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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霸王别姬》中的程蝶一和段小楼
一、一个人的四面楚歌
“虞姬怎么演,也都有个一死。”
生命终究是一道答非所问的谜题,没有霸王的虞姬,依然要面对或许不止四面的楚歌。
爱了一生的蝶衣,爱字从未出口,就从容殉爱而亡。化了妆,穿了虞姬的戏服,割破虞姬千年前早已割破的脖子,死在霸王身旁。蝶衣的固执终于胜利,做了真真正正的虞姬。这一刻,戏酣畅淋漓,生活鲜血淋漓,现实终于向戏剧靠拢——美人血,英雄泪,末路时的歌舞升平。
蝶衣在成为蝶衣之前,是小豆子;小楼在成为小楼之前,是小石头。小豆子和小石头是学戏的孩子,而蝶衣和小楼是戏里的虞姬和霸王。虞姬爱霸王,所以蝶衣爱小楼;霸王爱虞姬,但是小楼不爱蝶衣。于是,戏外的虞姬和戏里的霸王,两个男人,纠缠不清。小楼原地未动,蝶衣已经爱了万水千山。倔强的蝶衣带着一个人的一往情深走进一个人的海枯石烂,他的爱因为太黏稠丰厚,甚至显得有些不通畅。生命深处、爱情深处,和他做伴的只有虚幻的霸王。或许,这不正常。现实的世界里,人们都该如小楼那样,知道戏是戏生活是生活。但是面对蝶衣的失常,我忽然懂得,有时候失常可以如此浪漫,正常是那么的可怜。
两个男人的爱,总要出现切口。于是,来了一个女人。那名叫菊仙不用入戏生来就是女人的女人。这青楼女子略施小计,便“堂堂正正地进了段家的门”,成了小楼的女人。菊仙拉着小楼走向大路,剩下蝶衣薄衣清衫孤独地徘徊在小径上。蝶衣与小楼的生米,被她轻易作成熟饭。
蝶衣的世界简单得只有两件事:小楼和京戏。而小楼的世界充满世俗的欲望:花酒,女人,温暖的床。一个沉醉于台上的绚美华丽,另一个更钟爱台下的活色生香;一个把生活当作戏演,另一个靠演戏来过活生活;一个失去另一个要天崩地裂,一个失去谁都不过是一个过场的小悲伤。蝶衣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分别,他只当二人便是霸王和虞姬,能从天经地义走到天荒地老。可菊仙迟早会出现,蝶衣与小楼的对称也终究会被打破,戏里小楼对蝶衣的那句“妃子”最后变成了戏外的菊仙的一声妻子。
失去小楼,爱情被退回寄件人,蝶衣目光迷离。他的爱早已水积成川,如何面对这虎头蛇尾的失望结局!
没了小楼,只剩下戏了。生命的动力失去了一半,人,自然也是半条命了。“领着喊的那个唱武生倒不错。”“有个叫青木的,他是懂戏的。”“要是青木不死,京戏就传到日本去了。”任何时刻,他的心都泡在京戏的酒杯里。过滤掉历史、政治、仇恨种种坚硬的东西,蝶衣只懂得柔软的戏。
疯狂唱戏,只是唱戏。给日本人唱,给国民党唱,给共产党唱,不管台下谁坐江山谁打天下,无论骚动暴乱或是忽然暗场,台上的蝶衣总是风情万种地展示着名旦光华。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世界里,有这样一个永远不愿意下场的蝶衣。
台上灿烂辉煌,台下寂寞仓皇,蝶衣躲在杨贵妃、杜丽娘的故事里粉妆锦饰,自顾自地做着如花美眷。是执著也是逃避,丢开现世的苦难,钻入上古的传奇。肉身惨淡地活着,灵魂早已化做虞姬。从北洋政府到“文革”,世事纷扰从未改变他的心志,他只是怅然地唱着,等着小楼回心转意,等着再与他唱《霸王别姬》。失落中的等待成了他永恒的姿态。
可是,他还是和戏一起走进那或许早已注定的十面埋伏。政权的不断更迭,终于把他们带到一个不听戏的年代。“文革”了,先是被小四抢走了虞姬的角色,后又从一代名旦程老板变成了被革命的程同志。批斗、揭发,成堆的苦难扑面而来,怕是当年的垓下之战也并没有这番险恶。小楼不能唱了,蝶衣不能唱了。当年台上风光无限的英雄美人,被要求勾脸谱、穿戏装,以牛鬼蛇神的身份接受红卫兵的政造。毫无秩序的人群里,小楼颤抖局促地勾着脸。蝶衣轻轻走来,没有言语,接过那支能把小楼变成霸王的笔,专注地勾勒着。他目光温柔,嘴唇微启,仿佛此时不是尊严扫地的批斗,而是又一次隆重登台前的精心准备。不管霸王落难到何种地步,虞姬都不离不弃,保存着往昔的温情与慰藉。然而他并不知道,在那个玉必须碎,瓦也不许全的年代,平凡男子段小楼,早已失去了再扮演一回霸王的勇气。
一场揭发如期而至。为了明哲保身,不能避重就轻,小楼终于开口揭发蝶衣。
繁华落尽,遍地荒芜。言语仿佛层层波浪,吞噬着蝶衣溺水的心。这个一度被他认为是归宿的男人,瞬间变成陷阱。
“你们都骗我!都骗我!”
