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省敦化市第二小学校,133700)
摘要:《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悲剧,究其原因有多方面。从艺术方面来讲,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在于曹雪芹设计的笑的艺术效果。作者用极其传神细腻的手笔勾勒出了各种人的各具特色的笑,这些笑出现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事件、不同的人物身上,以不同的姿态发挥着不同的作用。本文探讨笑对于构成《红楼梦》的悲剧美、人物的性格心理差异、人物的身份地位差异所起的作用。
关键词:红楼梦;笑;艺术;悲剧美;心理;身份;差异
《红楼梦》又名《石头记》、《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此四题名可谓是涵盖全书总线。《石头记》是谓此书乃石头所记之事,文中以石头为亲身经历者,但又不同于传统小说写法中的故事之外的全知视角叙述者,反而是不断的变换视角,这是《红楼梦》创作手法上的一特色。《风月宝鉴》即贾瑞病,跛足道人所持之镜,道士言此镜“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此处庚辰双行夹批:“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可以说这是指引观者如何体味此书之妙处。然而此法用于体味人物形象方面却常使观者难“解其中味”,正因作者“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耳目而反失其真传者”,将现实中人的复杂性多面性在作品中加以艺术化,用二者兼之或三者兼之,而读者如此反看过去留下不少困惑。然而若从“风月宝鉴”这一寓意反看过去便正应了诗中那句话“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1]。《红楼梦》一题是总其全部之名,应宝玉梦中之曲《红楼梦十二支》,《红楼梦十二支》又应《金陵十二钗》,可见文中是以十二钗命运为主线来展开,透过其生活中的喜怒哀乐、遭遇的桩桩件件揭示封建专制主义和宗法制度统治下的社会一手酿成的“焚琴煮鹤,砍桂催兰”的悲剧。文中运用了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等一系列手法,呈现出生活中真人性格的复杂性及人与人特定关系下所表现出的不同性格侧面,打破了传统的思想和写作手法。
《红楼梦》的写作及艺术表现手法使整部小说的内部结构及故事情节如同一对处于对立面的镜子,相互映衬,相互辅助,无论看哪面都给人一种多层次的纵深感。人物描写方面又如同将其置于八面镜的中央,多角度的向观者呈现了每一面的真实性。这种表现人物的手法一反传统的“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写法。而《红楼梦》中笑的艺术的成功表现便是这打破传统写法的特色之一。
一、由笑体现的《红楼梦》的悲剧美
新华字典上“笑”释义为:“露出愉快的表情,发出欢喜的声音”。意思是说不论内心真实情感如何,只要表情符合,即称之为笑。因此这就使笑这一意义及作用变得复杂起来,《红楼梦》中对笑这一情境的表现手法也就多种多样起来。
