虔「誡子書」攷”(京都大学学术出版会2003年版);吉川忠夫《沈約の思想——六朝の傷痕》(《中国中世史研究——六朝隋唐の社会文化》,东海大学出版会1970年版)。此外,也有学者据竟陵集团中多寒门出身,便认为这一集团代表的是寒人阶层(汪春泓《论王俭与萧子良集团的对峙对齐梁文学发展之影响》,《文学遗产》2006年第3期),则未免偏颇,难以信从。
(49)《南齐书》卷四七《王融传》,第823页。
(50)《南齐书》卷四七《王融传》,第821页。
(51)《魏书》卷八二《祖莹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799页。祖莹被称为“圣小儿”,以幼而聪颖,博闻强记著名,魏孝文帝作此语,应当正是由于王融在北方传闻中也有着相同的形象。
(52)赵万里《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科学出版社1956年版,图版232。
(53)张彦远《法书要录》,洪丕谟点校,上海书画出版社1986年版,第46页。
(54)《南齐书》卷四七《王融传》,第8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