燃烧的爱被冷水劈头浇来,巨大的温差让人难以承受。从不患得患失的蝶衣终于全线崩溃。
他疯狂地叫喊,多年的怨恨倾泻而出,但是依然没有说小楼一点不好。那是虞姬的尖叫。一边质疑,一边捍卫,一边绝望,一边坚守,以一颗损伤的心歇斯底里地爱着。
爱情这捧柴火烧出伤心的炊烟,荒唐、悲凉。蝶衣唱一辈子的愿望终未实现,于乱世中爱错了人,像看一场布景和人物错乱的戏,“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最终差的不仅仅是一个时辰、一天、一个月、一年,仿佛弹指一挥,差了竟已是半辈子。
多年后,时代的硝烟散尽,爱情也尘埃落定。一个人听了数年楚歌,终于等来了老迈的霸王。多么执拗刻板,多么按部就班,过程南辕北辙,却坚持着戏里的结果!那个总是幻想曲终人不散的小豆子,决然自刎,终于提前退场不再等待。
四面楚歌中,虞姬从容舞剑,殊不知霸王已缴械投降,这剑舞给谁看?
正如花的宿命是开放,蝶衣的宿命是虞姬。
可他到底只是台上的虞姬,死在台上,而不是霸王的幔帐之中。
一个男人留给另一个男人,空前绝后的深情。
二、两个人的青梅竹马
“我是假霸王,你是真虞姬。”
那一天,小豆子失去了第六根手指,也离开了亲娘。那一天,小石头多了个师弟,给了小豆子一个温暖的被窝。
顺理成章的,俊美飘逸的小豆子将成为一个旦角。然而“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成了他怎么也过不去的难关。意志与唱词的冲突难解难分。一次次说错,一次次挨打,倔强的小豆子坚持着自己男儿郎的身份。
逃出戏班,却又主动回归。仿佛命运之手的刻意指引,又仿佛虞姬跨越时空的召唤,出逃的小豆子鬼使神差地看到舞台上的《霸王别姬》。命中注定的相见恨晚,泪流满面的小豆子匆匆赶回戏班。责难、惩罚,安然接受,只为那一眼的风华绝代。命运的百转千回自此悄然跟随。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又一次说错,险些毁掉戏班的前途。众人的惊恐中,小石头拿起师傅的烟袋在小豆子口中用力狂搅。来自小石头的暴力,让小豆子表情复杂。仗义凶悍的小石头,柔弱无助的小豆子,阳刚与阴柔相应而生。
暴力过后,小豆子款款而起、步态袅娜,眼波流转中低吟浅唱。眼泪、血水缓缓流出,男儿郎终于化做女娇娥。显然,小石头的这一暴力举动成了一种强行完成小豆子性别混淆、转变的仪式。强行进入、泪水、血,这一系列近乎强奸的意象,终于使小豆子在心理上被征服,驯顺情愿地接受了女子的身份,并在之后的岁月中越陷越深地主动认可着性别的置换。
虽然在没落太监张公公府上受的侮辱一定程度上加固了这种错位,但是我相信小豆子在精神上成为女人主要是对小石头的爱恋,是对所爱男子的屈从。