《红楼梦》这部揭示了四大家族由盛到衰的现实主义悲剧小说,其中包含了众多人物的笑,他们笑出了封建小社会——贾府中人的爱、欲、悲、欢、散、毁、败、老、死,笑出了封建大社会的腐败无能和众生像。最重要的是笑出了人物性格、环境的复杂性和人物突出的个性化。然而,嬉笑怒骂虽可把人物内心情感表现出来,但绝非表面与内里的高度一致,绝非一味的情境逆则心悲面哀、情境顺则心喜面笑。若使性格保持住生动性与完满性,应如黑格尔提出的“使个别人物有余地可以向多方面流露他的性格,适应各种各样的情景,把一种本身发展完美的内心世界的丰富多彩性,显现于丰富多彩的表现”[2]。因此当不同性格的人物处于同一情境或相似性格的人物处于不同情境都会有不同的表现形态,有情感的直接反映,亦有情感的曲折反映,而作家在表现这些时,显然后者更为高明些。所谓“落第举子笑是哭,出嫁闺女哭是笑”就是这个意思。而《红楼梦》人物情感塑造的高明处就在于,通过表现不同性格的人物或相似性格的人物处于不同情境的不同形态来深入展示复杂、隐蔽、微妙的情感世界。从而通过这种笑的情感的曲折反映来构成浓厚的悲剧美。曹雪芹就是运用这一手法通过红楼中人将封建社会的丑陋及人物的悲剧命运“笑”给人看的。
以第十七至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为例:“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这时不说不笑,反倒哭个不了,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能一见!’说到这,不禁又哽咽起来。”
这里贾妃好不容易与贾母、王夫人、众姐妹相见,且又是元宵佳节,贾府光耀门楣之时,不能不说这是双喜临门之事。因此不能说他们的内心是只有悲的,而贾妃刚到时,众人的“只管呜咽对泣”“垂泪无言”到之后的“方忍悲强笑”却将她悲喜交集的复杂情感表现的淋漓尽致,这一“强笑”更显悲。再如贾政帘外问安,贾妃垂帘行参时,一帘内一帘外,虽是父女,却不能行父女之礼,诉父女之情,只能含泪面对这隔绝人情的封建礼教之帘行君臣之礼。最后当“元妃听了宝玉能题,便含笑说:‘果进益了。’”这“含笑”也只能表示一下对宝玉的欣慰,却依旧不能掩盖她内心对这君臣之礼的悲。一“含泪”,一“含悲”,两相映衬,以笑映悲。正如戚蓼生《石头记序》:“悲戚欢愉,不啻双管之齐下也”。再如,当执事太监启道:请驾回銮时,贾妃虽“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却又勉强推笑”此笑实为悲推之,此时此境不由她不笑,笑又笑不出,只能“勉强推笑”以安慰亲人,侧批曰“悲欢夹写之文”,实偏重写悲,欲盖弥彰,非但掩盖不了内心的悲苦,反而使之表现的更强烈深重。笑是无端的,勉强的,而泪却是不觉的,情不自禁,发自内心的。需要以强笑来掩饰的悲,才是潜藏于人心中最大的悲哀。如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贾府为了应付良辰佳节,合家欢聚,贾母强颜欢笑,让众人击鼓传花,规定“若说的不笑了,还要罚”,可见贾府众人此时已感觉到了这封建筵席将散,贾府此时已成落败之象。况李纨、凤姐病了,宝钗姐妹二人又家去了,“总难十全”,加之“夜静月明”“笛声悲怨”听此声音,众皆伤感。“半日,方知贾母伤感,才忙转身陪笑”,贾母亦“勉强笑道”。可见这以上种种笑,并非发自内心的带有节日喜庆的欢笑。这一“陪”一“勉强”将心中的悲情全部暴露出来。正如梁启超所说:“然其外愈达观者,实其内愈哀痛、愈辛酸之表征。”史太君两宴大观园中,当刘姥姥用一双老年四楞子象牙镶金的筷子吃又圆又滑的鸽子蛋,而蛋却滑落到地上时。她仿佛插科打诨般的叹道:“一两银子,也没听见响声儿,就没了。”时表面上虽似玩笑话,众人也只把它当作可笑的插科打诨。可是这位老人心里何尝不深藏着份不尽的悲怆与凄凉呢?茅盾曾说:“烦恼的人恰恰落进作乐的场合,表面上不得不强颜欢笑,心里却倍加痛苦”[3]。此处正是如此。
悲剧正如鲁迅所说: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4]。从高鹗续书中来看,它确是个以“木石姻缘”和“金玉姻缘”为中心的爱情悲剧,当这个悲剧发展到高潮,即“金玉姻缘”最终因封建势力压倒了反叛自由的“木石姻缘”时,也就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时。那么作者又是怎样将这段悲剧的高潮中主人公的情绪展示给人看的呢?