美与痛总是相拥而行,流着血的小豆子终于成了戏里戏外都分外妖娆、“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的“女子”。转化一旦完成,光辉岁月便就此产生。小豆子成了蝶衣,小石头成了小楼,两人的合作是呼吸相通的珠联璧合。虽在根本上是两个男子,却难免让人产生佳偶天成的慨叹。让蝶衣眷恋一生的短暂幸福缓缓拉开了帷幕。
锋利直接的小楼,温和婉约的蝶衣,台上的霸王和虞姬,台下也依然形影不离。蝶衣总是痴迷地站在小楼身后,陶醉地被保护着。小楼于他,是伞,是天,是归属,是要托付一生的男子。小楼也自然是有些明白的,勾脸时心有灵犀的默契,下场后暧昧的嬉闹,多少都有半推半就的意思。白天一起练功,晚上一起睡觉,年少岁月的延续没有打破的道理。
一如霸王和虞姬的故事总是横生枝节,小楼和蝶衣的轨道也并非笔直,一个转弯忽然出现——菊仙。这个先声夺人的青楼女子,几个小动作就让小楼束手就擒。就像留不住第六根手指,就像挡不住娘的离开,蝶衣终于体会到了“汉兵已略地”时虞姬离别霸王的悲凉。那个造就了“女人”蝶衣的小楼突然挪走了他宽阔的肩膀。蝶衣爱情的春天就这样没落,不可避免地踏入萧索的秋和冰冷的冬。
变数,惯性终被变数打破。小楼的世界里,蝶衣只是谜面,菊仙才是谜底。有人代替蝶衣,成了霸王的女人。没有第三只鸳鸯,只一瞬间,蝶衣在小楼与菊仙的鸳梦之外,成了一只形单影只的鹌鹑。
第三者插足。毫无疑问,在小楼和蝶衣的世界里,在霸王和虞姬的组合中,菊仙是不和谐的第三者。可她不出现,蝶衣和小楼就真能顺顺当当唱一辈子吗?是她一手炮制了蝶衣的悲剧吗?
或许菊仙的出现只是制造了她自己的悲剧。蝶衣和小楼的纠葛中,她没有分量也缺乏能力,或者说她根本没有成功地插足进去。他们的悲剧来自他们自己。像墓碑爱上摇篮,星星爱上太阳,绿洲爱上沙漠,原则上的不可能暗示着结局的悲伤。小楼懂,但是蝶衣不懂。没有人知道小楼爱不爱蝶衣,只知道他娶了菊仙;所有人知道蝶衣爱小楼,还知道他醉生梦死。他们是两种人,一个清楚地操持着生活,只在勾了脸时做霸王;一个模糊了戏里戏外,擦不擦脂粉都是虞姬。小楼知道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而蝶衣却觉得要么都是海水要么都是火焰。所以小楼总是先于蝶衣卸妆,所以小楼终会娶妻成家。
那些事不过是往事而已:给他一个温暖的被窝;帮他偷懒被师傅责打;为救他竟和师傅动手;以暴力促使他成为一个女人。这一切被蝶衣一个人铭记,不是亲情、不是友情,他固执地认为:那是爱情。
三、三个人的生离死别
“我揭发姹紫嫣红,揭发断壁残垣。”
这边是小楼和菊仙的洞房花烛,那边是蝶衣和四爷相对勾脸,镜头的切换对比出热和凉。小楼与别人成婚,蝶衣的爱被陡然悬空,从一而终的迷信就此被打破。他,成了他们爱情故事里的一句废话,尴尬,多余。
格局就此产生了吗?
结婚并不是结局。苦难才刚刚登场,一段凄迷的起承转合就要开始。蝶衣与菊仙,不自知地拿起行头,扮演起小楼心猿意马中的猿和马!
“师弟说,这眉子得勾得立着点才有味。”菊仙对他勾脸时,小楼会忽然说;小楼被日本宪兵抓走,只有蝶衣有能力只身涉险;蝶衣被当作汉奸抓走,小楼又奋不顾身前去营救。这师兄弟二人,早已不能轻易地一刀两断,几刀下去也依然藕断丝连。
一脚硬插进来的女人,凭着自己的主动热情慢慢站稳了脚跟。先是骗婚得到小楼,后是食言伤害了蝶衣。这个聪明女子,一眼便看出蝶衣的敌意。她胆大心细,老谋深算,从出场开始就扮演着当仁不让的泼辣角色。可再多的心思也总是抵挡不了过去的时光,再多挣扎也超脱不出命运的旋涡,那二人未遇到她之前的“年复年年”引领着她走向三人注定的方向。开始她不得不慨叹“段小楼,你可真知道疼人啊!”恶狠狠地发泄对蝶衣的妒恨;想尽办法让小楼疏远蝶衣,离开蝶衣;后来她在蝶衣入狱时奔走相救,在蝶衣戒大烟昏迷时抱紧他瘦弱的肩膀,在蝶衣失去虞姬角色时为他披上外衣。从暗中较劲争风吃醋到难得糊涂惺惺相惜,因为爱同一个男人,滋生出复杂的仇恨、怜悯。虽然蝶衣的敌意始终不改,菊仙的妥协却是日渐明晰。她似乎在无奈中明白了蝶衣的痴情,生出懂得的体恤。
表面上,她是赢了,小楼是她的丈夫。
谨小慎微地,半辈子就这样过来了,一个声势浩大的新时代却适时来临。那个非比寻常的红色时代大踏步地到来。那种红,血腥、亢奋,是前所未有的乖张力量,连四爷这个朝朝代代的不倒翁都被这红轻松打倒了。菊仙也怕了。清四旧的夜晚,她忧虑地诉说着自己的恐慌。“你跳啊,我在那儿呢!”小楼搂起她,重复着当年妓院里的台词。旧时话语安稳了她的情绪,他们激情地痴缠在一起,用身体的兴奋抚平心灵的惊惧。然而身体的熟悉并不能证明什么,这对同床共枕了半生的人,其实依然彼此陌生。粗糙的年代正要给他们一个满目疮痍的真相,对彼此有更刻骨的认识。那一天,忽然到来。
就是那个勾了脸游街的日子,小楼和蝶衣被装扮成霸王和虞姬接受群众的拷问。火光中,跪倒的霸王和虞姬万般惊恐,风采扫地。考验中,被蝶衣和菊仙同时爱着的小楼终于撕下霸王的面具,癫狂地揭了蝶衣的伤疤,碰了菊仙的伤口……
曾经无数次劝诫小楼要审时度势,也无数次以自己的八面玲珑化解了剑拔弩张。她苦也吃得,累也受得,只愿和他过最平常的日子。她要改造一个男人,改造一个霸王。她用圆滑保护着这个男人,在每一个关键时刻促使他做了明哲保身的决定。弯吧,只要不折,安稳比气节来得实在。政权交替,她的心总是揪着,为了她粗暴直接的男人,还有他爱惹事的师弟。这一次,她终于可以放心了,那个叫做段小楼的男子,在她和时代的合谋下,终于穿上自保的外衣,与她划清了界限。
“我说……”惊弓之鸟段小楼丑态百出。
这个薄情寡义的男人以揭蝶衣的老底保自己的命。他丢掉原则,焚毁戏服,还要烧掉那把蝶衣几次相赠的宝剑。
“我也揭发……我还要揭发……斗她,去斗她,斗死她!”绝望的蝶衣妆容扭曲、声音失控。妒恨的剑锋指向菊仙——这个抢走霸王的女人。他把小楼“天良丧尽,狼心狗肺,空剩一张人皮”都归罪于她。他不愿针对他,他觉得一切都怨她。拿她出气,拿她报仇,多年积怨向着菊仙发泄出来。那是夺夫之恨!
“我真的不爱她,我跟她划清界限!”熟悉的声音,陌生的词汇。那个在花满楼勇敢接住她的男人变了,他不但没有接,还推了她一把。小楼曾经温热的嘴刮起凛凛寒风,斩钉截铁的凶猛言语,如一只猛虎刹那间抓破她的过往吞噬她的未来。
毛骨悚然,大闹剧下的小悲剧高潮迭起。爱情的真面目震撼登场,所有人都活得这样仓皇。
霸王忽然颠倒,变成萎缩的乌龟。小楼,这个被蝶衣和菊仙误会是大海的男人,不过是一条算不上清澈的水沟。就是当年戏班里古道热肠的师哥小石头,就是当年舞台上雄姿英发的霸王,就是当年花满楼情深意长的护花英雄,就是当年日本人刀枪下不苟且忍辱的小楼,就是他,这个最终的懦夫。在那个比如今行为艺术更疯狂的年代,他不用菊仙提醒,自学了乱世求存的道理,拐过坚贞的弯,抹过义气的角,屁滚尿流地奔向寡廉鲜耻的自保大道。
因为抢夺那个男人,蝶衣半生孤独,菊仙半生寂寞,相互映衬着构成一曲悲歌的上下两阕。一场“文革”,把两个“女人”自虐的爱情一起带入了残酷的高潮。梦幻的蝶衣遭了出卖,现实的菊仙受了背弃,一个人同时杀了理想和现实。镜花水月中,拿爱自掘坟墓是他们共同的错误。他们一起输了,输给那个也输了的男人,那个鸡飞狗跳的凉薄时代,谁也没有脸面谈论胜利。
该有个了结了。蝶衣走了,菊仙死了。他们自己给自己判了刑,一个死缓,一个死刑。得与失的不平衡,总是要靠逃脱、死亡来清算。
爱已不再,求个痛快!菊仙以被指认的旧时妓女身份,带着最寂寥的笑容,穿着结婚的嫁衣,自尽了。
不是六月,没有飘雪。因为洞悉,所以毁灭。这个因为跳楼抓住爱情的女子悬梁死了。失魂落魄地悬在那儿,一如跳跃中停留在半空,不知结果如何。这个一直觉得自己明白的女人,终究迷惑了:那一跳,是不是真的跳错了?