中国古典悲剧理论十分重视情感结构的观照与探索,十分强调“悲”“喜”“怨”“乐”等情感在悲剧艺术中的综合运用,在悲剧情感结构和悲剧情节布局上的最佳选择是“苦乐相错,悲喜相乘”。第九十六回:泄机关颦儿迷本性,当黛玉闻说已将宝钗赐婚于宝玉时,便直至宝玉处,只见“宝玉也不起身让座,只瞅着嘻嘻的傻笑。黛玉自己坐下,却也瞅着宝玉笑。两个人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无推让,只管对着脸傻笑起来。”这几句的简单描写虽是写二人见面只是如何的傻笑,实际却将人物内心的悲,极力的表现了出来。此时的宝黛虽已无法去阻止这金玉姻缘,但二人的表现却已出奇的平静,这表面平静的傻笑,和内心的极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加突出了主人公内心的感受。而伴随这“傻笑”而生的是读者更为怜悯同情的眼泪。这种表里反差极大的笑正如李渔所言:“即谈忠孝节义与说悲苦哀怨之情,亦当抑圣为狂,寓哭于笑”,这正是高鹗续书中最成功的手笔。
“中国古典文学向来重视‘言有尽而意无穷’,表现的不仅是一层意思,还有二重意、多重意,有表面意,也有深层意”[5]。而在《红楼梦》中则可称为“笑有尽而意无穷”。所谓“傻笑”在旁观者袭人等眼中是傻的,而在宝黛二人心中的意味是极其深刻的,对读者来讲这意味也是深刻的,这笑表现了艺术作品中对落后的,丑恶的,腐朽的封建势力的嘲笑。宝黛这种出人意料的笑,很类似于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中娜拉在遭到丈夫海尔茂的怒斥后的心里变化,由因羞愧而要自杀到试图解释一切是因为爱到最后变得出奇地冷静。而宝黛如今的傻笑也正是在经过了几番试情和一系列金玉姻缘冲击后的一种冷静的表现,二人的心在这短短的几天内,思想如同娜拉一样跨越了多年没有跨越的意识鸿沟——乃是阻止木石姻缘的并非是什么金玉姻缘、金麒麟之类的,而是隐藏于它们背后,推动它们的腐朽封建势力及那些封建掌权者,因此这“傻笑”代表了他们明了的内心和觉悟的思想。
如果说,杜甫诗的“美”就“美”在它的“沉郁”中显出“悲凉”,李白诗的“美”就“美”在它的“飘逸”中带着“惆怅”,李清照的词“美”就“美”在它的“清幽”中透着“哀思”,那么曹雪芹之作的“美”就“美”在它的“笑”中包含着“悲”,包含着作者内心对那个时代,那个家族的“悲”。《红楼梦》悲剧的艺术魅力,正是来源于这一幕幕的笑,但和这种表面的“愉悦”伴随而生的,不是读者内心的轻松与欢快,而是阵阵哀愁。而《红楼梦》最美之处,最能吸引读者打动读者的,不在于四大家族败落之悲剧,也不在于其后继无人之悲剧。因为无论是四大家族,还是家族后人这些纨绔子弟,都不算是“有价值的”,因此写他们的破败没落,不算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因而《红楼梦》之悲剧美在于大观园的女儿们,当她们向往自由生活,憧憬理想天地时,却被那落后腐朽的封建势力将这些有价值的东西毁灭了,而她们自身却依旧笑着。作者通过“笑”让读者看到这具有反抗精神的人如同爆竹一样在被毁灭时会绽放出笑的灿烂,让封建掌权者一惊,给他们以嘲笑。这就是红楼梦笑出的悲剧美。
二、由笑体现的红楼梦人物的个性心理
《红楼梦》众多人物的形象是生动传神的,它描写的四百多个人物,各人的身份、面目、语言、性格皆各具各的特色,要通过人物彼此的冲突揭示生活的复杂性、人物性格的多面性,且“不敢稍加穿凿”,以免“反失其真传者”“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故避免了人物性格的脸谱化,仿佛作品中的人物脱离了作者的纸笔自己活起来了一样。而能将四百多个人物个个写得传神如真,又不单调重复,皆因作者通过人物的多姿多彩的笑让人物自己将内心的情感展现出来,从而写出了人物的心理差异、性格的多样化复杂性。正如狄德罗说的“没有两张叶子是同样绿的,没有两个人在动作和体态上是完全一样的”“每一家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的每一个时刻,都有它的相貌,它的表情”[6]。