四、四个人的《霸王别姬》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A、丢了自己的蝶衣
小豆子死了,死了三次。被菜刀跺掉手指,被烟袋捅破口腔,被张公公占了身子。
死去的小豆子生出虞姬程蝶衣。像一只蛹穿上曼妙蝶衣,撕裂后的重生总是脱胎换骨。“尘世间,男子阳污,女子阴秽,唯观世音集男女之精气于一身。”蝶衣集合了男子的俊朗坚韧和女子的敏感柔媚,剔除了阳污阴秽,在纯洁中催生出雌雄同在的兼容之美,无意间,也风情万种。上天容易,入地难,世间罕有的蝶衣,知己难求。宿命又轻率地认定了小楼,小豆子成了一颗总是相思的红豆,一场人生变成一场大戏——《霸王别姬》。
一辈子,只唱这一出,只为一个人唱,执拗、坚贞让人汗毛直竖。想起如今的明星,戏演了一出又一出,搭档换了一个又一个,看不出钟情于谁,搞不懂最爱是谁,总是说渴望挑战,期待超越,目光紧盯的永远是下一个。如果蝶衣也这般超脱,命运大概还能峰回路转,可惜他钻进了从一而终的圈套,任风吹雨打,再未探出过一次脑袋。就是如此苛求,跟着那个认定的男人一生一世,怀抱着虚弱的等待,誓不回头。
不知道蝶衣有怎样怪异的掌纹,那些交错的纹理是否会暗示出他坎坷的矢志不渝。不理世情、不染尘俗,在寡淡的生活里较劲般地爱着,即使没有回应,即使爱人让他遭受苦难,也依然爱得持久而深沉。
蝶衣忤逆着自己雄性荷尔蒙的分泌,一意孤行地爱一个男人。他的内心是彻底的女人。然而内心的彻底无法抵挡现实的设计。他不来月经,不能生育,永远不能成为肉身的女人。精神的女人,只有女人的风花雪月,没有女人的柴米油盐。
“我冷。娘,水都冻冰了。”失去手指时,清醒的小豆子这样说;戒掉大烟时,昏迷的蝶衣这样说。言语的重叠突显出人世的沧桑,空气也疼得流血了。多年吞咽的苦涩排山倒海再难压抑,理智时清高桀骜的蝶衣,终于在恍惚中松开咬紧的牙关,袒露出脆弱无力。没有娘,没有小楼,此时陪伴在他身旁的是他最厌恶的人——情敌菊仙。刹那的犹豫过后,菊仙怜惜地抱起无助的蝶衣,泪流满面。这个和蝶衣母亲一样来自青楼的女子,给了他母亲一样最无私的抚慰。没了娘的孩子,失去孩子的母亲,消除隔阂地抱在了一起。天上人间,两个虞姬,一对情敌,拾起各自最脆弱的身份,短暂地水乳交融。
被小楼负了,竟被菊仙了解。荒唐啊,最温暖的时刻来自最恨的人,最懂自己的人竟是较量了半生的情敌!排斥转身,竟变成微妙的疼惜。人戏不分的蝶衣有戏剧化的爱憎分明,爱恨都必须极端,怎能接受这样的反差?这不是错认他乡为故乡吗!这不是从一而终从错了方向了吗!