《红楼梦》中的这方面就表现得很好,除了一般地写到“笑道”、“笑说”之外,它还勾画了各种人的各种笑貌。比如“嘻嘻笑”、“坎坎笑”、“哈哈笑”、“呵呵笑”、“冷笑”、“陪笑”、“含笑”、“眉开眼笑”、“哄然大笑”、“嗤地一声笑”、“扑哧一笑”、“抿着嘴笑”、“咬着手帕子笑”、“拿手帕子握着嘴笑”、“嗑着瓜子抿嘴笑”、“摇着头笑”、“挤眼儿笑”、“咂嘴点头笑”、“指着鼻子晃着头笑”、“扒着院门笑”、“嘻嘻哈哈的说笑”、“失声笑”、“堆着笑”、“掌不住笑”、“伸舌笑”、“扎手笑”、“拍手笑”、“直立在桌上拍着手儿乱笑”、“跑到炕上拍手笑”、“假意含笑”、“满面陪笑”、“似笑非笑”、“鼻子里一笑”以及“笑打”、“笑倒”、“笑软”、“笑的前仰后合”、“笑的拍手打脚”、“笑在一处”、“笑得喘不过气”、“笑得两手捧着胸口”,……等等。然而重要的不是笑貌之众多,而是众多的笑姿笑态代表着众多人物复杂的心理。
作者在通过笑表现人物的心理差异时运用了两种表现手法:
第一种手法是通过笑来直接表现人物心理及个性。将人物的内心直接进行对比。例如黛玉,小说常描绘的就是她“抿着嘴笑” 和“咬着手帕子笑”,这可以说是黛玉的习惯性笑貌。而湘云则常是“大说大笑”、“拍手笑”。透过笑貌,两人的心理差异何其清楚。
期刊文章分类查询,尽在期刊图书馆就是笑时手里都拿着手帕子,黛玉是“嘴里咬着手帕子笑”,而湘云则是“拿手帕子握着嘴呵呵的笑”。乍一看,差不多,但细细品味,两人的笑姿虽只有很小的差别,却正体现了两个人不同的个性:一个多愁善感,一个爽朗大方。周瑞家的送来宫花时,黛玉正在宝玉房内大家解九连环玩,当时,“黛玉冷笑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冷笑”表现出了她的“小心眼”。 描写宝钗是见周瑞家的来了“放下笔,转过身来,满面堆笑让”,表现了她世故圆滑的一面,和各方面的人都保持着一种亲切自然、合宜得体的关系。正如脂评所说:“待人接物,不亲不疏,不远不近。可厌之人,亦未见冷淡之态形诸声色;可喜之人,亦未见醴密之情形诸声色”[7]。妙玉的 “为人孤高,不合时宜”也通过她的笑表现了出来,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黛玉本是一个高洁孤僻之人,可妙玉对她的冷笑表现了妙玉的高洁与孤僻又胜黛玉三分,以致黛玉也有了远妙玉之意。描写探春是“‘嗳’了一声,笑个不住”(第四十二回)很符合她敢说敢为、办事练达,决断果敢的气概。抄检大观园一回,惜春是“冷笑道:…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表现了她的“心冷口冷心狠意狠”,而实际上她只是逃避现实,以求个人的精神解脱而已。香菱“嘻嘻的笑”,是一个“傻丫头”的笑;薛蟠“拍着手跳了出来,笑道”,表现了他“天真烂漫,纯任自然”(涂瀛《红楼梦论赞·薛蟠赞》)的一面;袭人的“点头冷笑”,很符合她那“贤袭人”的称号;第二十一回俏平儿软语救贾琏:平儿的“指着鼻子,晃着头笑道”,完全切合她的“俏平儿”的身份。再如曾当过荣国公替身的张道士,小说写他“呵呵大笑跟了贾珍进来”,见着贾母“先哈哈笑道”,说毕“呵呵又一大笑”,一连大笑,不是“哈哈”就是“呵呵”;而那个同是皈依道教的马道婆,她在和赵姨娘策划暗中算计宝玉、凤姐时则是“鼻子里一笑”。张道士的笑,是一个好乐喜说的老道士的笑;马道婆的笑,则是一个奸险诡诈的三姑六婆的笑。所有这些笑,无不符合个人身份性格。