生没得到霸王的宠幸,死总要达到虞姬的哀绝吧。沉溺了一生的爱,原来并没有什么舍不得。不再留恋繁花似锦,不再怨恨满目悲凉,一生手无寸铁的蝶衣终于拿起那把早已嵌进他生命中的宝剑。那把剑,曾经属于张公公,辗转到了袁四爷手中,后被蝶衣几次送给小楼。终于,它不再颠沛流离,从男人手中的玩物,化成美人绝唱时脖子上的一抹残血。
蝶衣的爱,从血开始,以血结束。剑锋一横,了却残生。
B、不愿做霸王的小楼
“你们是不是欺负他了?”小豆子来戏班的第一晚,小楼这样问一起学戏的孩子。那样子不怒自威,霸气中透着宽厚。
张公公府上他与蝶衣初次登台。一出《霸王别姬》,一身豪气,一战成名。
战乱时期,不给日本人唱戏,一个茶壶拍向伪军头目。
理所当然的霸王。戏里威风八面,戏外刚正不阿。
两个“女人”为他明争暗斗,定要把他留在身边才安心。左右逢源,游走在两个真虞姬之间,却成了一个假霸王。不懂给予,所以永远从容。就像被溺爱的孩子多半不孝顺,被宠爱的小楼也不思量回报。他的索取与他们的消耗,他的过失与他们的谅解,形成良好的互动。他站在楚河汉界之间,节省地周旋,不咸不淡的以低成本付出获取高额的回报,渐渐地他成了情感世界里偷工减料以茶代酒的虚伪小人。在他们的纵容下,他以为自己很抢手,变得弹性越来越大,血性越来越少。
北洋政府、日军、国民党,谁想刺伤他的自尊,他都怒火万丈。可是共产党一来,他就脊背发凉了。解放了,共产党的军队在台下看戏,蝶衣却忽然失声,两人在台上不知所措。小楼的道歉被掌声淹没,随后台下响起嘹亮的歌声。演员与观众瞬间置换,台下是一群兴奋的演员,台上是两个尴尬的观众。以为“是人都得听戏”,“万变不离其宗”的小楼,猛然意识到了时代的变迁。台下的沸腾景象让他摸不着路数,带给他寒冷的惶恐。
少年心气被世道磨平,霸王的脾气被现实拉扯,生活的袅袅炊烟和时代的滚滚硝烟把他揉捏得不成人形。还是趋利避害与时俱进吧,在群魔乱舞的时代扮演时髦的顺民,何苦非纠缠英雄美人的神话!这个也曾豪气干云的男子跪地求饶,他忠于了自己的平凡,背叛了想当霸王的头脑一热,撇开华而不实的英雄主义情结,无奈地苟延残喘于兵荒马乱之中。道义、责任、气节,沉重的包袱被他逐一卸下肩头;爱情、坚贞、守望,复杂的概念给他逐个甩出头脑。这只骄傲的孔雀顺应了那个粗鄙丑陋的年代,终于亲手拔掉自己的羽毛,激动地宣称他满心欢喜地变成了一只鸡。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挤压之下,铮铮铁骨就此绵软下来,缕缕血腥从此难以清洗。戏里的霸王不过是戏外的百姓,没有江山,不爱美人,只为了保住性命。浩劫中,他做不成豪杰。亲手制造出两个虞姬的冰冷噩梦,却原来不只不是霸王,简直不是东西!他的后半生就是一句“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的欷歔。可谁能说,他原本就这样萎缩、冷漠,他不是受害者?
C、无意识的虞姬菊仙
如果说蝶衣是虞姬的转世版,那菊仙无疑是虞姬的转基因版。那份敢爱敢恨求死得死,不是虞姬,又能是什么?
她本是一个以出卖色相和感情为生的烟花女子,逢场作戏、纸醉金迷。花满楼头牌妓女似乎不该轻易动真情。可那赌注般的纵身一跃,那玩笑似的定亲酒,拨动了她沉静许久的心弦。
戏园子,台下,边看戏边嗑着瓜子,几句唱词后,菊仙打定了主意,从此天涯海角跟着他。花满楼,桌旁,半生积攒的钱币、首饰、珠花,甚至脚上的鞋子,一并推过去,从此自己赎身、洗尽铅华,赤脚去追寻青楼以外的爱情。
世俗、功利、巧于应酬、步步为营,不讨巧的角色。与蝶衣比起来,她的强悍似乎欺凌了他的柔美,她的算计似乎侵犯了他的简单。精明的女人,她有她的无奈。像蝶衣一样,爱了,就不想回头。抢夺,无非是为了攥紧那片微薄的幸福。
结婚时一脚踢开红地毯,迫不及待地奔向对面的小楼;落难时陪他在街头卖瓜;危机时替他援救蝶衣;混乱中为他失去了腹中的孩子;凶险的革命斗争中,奋力去抢救那把其实与她无关的剑……剧情的推进中,她的好、她的坚韧、她的含辛茹苦、她的情深意长一点点显露出来。