第二种手法是通过笑将人物的心理与人物所处的情境间进行对比。有如狄德罗说的“真正的对比是性格和情境间的对比,不同利害之间的对比”[8]。也就是说反对一味的个性与个性之间的机械的对比,如果将人物的个性心理与人物所处的情境之间进行对比,让它们之间出现反差,那么才能更凸显人物当时的心理与其典型性格。比如《红楼梦》中最典型的王熙凤的笑,她的笑如同人物对话般巧妙,能使读者闻其声如见其人、闻其声如知其心。她笑的特色就如文中兴儿所说:“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王熙凤毒设相思局、弄权铁槛寺、借剑巧杀人都集中表现了她的心狠手辣,而在表达方式上却多用笑。最具特点的笑,就是“满脸是笑”、“假意含笑”和“似笑非笑”, 最显她恼时偏笑的特点。如第十一回写她撞着贾瑞半路调戏她,并未写她如何生气,反而向贾瑞 “假意含笑”。第十四回写她协理宁国府时遇到一个仆人迟到,却写她如何“冷笑”;第二十五回写宝玉被贾环用蜡灯烫伤,王夫人又急又气骂贾环,凤姐却接连两“笑”;第四十四回写鲍二媳妇吊死,林之孝家悄回凤姐说鲍二媳妇家的亲戚要告状,凤姐听后又偏“笑道”;第六十八回写凤姐得知贾琏偷娶尤二姐后,本是越想越气,但为把苦尤娘赚入大观园,凤姐又是“陪笑”又是“忙也起身笑说”;待大闹宁国府时,又用了“冷笑”来对尤氏贾蓉的话。凤姐的这些“笑”,正是 “笑里藏刀”那种笑,揭示了凤姐心机之多 ,“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的性格。脂批说:“凡凤姐恼时偏用笑字是章法“。这是作者在刻画凤姐这个人物时所使用的一种独特的手法。
再说刘姥姥的笑及其心理集中体现在两宴大观园一回,无论被凤姐菊花插满头、用一双老年四楞子象牙镶金的筷子吃又圆又滑的鸽子蛋,还是受鸳鸯导演自己说出“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这样可笑的话。其实这一场场喜剧表演刘姥姥心知肚明,她知道凤姐导演她是在使她成为供大家取笑的一个女篾片,但她亦明白她来是为了寻求资助的。从她自己的笑和她逗大家的笑可看出刘姥姥是个能屈能伸之人。刘姥姥是很懂得喜剧表演的,刘姥姥所行的酒令确是粗俗可笑,连她自己也说:不过是我们庄稼人现成的本色,众位别笑。然而越发为贾府上下添了笑声,这实际是刘姥姥插科打诨的一种手段。再如“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语”。 而不会讲笑话的人,还未讲完自己先哈哈大笑了。可见她博得大家一笑的手段确是高明。可以说刘姥姥的笑表现了她拙中藏巧、大智若愚、世故圆滑的一面。这里通过笑表现了人物由于所处情境的不同,虽然都是笑,但每个人笑的心理是不同的。当然,两宴大观园的众人之笑中是有特例的,就是作者只字未提迎春、宝钗二人的笑,显然不是曹雪芹忘了。迎春浑名“二木头”,如果说置身于如此可笑的场合,文中都没有关于她一点笑的描写,那其浑名就真可谓是名副其实了(作者未提宝钗之笑的原因后面会分析)。这就是曹雪芹不写的目的,其手法就是将这种“不写”之笔运用于原本“不可不写”之处,将人物性格与其所处情境进行对比,从而突出其性格特征,可谓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也就是说,如此大型宴会,大家欢聚一堂,加之刘姥姥、凤姐等排演的种种笑料,却不写迎春之笑,只能表明迎春性格的“木头”性、懦弱、寡言少语,是恪守封建礼教的贤淑贵族少女的典范。曹雪芹此手笔真正做到了水到渠成。
三、由笑体现的红楼梦人物的身份地位
曹雪芹是最善于通过笑的场面来揭示人物的身份地位及隐藏在物质装饰和道德礼法背后的腐朽本质的。史太君两宴大观园一回便可窥见一斑,这一回可谓是上演了一场以刘姥姥为主的笑宴,笑点有三:凤姐为刘姥姥头上插花、刘姥姥吃鸽子蛋、刘姥姥行酒令。先说凤姐为刘姥姥头上插花是在“贾母已带了一群人进来了”时,碧月捧了一盘子折枝菊花给贾母,贾母只拣了一朵大红的簪于鬓上,叫刘姥姥也来戴花。只见贾母“一语未完,凤姐便拉过刘姥姥”,边笑边“将一盘子花,横三竖四的给她插了一头”。显然,这哪里是在正经打扮刘姥姥,分明是为了给众人取乐的,弄得众人笑得了不得,都道:“打扮的成了个老妖精了。”虽说凤姐使得刘姥姥成为大家的笑料这一举动并无恶意,动机只在于博得贾母的喜欢,但实际上在她的心里是有着明显的等级观念的。若按中国尊老爱幼的传统观念来讲,刘姥姥是一个年事已高的老一辈,况且年纪比贾母还要高,已经七十五岁了。按理来讲,凤姐应像对贾母一样去尊敬刘姥姥,何况刘姥姥还是客。而无论从那点看,凤姐都没有按礼数来。可见在其心里,实际是在封建大家庭多数阶级观念鲜明的人的心里,刘姥姥毕竟只是个有求于贾府的,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乡村老妪。给刘姥姥插花时的说说笑笑,也是因为凤姐深知贾母总好热闹,故讨好取悦贾母。再看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一回中,刘姥姥初见凤姐时,只见她“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灰,慢慢地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这时才见刘姥姥已经站那了,才满面春风的问好、说话,话间凤姐又笑了两次。一笑曰:“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二笑又曰:“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个穷官罢了。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如此笑语便将真话假话一处虚虚实实的说了出来,不仅让刘姥姥并不怀疑其假,反而自己却不好意思起来。足见其盛气凌人、高傲矜持,一副大家派头。相比之下,刘姥姥的身份更显卑微低下。
凤姐这二笑与两宴大观园自导刘姥姥第一出喜剧时的笑相比,目的不同,结果相同,属于“对人不对事,看人下菜碟儿”。将人物由于身份地位不同,致使境遇不同,通过笑表现的淋漓尽致。再说刘姥姥吃鸽子蛋与行酒令,开宴前鸳鸯笑说:咱们今儿也得了一个女篾片了。凤姐便知是说的刘姥姥。女篾片就是吃酒吃饭时,可拿来取笑,以供喷饭的那么个角色。于是便又上演了一出使人笑出眼泪的笑剧。刘姥姥先是按照鸳鸯指示的贾府的规矩说了句“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语。引得众人爆发出一阵阵笑声。凤姐又偏偏给刘姥姥拿了一双老年四楞子象牙镶金的筷子,沉得很,不好用。接着偏又拣了一碗鸽子蛋给刘姥姥吃,弄得刘姥姥“哪里夹得起来?满碗里闹了一阵好的,好容易撮起一个来,才伸着脖子要吃,偏又滑下来,滚在地下。”弄得众人没心吃饭,都看她笑。这里作者以轻松的笑剧形式,深刻的揭露了所谓的封建礼法,这“礼”字却受着阶级地位所限,地位平等则礼数繁多,地位不平等则可以拿地位卑微的任意取乐。暴露了他们所属的封建大家庭处处透露着虚伪,流露着强烈的阶级意识。在这出笑宴里这位贫苦的老人由于生活的艰辛,却能舍下这张老脸,充当贾府主子们的女篾片,这样的角色让这样一位老人充当,表现了当时的所谓“礼教”是如何的腐朽。
这场笑宴是由刘姥姥充当喜剧角色,从而引发众多人的笑,无论是主子们,还是丫头的笑态都符合各自的身份地位,却不失自身的个性。先看主子们的笑:史湘云的笑是毫无顾及、肆无忌惮的,以至于一口饭都喷了出来,因为她是贾母兄弟的孙女,贾母自然待之如自己孙女般。林黛玉虽说父母双亡,寄居于贾府,但到底是贾母的亲外孙女,这种可笑之事岂有不笑之理。再看宝玉笑得早滚到了贾母怀里,贾母笑得搂着宝玉叫“心肝”,宝玉是贾母最疼的孙子,因为有老祖母的溺爱,所以笑的厉害时自不必伏着桌子,早已滚到贾母怀中了。贾母笑时也搂着这个心肝宝贝。王夫人是这府里第一掌权人,她“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显然知道这幕后导演是凤姐,由于她笑的说不出来,所以只好用手指着凤姐,也可看出她们姑姑、侄女之间的亲密关系。薛姨妈的身份既是贾府里的客,又是贾府的亲戚和长辈,所以在这样欢快的场合更不用遮掩在乎自己的笑态,于是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自然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了她的姐妹迎春身上。