她没有任何技艺,却能让大事小情都妥帖进行;她看得见现实和传奇的裂缝,还顺势在裂缝中营造出一个家;她照顾小楼爱护小楼,甚至照顾蝶衣爱护蝶衣。从无一句誓言,却脚踏实地地实践着从一而终。市井的油烟中,她竟然越发心明眼亮。小处妥协、大处坚贞,她以似乎最没原则的模样坚持着对美好的忠诚。莫测的女人,用卑贱的盒子储藏高尚。
“那窑姐永远是窑姐。你记住我这话,那就是你的命”。赎身时老鸨的叫嚣,竟成了一句超越不了的谶语。这句话一语中的,成了对她凄凉人生最贴切的注释。既是开头,也是结尾,是她没有逃脱的身份。苦心经营后回到悲惨的起点,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被打回原形。回望人生,她本可以在蝶衣小楼的悲剧里成为一个快乐的群众演员,却主动套上了主角的行头。她以为自己放了高利贷终会成为受益人,却血本无归两手空空。终于,她被自己钓的大鱼咬死,怎么奔跑,怎么警惕,也没有离开最初的地图。命运的大阴谋下,她的心计成了窘迫的雕虫小技。
过程的快乐蓬勃抵挡不了结尾的绝望凋落,轰轰烈烈之后得到的不过是惨淡收场,曾经情切切意绵绵的小楼与她划清了界限。《红楼梦》里最粗糙的薛蟠也懂得:“女儿悲,嫁个男人是乌龟。”作风硬朗的菊仙到底还是要悲伤地面对与萎缩男子的爱情断章。这个堂堂正正进了段家门的女子,简简单单被段家抛弃。也曾两情缱绻,也曾柔情蜜意,那烧除四旧的火苗,最终烧得她心如死灰。半生的付出,索取到猛烈的侮辱;半生的挑战,换来失败的结局。多么疲惫,与一个男人争夺自己的丈夫。多么可悲,与那个男人同时被丈夫抛弃。她累了,怕了,厌倦了,像杜十娘一样渴望解脱了。于是,青楼女子菊仙,身着红衣红裙,死得隆重凄厉。兜兜转转,她与蝶衣殊途同归,不管挣扎或是迎合,一起走进了虞姬的坟墓。
青楼外,有更真实的人间冷暖。
D、想成为霸王的四爷
未到电影高潮,四爷的生命就被强行结束,足见四爷不是主角。四爷尖嘴猴腮的样子,也的确不像是主角。那张后现代的脸,甚至好像与京戏都很遥远。可就是这样一个四爷,发狠地爱着京戏,能从台词身段中,看出根儿上的功夫。
四爷是人物里最简单的一个,似乎他除了听戏就没什么其他事可做,情绪也总是平缓淡定,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样子。从登场时出手阔绰地送给蝶衣一套头面,到朝朝代代地稳坐戏院包厢,足见他是个衣食无忧的富贵之人,也是个从不务实的浪漫主义者。他的身份并没有太具体的交代,只是临死被扣上了“反动戏霸”的帽子。要是用现在的职业与他对应,他应该算是唱片公司老总、音乐制作人之类策划艺术的人。身家财产、艺术素养,加上捧人的能力,他在如今的娱乐圈也必定能呼风唤雨指哪打哪。可惜四爷生不逢时,一世风光后被当作反革命清理了。他以为富人总能活得安稳,却未预料到穷人团结的力量。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的时代,他必须死,而且是惨死。
四爷不是附庸风雅,他对京戏的痴迷几乎不亚于蝶衣。他懂戏、爱戏、为戏较真、为戏发狂,活得精致。他为霸王回营到底该走五步还是七步和小楼较劲,并且耿耿于怀记了好几年。这份认真不是出自狭隘,而是对所爱之物的不容含糊。他在混乱骚动的戏楼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暗的舞台,毫不分神地为蝶衣鼓掌,这份执著不是只为蝶衣,必然也暗含着对风流人生的向往。偌大一个世界,似乎四爷是最懂蝶衣的人。他们都苛求,苛求完美,苛求细节。只是四爷比蝶衣活得透彻,他或许经历过人生的沉浮,大概早已了解世间的冷酷,不像蝶衣那么梦幻。他知道他的苛求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也能安然接受结局的重创。
当然,他对蝶衣不会是不图回报的。一掷千金、寂寞相陪,除了对戏的热爱,更多的来自对唱戏男子欣赏以外的垂涎。或者会有人觉得这是有些委琐的,而我觉得,这倒似乎也能看出四爷的磊落。初次见面,四爷并不掩饰对蝶衣的热情,也不遮蔽对小楼的嫌弃,虽一眼看出那二人暧昧的关系,却从未干过什么挑拨离间的勾当,倒像是江湖上从不使暗器的坦荡之人,相信自己的实力,从容不迫。他的居心虽然赤裸但并不叵测。