惜春亦是位千金小姐,本是宁国府人,贾敬之女、贾珍之妹,无父母疼爱,贾母史太君怜惜其小而孤,让她住在荣国府与几个姐姐相伴。她在四位小姐中最小,笑疼了肚子,便拉着她奶母给揉揉肠子,这很符合她的身份。这些主子们的笑态五彩缤纷、异彩纷呈,毫不加以掩饰和控制,哪怕失了态。当然主子中也有没有描写其笑态的,曹雪芹没做笑态描写的主子有迎春和薛宝钗,迎春之不笑是她性格上的原因,前面已分析过了。宝钗不笑也不排除其性格及身份上的原因,就是她是出身名门而又善于藏愚守拙的贵族少女,长辈面前绝不会言语行动失态,何况宝钗之文化底蕴深厚,不屑于一般的世俗笑话。因此刘姥姥的身份原因也是一个主要原因,此原因在第四十二回被作者补了出来:李纨因惜春要告一年假专门去画大观园行乐图,但拿不准该给多少日子。这时黛玉说:“论理一年也不多…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照着这个样慢慢的画。”大家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这时宝钗说:“‘又要照着这个慢慢的画’,这落后一句最妙。所以昨儿那些笑话…回想是没味的。”这说明薛宝钗认为昨儿刘姥姥的喜剧表演本身并不值得笑,尽管刘姥姥的那番表演其实很具喜剧特色,但薛宝钗之不笑是因为看不起刘姥姥是个卑微粗俗的乡村老妪。
再看地下伺候的丫头们,人虽多,却只描绘有这么几种笑态:有“无一弯腰屈背”,有“躲出去蹲着笑的”,“有的忍着笑上来替她姐妹换衣裳的”。这里“弯腰屈背”算是丫头中动作最大的了,然而也只能如此,和主子们夸张的笑态相比,她们既不可能笑得滚到谁怀里,也不可能拉着谁给揉揉肠子。若是十分想纵情大笑的,便“躲出去蹲着笑”。要说笑得脏了衣服的探春和迎春的丫头,便只得“忍着笑”履行职责替主子换衣裳。这就是这场笑宴表现出的极大的身份地位的差别。在这里作者描绘了同样为内心喜悦,但表现上却笑态各异的人们,或笑,或不笑,或开怀大笑,或强忍着不敢笑。对主子们的笑描绘的种类多,而对数量比主子们还多的丫头们的笑却仅仅描绘了三种形态,这并非作者的言语匮乏,而是在通过这种笑的对比来表明封建大家族中主子与下人的地位等差距。笑与不笑相互映衬,形态各异,其细腻的手笔使人物如在眼前。再如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一段中王熙凤的精彩出场:“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而其他人皆“敛声屏气”,此时贾母方笑向黛玉介绍凤姐是个“泼皮破落户儿”。此处脂批:“阿凤一至,贾母方笑…阿凤于太君处承欢应候一刻不可少之人。”此处的描写足以表现出她在贾府中的地位,是一位泼辣、机灵、又热情、麻利、八面玲珑剔透的大管家,可见曹雪芹对人物形态的描绘手法可谓登峰造极。
《红楼梦》通过笑将人情心态的复杂性、丰富性深刻的挖掘
了出来。正如戚序本第十九回前有一首评诗:“彩笔辉光若转环,心情魔态几千般。写成浓淡兼深浅,活现痴人恋恋间。”可以说概括了小说中所有人物的性情特征。“在艺术创作中,认识和表现人物情感的曲折反应比直接反映要困难,但这恰是“高出一等”的艺术创造,是造成人物形象‘心情魔态几千般’的主要因素”[9]。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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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作者:范金玲
论文发表刊物:《知识-力量》2019年6月下
论文发表时间:201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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