未需太多等待,蝶衣与小楼自动瓦解,四爷似乎早有预见。自然地,这个想成为霸王的男人,充当着安慰天使的角色。蝶衣透过四爷勾好的霸王脸孔恍惚看到的不过是小楼的影子;蝶衣愁肠百转地与他唱戏也不过是想得到那把剑送给小楼;小楼大婚的夜里,蝶衣与他勾脸唱戏,以滑稽凄楚的姿态上演了一段《霸王别姬》。他不会不明白蝶衣只是把他当止疼药、替代品,但他并不点破,他欲擒故纵地容忍;他不会不知道蝶衣要剑是想赠与小楼做信物,但他不计较,无所谓般地成全。以他的权势,他可以居高临下地欺凌任何一个戏子,可是早已从京剧中深得古典主义精髓的四爷,却配合着蝶衣的步伐分解着蝶衣的苦难,竭力保持行为的美感。好几个时刻,四爷与蝶衣其实已经心灵相通,对戏、对霸王、对虞姬,他们有着最相似的感触,所以他们会有必然的勾连。
长相有些另类,行为算不上英雄,四爷像一道卖相一般口感还好的菜,散发出一缕本该属于小楼的暗香。其实四爷不差,只是蝶衣除去小楼这座巫山他不再看云,即使有短暂的委身也不会真的动心。四爷替蝶衣委屈,替自己不甘,却也并未采取什么过火的行动,足见他并不贪婪。如此凭兴趣生活的风雅之人大概也不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往重了说也不过是无作为、不生产、爱搞点小情调。从头到尾也没见他嚣张跋扈过,可却最终被揪出人民队伍,“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反动戏霸,一生未曾当过的霸王头衔在死前被生硬加冕。行刑前,他依旧拿着范儿,名角登台一样宠辱不惊,灰暗的脸透出难以诠释的神色,仿佛他不是被践踏了尊严,仿佛等待他的还有一丝慈悲,仿佛他只是集体失控之外一个清醒的旁观者。
执行枪决,押赴刑场。四爷抬腿迈起的四方步,被革命群众强横的推搡打乱。一生没登过台,死亡终于在台上完成。戏台、戏步、戏剧化的人生……四爷的谢幕让人浮想联翩。
不小心记得,四爷的名字是袁世卿。
一段深具传奇色彩的历史,一场戏里戏外的人生,一个有张国荣的电影。1993年出品的电影,却更容易想到2003年:那一年非典型的春天,蝶衣的饰者在愚人节的高空绝尘而去。斯人已逝,更为电影添了几许水汽般潮湿、迷离的忧伤。
时代、故事、人物、演员,都是复杂的,复杂的我甚至有些错愕的说不清。只剩下简单的情绪,伤心。为一个故事伤心很久,于我是经常的事情。因为一直活得健康、简单,没有大的起落,总容易产生少见多怪的哀伤,甚至懊恼于自己日子的平静。忐忑地写下这些文字,像要捧一颗最晶莹的眼泪,反复洗手怕把它弄脏。这是经得起反复看的电影,几年中,看了很多遍。那些细节在脑子里翻涌,它们集体把我打动。我有些无所适从,像是面对一个太美的人,我无法确定该先夸鼻子、眼睛或者嘴唇。于是,我有些絮叨地从这里说到那里,有时又从那里绕回这里,语无伦次,终于写完,还是伤心,因为更清楚地看到了他们的艰辛。人间烟火这样寒冷,执著的热情总是被强行冷却,生命的残忍突然袭击了我的双眼。原来,所有故事都会不了了之,所有人都是可怜人。
一如多数人的裸体并不好看,生活赤裸的样子也乏善可陈。这场人生,我们总是被动的,甚至连性别都不可选择。我们撞大运般地活着,屈从、讨好、忍受着命运,不敢轻蔑什么。没有人的一生可以完满,安全感是单纯的错觉,快乐是风中之烛,问号后的答案总是触目的忧愁。
别人的痛苦沉淀下来,让我轻易感知了疼。对于两个虞姬般的“女人”,一切都是疼的,不过是痴念、困顿、敷衍、背弃、流离失所、自讨没趣,只有那把剑和那根绳子给了他们想要的结局。他们甚至没为自己讨个公道,他们没有秦香莲坚强和较真,不像她非要斩了陈世美出一口恶气。他们不擅长控诉、讨还,他们轻易垮了,最发狠的决定也不过是没出息地杀了自己。他们安全了,不会再受任何的伤害,因为命已经没了,什么也不会再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